1950年11月25日,中國人民誌願軍和朝鮮人民軍聯合向侵朝美軍發起了第二次反擊戰役,這是一次扭轉朝鮮戰局的決定性戰役。
關於這次戰役,在作家趙臆鴻的《38軍傳奇——梁興初與萬歲軍征戰紀實》中這樣寫道:
11月24日夜裏,梁興初派人把軍偵察科科長張魁印叫到指揮部,劈頭就問:
“敢不敢給我插到敵後去?”
“有啥不敢?”張魁印胸有成竹地說。
“準備好了嗎?”
“就等著出發令啦。先遣隊是由軍偵察科的113師偵察連組成的,個個都是硬漢子,軍長放心吧!”
“你們要攜帶電台,沿途向指揮部報告敵情、地形,要插到德川以南的武陵裏,炸毀大同江上的公路橋,時間不得遲於26日早8點!”
“是,炸毀武陵橋!”
“具體穿插要求和注意問題讓江副軍長跟你交代,一定要千方百計完成任務!”
24日夜晚,這支精悍的隊伍在張魁印帶領下出發了,他們化裝成偽軍,巧妙地通過敵軍的重重關卡,一路上創造了數十起驚心動魄的故事,終於在26日早晨7點20分,讓一聲巨響衝天而起,使偽7師南逃的必經之路武陵橋斷為兩截!
若幹年後,新中國的電影工作者以這次戰例為素材,拍攝了一部故事影片,那就是後來家喻戶曉的《奇襲》……
讀到這裏,我不由得想起著名演員張勇手飾演的那個氣宇軒昂的方勇,“老子是美8軍5師的!”影片裏,他這樣怒斥盤問的李承晚偽軍。
於是,我打電話給八一電影製片廠的張勇手,詢問張魁印的情況,回答是:“那部影片是根據一軍教片拍攝的,聽說有個張魁印,但沒見過。現在就更不清楚了。你不妨去38軍找有關同誌問問,他們能知道。”
於是,我來到38軍的駐地保定,一位離休的副軍長說:“張魁印在哈爾濱,離休前是黑龍江省軍區副參謀長,現在和我一樣,在家安度晚年。”
在一個落雪的早晨,我走進哈爾濱市文廟街省軍區幹休所的院內,敲開那座小白樓的一扇門,迎出來的是老英雄的妻子遲秀琴。
“他剛出去,送孫女上幼兒園,您進來等吧。”老人是大連人,對我這個來自遼寧的記者表現了格外的熱情。又是削蘋果,又是倒茶。她不像是個健談的人,但她今天對家鄉人談得卻是不少,她說,她也是個誌願軍戰士,當年在誌願軍司令部做打字員。張魁印在打完四次戰役之後,調到誌願軍司令部作戰處工作。從此兩人相識並相愛,1954年結婚。可張魁印卻從來沒有對她提過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他還有那段故事。後來我聽部隊家屬院的姐妹們說的,有部電影寫的是我家老張,我還以為是《奇襲白虎團》呢。60年代看了《奇襲》,才知道那是兩回事,老張這人從不對外講自己的事。我問他,他隻是哼哼哈哈的,他不怎麽看重自己的戰功。”她說她1955年轉業到地方的電子研究所,兩個獨生子一個女兒都在部隊工作,大兒子已是團職幹部。
正說著,張魁印老人回來了。他和電影裏那個高大魁梧的方勇迥然不同,他個子不高,相貌也並不怎麽英俊,但他很健壯,目光裏流露出一種超人的智慧。“我是一員儒將!”那目光這樣向人證明。在我接受這目光的時候,耳邊響起了沈陽軍區一位領導同誌的話:“張魁印是那個年代我軍基層指揮員中少有的知識分子,加之,他本人的勤奮刻苦,使他具有一定的軍事思想。他現在是沈陽軍區軍事藝術委員會委員。”
“請坐!”老英雄聲音十分洪亮,盡管已是72歲的老人,但一舉一動都還是軍人的氣派,即有力度,富於節奏。“《奇襲》那部電影我看了以後,感覺還可以,有的地方拍得很精彩,但也有很多精彩的地方沒拍出來。”“那麽,張老,您就講講那些沒拍出來的精彩故事吧。”“好吧,我給你講講!”
那次我們出去承擔穿插奇襲任務的,是一個偵察支隊,是由軍部偵察連(欠一個班)、113師偵察連全部,兩個工兵排組成的。我是支隊長兼政委,113師偵察科的周文禮為副支隊長,我們倆是老搭檔,抗日的時候就在一起。加上醫務人員,朝鮮語和英語翻譯,還有13名朝鮮同誌,我們一共是323人。帶了一部電台,600公斤炸藥,每人4顆手榴彈,子彈要求帶充足,至少是一個基數。各連還為機槍、炮多帶了部分彈藥。
我們的任務很艱巨,就是在二次戰役的前夕,從我軍正麵上去,選擇敵人的間隙,插入敵後,查明沿途敵情、道路情況,務必於26日8時炸毀武陵橋,在電影裏被改成康平橋。造成敵人後方的混亂,配合主力部隊殲滅德川地區的偽7師。
我們38軍是二次戰役的主力部隊之一。由於在第一次戰役中我們軍過於慎重,打得不夠理想,所以,挨了彭總的嚴厲批評。我們的軍長梁興初這次決心打個翻身仗。他對誌願軍司令部領導講“德川38軍包了!25日發起進攻,26日結束戰鬥!”並且表態:“軍中無戲言!”
所以,我感到我們支隊擔子重,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肩負著38軍這支英雄部隊的榮譽。
那天夜裏10點,我帶隊向敵人前沿摸去。我們是在山溝裏行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隻有利用射擊發出的火光觀察敵情和道路。113師的偵察連為前衛,軍部偵察連和工兵排跟進。大家飛速前進,繞過了敵人重重警戒和遊動哨,很快插進敵人前沿,又向浦洞奔去。浦洞是敵偽7師和偽8師的結合部,我們要炸武陵橋必須從這裏穿插過去。因為兩個部隊的結合部往往是警戒最鬆散的地方,所以我們軍長就在地圖上的這個位置劃了一個紅箭頭。我們路過浦洞時,實際上就是在敵人的眼皮底下了,公路兩側敵人的的營房裏,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但敵人沒有注意我們,或許注意了,但沒有看出破綻。迎麵開來的敵人的數輛軍車,還主動地給我們讓路呢!我們表麵輕鬆,但心裏的弦卻繃得很緊,槍膛裏上了頂門火,袖筒裏放著手榴彈,隨時準備應戰。我們的原則是:途中不戀戰、不貪利、走則快,打則猛。
我們穿過浦洞,又迅速越過天然障礙大同江。
路上,我們捉了敵人的一個散兵,這家夥還以為我們是他們的部隊呢!他交待說:“前麵有聯合軍,兵力不小……”果然,在前進中,發現路右側有一處房子,屋內燈火通明,門口豎著一麵偽國旗。敵人一哨兵在路中央,為防止他發現我們的什麽漏洞,我們故意把他擠到路旁溝內,可那家夥上來後仍然繼續盯著我們。軍部偵察連一班長郭興運為防敵人突襲,率領一名戰士到附近警戒,裏麵的敵人聽到外麵有動靜,就有人持槍出來。郭興運先開了火,以猛烈的衝鋒槍、手榴彈火力,十分鍾後,解決戰鬥。敵人約一個排大部分被殲,少數逃跑。但郭興運同誌光榮犧牲。他臨終前把身上的全部錢交給指導員交了最後一次黨費。剛才還活蹦亂跳地和大家一起前進,現在卻倒下了,大家震動很大。郭興運同誌的犧牲激起了全支隊幹部戰士對敵人的刻骨仇恨。黑夜裏,大家齊聲喊:“要為小郭報仇!”電影裏小豆豆,取的就是這個細節。
部隊行進到莫灘裏,又遇上了敵人,敵人已經有所準備,他們可能從剛才逃敵那裏得到情報,於是見了我們就開槍。
當時,我斷定已不能從這裏通過,就決定帶部隊奪路前進。於是,我命大家向東登上高692公尺的楊柳峰,準備爭取主動,依托山峰在山路上和敵人周旋,繼續向德川方向前進。在山上,我命通迅員向軍部發報,把沿路的情況向軍首長報告。很快就接到梁興初軍長的勉勵和新的指示。
25日上午,我們在楊柳峰上掩埋了郭興運同誌,並開了追悼會。之後,繼續奪路前進。
山裏,樹木參天遮雲蔽日,伸手不見五指,加之怪石嶙峋、荊棘密布,幾乎無路可走。大家隻憑借指北針和地圖,時而山頂,時而峽穀,艱難地行走,速度始終沒有減。大家心裏隻有三個字:“武陵橋!武陵橋!”
深夜,我們終於來到前進路上的最後一個屏障——後仙遊峰前,該山峰高1105.1公尺,坡度一般在70度以上,翻過去就是武陵裏。
我們在路邊發現一所小草房,我命令一戰士去找向導。屋裏僅有一位白發老漢帶一少女。當時老人臥病在床,可一聽說是中國人民誌願軍來問路,當時披衣下床,要送我們過山。
同誌們這時都餓得饑腸轆轆,渴得嗓子直冒煙,兩腿也邁不動步了。可一看到朝鮮老人那義無返顧的勁頭,啥都記了,繼續頑強地跋涉。5個小時後,終於爬上了後仙遊峰東側的鞍部。腳下就是預定地點了,下山總比上山快,11月26日晨5時終於到達武陵裏。此刻,離軍首長規定的炸橋的最遲時間還有3小時。
武陵裏位於後仙遊峰西一條東西向的山溝裏,溝口正值奔流南下的大同江。沿江東岸有德川去順川的主要交通幹線,並行的鐵路和公路橋跨在溝底河口上,這就是武陵橋。在橋的附近、大同江西岸是懸崖絕壁高聳入雲,所以,這座橋就構成了德川去順川的咽喉。橋頭築有碉堡、營舍、鐵絲網、敵軍60餘人守衛在這裏。
部隊行進到這裏已經到了目的地,下一步就是炸橋。可是同誌們實在是太疲勞了,連續行軍作戰40小時以上,其間僅僅休息4個小時,沒吃到熱飯,連冷水也沒喝到。到了目的地,本應稍稍休息一下,可是我們不能!“8時前完成炸橋任務!”這個鐵的命令,時刻在每個人的耳邊震響。
這時,我清點了一下人數,除了郭興運同誌犧牲外,沒有掉隊的,也沒有傷亡的。我稍稍提高了一下嗓門說:“同誌們,我們的任務到這裏已經完成了一半,還有另一半最重要的炸橋,現在還有兩個多小時,毛主席、祖國人民、軍首長正在等待我們的勝利消息,我們是毛主席的好戰士,祖國的好兒子,我們一定要讓他們聽到勝利的爆炸聲!”那時候,我們的心情你們今天的年輕人是體會不到的,在國外作戰,一聽到毛主席,一聽到祖國人民這樣的詞兒,馬上就會掉下眼淚,渾身就會發出無窮的力量。果然,戰士們聽到這裏,都來了精神頭兒,“刷”地從地上站起來,齊聲說:“請首長下命令吧!我們決不會給毛主席、祖國人民丟臉,就是死了,也要把橋炸掉!”
於是,我布置113師偵察連以準備應付炸橋的情況為主,同時,要準備必要時打守橋之敵或炸橋,除一部分人做準備工作外,主力趕緊吃飯。軍部偵察連除一個排擔任來路方向的警戒、保衛電台外,其餘都去打守橋敵人,炸毀武陵橋,並做好準備阻擊南逃北援之敵。
命令下達後,軍部偵察連長張思勝、指導員薛成高開始分工。薛指導員率三排警戒來路,守衛電台;四、六兩個班執行炸橋任務;五班沿橋北頭向上,從正麵攻擊敵人;一排主力從北山向西,斷敵退路,兩路夾擊,殲滅守橋之敵,掩護炸橋。
當時,正是早晨6點多鍾,守橋敵人60餘人正在起床洗漱,橋頭警戒發現我們運動的部隊時,距離隻剩100多米了,他們慌忙朝這邊放了兩槍,連碉堡也沒來得及進去,就被我們的戰士打死了。我們的部隊奮勇向上,敵人一時不知所措四處潰逃,除傷亡、被俘外,少數散入北山。六班副班長薑興玉率爆破組飛速奔向大橋。橋墩很高,有5米左右,戰士們拿出軟梯和樹幹還是不夠長,為搶在敵人的增援部隊前麵,他們采取人疊人的辦法,硬是把160公斤的炸藥穩穩地放在了橋墩上,並連接好火具。
這時,支隊的全體指戰員都在焦急地等待爆破組的佳音,心懸得老高老高。
在六班奔往大橋的同時,三班長劉振率全班迅速渡河,向南去在公路兩側,占領了有利地形,其餘各部也都控製了橋北路旁的製高點。
突然,由南麵開來大汽車5輛,滿載彈藥,試圖送往德川前線。汽車剛上武陵橋,就聽“轟”的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大橋和先頭汽車一齊被炸上了半空,化為一個巨大的黑煙柱。
大家的心都落了地,這一聲是我們第二次戰役勝利的佳音。
我低頭一看手表,正是11月26日7時20分。
提前完成了任務,我太高興啦!於是,我就端著槍從製高點向下衝去,和戰士們一起攻打南逃的汽車、坦克。敵人數十架噴氣式飛機由南邊飛來,見地麵亂成一團,黑煙騰空,即向公路和山上敵人反複掃射轟炸,敵人被他們自己人打得死傷慘重。
這時,我命令山頂上守電台的參謀秦剛向軍部發報,報告橋已炸斷的勝利消息。梁興初軍長問:“你們經理幹什麽呢?”當時為防敵人竊聽,我和副隊長周文禮在無線電話中不稱隊長副隊長,而稱經理副經理。秦剛回答:“他在前麵跟敵人幹上了。”又問:“前麵情況怎樣?”答:“打得很激烈!”剛說到這裏,一顆炮彈打壞了無線電,聯絡中斷。也就在這時候,一股敵人向秦剛他們所在的山頂攻擊。秦剛帶人組織反攻,我113師三排迂回到敵人側後堵擊,兩下一夾,俘敵30餘人,其餘向北逃去。
武陵橋這個咽喉被我們緊緊扼住,南逃的北援的敵人都過不來,對我們38軍順利全殲偽7師起了重大作用。入夜的時候,武陵橋南北兩麵,大同江東西岸,都是一片火海。
這時,秦剛他們修好了無線電繼續向總部匯報,梁興初軍長第一句話就是:“剛才怎麽搞的?我替你們擔心呢!”我回答:“報告首長,剛才是天線被打壞了!現在我們已勝利完成炸橋阻擊任務!”梁興初軍長非常高興,立即指示我取道龍源裏,直插新安川以南地區,查明情況,斷敵後路!
這樣,我率部隊又繼續向前走了4個晝夜,又炸了兩座橋,又打了3個漂亮的阻擊戰。
二次戰役結束後,我們走了一個禮拜,才靠近軍部。半路上遇到114師師長翟忠禹,他說:“你們這回任務完成得很好!我們剛從軍部回來,誌願軍司令部通報表揚你們了,彭總還說38軍萬歲呢!”回到軍部,梁興初軍長見了我,上來就是一巴掌,大聲大氣地說:“嘿,好家夥!你們這回真行啊,把敵人搞了個一塌糊塗,誌願軍司令部給你記了一等功!通報嘉獎!”大長臉笑得溜圓,像個孩子似的。那時官兵之間的關係真是親兄弟一樣,你看梁興初罵起人來像個凶神,可是你有了成績,他比你還高興,反過來他也會狠狠地罵自己。彭總也是一樣。關鍵時刻,他真像疼親兄弟一樣疼你啊,他說,電話突然中斷,他緊張壞了,生怕我們出事。那是真感情啊!
這位張魁印老人滔滔不絕談了一個多小時,把整個穿插炸橋講得有聲有色,但也隻是講戰士們如何如何勇敢,惟獨不談自己。經我再三詢問,老人家才勉強談了自己的經曆。
“我是山西平遙人,出身貧農。從小父母口挪肚攢地供我上學。16歲那一年,高小快畢業,趕上蘆溝橋事變,我就在學校裏搞抗日宣傳。1937年參加晉綏新軍,並加入了共產黨的進步組織‘犧牲救國同盟會’。皖南事變後,到115師晉西獨立第一支隊一團,在教導處當學員。1939年到1940年間轉移到山東,途中畢業,留在115師教導2、4團當測繪員。後來又當偵察排長、見習參謀、參謀。日本投除後,4團改編為東北民主聯軍第一縱隊,後來又改為第四野戰軍2師4團,這時我任2師參謀。東北解放後隨軍南下,後來又到河南駐紮,這時我調到軍部當偵察科長。後來參加抗美援朝戰爭。朝鮮四次戰役結束後,調到誌願軍司令部情報科當副科長,後跟梁興初到‘西海岸部隊指揮部’當情報科長,後來又到50軍軍部作訓處當處長。接著又被梁興初調回38軍,送我到南京軍事學院學3年。1965年調到黑龍江省軍區任副參謀長,直到離休。一生也得那麽12塊獎章,一等功勳章、二級國際勳章、二級自由獨立勳章,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為祖國為人民而戰,這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軍人的天職。”
“後來您又見到梁興初將軍了嗎?”我問。
“‘文革’梁將軍落難了,那些年一直沒見到。‘文革’後梁將軍複出,特意帶家屬到黑龍江,見了我,是老淚縱橫啊,戰友情啊,說不清楚!梁興初將軍是我見到的真正虎將,真正咬鋼嚼鐵的硬漢。他也是我們中國軍事史上傑出的人才,了不得!我在他身上學了不少的東西,無論是做人,還是作戰都受益不淺!”老人講到這裏,很動感情。深邃的目光裏,似乎又出現了硝煙、戰火、槍炮之聲,還有生死與共的戰友們。
最後他告訴我:“我最喜歡看《三國演義》,當軍事教材片來研究,我到底還是個軍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