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娜一方麵為兒子的進步感到高興,一方麵又十分擔心兒子的身體健康。卓別林畢竟隻有9歲,跳日本式的木屐舞消耗太大,他麵色蒼白,日見消瘦。母愛使哈娜把當了一年小演員的兒子領回了波納爾弄3號。
14歲的雪尼這時從學校出來,先在河濱馬路郵局當了一段時間報差,後來又到輪船上當了水手,遠渡重洋去了非洲。
哈娜仍然守著縫紉機賺取那點血汗錢,幹12小時縫一打罩衫,一周的報酬最高還不到7先令。分期付款租來的縫紉機有時一到最後期限,哈娜就得幹到深更半夜。
卓別林常常在機聲中醒來,看著在油燈的微弱光照下母親俯身湊近縫紉機,腦袋周圍映出一圈光,臉上反射著一片暗淡的陰影。他想自己還是要出去做事,不能讓母親再這麽勞累了。想著想著,聽著那單調的縫紉機聲又睡著了。
哈娜拚命地幹,最多的時候,一星期竟然縫了54件罩衫。
現在家裏隻有他們母子二人,但日子仍然過得很緊巴。除了從戲班裏帶回的那套服裝,卓別林沒有別的衣服可以替換。他多麽想能像別的孩子那樣穿得漂亮、體麵,但是,母親沒有錢,卓別林隻好繼續穿著這套補了又補、破爛不堪的衣服。
雪尼前一段當報差的時候也是一樣,朋友們常常嘲笑他:“星期天也當差嗎?”
因為,雪尼唯一的一套整齊的服裝就是那套報差的製服。後來,有兩個星期日,雪尼總躲在家裏,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受同伴們的嘲笑。
哈娜發誓要給雪尼置辦一套新衣。她好不容易湊足18先令,讓雪尼穿上新衣服度過了周末。可是這樣一來,家裏真是沒有一點錢來生活了。無奈,哈娜隻好在星期一把這身衣服送進當鋪,到了星期六再將它贖出來。這種窘迫持續了很久,以致後來,衣服磨損得很厲害,連當鋪都不願收它了。
母親如此操勞,而父親這時卻情況不妙,主要原因是老查爾斯長期酗酒。在小卓別林離開童伶班的前3個月,查爾斯先生已病得不輕,當時藝人們為他舉辦了一次義演,傑克遜先生率童伶班也參加了。
查爾斯先生患了水腫,拖到1899年,也就是小卓別林10歲這年,身體徹底垮台。一天晚上,不知是心靈感應還是親情感應的作用,卓別林走過肯寧頓路三鹿酒館時,突然想向裏麵瞧瞧父親是不是在裏麵,雖然那兒並不是他父親經常去的酒館。
當卓別林推開門後,竟然看到父親就坐在裏邊。他病得很厲害,人都有點變形了,身體腫大眼眶凹陷。他把兒子摟在懷中,問哈娜和雪尼的近況如何,並且慈愛地吻了吻兒子,這是卓別林記事以來第一次得到父親的吻,也是最後一次。老查爾斯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疲憊的笑容。
3周之後,人們把他送進醫院。善良的哈娜去醫院十分傷感地看望了幾次,老查爾斯先生在回光返照時說,要重新回到她和卓別林的身邊。但這已是癡人說夢了,老查爾斯先生年僅37歲就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
下葬的那天,天上下著傾盆大雨。墓地的工人鏟起沉甸甸的土塊,拋向墓穴中的棺材。“嘭嘭”的聲響和著“嘩嘩”的雨聲,在昏暗的雨中墓園裏是那麽淒慘可怖。小卓別林傷心地哭了。
親友們把手中的鮮花扔進墓穴。哈娜沒有東西可扔,她取出了小卓別林的那塊珍愛的黑邊手帕說:“孩子,這就算咱們的一點心意吧!”
手帕緩緩地飄落著,仿佛飄落著無盡的悲哀。
父親死了,原來每個月10先令的生活補貼也就沒有了。
哈娜苦笑著對查理說:“不要緊,孩子,隻要還有媽媽在,再苦的日子也總能過得下去!”
但10歲的卓別林,這時候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成年的男子漢,他要做工養家。因為有一天卓別林半夜醒來,看見媽媽仍在燈下勞作。卓別林看到,雖然媽媽還不到40歲,可她的頭發早已幹枯如亂草,臉上沒有半點紅潤。
他不由一陣心酸,忍不住從後麵抱住母親:“媽媽快睡覺去吧,再這樣下去你會累垮的。”
但媽媽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撫摸著兒子蓬亂的頭發歎息著說:“不幹怎麽行呢?房租快到期了,還得交縫紉機的租金,你的衣服也小得不能再穿了,這些都需要錢哪!我可不想再回到貧民習藝所去了。”
卓別林叫了聲“媽媽”,眼淚便滾滾而下。
家裏除了一碟烤牛肉上滴下的油汁,什麽吃的也沒有了。哈娜把最後的兩便士給了雪尼當飯錢,她已經囊中空空了。忽然,門口有個收破爛的叫喊,哈娜狠狠心,賣掉了一個還能使用的舊煤油爐子,用得來不易的半個便士買來麵包,搭著那點油汁,成了兩個人的晚餐。
有一次,他一再爭取,總算從母親手中借了一先令。星期天下午放學後,他去花市買了兩大束水仙花,分開紮成一些小束,然後到酒館去向一些太太小姐推銷:“買水仙花呀,太太!”“小姐,買一束花吧!”
她們看到這小孩臂戴黑紗,一臉哀愁,知道他是為父親戴孝,都爭著買,甚至有人還多給幾便士。靠著哀傷的標誌,在酒館附近,他一個下午就賣了5先令,以後幾天也如法炮製。
接下來有一天,卓別林在一個酒館賣完花,快步出門,竟一頭撞到母親的懷裏。
哈娜這個基督教徒,看到兒子在酒館裏賣花,堅決不許:“喝酒已經害死了你爸爸,在這種地方掙的錢隻會給我們帶來災難。從此再也不許你到街上賣花了!”
哈娜仍舊沒日沒夜地蹬縫紉機,那是他們母子生活的唯一來源。卓別林總擔心把母親累倒,於是說服母親,不念書了去找工作。哈娜隻好歎口氣隨他去了。
小小年紀的卓別林為了維持生計,學會了用瓶塞和鞋盒做成各種小玩具,用它們換錢補貼家用。從10歲至12歲半,小卓別林幹過許多行當:雜貨店跑腿的小夥計、私人診所的侍應生、有錢人家的小傭人、書報經售店的小報童、吹玻璃的小工友、製玩具的小販子、印刷所的小工人等臨時性的工作。
診所的候診病人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孩子,但擦洗3米高的窗戶卻是他力不從心的。有錢人家的仆人也都歡迎這個聰明的孩子,但他在地下室把一根鐵管子當作喇叭吹時,馬上就被主人辭退了。在玻璃廠吹玻璃,一天沒幹完就被熱氣熏昏。在印刷所碼紙,天沒亮就去上工,隻幹了3周就患了流行性感冒。哈娜不願讓兒子做這樣重體力勞動的童工,逼著他辭了這份工作重新上學。
在這以後的兩年中,卓別林一邊讀書,一邊在放學後設法找點事做。用他在童伶戲班學到的基本功,到別人家教小孩子舞蹈。十五六歲的雪尼每次出航前,也可預支到35先令交給母親。
即使生活困頓,哈娜也沒有放棄對小卓別林的培養。她有時聲情並茂地給他讀1小時的小說或戲劇,有時讓他在窗口觀察行人,從他們的表情、動作及衣著打扮,來分析其心理、性格或生活中的種種可能。
當有一個鄰居早上下樓時,哈娜就對卓別林說:“你瞧比爾·史密斯,他走起來好像腳步挺沉重。他的皮鞋沒有擦亮,臉上帶著怒氣。我敢打賭,他準是和老婆打了一架,咖啡也沒喝,麵包也沒吃,就出來了。”
她一言中的,小卓別林當天就聽說比爾·史密斯果然和老婆吵過一架。卓別林就在如此苦中作樂的形式中,吮吸進母親精心喂哺的藝術乳汁。母親這種快活的性格和表演上的天分,激起了卓別林對戲劇表演的濃厚興趣。
3個星期後,雪尼預支的錢都花光了,而要等雪尼回來,必須再過3個星期。生活又陷入了困境。
卓別林和媽媽商量,是不是把她的那些舊衣服賣了。哈娜有些為難,因為那些衣服已經破得實在不值什麽錢了。但是卓別林還是把它們包好,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拿到市場上去碰碰運氣。
卓別林站在人行道上,手裏拿著一些破舊的衣服,怯生生地喊著:“誰要襯衫!三便士……兩便士……一便士?”路人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他,然後笑笑,又搖搖頭走開了。
首飾店裏一個大胡子走出來,一臉奇怪的表情,問:“小家夥,幹這買賣多久了?”
“剛剛開始,先生。”
大胡子慢慢轉回頭,向首飾店那邊擠擠眼,首飾店的窗子裏,正有兩個夥計咧開嘴衝這邊笑著。卓別林覺出了這笑容裏的嘲弄意味,他難堪極了,隻得收拾好東西,轉身離開了那裏。
雪尼回不來,哈娜連房租都付不起了,每逢收租人來要錢,他們隻好躲出去暫時避一避。
哈娜這麽不顧身體地操勞,卓別林真擔心她哪一天會支撐不住了。他不敢想象,離開母親的日子會是怎樣?但是有一天,卓別林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天中午,卓別林剛走到波納爾弄弄堂口,就有幾個小孩告訴他:“卓別林,快去看看吧,你媽瘋了!她挨家挨戶去敲鄰居的門。”
雖然母親上回有過一次精神失常,但卓別林仍不相信:“你別胡說。”
孩子們告訴他:“是真的,她剛才敲我們每家的門,發給我們一塊煤,說是給孩子們的生日禮物。”
卓別林不再往下聽,他飛快跑上自家頂樓。
頂樓的小房間悶得快讓人窒息了。卓別林站在門口,看見母親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口。她慢慢地轉過頭來,蒼白的臉上枯黃憔悴,眼睛中流露出痛苦難熬的目光。
這時卓別林才想到:性格開朗的母親,這樣愁悶沉默、無精打采地坐在窗口已有一周多了。
他大叫一聲:“媽!”撲過去把臉貼在母親懷中哭了。
母親仍親切地撫摸著他的腦袋:“好啦,好啦,出了什麽事啦?”
卓別林嗚咽著:“媽媽,您到底怎麽了?您身體不好啦?”
哈娜嗓子沙啞著說:“我很好呢!”
“不對,他們說你到每一戶人家去敲門。”
母親有氣無力,痛苦地喃喃道:“雪尼不見了,我去找他呀,他們把他藏起來,不讓我見他。”
卓別林明白了事情的原因:雪尼第二次出海後,連續6周沒有消息,留下的35先令早已吃完用盡。服裝店開始挑剔哈娜的活,說她最近加工的衣服有許多不合格,於是哈娜租的縫紉機再次被搬走。而卓別林教舞蹈的微薄收入也沒有了。
哈娜的一個好朋友、曾是喜劇演員的麥卡西太太突然病故,這一切都使得哈娜感到痛苦絕望。她常常坐在空蕩蕩的屋裏,越來越無精打采,難得開口說話。
雪尼還沒歸來,她去信詢問輪船公司辦事處,那邊通知說雪尼患病在南非就醫,情況不明,這更使她由焦慮而變得有些恍惚,而長期缺少營養導致她健康惡化。盡管她和孩子們奮鬥了、掙紮了,貧窮仍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一步不離,苦難似乎永無盡頭。
這一係列事件造成了哈娜精神的再次崩潰。
上次母親精神失常時,卓別林還在孤兒學校,不曾看到。這會兒他心如刀絞,他跑下樓,房東太太告訴他,街坊們已經去請醫生了。
社區醫生很快就來了,初步檢查了一下,就寫了一張“精神失常,必須馬上送精神病院”的條子,並注明是營養不良症、餓壞了的緣故,導致如此。憑著這張條子,哈娜可以在公立的精神病院獲得免費治療。
卓別林沒錢叫車,他動手幫母親收拾衣服,給她穿好。哈娜十分虛弱,這時柔順得像個孩子。卓別林隻能扶著軟弱無力的母親下樓去。
那時是夏天的一個正午,太陽毒辣辣的,把這一大一小踉踉蹌蹌的身影投射在滾燙的地麵上。可憐的哈娜話也說不出,舉步維艱,東倒西歪的。卓別林滿頭大汗費力地扶著她,在街坊、孩子們同情的目光下慢慢向醫院走去。路上的行人仿佛都是夢中的陰影,怪異而無聲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卓別林照顧著母親,他的悲慘,他的孤苦無依,全被無情地暴露在赤熱的陽光下,成了那一刻大街上令人心碎的淒涼景象!
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裏的。當他踏進家門時,望了望貧寒、冷清的房間:四壁空空的家中什麽吃的都沒有,椅子上的洗衣盆裏放著洗了一半的衣服,壁爐上擱著一個扁扁的錢包,裝著幾張當票、一串鑰匙和3個半便士。
此外,桌子上還擺著幾顆糖果,這是母親舍不得吃留給他的。這是人世間最可貴最偉大的母愛啊!卓別林手捂糖果,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這裏就剩自己一個人了,母親要待到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呢?房東太太聞聲趕來,對卓別林說:“孩子,這兩間房子你盡管住著,在我沒有把它租出去之前,我不會趕你走的。”
卓別林控製住痛哭,禮貌地回答房東:“謝謝您。等我哥哥回來,我會把房租付清的。”
母親住院後,小卓別林浪跡街頭獨自謀生。他避開所有認識的人,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母親的事;也盡量避開房東太太,擔心她把這情況報告肯寧頓教區的負責人,他們會把自己送進孤兒學校去。
他在肯寧頓路後麵一條馬房巷裏,看到有幾個流浪漢模樣的人在那裏劈柴。他們不停地把一些一尺見方的木頭劈成一寸厚的木片,再把木片劈成細小的木棒,然後麻利地捆成一捆一捆的柴火。他們幹得那麽快,就像變戲法,卓別林看得簡直著了迷。
不久,卓別林就和他們混熟了,開始幫他們幹活。他們從拆房屋的商人那裏買來舊木頭,然後鋸、劈成柴火出賣。他們從清晨一直辛勤地幹到傍晚。這些和氣樸實的人喜歡上了他,給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吃的,甚至還有少數的工錢。卓別林覺得同這些窮苦的工人在一起,真是很快樂的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一天夜裏,卓別林偷偷溜回家準備上樓睡覺,剛踏上樓梯,突然房東太太出來叫住他。
卓別林一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房東太太竟然滿臉笑容:“卓別林,是你的電報。”
卓別林接過電報,上麵寫著:“明日10時滑鐵盧車站盼接。雪尼!”
原來是雪尼的電報。他是因為在航行途中患了風濕症,留在南非港口城市開普敦的醫院裏治療。病愈後他在一群士兵中發起了一次抽彩會,結果贏了20英鎊,這對他們那個破船似的家庭來說,足夠維持半年的生活了。
卓別林大喜過望:“哥哥馬上就要回來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趕到火車站去接雪尼。哥哥一見到卓別林,立刻大吃一驚:弟弟臉色枯黃,滿是汙垢,身體幹瘦,衣裳又髒又破,一雙鞋子張著大嘴。
雪尼馬上意識到家裏出大事了:“卓別林,怎麽搞成這副樣子?媽媽呢?快告訴我,家裏到底出什麽事了?”
卓別林隻叫了一聲“哥”,就泣不成聲了。
雪尼畢竟是哥哥,這幾年遠渡重洋,見過世麵,他鎮定地聽著卓別林斷斷續續地把情況哭訴之後,雖然吃驚不小,但還是鎮定地把弟弟攬到懷裏:“我可憐的弟弟,讓你受苦了!”
雪尼等卓別林哭過之後,問他:“那你現在住在哪兒?”
“還在原來的地方。”
雪尼立即叫了輛車,裝上行李,兄弟倆一起回到了那個空空的家。
第二天下午,雪尼帶著卓別林到街上買了好多東西,給弟弟買了一套新衣服。到了周末,兩個人穿得整整齊齊,來到醫院看望母親。
哈娜臉色蒼白,嘴唇發青,隻是靜靜地坐著。
雪尼給媽媽說了好多船上有趣的事,還說自己攢了好多錢,但哈娜卻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她隻是神情恍惚地說了一句:“你們那天下午隻要給我一點東西吃,我就不會那樣了。”
雪尼和卓別林聽了這話,一時麵對麵都愣住了,他們傷心極了,齊聲說:“媽媽,我們一定賺許多錢,再也不讓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