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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小曼猛一回頭,嚇了一大跳,拍她的是個嬌小玲瓏的西洋年輕女子,這個西洋女子居然穿的是一套日本軍官的夏季作戰服……程嘉陵那一刻隻感覺到自己全身陡然間變成了一個呼呼作響的炸藥桶……公路上擠滿了活動的廚房車和運水車,還有數以百計的偵察騎兵,他們腰挎戰刀,手持湯姆森,一個個威風凜凜……

  1

  在日本人和緬甸人加班加點挑燈夜戰,停人不停工的拚命搶修下,巴卡通往瓦魯班的公路在當年8月下旬就連通起來了。但日本人並沒有允許修路的民工回家,而是把他們集中到瓦魯班,連著數月挖工事,連著數月伐木料,幹了近一年,前不久,又被派去西郊修建一座飛機場。

  1943年10月8日,白益、徐小曼、邱海,還有一個美軍戰略服務部的緬籍隊員吳溫貌,帶著李英士派來輪換的民工趕到了瓦魯班飛機場工地上。他們此行是奉克欽軍政治委員德欽覺欣之命,深入日軍在野人山的老巢偵察情況。此番輪換上來的民工,其實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山軍,全都在行李中夾裹著武器。

  這一天恰巧是瓦魯班趕擺的日子,把民工送到飛機場後,打扮得與山民無異的白益、徐小曼與邱海、吳溫貌一起騎馬來到了瓦魯班。

  吳溫貌是德欽覺欣手下最為得力的一個小隊長,此行,他將在日軍的老巢設下一部秘密電台,直接與後方保持聯絡。

  瓦魯班有弄滾寨人開辦的一家“裕豐”貨棧,占著一所前後三進的大宅子,主要經營玉石、鹽巴、茶葉和鴉片生意。由於戰亂,對外交通受阻,生意已經比過去清淡了許多。

  他們趕到時已經是上午10點來鍾,邱海先將白益和徐小曼、吳溫貌帶到“裕豐”貨棧,把馬匹安頓好,再到街子上去趕擺,借此熟悉一下瓦魯班的情況。

  瓦魯班原本是野人山中的一個大鎮子,戰前英國人已經把公路從密支那修到了這裏。隨著日軍第18師團在此地設立了司令部和後勤輜重集散地,瓦魯班就變成了一座龐大的兵營。

  此地的民情風俗大受雲南邊民的影響,土牆瓦屋與竹木結構的民居混雜在一起。小街兩側竹棚連著竹棚,都是賣貨的小攤。鎮子籠罩在一片濃濃的暗綠色裏,到處都可以看到盤根錯節、綠葉遮天的大榕樹。滿載著日軍士兵的軍車和一串串的坦克、大炮在鎮子外麵的公路上川流不息,向著西邊湧去,讓人感覺到大戰似乎已經迫近了這個落在萬仞大山之中的寧靜小鎮。

  進得鎮子,在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上去日軍士兵比當地老百姓還多。來此趕擺的大都是野人山中的土著民族,婦女穿著花色豔麗的服裝,佩戴著琳琅滿目的銀飾品。每一家酒店飯館門前,都拴著代步的馬匹。

  在一株大榕樹籠罩著的壩子上,二十幾個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在臨時搭成的木台子上跳著日本舞蹈。這是一支剛從日本本土趕來的由大日本國防婦人會組成的勞軍團正在演出節目,並在節目的間隙給台下的士兵贈送以示吉祥的千人針(由1000名女性每人1針,在白色棉布條上繡出各種圖案。日本人堅定地認為士兵有了它就可以刀槍不入)和各種各樣的慰問品。

  台下的日軍士兵情緒激動,不斷高呼著“天皇萬歲”、“日本萬歲”的口號。

  徐小曼四人覺著好奇,也擠進人叢裏觀看。沒過一會兒,徐小曼突然感覺有人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小曼猛一回頭,嚇了一大跳,拍她的是個嬌小玲瓏的西洋年輕女子。

  而且這個西洋女子居然穿的是一套日本軍官的夏季作戰服,黃布短褲短袖襯衣,腳下是高統軍靴,頭上沒有戴腦後吊有幾塊驅蚊布片的戰鬥帽,敞露著一頭金發。軍裝上也沒有領章和帽徽。整個西洋,除了德國和意大利,幾乎全都是日本的敵國,可這個女子分明不是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因為這個西洋女子徐小曼分明在什麽地方見過,可又一時想不起來了。

  西洋女子睜大雙眼,驚訝萬狀地叫道:“上帝啊,你是徐小姐吧?”徐小曼腦袋轟地一炸,啊,梅苗,那是在梅苗!她終於想起來了,這位西洋女子,是她剛到緬甸的第一夜在下榻的酒店湖邊喝咖啡時,程嘉陵介紹她認識的。如果沒記錯,她應當是中國軍事委員會駐緬參謀團駐地房東的女兒,有一個很好記的名字,叫丹妮。

  徐小曼被她身上的日軍軍裝嚇得三魂去了兩魄,開口更怕暴露了身份,情急中拉了一下白益,趕緊轉身出人叢,快步疾行。

  白益和邱海、吳溫貌驚訝地看了一眼那個身穿日本軍裝的西洋女子,也慌不迭地擠出人叢,跟著徐小曼大步往前走。

  徐小曼急急前行,還不忘回頭觀望。令她更加驚慌的是,那個西洋女子也出了人圈,騎著一輛自行車跟了上來。白益和邱海、吳溫貌也注意到了,心情更加緊張。

  徐小曼想盡快地逃離此地,可小街上日本兵不少,西洋女子要喊起來,那就沒法逃了。

  旁邊出現了一條冷僻的小巷,徐小曼四人慌不擇路,一頭鑽了進去。

  西洋女子也追了進來,大喊道:“徐小姐,不要害怕,我是你們的朋友,不是敵人。”

  四人倏地轉過身,目光齊刷刷落到了西洋女子臉上。

  徐小曼鼓足勇氣問道:“你是……丹妮小姐吧?”

  丹妮抬腿從自行車上下來,說道:“謝謝你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你的名字,你叫徐小曼。對不起,一定是我穿的這身日本人的軍裝讓你們誤會了。”

  徐小曼依然警惕地問:“你不是在梅苗嗎?怎麽會到了這裏?”

  丹妮一臉悲苦地說,“我的父親在離開梅苗之前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我和我母親、弟弟在撤往印度的路上得到了程嘉陵和他率領的一小隊士兵的幫助。可是,後來我們全都被抓住了,日本人把我們送進了瓦魯班的戰俘營。”

  徐小曼失聲叫了起來:“你說什麽,程嘉陵……也被關在這裏?”

  丹妮點點頭:“不單是程嘉陵,瓦魯班關了三四千名盟軍戰俘盟國僑民,中國戰俘就占了一半以上。每天都在死人,很多人都被害死了……哦,還有一位中國將軍,叫齊學啟。”

  徐小曼和白益匆匆對視了一眼,她太想了解落入敵手的程嘉陵和齊學啟副師長更多的情況了,趕緊說道:“丹妮,你跟著我們走,我們換個安全的地方說話。”

  丹妮跟著四人到了“裕豐”貨棧,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情況,全告訴了徐小曼和白益等人。包括她如何與程嘉陵深深相愛,又如何被戰俘營的日軍頭目用殘酷手段霸占,以及齊學啟將軍如何拒絕了南京政府派出使者的勸降,遭到了日本人的惡毒摧殘,以及助紂為虐的“緬甸義勇軍”怎樣成了日本人的階下囚等等。

  待把情況說得差不多了,丹妮見時近中午,不得不走了。她說回去遲了,哲內少佐難免會起疑心。

  徐小曼道:“丹妮,你能設法讓程嘉陵和我們見見麵嗎?”

  “這怎麽可能?日本人看得很嚴的。”

  “那,你能不能想辦法告訴程嘉陵,我和白益到了瓦魯班?”

  “這……我可以試試。不過,你們要見程嘉陵倒不難,這些天戰俘們正在鎮子西邊替日本人修飛機場,每天早晚都要經過瓦魯班。傍晚收工的時候,你們就能看見他。”

  徐小曼稍一思忖,又道:“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告訴程嘉陵,我們一定會聯絡各個山寨的克欽軍,想辦法救他出來。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也請你帶進戰俘營,告訴他們,在印緬邊境西邊的英帕爾、科西馬、利多等地,眼下已經聚集了中國、英國和美國的大軍,很快就要向緬甸發起大反攻,他們受苦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

  當天傍晚,事實證明丹妮所言不謬,他們果真見到了程嘉陵。

  那是太陽西斜時分,四人進得公路邊的一家酒店,在靠堂口處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叫店家切上一大盤鹵牛肉,端上三碗涼粉和一竹筒酒,邊吃邊注意著公路上的動靜。

  不一會兒,他們便看見日軍士兵押解著一群戰俘緩慢地從西邊走了過來。戰俘們大概有1000人,全都衣衫襤褸,滿身汙垢,蓬頭垢麵,浮腫虛脫,臉色蒼白,毫無生氣。他們跌跌撞撞,步履艱難。有些人則站立不穩,跌倒在地,日本人就用藤條抽打他們。戰俘們臉不成形,毫無血色,赤腳走在石子路上。他們還看不少人僅用一塊麻袋片遮羞,甚至還有一絲不掛的人。戰俘們眼睛血紅,嘴唇幹裂,臭氣熏天,身上滿是泥土,還有屎。

  徐小曼和白益瞪大眼睛仔細搜尋,很快便看見了隊伍裏的程嘉陵!顯然,這是一群剛剛收工的戰俘。旁邊,還有持槍的日本兵押著。

  徐小曼和白益陡地站起,衝出店門,卻不敢招手喊叫。

  白益急中生智,大叫了一聲:“徐小曼!”

  程嘉陵聽見了,猛地扭過臉來,看見了他倆。

  徐小曼和白益看到程嘉陵的兩隻眼睛鼓得像雞蛋,衝他倆大張著嘴,卻不敢出聲。

  徐小曼四人靜靜地看著隊伍從眼前走過。隨後,他們離得遠遠地跟了上去。

  不到半個鍾頭,他們便看見前麵的隊伍走進了一座用彈簧型帶刺鐵絲網圍起來的營地。四角聳立的高高崗樓,大門處持槍守衛的日本兵,營地裏軍衣襤褸的盟軍士兵,一排排的大棚屋。他們數了數,大大小小的棚屋不下50間。為避免引起崗樓上日本人的注意,他們不敢在公路上久留,轉身回到了瓦魯班。

  當程嘉陵經過學校門前時,他驚訝地看見丹妮坐在大門前的一張竹躺椅上擦靴子,而且還神態倨傲地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程嘉陵不敢相信,愣住了。

  一名日本押送兵跑上前來,將他推出隊列,帶到了丹妮跟前。

  丹妮趁日本兵沒注意,給程嘉陵丟了個眼色,然後指指自己的靴子,示意程嘉陵替她擦幹淨。

  程嘉陵心中犯著嘀咕,蹲下身子,留意著身邊的日本兵。

  丹妮似乎是要犒賞一下日本兵,掏出煙來,瀟灑地扔給他一支。那煙飛得又快又急,“噗”地碰到日本兵的胸前,彈到了地上。趁日本兵彎腰撿煙時,丹妮把一個小紙團飛快地塞進了程嘉陵的手心裏……

  第二天上午,丹妮來到“裕豐”貨棧,說她已經把徐小曼和白益來到瓦魯班的消息告訴了程嘉陵。

  徐小曼和白益當即決定,邱海一人帶著輪換下的民工返回弄滾寨。他倆則與吳溫貌留在瓦魯班,一起繼續了解日軍的情報,並尋找機會與程嘉陵聯絡。

  2

  程嘉陵自從接到丹妮的紙條,他的心便猶如被捅開了一道大口子。連那紙條上原本足以讓他興奮不已的諸多好消息也不能愈合他流血的傷口。自從那晚親眼看見丹妮被日本兵帶進學校,他便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禽獸不如的日本兵夜裏把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帶進巢穴裏去,連傻子都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可是,他還是沒有想到哲內竟然會用那樣殘忍的手段來逼迫丹妮就範。他不怨恨丹妮,一點也不。再剛烈的女人麵對凶狂殘暴喪失人性的日本兵又能怎麽樣呢?如果丹妮不愛他,他的痛苦和恥辱絕對不會如此深沉,可問題偏偏是,丹妮在紙條裏寫上了一句讓他靈魂震顫的話:“嘉陵,為我祈禱吧,你永遠是我的愛人!”

  對他這樣的戰俘來說,死亡已經失去了任何威脅,程嘉陵那一刻隻感覺到自己全身陡然間變成了一個呼呼作響的炸藥桶,渴望著用自己的生命,化作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按照瓦魯班戰俘營的規矩,每天清晨都要把戰俘集中到大門口那塊木頭影壁後麵升太陽旗,唱歌頌天皇的歌曲,聽哲內隊長訓話。那塊影壁對著大門一麵寫著一行漢字和英文的標語:寧靜忍耐,勿怨勿悔。向內一麵畫著裕仁身穿軍禮服的大頭像。戰俘們唱完歌,還要向裕仁像、太陽旗三鞠躬。

  可是,1943年10月10日這一天,戰俘們起床後在棚屋外麵排好隊,剛走了幾步,全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往日掛太陽旗的旗杆上,竟然獵獵飄揚著一麵彈痕累累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加19星的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的陸軍軍旗。

  這一天,是中華民國第32個國慶節。

  不需要濃彩重筆的勾勒,不需要石破天驚的語句,不需要慷慨陳詞的讚美,不需要委婉深沉的旋律,軍旗是軍人的驕傲,軍人的靈魂,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裏。一看見自己的軍旗,中國戰俘們的腦袋轟地一響,周身上下的血液呼地一下燃燒起來。盟軍戰俘們也受到了中國軍旗的強烈感染,大喊大叫,整個戰俘營裏亂成一團。

  中國戰俘們拚命往旗幟下跑,望著軍旗,淚水嘩嘩流,把日本人和中國戰俘中的敗類們急得哇哇直吼。住在學校裏的日本兵看見戰俘營裏出了亂子,也紛紛拿著槍衝了進來。

  “噠噠噠噠!”崗樓頂上的機槍也全都朝天開火,對戰俘們進行恐嚇。

  這時候,程嘉陵大吼了一聲:“弟兄們,團結起來,用生命捍衛我們的軍旗!”

  一聽這吼聲,上千名中國戰俘全都爭先恐後地擁上前去,手挽著手,肩靠著肩,裏三層外三層地把旗杆圍了起來。

  一塘之隔的僑民營裏也亂了套,男女老幼全都擁擠在彈簧型帶刺鐵絲網前,揮手,喊叫,為中國人助威叫好。

  人到了那種地步,一下子就把命豁出去了。

  中國戰俘們流著眼淚拚命唱起了氣勢磅礴的《中華民國國歌》。此時此刻,似乎隻有歌聲才能宣泄長期受到壓抑的感情,歌聲此起彼伏。唱罷“國歌”,他們又接著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義勇軍進行曲》。

  聽到壩子上氣壯山河的中國軍人歌聲震天動地,齊學啟將軍驀地坐了起來。這些日子經常跑來照顧他生活的程嘉陵此時已經不在,隻剩下鄺順和原第5軍工兵營一位叫趙福源的副營長。

  而此時的鄺順和趙福源,正在門邊張望,聽見竹床響動,兩人趕緊奔回來,攙扶著齊學啟下了床,將他扶到門外。

  目睹著壩子上的情景,齊將軍熱淚奪眶而出,他激情難抑,渾身仿佛突然增添了無窮的力量。他拒絕了鄺順和趙福源的攙扶,緩慢地拖著虛弱的身體向著壩子上的中國戰俘們走去。

  中國戰俘們望著自己長發蓬鬆,臉色青蒼,軍裝襤褸的將軍,眼中充滿肅然的敬意。

  齊學啟揮動手臂,大聲喊道:“戰士們,我們一起唱《滿江紅》”。“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無數條粗細不一的嗓子跟著他們的將軍唱了起來:“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而在齊學啟之前,同樣聽到壩子上歌聲的丹妮早已衝出學校,一頭闖到了早已被日本兵緊閉的戰俘營大門前,隔著鐵絲網向壩子上張望。她看見了飄揚在中國戰俘們頭頂上的那麵青天白日滿地紅的軍旗,她立即想到這肯定是程嘉陵幹的。在被抓前的兩天,她曾親眼看見程嘉陵把這麵開了許多彈洞的軍旗放進了他的背囊裏。

  日本兵端著槍,和蔡宗夫等中國敗類戰俘們提著鐵條棍棒圍在人群外麵,和戰俘們對峙著。

  不一會兒,兩輛坦克“嘎啦啦”開了進來。但是,他們遲遲沒有動手。

  由於對方圍而不動,使不少中國戰俘產生了錯誤的樂觀情緒,以為法不治眾,日本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對這麽多中國戰俘大開殺戒。

  鈴木植之接到戰俘營發生騷亂的電話後立即飛車趕來。他站在坦克車頂上向戰俘們大聲喊話,命令所有戰俘立即回到自己的棚屋裏去,但沒有一個人理睬他。後來,鈴木怒衝衝地跳下坦克,兩輛坦克就朝著中國戰俘們轟隆隆碾了過來。

  中國戰俘們迎著坦克唱國歌、軍歌,扯起嗓子拚命吼,寸步不退,想把坦克嚇回去。

  那坦克一前一後,開得飛快,戰俘們被迫像潮水一樣分開,讓出一條通道來,後麵的躲閃不及,不斷有人被壓進了履帶下麵,發出“砰、砰、砰”像氣球爆裂的聲音。被壓死的戰俘血肉模糊,腦漿、內髒、屎尿飛濺,腥味刺鼻。

  日本兵和戰俘敗類也都衝上來,用槍托鐵條棍棒毒打中國戰俘,槍聲也隨之響起,到處是一片慘叫聲、吼罵聲……

  鄺順和趙福源一左一右,緊緊地攙扶著齊學啟。

  程嘉陵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了。

  鄺順眼中充滿欽佩,一聲大叫:“長官,我知道,是你幹的!”

  齊學啟拍了拍程嘉陵的肩膀:“程嘉陵,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國軍的希望,看到了偉大的中華民族的希望!”

  最終,日本人靠坦克、刺刀恢複了戰俘營裏的秩序。

  英國、印度、緬甸的戰俘被驅趕回棚屋,中國戰俘則被集中在壩子上。

  鈴木植之大聲喝問:“旗子是誰掛上去的?自己站出來!”

  沒有人應聲,也沒有人動彈,上千名中國戰俘如同一片靜默的石像。

  鈴木叫著:“哲內少佐,命令10名戰俘出列,沒有人站出來就槍斃他們。”

  幾分鍾後,10名中國戰俘倒在了血泊中。

  程嘉陵渾身顫抖,眼睛緊緊地盯著大門外麵的丹妮。

  然後,是第二批。

  當哲內少佐的手剛剛要揮下時,程嘉陵終於忍不住了,就在他嘴巴剛一張開,身旁陡然響起一聲斬釘截鐵的暴喝:“不要濫殺無辜!軍旗是我掛上去的!”

  上千雙眼睛順著聲音“刷”地落到了齊學啟將軍臉上,他奮力摔開身邊的程嘉陵和鄺順,吃力地挪出了隊列。

  鈴木植之和哲內少佐大步向他走了過來。

  鈴木搖搖頭說道:“齊將軍,以你的身體狀況,不可能把旗子掛上去。

  你是心疼你的士兵,願意為他們承擔罪名?”

  “你說得不對,在中國軍人裏,我的軍階最高,一切責任,理所當然應當由我來承擔。”

  鈴木吩咐哲內:“把中國人帶去上工。既然齊將軍願意站出來承擔組織暴亂的責任,那就行了。”

  鈴木命令日本士兵把齊學啟架到了學校,隨著日本人的喝罵聲,壩子上很快便空無一人。

  鈴木植之原想借這樣一個機會再次嚐試一下,看能否讓齊學啟答應他的條件。可是,半個鍾頭後,他便徹底絕望了。

  齊學啟從始至終隻有一個態度,他要鈴木馬上下令槍斃他。

  已經對策反齊學啟不抱任何幻想的鈴木讓人把齊學訓帶回單人號子,稍一思忖,讓哲內少佐叫來了蔡宗夫、杜學統、章吉祥三個中國敗類,對他們耳提麵命了幾句,三個家夥馬上出門,向著戰俘營奔去。

  悲痛、憤怒,以及身心的傷痛一齊向齊學啟虛弱的身子襲來。在返回單人號子的一路上,他的步履是那樣的蹣跚。

  感到腹疼,齊將軍往單人號子邊的簡易竹棚廁所走去,剛一跨進去,忽聞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竟然是蔡宗夫、杜學統、章吉祥三名敗類,臉上頓時湧上鄙夷的神情,冷冷問道:“你們這幫數典忘祖的東西,跑來幹什麽?”

  杜學統滿臉巴結地說:“齊長官,鈴木派我們來照料你的生活。”

  “給我滾出去,我不需要……”

  話音未落,蔡宗夫的匕首已經刺進了齊將軍的後腰。幾乎同時,身後的章吉祥用雙手緊捂住將軍的嘴巴。蔡宗夫緊接著又是幾刀,齊將軍掙紮了幾下,大瞪著眼,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當他們把齊將軍從竹棚裏拖出營地時,看到了留在營地裏幹雜役的盟軍戰俘一雙雙殺氣騰騰的眼睛。

  心虛的敗類把齊將軍拖回了他的單人號子,又怕人早早發現,想將門反扣了起來,再匯報給鈴木,派了人守衛,禁止其他戰俘接近。

  傍晚時分,戰俘們回到營地,悄悄盛傳齊將軍已經被蔡宗夫、杜學統幾個中國敗類殺害的消息,但沒有人有機會接近將軍的單人號子了。

  整整一周去了,再沒有看到將軍走出住所。

  程嘉陵和鄺順、趙福源一大幫中國戰俘清楚地知道情況之後恰似五雷擊頂,立即不顧一切,趁著日軍不留心的空當撬開門,衝進了齊將軍的單人竹棚。

  程嘉陵看到的已經是空蕩蕩的屋子和地上一灘灘的尚未幹涸的血跡,將軍,連屍首都看不到了!

  他頓時神情呆澀,魂魄皆無,仇恨的巨浪在胸中翻騰怒吼。陡然間,他多麽渴望自己能變成一頭凶猛的獅子,撲上前去,咬住日本人和中國敗類的脖子吸幹他們的血連同骨髓,和他們同歸於盡!

  程嘉陵哭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過,哭得如同他率真的本性,哭得像個受盡欺淩的娘們兒。

  但是,所有的中國戰俘都把這個有著娘娘腔的中國軍官當成了一個真男子、偉丈夫!

  3

  吳溫貌做了“裕豐貨棧”的掛名掌櫃,白益、徐小曼則混在弄滾寨的民工裏,去了西郊飛機場工地。三人竭力搜集日軍在瓦魯班的番號、兵力部署,軍火庫、油料庫、糧秣倉庫的準確位置,重要的工事和交通等等情報,再由吳溫貌發給總指揮部的情報科。

  飛機場建在大龍河畔的一大塊平坦的河灘上,百十米外就是日軍搭起的浮橋。每天從早到晚橋上不是過兵,就是馳過長長的裝載著各種作戰物資的大卡車。

  徐小曼雖然與程嘉陵同處在飛機場,見麵卻沒有任何可能,幹活時盟軍戰俘單獨被分隔開,不允許任何人與其接近。日軍對戰俘與民工的態度也迥然不同,對民工並不監管,戰俘四周卻離不了手持武器的日軍士兵。

  對身體虛弱暈倒在地的戰俘,日軍士兵輕則用槍托毒打,如實在爬不起來,則一槍擊斃,讓活著的戰俘將屍體抬到大龍河邊,往水裏一扔便完事,每一天都有幾個屈死的冤魂順流而去。

  徐小曼和白益隻能隔得遠遠地以目光與程嘉陵交流,腦袋裏想了一萬個主意卻沒一個可以付諸實踐。這種極度的痛苦與焦急,隻有他們彼此方能體會。

  功夫不負苦心人,機會終於從天而降!

  那是白益和徐小曼呆在瓦魯班的第6天傍晚時分,太陽好不容易泛紅了,蒼茫的天穹上鑲嵌著大塊大塊斑斕絢麗的雲霞,大龍河兩岸起伏的山峰和河麵上正在彌散開稀薄如紗的煙嵐,晚風中已帶著接近涼季的傍晚才有的森森寒意。

  白益、徐小曼和弄滾寨的民工們收拾起工具,正欲往河岸上走去。這時候,突然發生的一樁事情使他們怔住了。他們看見一個又高又瘦的英國戰俘軟軟地倒在了河灘上,日本兵吼叫著在他身上踢了幾腳,戰俘竭力掙紮,身子像篩糠似的顫抖,但仍舊爬不起來。極度的疲勞與饑餓,已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日本兵對準他的身子開了一槍,槍聲響後,那位戰俘卻出人意料地抖縮著站了起來。他們看見他那頎長枯瘦的身體猶如狂風暴雨之中的一株枯竹,眼瞳中流露出渴望活下去的希望,搖晃著慢慢地向前傾斜,終於猛地撲倒在地。

  打死一個人,猶如踩死一隻螞蟻,每一個戰俘心中頓時充塞一股兔死狐悲的酸楚。他們木然,他們沉痛,就連陡地從天邊滾來的一團驚雷般的轟鳴聲也沒能使他們驚醒過來……

  那轟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眨眼之間已在他們頭頂上空震響……

  啊!那是一大群機身上塗著白色五角星的美軍戰鬥機!

  戰俘和民工們剛剛反應過來,炸彈已經像密雨似的落了下來。第一批炸彈就將大龍河上的浮橋炸得支離破碎,正在過橋的日軍士兵滾進江裏,河裏猶如浮滿開鍋的餃子,坦克跌落水中,像黑色的鯊魚背脊冒突了一兩下,即刻沉入江底。大龍河兩岸與瓦魯班四周山頭上噴吐著濃煙烈火,日本人的高射炮也開始對空射擊,高射炮彈在晚霞燃燒的空中綻開一朵朵美麗的煙雲。

  長長的沙灘與河岸上再無一個活動的人影,日軍士兵與戰俘、民工全都就地趴下了。

  美軍飛機一批緊接著一批地飛來,對瓦魯班進行著輪番轟炸。

  令人可怖的炸彈同樣落到了自己人的頭上。幾名盟軍戰俘被炸得血肉橫飛,河灘上沙子硝煙漫天飛舞,彈片打在鵝卵石上四處亂蹦。戰俘們死傷慘重。

  一個英國戰俘瘋了似的往河岸上跑去,一邊跑一邊仰著臉狂叫:“日本人在山上!美國雜種,日本人在山上!”

  幾顆子彈立即將他打倒在地。

  河灘上頓時大亂,有人往岸上跑,也有不少人往河裏竄。一陣慌亂的槍聲響過,不少人倒進了大龍河裏。也有勇敢的戰俘則趁亂開始了暴動,有的抓起被炸死的日本兵的三八大蓋向著活著的日本兵開火,有的則撿起滿地鵝卵石向日本兵兜頭砸去。

  “快逃啊!程嘉陵!”徐小曼從地上一躍而起,不顧一切地向著程嘉陵衝去。

  程嘉陵看見了徐小曼,飛也似的向她奔來。

  空襲剛過,河灘上的混亂仍未結束,趴在地上的無數民工驚慌地叫喊著奔上河岸。

  白益一身令下,弄滾寨的民工也都全部起身,簇擁著程嘉陵往河岸上跑去。

  程嘉陵到了“裕豐”貨棧後院的一間小屋裏,仍然不敢相信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他呆怔地看看眼前的徐小曼,又看看白益,嘴唇直顫,說不出一句話來。

  徐小曼心如刀絞,哽咽著說道:“嘉陵,你受苦了。”

  “小曼,你真是徐小曼?”

  徐小曼一把拉下包頭帕:“難道你連我也識不出來了!”

  程嘉陵終於哭了,這不是“假姑娘”柔情百轉的悲情,而是一個受盡苦難重獲新生的真正的男子漢痛快淋漓的號啕。

  誰也不會勸阻他,讓他盡情地哭,把壓抑在心底的苦楚全都發泄出來。

  白益遞給他一支點著火的煙,程嘉陵抹去淚水,一把接過,大口大口地抽了起來。從不抽煙的程嘉陵被刺激得猛咳起來,可他不管不顧,依然狂抽不止。

  徐小曼遞上一杯酒,程嘉陵端過來一仰脖子,一口幹了。

  十來分鍾後,徐小曼和白益眼中的程嘉陵分明已判若兩人,他的眼瞳中充滿怒火,說話的聲調和語氣也與過去的“假姑娘”截然不同。

  程嘉陵問道:“小曼,你和白老師怎麽會到這瓦魯班來了?”

  徐小曼把自己和白益的經曆告訴了程嘉陵。

  隨著徐小曼的講述,程嘉陵的目光逐漸亮堂起來,他感歎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野人山中,竟然有這樣的奇人奇事!我接到丹妮的紙條,還以為你們是敗退時掉了隊,流落到當地寨子裏寄人籬下當了山民,沒想你們還拉起了武裝和日本人幹!太好了,隻要能留口氣打日本鬼子,我程嘉陵這一年多的罪就沒有白受!”

  白益也把當前的局勢對程嘉陵介紹了一下,末了關心地說:“嘉陵,你受的折磨太多,身體太虛弱,我看你在貨棧裏稍微休息幾天,我和小曼還是派兩個民工先把你送回弄滾寨。”

  程嘉陵道:“你和小曼留在瓦魯班,我怎能一個人去弄滾寨?丹妮一家人還在戰俘營裏受苦受罪,就算拚了這條命,我也要想辦法救他們出來!”

  程嘉陵這麽一說,徐小曼和白益也就同意他留了下來。

  吃晚飯時,吳貌溫得知程嘉陵要留在貨棧裏,卻擔心程嘉陵複仇心切,弄出麻煩來,叮囑道:“程先生切不可操之過急,我已經把瓦魯班的情況,包括戰俘營的事,全用電台報告了美國長官迪克・楊中校。你放心,有這麽多盟軍戰俘和僑民在瓦魯班,美國人不會見死不救的。”

  吳溫貌還告訴了他們一個令人鼓舞的消息。他說德欽覺欣帶著250名緬籍美軍特情人員來到野人山後,遊走各個山寨,將各個山寨的土司團結在一起,煞費苦心地策劃了一場大暴動,原本決定在10月15日舉行。

  解放區“自由同盟”的部隊屆時也會渡過邁立開江,給野人山的日軍來個火上澆油。他這次來到瓦魯班,就是為端掉日軍的老巢偵察情況。可是,就在兩個鍾頭以前,迪克・楊來電指示,對緬籍美軍特情人員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和鼓勵,讓他們抓緊時間在更大範圍裏發展積聚抗日武裝力量,武裝起義當選擇在最為關鍵的時刻,何時舉行,等候總指揮部的通知。

  白益一聽,高興地說道:“明白了,近期盟軍一定會有大的行動。”

  徐小曼對程嘉陵說:“丹妮已經把一切全告訴我們了,她是個好姑娘,雖然不幸落入虎口,飽受惡魔的摧殘,卻是真心愛你的。嘉陵,你一定要倍加珍惜她!”

  4

  1943年12月17日淩晨一點稍過,早已入睡的高軍武床頭旁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抓起電話一聽,心中驀然一驚,話筒裏居然響起了史迪威的聲音,讓他馬上趕到總指揮部去接受任務。

  高軍武知道,新38師的陳鳴人的112團和李鴻的114團早在4月裏就調往利多前線,為從美國調來的一支龐大的工兵部隊掃清通往印緬邊境線的障礙,待反攻戰役發起後,以保證美國工兵們搶修出一條隨戰線前移而不斷往前延伸的公路,並同時鋪設一條與公路相伴而行的輸油管道。

  在史迪威製訂的反攻緬甸的作戰計劃中,這條從利多出發的公路和從加爾各答出發的輸油管道有著特別重大的戰略意義。中印公路和輸油管道將穿越整個野人山,經過八莫,然後穿過中緬國境線上的畹町通往昆明。

  這條公路和輸油管道建成後,將取代原來的滇緬公路和現在的“駝峰航線”,為廣闊的中國戰區輸送大量的美援物資和油料。

  4月19日,112團和114團離開藍姆伽的前一天,正是仁安羌戰役周年紀念,駐印軍全體官兵於這一天舉行了緬甸戰役陣亡將士追悼大會。

  數萬名全副武裝的官兵肅立在駐印軍總指揮部門前的大操場上,每一支槍口上都插上了一朵小小的白紙花。會場布置得莊嚴肅穆,林森主席為這次追悼大會特書“異域成仁”四個大字,懸掛在祭台的中央。蔣委員長的挽聯則掛在祭台正中央靈位的兩旁,上聯是“中華軍人魂仁者必有勇”下聯是“世界烈士血異域永增光”。其他各支部隊的主帥,各個單位機關的長官,國內機關團體,都送有挽聯祭文。大會的主祭人為孫立人將軍,來賓中還有英、美各國的高級將領,素車白馬,鋪天蓋地,倍極哀思,也激發起即將投入大反攻的全軍官兵對日本鬼子的深仇大恨。

  次日,已經在反攻緬甸戰役中擔任前敵總司令的孫立人將軍即率112團和114團在夜色的隱蔽下,先乘汽車前往藍姆伽火車站,再登上軍列離開藍姆伽,前往阿薩姆幫的利多前線。在餘後的幾個月時間裏,除了高軍武的特務大隊,新38師留駐藍姆伽的所有部隊,以及廖耀湘的新22師,都已陸續被孫將軍調往前線。偌大的藍姆伽基地並未因為兩支勁旅的離去而顯得空落,新的中國學生兵仍在源源不斷地飛越“駝峰航線”後,進入到這裏換裝受訓。

  擔任中國駐印軍反攻作戰前鋒的新38師經過長達數月的慘烈戰鬥,取得了一連串的勝利,相繼攻占了日軍控製下的兩處戰略要地新平洋和打洛。就在高軍武和蕭玉從錫蘭返回藍姆伽一個星期後,對宣傳工作極為重視的孫立人,急派飛機將“飛鷹”劇團空運到了新平洋,就地采訪作戰官兵和戰鬥英雄,抓緊創作排演新節目,一則慰問美國築路大軍,二則進行戰地鼓動。

  深更半夜,史迪威居然把電話直接打到了特務大隊,高軍武知道此事非比尋常,馬上駕著一輛吉普車火速趕到了總指揮部。

  剛上台階便碰見了徐小冬,高軍武急忙向他打聽史迪威深夜找他有什麽重要的事?

  徐小冬有些詫異地說:“怎麽,史迪威叫你來的?這個洋老頭,真是個事不過夜的急脾氣。今天在英帕爾和斯利姆將軍一起開會,斯利姆說,他手下的‘欽迪特’突擊隊的司令官溫蓋特對你的特務大隊情有獨鍾,請求史迪威把你們調過去,配合他馬上要展開的一次敵後突襲行動。”

  高軍武一聽,既驕傲又興奮,能夠得到大名鼎鼎目中無人的溫蓋特的賞識,是很不容易的事。來到藍姆伽訓練中國駐印軍的美軍教官,一半以上都是從美軍“加拉哈德”突擊隊抽調出來的,而他們當初來到遠東戰場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開往印度占西,在溫蓋特的“欽迪特”突擊隊基地裏受訓。若按中國人的習慣論輩分,前不久才由上校晉升為準將的溫蓋特算得上是中國駐印軍的祖師爺。

  英、中高手聯袂出擊,高軍武心中陡然湧起一種擂台賽技的亢奮感。由史迪威當麵給自己布置任務,高軍武自從來到藍姆伽基地後還是第一次。他走進寬大的辦公室,向坐在長桌後麵的史迪威敬了一個禮。

  “高中校,請坐下。”

  高軍武隔著長桌,略微有些拘謹地在史迪威對麵正襟危坐。

  史迪威叨著短嘴煙杆問:“高中校,你認識溫蓋特將軍嗎?”

  高軍武呼地起身回道:“報告總指揮,聽說過。”

  史迪威擺擺手,像個慈祥的老大爺似地說道:“坐下說,坐下說,在你們中國人的‘喬大叔’麵前,用不著這麽嚴肅。”

  緊接著,史迪威交代給他的任務,讓高軍武驚喜不已!

  原來,早在兩月前,斯利姆便從史迪威口中得到了一份重要情報,說在瓦魯班近郊有一個盟軍戰俘營,裏麵關押著數千名盟軍戰俘和英印僑民。

  蒙巴頓和斯利姆考慮到盟軍向緬北發起大反攻之際,這批戰俘和僑民的生命將會受到嚴重威脅,甚至有可能讓盟軍投鼠忌器,決定在盟軍反攻前夕,動用他手下的王牌隊部“欽迪特”突擊隊,穿越日軍控製的叢林,奇襲瓦魯班,救出盟軍戰俘和僑民。然後撤往緬甸“克欽救國軍”控製的解放區,等待與盟軍大部隊會合。

  史迪威對高軍武說:“高中校,溫蓋特對你尤其欣賞,不乏讚美之辭。

  他向斯利姆將軍提出,希望你的特務大隊也能夠共同參與此次重要行動。

  今天……哦,昨天下午在英帕爾,我已經答應了斯利姆將軍的當麵請求。”

  高軍武記住了史迪威的囑咐,習慣性地身子一挺,雙手捂膝回道:“總指揮,特務大隊一定全力配合溫蓋特,完成此次任務。”

  史迪威的藍幽幽的眼睛緊盯著高軍武,叼起煙鬥接連抽了幾口,才饒有深意地說道:“高中校,你是一個聰明的中國人,中國駐印軍是我精心鑄造的一柄利劍,不鳴則已,我希望能做到一鳴驚人。你們中國人有一句好話,好鋼得用在刀刃上,你指揮的特務大隊,就是我這柄利劍上的好鋼,我必須提醒你的是:此次行動,你的對手,並不僅僅是日本人。”

  高軍武霍然起立:“高軍武明白總指揮的意思,我特務大隊,不僅要完成解救任務,還要力爭打出中國駐印軍的威風,不能讓‘欽迪特’壓下去。

  請總指揮放心,我特務大隊不惜一切犧牲,一定完成任務,為駐印軍爭光!”

  “不,不,”史迪威大幅度地擺擺手,“高中校,上戰場之前不要對長官說什麽犧牲的話。我希望你記住我的忠告:沒有人是靠為祖國犧牲而贏得戰爭的,要想贏得戰爭,我們必須靠敵人為祖國犧牲。你明白嗎?”

  “謝謝總指揮點撥,我明白。”

  高軍武沒有想到,當他結束了和史迪威的談話,匆匆趕回駐地連夜向中美軍官傳達完史迪威將軍的命令時,萊爾斯少校第一個用誇張的表情悲哀地叫了起來:“上帝呀,我們這下可又得重新受一次這個魔鬼的折磨了!”

  高軍武頗有些不以為然:“你們都認為溫蓋特是個天才怪傑,其實照我看來,他那套理論並沒有什麽獨特新穎的見解,不過是炒日本人的冷飯而已。徐小冬早就和我認真探討過,對付日本人屢試不爽的縱深穿插,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還半開玩笑地說,“溫蓋特這顆洋花椒隻能麻得你們洋人神魂顛倒,可麻不了我們中國人。”

  高軍武在動員會上詳細談了他對溫蓋特和他指揮的“欽迪特”突擊隊的研究,滿有信心地認為,特務大隊的訓練強度遠在“欽迪特”之上。他要大家保證,此次作戰行動中,決不能輸給這位所謂的“天才怪傑”。他力圖讓自己的每一個官兵明白,特務大隊此番出征,對手不單是一個日本人,英國人同樣是大家戰場競技的對手!同時,這也是“喬大叔”對他傾注全部心血鑄造出來的這柄利刃的殷切希望。

  第二天上午,24架DC-47運輸機絡繹飛上藍天,滿載著特務大隊1200名官兵和裝備離開了他們已經生活了一年半的藍姆伽,直飛新平洋。

  戰士們緊緊地湊在舷窗邊,深情地注視著這座熟悉的龐大兵營,直至它徹底地消失。他們全都明白,在此後的一生中,恐怕每個人都再難有機會重新回到這塊留下了他們的汗水,在他們心中播下了勝利希望的土地上了。

  當飛機進入阿薩姆幫後,高軍武突然泛起一種猶如飛越水麵的寧靜心情,這片鬱鬱蔥蔥的綠色地毯一連幾小時在下麵連綿不斷,僅僅偶爾看到一彎緩緩流動的棕色河水,上麵點綴著蒼翠的小洲。飛機在機翼兩側高聳入雲、樹木蓊密的重巒疊嶂間跳躍而曲折地飛行,穿過一些山隘,最後突然一下子看到新平洋那金光閃閃的寺廟的圓頂以及聳立的佛塔,遼闊的平壩上四處未熄的一縷縷戰鬥的硝煙。這給他平添了一種冷酷而喜悅的心情,幫助他擺脫掉經常耿耿於懷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宿命論所帶來的抑鬱沮喪。

  新平洋是緬北群山夾峙中一塊寬闊的山穀平壩,呈長條狀,距印緬邊境約70公裏。10月29日才被陳鳴人的112團攻占的新平洋鎮子此時已經成為中國駐印軍反攻緬甸的前進基地和後勤供應基地。壩子上到處都是黑沉沉的原始森林。其間縱橫著大龍、大奈、大宛、大比四大河流和無數條細小蜿蜒的支流。

  飛機降落後,當高軍武和自己的美國顧問官萊爾斯從機艙裏出來,已經率領參與此次行動的“欽迪特”隊員已早他們三天趕到此地的溫蓋特準將帶著一長串車隊,已經等候在跑道旁邊。中、美、英三國主官簡單寒暄了幾句,立即登車,隨溫蓋特趕往駐地。

  進入涼季後的緬北大森林,被自然之神塗抹上一塊塊絢麗斑斕的色彩。野生的美人蕉高揚起一束束怒放的花冠,河流與山溪兩側像燃燒起一片片紅色的火焰。

  然而,靜謐被喧囂替代了,本應是鳥語花香的森林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屯兵營。

  經過精心準備的中國駐印軍的大反攻已經迫在眉睫。

  一批批的中國士兵擁進了森林裏。特務大隊的官兵們看到為數眾多加以偽裝的坦克在新平洋馳來馳去一點也不覺得驚奇。這些鋼鐵鑄成的龐然大物像史前怪獸一樣“哢嗒哢嗒”地響著,同時排放出大量有害的氣體。公路上擠滿了活動的廚房車和運水車,還有數以百計的偵察騎兵,他們腰挎戰刀,手持湯姆森,一個個威風凜凜。

  不過,令他們振奮不已的是那些沒完沒了的大炮,由吉普車運的戰防炮,由馬馱著的山炮和加農炮,由載重大卡車拉著的大型的榴彈炮。

  此情此景讓他們看得眼花繚亂,覺得緩緩行進的隊伍好像是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被砍伐一光的空地上以及森林的縱深地帶立起了連綿不絕的塗有保護色的帳篷。千軍萬馬全都消失在這一片茂密的林子裏,幾乎讓人覺得每一片樹葉下都隱藏著一個士兵。森林變得像一個巨大無比的土耳其澡盆。接連幾天下了好幾場短暫的暴雨,太陽一曬,公路上士兵的軍服直冒熱氣。

  中英突擊隊員均駐紮在新平洋鎮南麵群山環抱的一塊開闊地帶。看得出這裏不久前曾經是日軍的一個高炮陣地,方圓數百米的範圍內,遍布著構築陣地翻起的黃土。山腳下河灣處的一塊平地上,數百頂帳篷在公路的兩旁支成一片,既有兵營,也有一些後勤機關,公路邊插著好幾塊寫著“軍事禁區”的醒目牌子。山上是一大片原始森林,附近沒有居民,隻有猿猴麂子等野獸出沒。

  天才似乎在日常生活中也時時事事表現出與眾不同的鮮明特點。車到“欽迪特”指揮部,溫蓋特慷慨地從他習慣性存儲茶葉的長統靴裏掏出帶有濃烈腳臭味的印度最昂貴的茶葉,以及一大盤切成塊狀的生洋蔥當水果來款待高軍武和萊爾斯。然後,很快把中美軍官帶到沙盤前,一起研究作戰計劃。

  高軍武驚歎於主人對生洋蔥的嗜好,他幾乎是在每一次說話的空隙就抓起生洋蔥塊往嘴裏塞,嚼得“嚓嚓”響,嘴角流著菜汁。而且一邊介紹他的作戰構想,一邊還對兩位初來乍到的合作者大肆宣傳吃生洋蔥對健康的諸多妙處。

  在英國的軍事史上,在危難的時刻總是會一次次出現一些非常不平凡,非常有魄力和傳奇色彩的人物。如喀士穆出現的戈登,印度出現的克萊武,阿拉伯半島出現的勞倫斯等等,他們的名字早已經永遠地鐫刻在了大英帝國的曆史上。

  現在,這一時刻再一次來臨,中緬印戰場因為氣候惡劣,環境艱險,對手頑強凶狂而讓每一位來此作戰的英軍官兵提心吊膽。溫蓋特就在這時候奉命帶著他大名鼎鼎的突擊隊趕到了利多前線,準備對在邊境線對麵的原始叢林中嚴陣以待的日本人發起一場主動凶猛的進攻。

  即將登上戰爭大舞台並出演主角的溫蓋特出生於20世紀初,卻更像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具有遊俠氣質的紳士。他指揮下的9000多名軍官和士兵全都戴著統一的淺盆形鋼盔(拿破侖帽),唯獨他這位司令官戴的卻是一頂像一個反扣在頭頂的大海螺一樣的一戰老式英國軍官的頭盔。留著濃密的絡腮胡子,模樣渾似加勒比海的海盜頭子,穿著顯得十分邋遢,製服不合身而且紐扣也掉了兩粒。

  高軍武對溫蓋特製訂的作戰計劃並無異議,因為,這個計劃正合他的意思。他的特務大隊和“欽迪特”目的一致,作戰方式卻大不相同,特務大隊繞過沿途日軍盤踞的村寨,直插瓦魯班戰俘營附近一個代號為“曼哈頓”的潛伏地域待機。“欽迪特”突擊隊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飛降敵後預定地域英多,一個代號為“百老匯”的集結場,大張旗鼓地在日軍的老巢裏製造混亂,吸引盤踞在野人山中的日軍主力,特務大隊趁機攻擊戰俘營的日軍守備部隊,解救戰俘和僑民。

  令高軍武感到意外的是,溫蓋特居然會把美國著名的地名拿來作代號,看來刻板的英國人也不乏幽默感。

  待談完作戰事務,已時近中午,溫蓋特熱情地挽留兩位友軍軍官與他共進午餐,菜肴相當豐盛,桌上還難得地擺上了幾瓶陳年威士忌。

  溫蓋特性格直率,幾杯威士忌一下肚,青蒼的臉膛上冒出了紅光,直言不諱地對高軍武說:“我喜歡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我和我的士兵今天來到這裏,有三個原因,一是為了保衛大英帝國的利益;二是為了大英帝國軍人的榮譽,因為我們此時不應該呆在其他任何地方;三是因為我們是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都像我一樣喜歡打仗。”欽迪特,就是守衛緬甸寶塔威風凜凜的雄獅!

  高軍武想起了英軍在緬甸戰場的種種惡劣表現,認為溫蓋特自我感覺太良好,揶揄道:“我對閣下的英勇早就欽佩不已,絕不懷疑。不過,閣下剛才這一番豪言壯語,恐怕並不能代表所有的英國軍人吧?”

  溫蓋特揮揮手說道:“我不是現任的英國國防部長,我才不管他娘的其他英國軍人怎麽樣?至少我的‘欽迪特’隊員從不投降,除非他們先受了重傷,徹底地喪失了戰鬥能力。我要求我的士兵,包括我自己,即便受了重傷,同樣也要還擊。”

  高軍武冷冷地道:“遺憾的是,在貴軍中,閣下這樣的傑出人物畢竟是鳳毛麟角,你煥發出的光芒尚不足以把整個英軍的形象照亮。如果帕西瓦爾將軍具有一半閣下的勇氣與魄力,我想他絕對不可能命令自己的8萬大軍向3萬日軍投降。我有幸看過貴軍關於新加坡戰役的檢討,其他的不說,單是你們英國人拱手送給日本人的大卡車就超過了10000輛,你能理解我這個中國軍人看到這樣的數據會產生怎樣的想法嗎?我的老天,這個數字,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我們中國所有公路上奔跑的汽車總量。”

  溫蓋特仿佛挨了一記重重的窩心錘,愕然瞪著高軍武,嘴巴張了張,卻出不來聲。

  高軍武毫不留情,繼續說道:“閣下想必與我同樣清楚,新加坡戰役的奇恥大辱並非貴軍創下的單獨戰例。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在香港、在緬甸,貴軍在東南亞各個戰場的英勇行為恐怕迄今為止尚未得到任何一點事實的證明。閣下熟讀戰史,對仁安羌一役肯定不會充耳不聞吧?雖然事後你們的長官欲蓋彌彰,但以閣下的經驗與學識,當不會閉目塞聽。如果我們的孫立人將軍稍稍去遲了一步,恐怕你那7000多戰友,又會主動到日本人的戰俘營裏去報到了。”

  溫蓋特不由一愣:“不會吧?那隻不過是一場糊塗仗!”

  “嗬,糊塗仗?你認為糊塗在什麽地方?”

  “據事後的戰報反映,當時我軍並不知道包圍他們的是日軍的一個隻有3000多人的聯隊,此其一;其二,你們的孫立人將軍同樣也不知道包圍英軍的日本人有多少,所以才敢以區區千餘人衝進去向日本人發起攻擊;其三,日本人也不知道趕來攻擊他們的中國軍隊有多少人,才自亂了陣腳……”

  高軍武猛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擱,怒色滿臉說道:“此種外行話若是出自山野村夫之口,我不過一笑置之,出自大名鼎鼎的‘欽迪特’指揮官之口,倒讓我哭笑不得了。我高軍武幹的和你是完全一樣的職業,整天琢磨的就是如何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我能想到你一定會在訓練中頭頭是道地大講特講突擊隊的作戰要領,什麽遠距離滲透,什麽以寡擊眾,什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什麽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我倒想請教一下,你們的韋維爾、亞曆山大糊塗,斯利姆糊塗,我們的孫立人也糊塗。那麽,難道貴國無比聖明的英國女王也同樣是在糊裏糊塗的狀態下就授給了孫立人一枚代表貴軍最高榮譽的勳章?”

  溫蓋特聽了這番話不由紅了臉道:“聽高中校一講,看來是我們對中國軍隊有成見了。”

  高軍武正色道:“這不是成見,而是貴軍在戰場上用實際行動給自己塑造出的有欠光彩的形象。好在,要改變也很容易,當初在新加坡羞辱了你們英國軍人的日軍第18師團眼下正在我們當麵。英國軍人、中國軍人,還有萊爾斯這樣的美國軍人,都有機會重新來證明自己。是騾子是馬,咱們全都拉出去遛遛。”

  溫蓋特藍幽幽的眼睛定定地盯著高軍武,坦誠地說道:“高中校,有膽識,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我們好好合作,比試比試!我喜歡和真英雄較量!”

  看到溫蓋特真誠爽朗的樣子,高軍武心底倒又生起了好感。忙斟滿酒,主動地舉起杯來和溫蓋特、萊爾斯碰了碰:“尊敬的閣下,那我就借花獻佛,在此先敬你一杯,然後拭目以待。”

  5

  在新平洋與“欽迪特”會合等待出擊的短暫時間裏,高軍武太想和已經分別近兩個月的蕭玉見上一麵,可是,等他駕車到師部政治科一打聽,“飛鷹”劇團早已化整為零,深入到前沿陣地進行火線鼓動去了。

  隨著美國工兵部隊浩浩蕩蕩地開進新平洋,僅僅過了一周,5座大型機場奇跡般突現世人眼底,山區壩子新平洋轉眼間變成一座喧鬧的空軍基地。筆直的飛機跑道橫貫南北,無數座油庫、倉庫、飛機庫、營房和高射炮陣地密密麻麻布滿新平洋四周。

  1943年12月29日,一架連著一架的大型運輸機降落到了新平洋飛機場。史迪威率領114團攻克於邦之後來到新平洋,將中國駐印軍的前進基地設在了這裏。他不顧旅途的勞累,立即召集指揮部全體參謀開會研究下一步作戰計劃,部署戰鬥任務。

  在會上,高軍武生平第一次大開了眼界,想不到“喬大叔”把反攻緬北這一連串揭幕戰,導演得別開生麵,精彩紛呈!

  很早以前,高軍武便從徐小冬口中知道,史迪威在前一年緬甸大敗兩月後,就製訂了一個收複緬甸的戰略計劃,軍方給這項計劃取名代號為“人猿泰山”。“人猿泰山”原是一部30年代風靡美國的傳奇電影,講述一個被黑猩猩搶走的小男孩如何在原始森林裏長大,並成為一個英雄的故事。這個代號意味著未來在緬甸進行的將是一場艱苦而漫長的原始叢林戰爭。

  “人猿泰山”包括兩個規模宏大的戰略設想:

  一、X軍(中國駐印軍)以收複緬甸北部為目的,與Y軍(中國遠征軍)收複怒江西岸的戰爭同時進行,最終全麵收複緬甸。

  二、隨著X軍推進,屆時將有一支龐大的築路兵團將一條柏油公路從印度的利多一直修到緬甸的密支那,最後重接上中國境內的滇緬公路。新修的這一條公路全長700英裏,途經許多高山大河和原始森林。同時還將鋪設一條大口徑輸油管道從印度加爾各答直到中國昆明,預計總長度為2000英裏。“人猿泰山”計劃的實現將打破日本對中國的全麵封鎖,把中國大後方同世界反法西斯陣營緊緊連接在一起。製訂這個計劃的著眼點出於對戰爭還將持續5年以上這一基本戰略估計。羅斯福總統親自批準了這個計劃。

  “人猿泰山”計劃中,以印度東部重鎮英帕爾為前進基地,中美英聯合兵團(英軍3師、美軍1師、華軍2師)將由英帕爾出發進入緬甸,從霍馬林、錫當、加裏瓦強渡欽敦江,進攻曼德勒,與從雲南出發的中國遠征軍會師後成扇形展開,取道南下,與由仰光登陸及由阿恰布東進之英軍相聚,光複全緬甸,並揮師東進,攻占泰國和印度支那,達於沿海結束。

  這條由英帕爾進攻曼德勒的作戰路線,既占地形、交通的有利條件,又便於後方補給、空中支援,可以充分發揮盟軍的火力和機動性的優勢,且可一舉切斷日軍的交通線,易收分割包圍各個殲滅日軍之效。中國軍隊付出的代價也相應會小得多。

  但是,正如同史迪威的政治顧問戴維斯於1942年7月31日寫給史迪威的信中所說的那樣,“英國無意在近期收複緬甸,卻熱衷於進攻蘇門答臘,反攻馬來西亞、新加坡的作戰,並且將盡一切辦法阻撓中國軍隊在緬甸作戰”。

  史迪威的“人猿泰山”果然遭到了英國人的強烈反對,在美國的壓力影響之下,英國人最終不得不作出讓步,但對“人猿泰山”計劃中的進攻路線進行了改變,決定讓史迪威帶著中國駐印軍去攀越被稱為“死亡之路”的野人山,並且隻以奪取密支那、八莫為作戰目標,把反攻緬甸的作戰局限於緬北一隅,連美國人堅持要修建鋪設的中印公路和輸油管道,也限製在利多、新平洋、胡康河穀、孟拱、密支那、八莫、南坎、畹町一線。

  英國人處心積慮,防患於未然,其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嚴防中國的勢力隨著軍隊的勝利挺進而深入到緬甸腹地。

  英國人給中國駐印軍規定的這條作戰路線,沿途全是崇山峻嶺、重巒疊嶂,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蛇獸螞蟥遍地肆虐,河流縱橫,崎嶇無徑。雨季來臨,頓成澤國,使敵易守而我難攻。中國駐印軍不但運輸補給困難,部隊運動也必須披荊斬棘,開路前行。更無法展開大兵團作戰,空軍、坦克、大炮的發揮也會受到很大限製,造成日軍一人守隘,中國軍隊千人難過的局麵。這樣一來,將會使中國軍隊經常處於臨絕又攻天險的困境,從而招致較大的傷亡,延緩殲滅日軍、打通中印公路的進程。

  這樣的變更也同時給英國人自己帶來了災難,由於增加了中國駐印軍的作戰難度,使得日軍能夠調集兵力,突擊印度的英帕爾和科希馬,給了斯利姆將軍指揮的英軍第14集團軍以沉重的打擊。

  幸虧史迪威堅持己見,沒有理會英國人那一套,率領中國駐印軍在緬北發動猛烈堅決的進攻,全殲了日軍第18師團,並及時派精銳增援英帕爾,才使英軍轉危為安。但是整個印度和倫敦,卻已飽受虛驚。

  10月初,史迪威精心策定的戰役計劃排除了種種阻力和幹擾,終於開始實施。

  麵對著英國人製造出的種種困難,關於中國駐印軍的進攻目標和作戰計劃,史迪威早已成竹在胸。他準備率領部隊從利多出發,跨過印緬邊境,首先占領新平洋等大龍河以西地區,建立進攻出發陣地和後勤供應基地;而後翻越野人山,以強大的火力和包抄迂回戰術,突破胡康河穀和孟拱河穀,奪占緬北要地密支那;最後向八莫方向發展進攻,與雲南的中國遠征軍會師,打通中印公路。

  事實上,早在盟軍參謀長會議批準“人猿泰山”計劃之前,史迪威為掩護中印公路的修建,早已派出新38師114團進入緬甸境內展開行動。

  當時,日軍第18師團主力尚在瓦魯班以東至密支那地區,印緬邊境僅有日軍少數守備部隊。他們沿著上一年杜聿明的第5軍和英印難民撤往利多時所走的一些小路行進。一路上,他們看到了一年前從緬甸逃往印度的第5軍弟兄和難民所遭受的重大傷亡的慘劇。水坑和野營地附近散布著成千上萬的骨骸。陡峭的山間斜坡之間,在以前英國人修建後來已經荒廢的公路兩旁,隨處可見鏽跡斑斑的坦克、裝甲車和大卡車,它們全都是一年前被丟棄在路邊的。

  如今,複仇之師卷土重來,槍刺林立,塵土飛揚,戰車咆哮,鐵騎怒吼,氣勢洶洶地越過了印緬邊境線。

  這是一支武裝到牙齒的中國軍隊,這是一群沉睡了多時的雄獅惡虎,他們仰天長嘯著,急不可耐地撲向了印緬邊境另一邊的日本人。

  然而,史迪威卻清楚,要實現這一目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國駐印軍雖然經過藍姆伽整訓,全部換上了美式裝備,火力和機動性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中國軍隊畢竟從未主動對日軍發起過大規模的進攻戰役,缺乏這方麵的作戰經驗。

  目前可以投入反攻作戰的部隊,隻有新38師和新22師,兵力僅35000人。不久前從國內空運來的新30師,眼下仍留在藍姆伽換裝和突擊訓練,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開赴前線。而蔣介石答應的第50師,尚在國內集中,很可能已經趕不上這次反攻緬北的戰役了。右翼英帕爾的英軍,雖然集結了第14軍和第15軍共6個師,但何時能夠發起進攻,還不清楚。雲南的中國遠征軍的11個師,蔣介石已明確表態,隻要英國海軍不在緬甸南部登陸,他就絕對不允許這些部隊入緬作戰。駐印軍的緬北大反攻,可以說是孤軍奮戰,兵力上對日軍並無優勢。

  當麵之敵日軍第18師團,有足夠的理由成為日本軍隊的驕傲。該師團有32000人,它的前身為著名的“米久留師團”,官兵全部由北九州礦工組成,作戰凶猛,紀律嚴明。是日軍的一支王牌部隊。該師團在中國戰場曾經創造過赫赫“戰績”,其中最著名的“盧溝橋事變”就是由該師團發動的。此後又接連參加過進攻上海和南京的作戰,是製造南京大屠殺的元凶之一。1938年,它又南下在廣東大鵬灣登陸,攻占廣州。1939年在廣西欽州登陸,投入進攻南寧的作戰。1940年,它被調往南洋地區專門進行叢林作戰的特別訓練。於1941年占越南、進泰國、橫掃馬來西亞。翌年2月,第18師團又騎著自行車橫掃新加坡,打得英國人落花流水,戰場俘獲英軍5萬餘人,迫使帕西瓦爾中將最終率領85000名英軍繳械投降,自己的損失僅僅為100餘人!

  第18師團也因此曠世奇功而被天皇授予“菊兵團”的稱號,而菊花,正是日本皇家的標誌,這在日本軍隊裏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此役也震動英倫三島,連痛心疾首的丘吉爾首相也不得不承認:“日本人的確創造了了不起的奇跡。”隨後,第18師團又投入緬甸作戰。長期的熱帶叢林作戰經驗,使其獲得了“叢林作戰之王”的美稱。以喜歡冒險和喜歡女人聞名的原任師團長牟田口廉也已升任緬甸方麵軍第15軍司令官,現任師團長田中新一中將,曾任日軍大本營作戰部部長,是個詭計多端、老謀深算的指揮官。

  盡管如此,主帥史迪威仍然充滿了信心和希望。他必須打贏這一仗,因為這不僅可以打通中印公路,增加對華援助;而且可以有力地證明他的觀點:隻要加強整訓,更新裝備,實施正確指揮,中國軍隊完全可以戰勝任何強大的敵人。他認為,如果能讓蔣介石對中國駐印軍的戰鬥力刮目相看,或許能促使他在今後整編中國軍隊、進行軍事改革方麵,采取積極一些的態度。

  進入10月,雨季已過,公路逼近野人山和胡康河穀,史迪威發出了向野人山進攻的號令。

  按照史迪威進攻胡康河穀的戰略設想,首期作戰任務的重點是奪取新平洋,然後在新平洋搶修第一個盟軍空軍基地。史迪威把這個基地稱為“東南亞盟軍在緬甸的第一灘頭陣地”。他決心打敗日寇空軍把製空權牢牢地控製在自己手中。

  在第一次緬甸戰役中,一次沉痛的教訓,就是南緬最大的飛機場馬圭機場被日寇奪占,炸毀了英軍絕大部分飛機,同時也控製了緬甸的製空權。

  此後日機可以到處狂轟濫炸並協助陸軍作戰。空軍雖然不可能獨自斬關奪地,但卻可以陸空聯合或海陸空聯合作戰,協助陸軍或海軍取得勝利。

  自從日軍奪取密支那機場後,飛機經常從那裏起飛阻截盟軍飛機飛越“駝峰”,截斷中國與世界唯一的通道,並且任意轟炸滇西及附近的城鎮,協助日本陸軍作戰。因此要想盡快打敗日軍,就必須首先爭奪製空權,由眼下的被動轉為主動。

  史迪威的眼睛盯住了新平洋。

  選擇新平洋有其地理和戰略的重大意義,胡康河穀是新平洋盆地和打洛盆地的總稱,南麵入口就是孟拱。當年杜聿明不聽史迪威指揮,不向印度轉移卻稀裏糊塗地一頭鑽進了胡康河穀。日寇立即封鎖了孟拱,也就是堵住了胡康河穀的南麵口子,杜聿明帶領的數萬大軍如同被裝進了黃眉老怪的布口袋裏,左衝右突也出不來了。而新平洋是日寇北逃的出口,如果開始一舉奪取了新平洋,就封住了日寇北逃的口子。以此為前進基地就可以俯瞰胡康河穀而得以長驅直下。

  新平洋城郭一彎河水款款流過,河岸連著一大片空曠的平壩,向著四周的群山鋪展開去,在這裏修機場,真是天造地設的好地方。

  在連續幾天時間裏,中國駐印軍從印度東北部阿薩姆邦的利多鎮出發,沿大奈河穀向西,翻過那加山脈後不出一兩天,便進入荒無人煙的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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