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謙卑恭敬,倒也名副其實,而說他心高氣傲,也同樣不假。真不知道,黃秀才會帶著些許的口吃,說出怎樣的出格話語,而且,還使用的是不帶最高級別的、理所當然的詞匯。黃秀才體內的標尺不是用竹子和金屬來製成的。從那標尺的無數刻度上,不斷有小小氣泡似的東西朝著體外升騰湧動。而黃秀才的技術駕馭力會不由自主地潛入那些氣泡破裂的部位,就儼然是在印證著某種無意識的哲學。如今,我的房間裏就置放著觀世音的禦手。說到施無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種冷峻而莊嚴的形象,但其實,不過是平緩而安靜地向前攤開著的手而已。正因為平攤開的手就是施無畏,所以,其體內還豈需什麽鮮活的尺度呢?事實上,黃秀才就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這意味著他是一個生來就無法罷休的詩人。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對無法罷休的東西感到動心。縈繞著整卷《瑞枝》的乃是那種自在的力量。即我所謂的一傳之新。
高村光太郎
昭和八年(1933)一月
於駒込
詩集《瑞枝》代序
獻給作者黃瀛君的詩黃君,曾幾何時
在某個賓館的客廳與你偶然相遇。
你年輕的軀體身著戎裝
那健康、快樂的颯爽英姿
至今仍鮮活地鐫刻在我眼底。
“啊,我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
大腦因醞釀詩畫而終日悵惘
並與快樂和嗔怒互為鄰裏……
但在我和你之間,首先存在著年齡的距離。
其次還橫亙著民族的差異……”
——我就這樣嘟噥著,此刻卻陶醉在你的詩集裏。
正值八月十四日,一大早就晴空萬裏
蜘蛛絲熠熠閃爍,在星期日湛藍的天際
一架飛機正從天門的坦途上滑翔而去。
真是難以想象,一行行如此優美的詩句
竟然出自母語不同的你的手指。
其中有方言,有鄉土的泛音
還有轉瞬即逝的影子、再也回想不起的氣息
它們被語言和韻律的細網所捕捉
比本國人更加敏銳
更加柔和、深邃,並帶著酥癢和些許的酸澀。
那縝密的細網上,下著金銀的雨滴
跳動著滑過天門的韻律……
往昔,我們的祖先
曾借助貴國繁難的韻語
在數個世紀中創作了漢詩。
但又有幾人能夠掙脫那些規矩的樊籬?
又有誰能夠催落那些國人的淚滴?
但你卻憑借這些詩
煩惱著我們的煩惱
欣喜著我們的欣喜
在牆隅裏撒著性子,在冰窗邊憮然傷逝。
為“胡言亂語的‘語’字”而哭泣
為那些“家夥”的歡笑而歡笑。
那詩品堪稱尖端派中的尖端
是反歐幾裏德的情感之線
更是構想粒子的奮然搏擊。
是誰,在肩上搭著信鴿,避著風點燃香煙?
是誰,一邊策馬急馳,一邊思憶著昨夜的娜蒂雅?
是誰,一邊被露台上的月光濡濕,一邊思念著故裏的雙親?
是誰,身處異國的首都,望著街道上的柳絮
聽著流行小曲,在駐足於點心鋪的夜裏
疼愛著來自遠方的小妹?
你的幸福就如三角形的萬花筒
我一邊為你祈禱,一邊翻開新的篇什。
這不,又是那樣的夜晚不期降臨。
晚上好,黃君。
我們是不是又該聊點什麽了?
(究竟是我來得太早,還是你生得太晚?
盡管不能在夜晚的同一張桌子旁麵對麵交談——
恰如過去我們常常和日耳曼青年
在從前的東京時那般。)
在隻有空想的都市裏
放下扶乩,呼喚門神吧。
黃君,其實我知道,你此刻身在何處
風兒已變冷,秋蟬已陷落。
北鬥之柄直指申年
天河從頭頂上悄然流過。
其中尤其醒目的是古琴、老鷲和天鵝。
那樣的世界裏也會有人嗎?
還有戰爭、詩作、愛情與名譽……
真想窺伺一眼那個世界,記錄下自己的印象。
去偷竊最先進的科學和思想
試著咀嚼作為先驅者的悲涼。
難以思量,存在著一個如此龐大的世界
更是無法設想,沒有那一切又會怎樣?
我深知,你就在這月亮下
(山東的秋天來得很早吧?)
為一天的工作悶悶不樂
思考著,明天是不是要在泗水裏再遊個回合。
並且,你點燃了香煙。
“盡管不明所以,但人生的確讓人鬱悶。
雖說如此,卻又難以割舍和斷念。”
哇,這扶乩已經狂亂
最近因短波用得太濫,所以發生了串線。
這話或許不是出自你,而是出自我。
說這話的我每天都像拉車的馬一樣萬般疲倦
如今,就連情念和空想也變得猶如一派謊言。
而就在這時,你的詩集豁然駕到
借助它,我久違地看到了庭院裏的雜草。
我還拿出望遠鏡
開始探索月球的表麵。而就在這一瞬間
我一邊祈求著你的幸福
希望你不斷萌發前人未有的奇想神思
一邊寫下了這些詩句
以作為你新詩集的代序。
壬申蘭秋幾望
§§第一編 黃瀛詩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