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本人的相識
我在重慶出生。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以未亡人之身,在中國工作了幾十年之久。我和妹妹在她哺育下長大成人。母親常對我說:“去日本學習吧,將來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回到中國重振你們黃家。”總之,她是個非常傑出的女性。我這麽說像在吹噓自己母親,不過這是眾所周知的。我第一次到日本是上小學的時候。之前我並沒有學過日語,十二月來到日本,到了第二年四月開學的時候,我的日語已經說得很流暢了。我進入了八日市場高等小學校的普通班,學校位於母親老家所在的千葉縣。從一年級起我就一直名列第一。從小學六年級起我就開始寫詩了。這所小學的畢業生一般直升成東中學,但是因為中國人不能進,所以最後我去了東京的私立正則學園。在正則讀二年級的時候,府立一中進行補招,我原本打算去報考,結果校方說我們這裏可不是中國人能進的學校。倘若能進府立一中的話,倒是正好能趕上高見順在那裏上學,高我一個年級。
然後,中學四年級的暑假,恰逢我回國探親逗留天津之時,日本發生了關東大地震。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對此一無所知,那時正因為發高燒住院呢,突然就看到日本的號外說發生了大地震。據說由於地震,東京的學校都停辦了,所以隻能考慮要麽去大連要麽去青島上學,最後決定去青島的日本中學。青島是個好地方,於是以青島為原型,我創作了大量詩歌,匿名發表在《青島日報》上。從四年級下學期到五年級畢業,我都一直在那所學校。同年級學生中有小說家。那人可是個才子,才四年級的時候就考上高中了。現今在日本仍然很有名的日高六郎、八郎兄弟日高六郎(1917-)日本社會學家。出生於中國青島市,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文學係社會學專業。作為非共產黨馬克思主義陣營的領導人之一,曾帶頭參加60年代反對《日美安保條約》運動,支持過反體製運動和部落解放同盟的運動。
日高八郎(1920-1997)英國文學學者,東京大學教養學部名譽教授。也曾經就讀於那所學校,不過是很後來的事情了。再說,池田幸子也是青島女校的學生呢。青島這地方管得很嚴,中學男生是不可以和女校學生說話的。池田幸子是澡堂老板的千金。她的丈夫是鹿地君,我和他第一次見麵大概是在重慶。不,也可能之前曾在桂林見過。當時馮乃超一直跟在她身邊,為呼籲日本人起來反戰而做著準備。後來,拿到了他出的書,說來,素材也夠多的吧,可寫得不怎麽樣啊。那文章著實……
從青島的學校畢業之後,我又來到日本進入文化學院學習,然後進了陸軍軍官學校。從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後,還去了通信學校等各種學校學習。本來打算進陸軍大學的,恰好遇上九·一八事變(柳條湖事件,即滿洲事變)爆發,於是我回到了中國。我這個軍人,完全沒有軍人的樣子,一個名叫新居格的人當時就說過“黃瀛君可不像真正的軍人。”我參軍那會兒,與謝野晶子老師也曾懇切地勸阻過我兩回。
回到中國後,隻要條件允許,我還是悄悄地寫詩發表到日本的雜誌上。後來中日之間的矛盾愈發激化,我隻得作罷。但是,私底下我還是堅持著寫詩。
內山書店的常客
內山書店是上海僅有的兩家日文書店中種類最齊的一家。那時的日本留學生或其他國家的留學生想讀英文原版書什麽的時候,都會通過內山先生從丸善書店進貨。在上海與日本有關係的留學生,都把那裏當作是文化的聖地。我以前就聽說過內山先生的大名,讀過他在《改造》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也從友人田漢那裏有所耳聞。說到田漢,是我在日本時認識的,我們讀到對方的作品之後開始了互通書信。我參軍到了南京之後,他也曾來見過我。每個月我都會從南京到上海買書。買書則必到內山先生那裏。因為我買書涉獵範圍很廣,例如天文學方麵的書等等,所以引起了內山先生的注意,可能覺得這家夥是個怪人。於是他問了我姓名,後來就慢慢熟稔起來了。內山書店是一個狹長的空間,裏麵有間小小的日式房間,大約有三個平方鋪著榻榻米。和內山混熟了之後,他就常常帶我去那兒。喝點粗茶,聽他聊聊過去的經曆。內山書店位於北四川路盡頭,靠馬路最裏麵,位置很不錯。他的住處嘛,沒記錯的話,就在書店後麵。晚上回那裏休息,白天都待在書店裏。我記得第一次去內山書店是在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那時附近有個叫花園莊的寓所,裏麵住著個叫張操的廣東人。這人是個日本通,帝國大學的法律和經濟雙學位,在東京時儼然就是個日本人。這位張操先生,曾是日本最早的鐵餅項目的紀錄保持者。認識內山先生也是通過他的介紹。還有畫家王道源,是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在上海美術學校當校長。總之,在內山先生那兒,日本歸來的留學生經常聚在一起,大家在那裏聊天喝茶,氣氛融融。
與魯迅相談甚歡的日子
和魯迅相識,就是在去上海的那段時期,從第一次去內山書店算起大約過了兩年左右。有一次內山對我說:“小黃,有位周先生說想見你。”聽他說“周先生”,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那,魯迅你該知道了吧。”“喔,魯迅先生啊,當然知道了。”我回答道。在全中國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魯迅說想和我見一麵,而且拜托內山先生說“如果他來了,請馬上派人通知我。”於是內山的一個親戚立刻去魯迅先生那兒請他過來。那時候正值冬天呢,烤著火盆。魯迅先生當時是隱遁之身,所以內山先生十分小心謹慎,沒有派一般人去,而是派自家人去的。魯迅先生很快就來了。沒走大門,而是從後門進來的。模樣嘛,就是照片上看到的那個樣子,穿著棉布長衫,頭發亂蓬蓬的,胡子也亂蓬蓬的,手指因為抽煙都熏成黃色的了。他向我打招呼,態度非常隨和。他說:“黃先生啊,我一直在四處打聽你,終於見到麵了。”於是我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呢?”“日本的小說家什麽的,那幫文藝界的人每次來這兒都對我講,中國有一個姓黃的年輕人,現在以詩人身份活躍在日本文藝界。於是我就四處打探你的消息,今天終於托內山老板(店主人,親切的叫法)的福,把你找到了。”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十分高興。到底是誰把我的事兒告訴魯迅先生的呢?我估計是橫光利一那幫人吧,要不就是林芙美子。再不就是佐藤春夫,他那會兒也在上海。不過都是我的猜測而已。我那時老覺得魯迅是個尖銳刻薄,四處挑釁的人,然而他對我這個年輕後生說話,一點也沒有架子,一直稱呼我“黃先生、黃先生”的。我趕緊說就叫我小黃就行了。可即便是這樣,他對我說話的態度仍舊恭敬有禮。和魯迅先生最初聊的話題是關於稿費的。那時侯稿費具體有多少我也沒上心,詩大概是八日元,雜文是三、四日元左右。我告訴他之後,他感歎道:“我在北新書局拿到的稿費可少了,還是日本好啊。”我們接下去聊了很多,還談到了版畫。魯迅先生對比亞茲萊讚賞有加,而我卻比較欣賞北歐的蒙克……然後話題轉到了築地小劇場。我說現在日本很快就把外國的作品搬上自己的舞台,時不時也上演日本本國的劇目,比如那時築地小劇場正在上演《役之行者》,好像是坪內逍遙的作品吧。其次還上演了武者小路的戲劇。談到這些,魯迅先生愈發對當時中國的現狀感到悲觀起來,感歎道日本真不錯啊。我們還聊了很多話題。想到魯迅先生在這裏也是訪客的身份,聊得太久也不好,就勸他早點回去。可他卻說再多聊會兒,再多聊會兒。於是就又交談了一陣子。我是個煙鬼,魯迅先生也是,結果兩個人抽了一大堆煙。不過我的煙好像要高級些,魯迅抽的是便宜煙。
之後,常常是隻要我一去內山書店,老板就會從後麵走過來笑吟吟地說:“我去請魯迅先生過來”。當時,我常把從日本朋友來信中得到的新消息告訴魯迅先生。我們倆用的是漢語交流,可在我印象中,魯迅先生的日語有點糟糕。但是說到對日本,對日本人的了解之深刻,恐怕不會輸給任何人。經過好幾次的會麵,我也把自己周遭的環境講給他聽。他說我不該當軍人,問我怎麽會走上這條路。我說我有個親戚(指何應欽)是軍人,我是因這層關係才被迫成軍人的。他聽了很替我惋惜。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某天,我回到南京,我的頂頭上司笑眯眯地找我談話。原來,當時位居軍政部長的親戚大概因為這些話不便親自跟我說,就委托我的頂頭上司,也就是他的下屬,告誡我不要和上海某個無聊的下三濫文人再繼續來往。我聽了這話,考慮了一番,如果和魯迅先生長期交往下去,萬一連累他出了什麽事兒可就糟了。於是下一次會麵的時候,我告訴魯迅先生說:“每次和您交談都非常愉快,但是從今天起,以後我不能再和您見麵了。”我把事情原委說給他聽,他也欣然允諾。以前他曾邀請我去他家裏。說是他的弟弟周建人在商務印書館做編輯,帝國大學畢業,雖然比我年長,但是應該聊得來。那時魯迅先生安慰我說,他之前就料想到或許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所以他也能理解。他還對我說:“我信任你,作為軍人,你這樣的人真的很少。所以,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重新回到文學道路上來。另外,有一本書我覺得有必要介紹給現在的日本人,那就是《聊齋誌異》。你一定能勝任這個翻譯工作,所以想拜托你。”這本書我讀過,而且當時的確還沒有人翻譯成日語,於是就應承下來。但為什麽選擇這本書,他並沒告訴我原因。我想,也許是他認為《聊齋誌異》裏描述的社會和對事物的看法,對當時處在瘋狂狀態中的日本國民能起到作用吧。不過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猜想。我說“那我們就此作別吧”,我買了四罐茄力克牌的上等罐裝香煙,送給魯迅先生。他非常高興,“送給我這麽好的煙,實在是不好意思,你的好意我非常高興。我平時都隻抽20錢的便宜煙。往後我寫作間隙或休息的時候,就能享受一下你送我的好煙了。”於是,我們就這樣分別了。臨別之際,魯迅先生欲送我到書店門口,因為怕有其他人看到,我攔住他就此告別了。和魯迅先生的交往,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但自從分別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現今,向學生教授日語
自那以後我時常去內山書店。但作為南京軍司令部的高級參謀,工作逐漸忙碌起來,想去上海也抽不出空閑來了。後來好不容易去到上海(日本戰敗後),那個時候內山先生還在,正在考慮要不要回日本。他的真心似乎是想留下來的,但當時又不得不回去。在那個時候,我這個八年前的老友能再次造訪,他非常高興。他說回到日本後想在東京開一家書店,專賣中國書籍。以後,對外形勢越來越艱難,我連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根本無暇去拜訪別人,和日本朋友也全都斷了音信。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和魯迅先生約定的《聊齋誌異》的翻譯工作也沒有兌現。不過,日本好像早就有譯本了吧。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度過了將近十一年半的監禁生活。出獄後不久,我被拽到重慶的四川外語學院,從此就一直在那裏教日語。後來還指導研究生,當上了教授。聽起來像是在自吹自擂,不過如今在中國我也挺受人尊敬的。我教授的日本文學史,不單單是課本上的內容,因為我熟悉當時文壇的狀況,所以我教給學生的不是死知識,而是活生生的素材。現在我已上了年紀,但學校似乎還不打算讓我離開講台呢。
附記:黃瀛於今年6月21日,時隔49年再次來到日本,已於7月15日歸國。
——采訪人:內山籬·大裏浩秋
(魏穎瑩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