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曾祖端本公,是故居的擁有者。經科舉進入仕途,共有四個兒子(我的曾祖輩)也都繼承父業。至我祖父輩,曾共有嫡堂兄弟13人,姊妹19人,因此時清末國事積弱,備受列強欺淩而被迫廢科舉、辦學堂、興洋務。我祖父輩因時應變,放棄科舉舊學,另創新路。在我童年時,祖父輩中排行第八,詼諧而健談的範傳公談到他自己的幾位兄長情況時曾說:他的一、二兩位大兄長都在童稚之年受到驚嚇而死,有一位是在一次雷雨中受雷鳴驚嚇而死。他認為連雷聲都能被嚇死,長大了也難有出息,不足為惜。而他的三、四(我的祖父)、五、七幾位兄長則多在二十或三十多歲就因癆疾早逝,均未得一展抱負實為可惜。範傳公自己則有幸被選派去日本士官學校學習騎兵,成為餘家當時僅有的一名軍人。他學成後回到北京,逐步被升任為滿清宮廷禁衛新軍的騎兵隊長。在一次由慈禧太後主持的閱兵式中,範傳公這個戎裝駿馬上的英俊騎兵隊長竟受到慈禧的欣賞,被特別召見。太後問他是否有“媳婦”,意指他是否有妻室,但長沙人講媳婦是指兒媳婦,範傳公雖然已婚,但無兒媳,因此回答說沒有。後來慈禧讓人告知,他既無“媳婦”,就準備將一位皇室的格格下嫁給他。這可將他嚇壞了,因將有妻室答稱無妻室,讓太後賜婚實屬有罪,而且家庭也難處理,隻得千方百計托人向慈禧解釋因方言不同而引起的誤會,幸而得到諒解作罷。範傳公說,如果餘家弄回一個格格作媳婦,真不知會出現什麽難堪的局麵。他的九、十一、十三,三個弟弟及最年幼的十九妹共四人則有幸均去美國留學,分別學習經濟、工程、文學與教育,都比他這個學軍事的對國家建設有所貢獻,而且在家族中樹立了重視高等專業教育和獨立創業的進取風氣。在這種情況下,義學故居的族人都入城就學或工作,僅在特殊情況下,如抗戰初期長沙等城市被日機轟炸,而到故居短暫停住。到抗戰勝利後,這裏幾乎沒有餘家人居住,而主要依靠雇人看守家宅了。
族人紛紛離開家鄉私塾,到城市進學校求學。祖父輩中,比較年幼的弟妹中,到國外留學的就有5人。如前所述,祖父的八弟範傳公曾去日本士官學校學騎兵,回國後,曾任晚清宮廷侍衛的騎兵隊長及國民政府軍事參議院參議。九弟嘯秋公留學美國專修經濟,回國後曾長期擔任著名的民營永利化學工業公司主管財務的協理。
十一弟籍傳公留美學土木工程,曾長期擔任湖南省公路局長和建設廳長等職。抗日戰爭爆發前,他任南京市工務局長時,有過一段為難而有趣的經曆,事情與建造蔣介石官府有關。當時,蔣介石與夫人宋美齡在對於其官府的門框樑柱采用什麽顏色喜好不同:一個主張紅色,另一個喜愛黃色。夫妻的不一致給當時負責監理該項工程的市工務局長出了難題。深思之後,籍傳公決定采用紅黃相混的橘紅色。這一折衷取色做法,竟使蔣介石和夫人都較滿意而渡過難關。
祖父的十三弟楠秋公留學美國專修文史,以後曾長期擔任上海複旦大學教授及文學院院長。最小的十九妹惠傳留美學習教育,曾任湖南省立長沙女中校長。祖父一代學以致用,開辟了進高校學習專業之風。到我父親一輩,除從業、從軍外,絕大多數畢業於國內大學的理工醫文法等專業,少數留學英美。這是一個十分重視教育的家族,成員們幾乎都以不能接受高等專業教育、不能離家獨立創業進取為恥;在這種情況下,家鄉的“義學”故居也就逐漸成為沒有餘家人居住的餘氏故居。
長沙餘氏家族除我們原住“義學”的這一支外,還有部分散居在長沙東鄉各地的,當時按族中男口統算不足百人。餘家在長沙東鄉的留嘉衝,建有一座餘氏宗祠,其內供奉的始祖本生公,是由江西西遷定居長沙的第一代始祖,也是一位讀書人,到我這一輩已是第十二代了,對子孫訓教以讀書應試科舉入仕為主,所以後代讀書人多,經科舉而宦途通達者也不乏其人,餘家在長沙因此小有聲名。曾祖的一位堂弟肇康公,曾在光緒十二年中進士,出任過清代的工部主事、兩湖提學、山東和江西按察使等職。正是他們這些仕途宦達的子孫,為了光宗耀祖,修建了這所宗祠公產。據長輩講,祠堂每年都有較隆重的祭祖典禮,外地有專程趕回參祭的。我隱約記得在5歲左右曾隨“義學”的兩位長輩去祠堂參加一次冬至祭典,有讚禮(司儀),主祭讀頌詞,齊叩首分獻祭禮,鼓樂鞭炮齊鳴,很是隆重。為了鼓勵繁衍後代,族人用祠產對家族裏每位男童自出生開始至16歲為止,每年發給稻穀兩擔。鑒於鄉間出現個別窮困戶有溺殺剛出生女嬰的慘事,餘家宗祠立下規矩對每位剛出生女嬰給予一次性的16擔稻穀作為養育費,以後不再逐年派發。這座祠堂房舍相當大,部分房屋一直用來做義務學堂,免費對附近貧困兒童授課,對餘氏子女則免費供應食宿,照顧住讀。想起來,這個不大的家族頗有一些特色。
幼年時曾聽祖輩閑談時談到,長沙還有其他餘姓氏族,但都與我們這家餘姓聯不上宗(即從族譜中找不到縱向或橫向的先祖聯係)。據長輩談及,原因是我們這一族係原來並不姓餘,真正的先人是明代的知名大儒方孝儒。明太祖朱元璋駕崩後,由已故太子之子繼位。可是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即明成祖),在燕都擁有重兵,不滿侄兒繼承皇位並圖謀削藩,起兵攻克南京,奪其侄之皇位。為免“篡奪”之譏,燕王令當時朝中聲望最高的大儒方孝儒為其撰寫繼承皇位的“勸進書”,方誓死不從命,被朱棣誅殺九族。方家僅有一子不在南京,被人冒險匿救,在江西隱姓埋名避過災難。這一遺孤就是我們的先祖,改姓為餘,可能暗寓“劫後餘生”和“漏網之魚”之意。大儒之後,家學淵源,一直保持了對子孫鼓勵讀書仕進的家庭傳統。但在明代根本不敢恢複原姓,年代一久,複姓很難,也就維持了這個無法與其他餘姓聯宗的姓氏了。方孝儒是被族滅的家庭,這個傳說很難找到曆史憑證,因而也就成了我們這個餘家的原始姓氏之謎,成為我童年的記憶之一。大概比我年輕的族人,都少有機會聽到這種故事傳說。
§§第二篇?並非平靜的學生時代(1924-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