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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敵乎?友乎?國民黨人對日本的愛恨情結

  [中國台灣]陳三井

  一、前言

  打開中文書籍,一提到中日兩國關係,開宗明義常這樣寫道:中日兩國一衣帶水,一葦可航。這是從地理上論述兩國的緊鄰關係。

  “中日兩國關係兄弟之邦,唇齒相依。”中日兩國同屬亞洲,誠如孫中山所言:“亞細亞為吾人之一家,日本與中國則一家中之兄弟也,日本及中國實兄弟之國也。”

  中日兩國,同文同種(黃種)。自古代以來,兩國之間有著兩千年以上文化交流往來的曆史。

  以日本為革命基地,畢生致力中國革命,到達日本的次數最多,居留時間亦最久,並獲得眾多日本友人讚助的孫中山,對中日親密關係,有更深入的體會:“中國與日本壤地密接,曆史上精神物質之關係至深且切,論其情誼,儼如兄弟。”“中國日本兩國有數千年親密關係,種族,文字相同。”“亞細亞之東,中國之近鄰,有日本之強國。此強國,為中國同文同種之友國。”

  相對的,胡漢民論起日本謂:“地理是接近的,文字是一半相同的,風俗習慣是相去不遠的。”這是持平比較沒有激情的說法。

  談起中日關係,人們往往喜用“同文同種,唇齒相依”等詞匯來說明兩國的善鄰邦交。但是從近代兩國關係史發展的過程來看,伊原澤周教授認為事實並非如此,有時完全處於針鋒相對的局麵。以下讓我們來檢討它的轉變。

  二、中國人對日本的愛恨情結溯源

  近代中日關係極其複雜、曲折多變,其間至少引發兩場比較大的戰爭,幹戈刀兵,腥風血雨,綿延七十餘年。一是1895年的甲午戰爭,老大的中國敗給明治維新後崛起的日本蕞爾小國,並割地賠款;一是1937年日本在盧溝橋事變後發動全麵侵華戰爭,而於1945年兵敗投降。

  在甲午戰爭之前,至少在1874年日本派兵侵犯台灣之前,中日兩國尚維持了一段和平友好的外交關係,東亞風雲尚未變色,雖然日本在這之前發生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明治維新,並且已有人高唱“征韓論。”

  中日兩國人民過去在長期的交往中,形成了一種親切感。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古國之一,曾經是東亞經濟、文化的中心。在長期的文化交流中,中日兩國人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在日本民眾中產生了對中國文化的傾慕心理,對中國人士極為敬重,中國士人對日本產生了親切感。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近代的中國和日本。維新誌士王韜、黃遵憲、駐日使臣黎庶昌等和日本人士的交往尤為突出。

  王韜,江蘇長洲甫裏人。1879年應日本重野成齊、中村正直等的邀請,東遊日本。日本人士慕王氏“博學宏才,通當世之務,足跡遍海外,能知宇宙大局”。其所著《普法戰紀》,尤為日本士人所推服,有人將其同魏源相比,或謂“魏源不足比先生也”。他在日本時,“都下名士,爭與先生交,文酒談宴,殆無虛日;山遊水嬉,追從如雲,極一時之盛”。他廣泛結交朋友,其中有政府官員、將軍、巨儒,並與日本學術界人士結成了所謂“苔岑之契,金石之交”。所著《扶桑遊記》曾比較了漫遊西歐與日本的感受說:“日本山水之勝,過於泰西。兼以同文之國,文詩詞賦,迭唱屢賡。文字之緣,友朋之樂,特於海外見之。”“餘將返國,同人餞餘於中村酒樓,不期而會者六十餘人。餘位列星使上,衣冠宴集之盛,向所未有,諸名流之寵異餘也如此。臨別依依,鳴咽愴惻,賦別離聲,濡毫潑墨,親炙篤厚之情,難以言喻。”

  1877年,黃遵憲以駐日公使館參讚的身份,隨首任公使何如璋出使日本。他一踏上日本國土,就感受到明治維新不久已給日本帶來的變化,立誌撰寫一部《日本國誌》,幫助中國朝野上下全麵了解日本的過去和現在。為此,他在繁忙的外交公務之餘,克服語言文字障礙和資料缺乏的困難,結交大批日本朋友,采用筆談方式,采風問俗,網羅舊聞,參考新政,深入調查日本曆史和現狀,大量收集有關明治維新後日本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麵的資料,尤其是日本政府各機關和地方發布的各種公報、法令、統計表等第一手材料,五年之後寫成了《日本國誌》初稿。

  黃遵憲是一位詩人,他的詩“能熔新理想以入舊風格”,頗合一般人的口味,故黃遵憲到了日本以後,通過詩文與日本各界人士交遊,與日本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當時的情況是:“日本人士耳其名,仰之如泰山北鬥,執贄求見者戶外履滿,而君為之提倡風雅,於所呈詩文悉心指其疵謬所在。第一篇出,群奉為金科玉律,此日本開國以來所未有也。”

  黃遵憲《日本國誌》的編撰和《日本雜事詩》的刊印,不僅推動了中日兩國之間的文化交流,也幫助了中國有識之士了解明治日本,對外實行開放,對內革故鼎新,由弱變強的情況,為中國的維新運動提供了輿論準備。《日本國誌》同時也提醒人們,中國不僅沒有擺脫西方列強侵略的危險,而且預見到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存在著對中國威脅的可能性。後來梁啟超曾追述在二十年前,多數中國人“未知日本之可畏”的時候,《日本國誌》“則已言日本維新之效成則且霸,而首先受其衝者為吾中國”。

  黎庶昌繼首任公使何如璋之後,曾兩度奉命出使日本,前後在日本共滯留了大約六年,時間從1882年到1891年,其主要外交任務是解決中日之間的琉球歸屬及朝鮮獨立問題。黎庶昌在日本曾應榎本揚武會長之邀,參加興亞會(後改名亞細亞協會,由中日朝三國人所組成,以保全亞洲國家獨立與安全為宗旨),黎的人品和才學,也為當時日本的朝野人士所敬重。1890年12月4日,亞細亞協會為餞別黎庶昌公使任期屆滿返國,特在東京的紅葉館舉行盛宴,黎為表達謝意,吟七言絕句謂:“高館離筵一再張,感君敦睦誼偏長,亞洲大局關中日,茲會同心耐雪霜。”師承曾國藩的衛道精神,站在當時所宣稱的同文同種、唇齒之邦的立場上,強調中日兩國攜手和好,排除西洋霸道思想以維護東洋的王道文化及其傳統的黎庶昌,對於該會雖標舉著亞洲諸國團結一致,而日本卻以亞洲的先進者自居,隱然有想做亞洲諸國“盟主”的意圖,似乎並未意識到。

  對日本的意圖意識到,並心生警惕,在短短期間內由聯日而轉變視日本“為中國永遠大患”的,當首推李鴻章。以日本為榜樣,走向西方學習之路,以求國家之富強,是1860年代與1870年代之交李鴻章心儀之事。此時李鴻章不僅認識到日本及時改轍,知所取法的重要,而且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於是,李鴻章在外交上遂產生了聯絡日本以拒西方列強的設想。截至同治十三年(1874)台灣事件發生之前,李鴻章對於日本之認識,大致可歸結為如下幾點:

  (1)日本效法西洋,自國君主之,故能上下一心,立竿見影,其國勢日張,實為中國仿效之榜樣;

  (2)日本國內尤如列國爭衡,一時尚無圖我之心;

  (3)日本的強大,使它成為影響遠東地區戰略格局的一個重要力量,中國應聯合日本,以抵禦西方列強的入侵;

  (4)在朝鮮問題上,李鴻章隱約感到日本的潛在威脅。

  台灣事件是一個重大轉折,它對李鴻章最大的刺激,便是打破了他過去一直抱有的日本“無圖我之心”的幻想,而有日本“近在戶闥”、“誠為中國永遠大患”的警惕。自此將日本“聯為外援”,為“西洋多樹一敵”的外交策略,轉變為把日本當作中國的戰略假想敵。李鴻章之所以有這樣大的轉變,無疑是受到他的舊部丁日昌與幕友薛福成和朱采的影響,此處不贅述。

  三、孫中山的日本觀

  近代以來,中國人對日本同時抱有愛與恨的情結,既標榜互相提攜和聯合,又處處嚴正揭露和批判日本侵華行徑的,恐怕非孫中山莫屬。這一方麵,俞辛焞教授在他的著作《孫中山與日本關係研究》中,已有深入的分析。

  首先,孫中山之所以決定以日本為策動中國革命的基地,除了地理條件(與中國相近,消息易通,便於策劃)和華人人力資源(有大批留學生)外,尚有兩項因素的考慮:

  (1)孫中山認定日本明治維新後之自強建國精神,是為中國革命之典範。早在1894年上書李鴻章論述富強之策時,孫中山即曾讚許日本“維新之政”的成效,以為係“仿效西法”成功之例。孫中山在以後的言論中,也經常提到“日本維新是中國革命的第一步,中國革命是日本維新的第二步”,“中國革命同日本維新實在是一個意義”。他認為日本曆經明治維新,廢除了與西方國家間的不平等條約,成為現代的國家,足資為中國人效法。他這一看法,直到晚年並未改變。1924年4月他在廣州講述民族主義時,仍說:“他們(日本人)有民族主義的精神,所以便能奮發為雄,當中經過不及五十年,便由衰微的國家,變成強盛的國家,我們要中國強盛,日本便是一個好模範。”

  (2)孫中山認定日本民族與中國民族有“同文同種”的文化與血緣關係。基於這種特殊的密切關係,中國革命之獲得日本人士之同情與讚助,是完全可能的。他有時也說明中日兩國是兄弟之邦,已臻於強盛的弟邦日本,協助尚在苦難中掙紮求生存的兄邦中國,是理所必然之舉。

  但是,孫中山一方麵主張向日本學習,對日本抱著期待,希望日本政府、軍部及民間人士支持其革命,要求日本提供貸款和武器,另一方麵卻有時會嚴正揭露和批判日本的侵略行徑。例如:

  1894年12月,孫中山在檀香山創建興中會時,即在開會的章程中指出:“方今強鄰環列,虎視鷹瞵,久垂涎於中華五金之富、物產之饒。蠶食鯨吞,已效尤於接踵;瓜分豆剖,實堪慮於目前。”這裏揭露了各列強,尤其是日本在甲午戰爭中侵略和瓜分中國的罪行。

  1903年9月,在《支那保全分割合論》中,孫中山又揭露了日本對福建和浙江一帶的侵略。

  1904年至1905年日俄戰爭時期,孫中山又主張聯合法國抵抗日本。

  1910年8月,日本侵吞朝鮮後,孫中山更提高了對日本侵略的警惕性。

  1911年2月3日,他在致宮崎滔天的信中尖銳地指出:“恐貴國政策已變,既吞高麗,方欲並支那。”同年8月,在致荷馬李(Homer Lea,1876-1912)的信中也提出了日本對中國開戰的可能性。

  這些事實說明,孫中山不僅對日本侵華有明確的認識,而且對日本侵華的新動向亦抱有相當的警惕。因此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後,孫中山擔心日本出兵幹涉,故不立即回國,而在美國和歐洲采取了牽製日本出兵的外交措施。

  1917年1月,他在《日支親善之根本義》一文中,提出了日本追隨歐美列強在中國擴大殖民地權益的事實。同年5月,他又在《中國存亡問題》一文中明確地指出:“日本占南滿、東內蒙、山東、福建,均在中國全國幅員百分之五以上。”這些事實清楚地說明,孫中山對日本的侵略,尤其是對中國領土的侵占有明確的認識。

  綜合上述,大致可以說明,孫中山在革命過程中對日本的期望與批判是同時並存的。俞辛焞把孫中山這種言論和態度,歸結為一種雙重性或二元論。他認為,孫中山的對日本批判,並不意味著要與日本決裂,而是實現其對日期望的一種手段。在其對日認識、言論和態度的雙重性中,對日本的期望才是主要的。

  提到孫中山的日本觀,不能不稍微提及他的“大亞洲主義”。

  所謂“大亞洲主義”思想萌發於日本明治時代。第一次大戰開始,1916年小寺謙吉出版了《大亞細亞主義論》,表麵上以“白禍論”抵製“黃禍論”,實際上要求在日本指導下改造中國,為日本的大陸擴張政策製造輿論。1924年,由於美國的排日移民法使日本的反美情緒高漲,“大亞洲主義論”一時甚囂塵上。中國方麵有人批判這種理論,上海《民國日報》刊出譯民的《真東亞聯盟》一文,論述“大亞洲主義”之不可行。李大釗發表《大亞細亞主義與新亞細亞主義》、《再論新亞細亞主義》兩文,批判日本的“大亞洲主義”,主張以“新亞細亞主義”取代日本所謂的“大亞洲主義”。陳獨秀在1924年6月4日的《向導》上發表《亞洲民族聯合與亞洲平民聯合》一文,提出日本、中國軍閥政府及一切執政者除外的平民大聯合。

  正是在這樣一個曆史背景下,孫中山於1924年11月13日由廣州北上,經上海繞道日本,24日抵神戶,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訪問日本。雖然受到當地華僑的盛大歡迎,但日本政府要員卻無一人露麵。這表明,日本政府對廣東軍政府大元帥孫中山訪日態度十分冷淡。

  孫中山此次訪日的高潮,自然是11月28日下午,在神戶高等女學校應邀發表“大亞洲主義”的演講。這次空前盛大的演講會,是由神戶商業會議所主辦,後援者是大阪每日新聞社、大阪朝日新聞社、神戶又新日報社及神戶新聞社。演講的內容,可歸結為以下幾點:

  (1)讚揚日本“發奮為雄”,同歐洲人奮鬥,爭取廢除所有不平等條約,取得獨立和富強,使亞洲各國民族獨立產生了希望。

  (2)宣傳“亞洲全部的民族聯絡起來,然後亞洲全部的民族的獨立運動,才可以成功”;強調中國與日本的“大聯絡”。

  (3)將亞洲的興衰問題,歸結為文化問題。強調東方的文化是王道,西方的文化是霸道,講王道是主張仁義道德,講霸道是主張功利強權。

  (4)介紹俄國情況,認為俄國要主張王道,和歐洲的白人分家,要和“東方攜手”,暗示中日俄三國聯盟。

  孫中山在日本境內,對日本國民講述“大亞洲主義”,對日本的侵華政策未作明確的指責。但在講演結尾時,卻語重心長的正告日本國民:“你們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歐美的霸道的文化,又有亞洲王道的本質,從今以後對於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鷹犬,或是做東方王道的幹城,就在你們日本國民去詳審慎擇。”後麵兩句,可以說是這次演講最精彩、最有意義的重話。但是講演後,讚助這次講演會的幾個報社並未將最後結語“鷹犬”、“幹城”字眼刊載出來。這是為什麽呢?伊原澤周曾做出四種推測,最後認定,可能是報社顧慮政府的檢查及國民的反感而將之刪除的。

  無論如何,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與日本人倡言的亞洲門羅主義,完全不同。它是以亞洲民族為本體,而以東方文化為動力,促成東亞民族的團結與東方文化的複興。日本的“亞細亞主義”則是以日本民族為主體,結合國權主義與擴張主義,而成為“對亞洲的侵略主義”。總之,孫中山在神戶演講“大亞洲主義”,是對日本人的一項忠告。希望日本人以東方王道文化做基礎,聯合並扶植亞洲被壓迫的民族,抵抗西方的侵略,共同造成一個有助於人類文化發展的新亞洲、大亞洲。但日本人顯然並沒有體諒孫中山的心意,甚至曲解孫先生“大亞洲主義”為後來日本軍閥所主張的所謂“東亞共榮圈”做注腳,這自然不是孫中山當時所能預料到的悲慘後果。

  四、蔣介石對日本的愛恨情結

  在近代中國的軍政領袖人物中,毫無疑問的,蔣介石是對日了解最為深刻的一位。這一方麵由於蔣曾留日學習軍事,民國初年又曾兩度赴日本居留達三年之久,對日本的立國精神與建國過程,下過一番研究的工夫。另一方麵由於蔣氏在參與及領導國民革命的過程中,有數度直接與日本當局接觸的經驗,也曾不止一次的派遣專使到日本去做縝密的考察,這都使蔣介石對日本的國力與軍國主義興起後的侵略本質,有深刻的認識。

  蔣介石早年留日的學習經驗,根據黃自進教授的研究,對蔣本人至少有四點重要影響:

  (1)培養人生觀。蔣自認為他之所以能於簡單的生活以及對工作能持之以恒,實得力於在日本嚴格、枯燥的軍隊生活,鍛煉出他的個性。

  (2)體認到全民軍事化的重要性。蔣於1930年代在中國所推展的新生活運動,其目的即在追求中國國民生活的軍事化,唯有國民軍事化,才能在短時間內加強中國的動員力量,加速中國的現代化。

  (3)主張運用科學知識重新驗定傳統生活習慣。從他主張吃夠不一定意味著吃飽,多食容易導致疾病以及在日本聯隊受訓過程中吃不飽的經驗,到理解節製是養生過程等範例,無一不是反映他的日本經驗。這些經驗自然也蘊涵著日本運用現代化的科學觀念,推動社會習俗改革運動的成效。

  (4)強調實踐,奉行“知行合一”學說。這些理論雖然是陽明學說的真諦,但也是他通過對日本“武士道”的觀察所得到的新啟發。

  蔣介石所津津樂道的日本學習經驗甚多,包括軍隊訓練的嚴格、生活的勤勞節約、軍人的絕對服從等,對蔣氏日後的建軍都有重大的影響,可以說完全以“日本為師”。這方麵黃自進已做了地毯式的爬梳,在此不贅。

  蔣介石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是個講究孝道、師道、友道的政治人物。他的對日觀,同孫中山一樣,是發自內心的愛,從佩服和推崇的角度出發的。他在日後與日本政治人物的談話中,一再這樣表示:“中日兩國無論在種族文化地理人情各方麵,皆甚親近,而且在曆史上中國與英、美、俄、法等西洋各國之關係,皆不如與日本關係之長久而親密。”所以他堅信“兩國之間沒有不可解的糾紛,沒有不可了之事”。

  他曾明白告訴日本記者,對日本明治維新以來,進步之速及一般國民忠義孝友之德,禮儀勤儉之風,向所傾佩。他進一步對日本的古今人物,像維新以前的賴山陽、維新時期的勝安房與吉田鬆陰二氏表示欽佩。

  蔣介石認為,日本之強盛在於他的工業化以及吸取中國王陽明的實踐哲學,他很推崇日本的“武士道”,特地指出,日本之國魂,即為“大和魂”,“大和魂”所表現的精神,即是“武士道”。“武士道”講究“忠君愛國”、“好俠尚義”、“輕生樂死”。這些特質都有助於日本建構一個現代化的國家,當然更有助於建設一個軍事強權。而塑造日本民族成就這樣的特質,實際上是來自於中國傳統的儒家精神,尤其是陽明哲學中所倡導的“致良知”、“知行合一”、“即知即行”的實踐精神。

  同孫中山一樣,蔣介石對日本的看法也是雙重性的,愛與恨糾結,幾乎同時並存。這是曆史造成的時代悲劇!將日本視為一個對中國具有領土野心的帝國主義,是蔣介石自青年時期以來就秉持的看法,認為日本視滿洲為禁臠,中國在無完全準備之前,不應輕易嚐試解決滿洲問題,這是蔣在1921年向孫中山提出北伐建言書中的一個重要觀念。根據這一理念,他主張國民黨在北伐過程中,不應將張作霖列入作戰對象,以免刺激挺張的日本政府。換言之,蔣對日本在中國東北之殖民經營野心,了若指掌,因而不願輕舉妄動,以免挑起和日本的衝突。

  1926年,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革命軍開始北伐,在北伐過程中一再遭到日軍的挑釁。從翌年的“五三慘案”開始,身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蔣介石,對日軍師出無名在先,濫殺中國軍民於後,公然在中國領土行暴,自然痛心疾首,引為平生奇恥大辱,自此由愛生恨,激發出一股強烈的雪恥之念。蔣在日記中,每天必做自強雪恥之警語,以為自勵自惕:

  5月4日:“日人侵侮我至此,實難忍受!”“濟南軍民,對日軍之慘殺,無不義憤填膺,目皆欲裂。”

  5月7日:“日本軍閥心毒狠而口狡詐,若其政治家再無遠見,吾誠為日本國民危也。”“哀哉!國未亡而亡國之慘禍已見矣!”“慘毒苛暴之威,豈能懾動我哉?”

  5月9日:“如此橫暴,雖亡國之民,亦難忍受也。”“悲乎!如有一毫人心,豈能忘此恥辱乎?忘之乎?雪之乎?何以雪之,在自強而已。”“在雪恥之誌而不能暫時容忍者,是匹夫之勇也,必不能達成雪恥任務,餘今且暫忍為人所不能忍者可耳!”“國恥、軍恥、民恥、何以雪之,可不勉哉!”

  5月10日:“土地任人處分,人民任人慘殺,亡國之慘痛,極矣!”“對於日本,凡可忍辱,且暫忍之,必至最後忍無可忍之時,乃求最後曆史之光榮與之決一死戰雲雲。”

  “五三慘案”予蔣介石的打擊最大,但在衡量當前情勢下,蔣在與譚延闓、吳敬恒、張人傑、王正廷等黨政要員徹底計議後,決定對軍事暫取不抵抗方針,先禮後兵以觀其後,而迅令各軍全部渡河,繼續北伐,以集中全力完成革命為目前唯一方針。而蔣本人自己則決定,每日六時起床,必做國恥紀念一次,勿間斷,以至國恥洗雪後為止。

  及至1934年秋,中日局勢更趨危急,正進入最後關頭。蔣介石亟思設法打開僵局,乃在病榻分章口述,而囑陳布雷筆錄,撰《敵乎?友乎?中日關係的檢討》一文,但以當時政治關係,不便以陳布雷的名義出之,乃用徐道鄰名義刊載於《外交評論》(The Foreign Affairs Review)第三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

  這是一篇語詞含蓄而用意深長的論文。文章一開頭,首先定調說:“一般有理解的中國人,都知道日本人終究不能作我們的敵人,我們中國亦究竟須有與日本攜手之必要。”對於中日僵局的造成,中日兩國均有責任,但“中國方麵有十分之四的責任,日本方麵至少也應有十分之六的責任”。因此,中國需要檢討自身的錯誤與失計,日本尤應承認某“直接的對中國認識的錯誤”,與“間接的國際間舉措上的錯誤”。作者特別指出,日本對中國國民黨之觀察,犯了兩種錯誤:其一以為中國國民黨是發動排日勢力的中心;其二以為非打倒中國國民黨則中日問題無法解決。再次,日本人拿蔣介石與袁世凱、李鴻章相提並論,也是一種錯誤,因為兩者出身不同、教育不同、環境不同,即其所處的時代絕對不同。以袁、李的習性與識見來推斷蔣氏,有如“老子與韓非同傳”一樣的滑稽。

  《敵乎?友乎?》一文的結論,歸結到中國的一句古語:“解鈴還須係鈴人。”希望日本勇於檢討,接受錯誤而改正,以懸崖勒馬的勇氣,擔當起打開中日僵局的責任,謀求久遠的和平。後來陳布雷回憶此文之主旨,曾謂:“此文之作,蓋欲暗示日本以中國決不可屈服,日本決不可不認識東亞安危之至計。為日本彷徨無主之國論辟一新視野,而痛斥其野心軍閥之無知,即或未能打消其侵略之妄念,亦冀稍緩其淩逼之氣勢也。”

  五、餘論

  可惜的是,中日僵局始終沒有打開,日本軍人也並沒有懸崖勒馬,東亞風雲完全變色,最後演成一場玉石俱焚的大悲劇,日本因侵華戰爭與發動珍珠港事變,終於兵敗投降,自食苦果。中國也因為抗戰八年而兵疲民困,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蔣介石對日本苦口婆心的勸告,最後是失望了,中國人也失望了,但終戰後蔣介石卻不念舊惡,“以德報怨”,化民族國家之恨為至高無上的愛,“與人為善”對日本采取了史無前例的寬大政策。其內容包括:

  (1)天皇製度的民族自決;

  (2)阻止蘇聯分割占領日本;

  (3)迅速將二百多萬的日本軍民送達其祖國;

  (4)放棄戰爭賠償的要求。

  是什麽力量?怎樣的考慮?促使蔣介石對日本采取“不念舊惡”,表現“大愛精神”的寬大政策呢?

  首先,最基本的因素,當然在於以儒家思想中心的東方的文化。東方文化的本質,一為仁愛,二為忠恕。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蔣介石,一直是東方文化與傳統道德的終生服膺者與切實踐履者。誠如日本國會議員灘尾弘吉所言,蔣之所以采取如此寬大的對日政策,“決非基於戰勝者對戰敗者的隨興的寬容或憐憫,而是由於中華民國建國的理想。此一理想是植基於中國固有的儒學思想,發自深遠的哲理。”

  其次,蔣介石對中日合作的信念與希望。在他的一生當中,無論遭遇任何情況,都是始終一貫,絕不動搖的。他對日本的愛,是出自兄弟之邦的感情,源自生活經驗的體會。他對日本的恨,則是基於國家民族的大是大非。兩者雖時有矛盾糾葛,卻並非不能切割的。因此,對於敗戰後日本的措施,蔣認為“戰爭是日本軍閥發動的,不是日本國民之罪。”所以諄諄說服聯合國其他領袖,親自率先垂範王道的襟度,為日本的複興,實施了史無前例的寬大政策。

  是的,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世上沒有永久的敵人。中日兩國之間沒有不可解之糾紛,也沒有不可了之事。蔣介石主動拋棄過去的恩怨,在戰後挺身而出,做了一次“解鈴人”,主動化解了中日兩國糾葛半世紀的愛恨情仇,為日後的中日親善,甚至中日複交奠定了基礎,也為亞洲的和平、安定與繁榮,開啟了一扇“友好之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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