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瀛君無疑是一位令人眷戀不已的友人。分別以來,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思念起黃君。我曾經四度踏上中國的土地,但每次皆囿於當時的某些原因,而未能獲得麵敘離別之情的機會,讓我抱憾不已。當時,我大多寄身北平,每天瘠犬般地徘徊於一條條胡同之間。在那片蔚藍色的天空下盡情地體驗中國,這成了我當時生存的意義。時常浮現於腦際的黃君身影,遠非是一個精神抖擻、春風得意的軍人,而是一個年輕有為的詩人。清晨,他倚坐在從阿佐穀至禦茶水的中央線的車窗旁,讓上半身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夜闌人靜時,他走進寒舍的書齋裏有些口吃地漫語著鬆蕊的美麗;夕暮時分,他生機勃勃地徜徉在銀座的鬧市中。秋日裏,當那剃須刀的鐵片發出鬱悒而低沉的響聲,並把微微的顫動傳入澄清幽涼的秋意中時,我是那麽繾綣地思念著遠方的友人。而這無疑是我身居燕地、躑躅於小巷之間體驗到的心境。故鄉東京的種種情形,一個個朋友的音容笑貌,會驀然重現在我的腦海裏。這種感傷在物體的聲響和光影中猶如春蠶吐絲一般溫柔地環繞住我的靈魂,使我能夠君臨於影子的王國。就在此刻我佇立的這片土地上曾經也佇立著黃君,然而,我們卻不得聚首。在這種不可思議中我感受到了命運,並得以審視人生。我曾仗著年少之勇閱讀但丁,並自以為懂得但丁的詩,還大言不慚地講給其他人聽。現在想來,真是愚蠢至極,無知透頂。但倘若說我與但丁還多少有些緣分的話,這無疑導致了我後來的一個癖好:動輒喜歡遨遊影子的王國,並從身邊的一切中去感知遙遠的一切。因為正如帕皮尼所言,但丁是在自己的世界裏尋求隱居點,而他所描寫的正好是影子的王國。黃君便是這樣常常出現在北平時的我心中,但在現實的世界裏,我們卻已十幾年未能相逢。在此不能不痛切地感到唐代詩人“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慨歎是何等的真切。這十幾年間,黃君已經成長為什麽樣子了呢?僅僅想到這裏,便早已是感慨萬千了。作為社會一員的成長對他作為詩人的素質的成長,帶來了怎樣的深度和廣度呢?在這兵馬倥傯的年代,毋庸贅言,用異邦的語言來創作詩歌是不被允許的,而且就他本人而言,也難以產生那種心境和念頭吧。但是,過去通過他那閃爍著繽紛感覺的筆觸而為人所知的睿智也許早已平添了近於紫磨黃金的光芒吧。年輕時代黃君的感覺無論遭遇了多麽蕪雜卑俗的外界侵擾,都能迅速地進行準確的選擇,他所選中的鍵盤總是能彈奏出嘹亮動聽的樂聲。因此,無論多麽不和諧的音符,隻要一經他的選擇,就不會再出現任何破綻。不能不說這在世界詩歌史上是頗為難得的。我們從這種將感覺統一起來的詩歌世界中看到了他作為人的聰穎、詩魂的睿智,還管窺了他的純情。
我曾對黃君的詩妄加評判。我說過,倘若他出生於明清時代,一定是一個受人愛戴的詠物詩人。所謂詠物詩正是借助多彩的感覺直接表現出詩人的睿智。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潛藏著詠物詩的真正價值。不過實際上,詠物詩達到這種境界的為數寥寥。這是由於自古以來的詠物詩人始終拘泥於詩人的感覺而很少向前跨出一步的緣故。誰要是具備了黃君的睿智,則他也許就能成為明清時代的第一人吧。或許這樣說對他而言是頗為尷尬的。他一定會有些口吃地爭辯道“我隻不過是隨便寫寫詩而已”。但我們用不著去傾聽他這種可想而知的辯白,而隻需吟誦他的詩歌,咀嚼他那種明徹的睿智。
第一個教給我疍民民歌之優美的人正是黃君。我仿佛記得,黃君自己也曾用日語翻譯過兩三首疍民民歌。多虧了他的餘蔭,我才得以較早就注意到疍民民歌。並在彳亍於北平街頭、駐足於舊書店之際,不忘在舊書堆中去搜尋這種雜著。那以後,我逐漸將視野擴展到山歌、秧歌等,而這一切無疑對我戲曲方麵的學習頗有幫助。說來都得歸功於黃君教給了我疍民民歌。那時——說來也很慚愧——我正在講授中國文學,對格拉涅、馬斯白洛一知半解,卻冒冒失失地要給《詩經》的詩注入新奇的詮釋。黃君特意光臨敝舍,給我講解疍民民歌的優美,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想必他是憐憫我那種焦灼急切的心情吧。現在重提這段舊事,或許他已經淡忘了。但這並不重要,反正那時我的確從黃君那兒獲益匪淺。他身上具有那種不顯而為之卻又真正施益於他人的善良美德。這種美德的魅力在於使人事後回首才恍然頓悟於自己領受了人間的真情,從而感激萬分。
與勤於筆耕的黃君斷了聯係之後音訊杳然,這不能不使人寂寞淒涼。這並非隻是我一個人的感覺,而是他所有朋友的共感。我曾經從他的信件裏瞥見了染成薔薇色的晚霞燃燒在天際的壯觀景致,聽見了傾瀉在南京宿舍前那些盛開的美人蕉上的夏雨聲。那晚霞的色彩、雨點的聲響,決不會枉然消遁於忘卻的彼岸,同樣,他的信件作為罕有的印象詩也留下了悠然而鮮明的餘韻。在他的詩歌和信件之間,我分辨不出任何差異。兩者的共通點就在於那種撫摸著雜草草尖悠然掠過的微風的溫存,在於那種希冀明朗的近代人的祈禱。無論詩人黃瀛那以後成長得何等強悍魁梧,我相信,充溢於他作品和信件中的愛美之心和與人和藹的親切將始終不渝。所以,我是那麽急於想讀到他的近作,想綿綿不絕地收到他的信函。不,也許更迫切的願望是見到黃瀛,一吐心中積淤的衷腸。本來,我這個性格魯鈍的人不一定就是他最適合的談話對象,但他過去曾長時間地和我娓娓交談過。仰仗於過去的溫情也許是萬萬不該的,我甚至悄悄地可憐起自己如此虔信,並且願意如此虔信的魯鈍性情。
作為一個深諳日語之神秘的中國詩人,黃君理應受到中國詩壇的珍重。但這畢竟與宏旨無關。黃君之所以成其為黃君,乃是因為他無論用中文寫詩還是用日語寫詩,都毫無差異。但就我們看來,他正是借助了日本語言,才得以保持了與詩歌世界的聯係,而對於他的這種機緣,我們不能不感到更深一層的親近。這無疑是事實。因此坦率地說,在目前的日本對黃君的詩歌進行鑒賞和評價,不正是他應該得到的最正當待遇嗎?
在北平時,我曾有一個夢想。那就是——雖然對黃君而言是故國,但依然是作為一個遠方而來的遊子,而我是日本人,當然是作為一個遊子——兩個遊子能夠在古都的某一個角落邂逅相遇,慢慢暢敘一日半天的,這至少對於我來說,是多麽快樂的時光!我曾經把它設想在某個柳絮輕颺的日子,抑或是某個秋風拂麵的時辰。在能夠使我這個孩提般的夢想變為現實這一點上,北平隱藏著奇特的魅力。事到如今,我仍然不能舍棄這個夢想。假若蒼天有眼,我是多麽想在北平的某個古老而靜謐的地方,和黃君一起敘敘那些很久以前發生在東京的遙遠往事啊!
(楊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