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開始第一個春天終於來臨了,什刹海、“三海”厚厚的冰層還凝結在池塘邊,離岸稍遠的湖麵上,已經漾開了一汪汪盈盈碧波。風吹過,奔跑著騾車蠕動著駝隊的街肆上塵土飛揚,焦枯了一冬的枝頭上又重新綻出了點點新綠。
槍炮聲早已從京城百姓的耳中消失了,老態龍鍾的慶親王與李鴻章仍苦著臉兒要求各國大使“少點,再少點”。
經過聯軍持續不斷的清剿,北京乃至周邊地區的義和團殘餘終於被徹底地撲滅了。這下待在北京沒仗可打,受折騰的就是洋兵了,單單一個“家”字兒,就讓長時間待在異國他鄉的洋兵們度日如年。
中國春節的熱鬧勁兒剛剛過去不久,不少人家的門上貼著的“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裏杏花紅”、“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或是“天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的大紅對聯依然還是那般醒目,聯軍官兵中就以極快的速度泛濫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想家”狂潮,尤其是來自歐洲各國的軍人。他們遠離自己的祖國,與父母妻兒分別長者已逾一年,短者至少也有八九個月了。戰爭早已結束,作為軍人為國家應當履行的職責已經完成,還有什麽必要繼續讓他們的父母親人為他們擔驚受怕?每一個聯軍官兵都知道遙遠的中國在西方人的心目中是個什麽樣的概念,凶險、陰謀、動蕩、屠殺、炮火,還有夏天能把人曬成人幹冬天能把人凍成冰棍的惡劣氣候,以及太多的詭異和不確定因素……兒子在中國多待一天,父親的額上便會多了一絲皺紋,母親的頭上便會增添一根白發。
聯軍總司令部得到的報告表明,春節之後到元宵節這半月時間裏,軍人酗酒、吸毒、鬥毆、偷竊、強奸之類的犯罪行為突然大幅度增加,這讓他們極為頭痛。中國首都新的統治者心裏憋著一口氣,竭力要用事實來盡快證明,他們管理之下的北京要比中國政府管理時好得多,不敢說歌舞升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至少也要表現出百業興旺,安居樂業的景象。為達此目的,他們的確也采取了不少措施,北京城剛剛從三天無政府狀態中平息下來,他們就把眾多的軍隊調到了城外駐紮,鼓勵商家店鋪盡快開門營業。後來成立“聯軍公所”則被證明是最為有效的一個措施。“聯軍公所”理所當然由占領者發號施令,具體事務則由被招募來的大量前中國官吏和衙門裏的辦事人員來完成,“聯軍公所”實際上取代了以前中國政府各級衙門的性質。讓新的統治者們大感欣慰的是,這些端上洋飯碗的中國人為他們辦起事來遠比過去為中國上司服務時更加賣力。
占領者的目的原本已經差不多實現了,北京城以及周邊地區在“聯軍公所”強有力的管理下,社會秩序已經完全恢複到了戰前的情形,甚至比那時候更好。各行各業很快進入了正軌,由於一種神奇的新型建築材料水泥大量地得以推廣使用,幢幢新樓大屋從廢墟中拔地而起,大柵欄火場、東單火場,均已新店林立,煥然一新。被義和團燒毀的鼓樓,被聯軍炮火焚毀的正陽樓、東直門朝陽門城樓,也都搭起了腳手架,在進行大規模地重修。交通恢複後,外地客商潮水般湧入京城,飯莊酒樓生意火暴,八大胡同的青樓妓院門庭若市,由於名角名票競相粉墨登場,大小戲園場場客滿。這讓占領者們大感得意,可眼下聯軍官兵如此一胡鬧,豈不使他們數月來的努力毀於一旦,前功盡棄!
而治療思鄉病最佳的良藥隻有一味,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士兵們送回家。
最先撤軍的是美國人,他們不動聲色地把第14步兵團送回了夏威夷。緊跟著效仿的是法國人和俄國人,隻有姍姍遲來的德國人按兵不動。3月18、19日兩天,英國人也開始撤兵了,兩千名印度錫克軍人乘火車前往天津,由英國軍艦把他們送往出征前的駐地加爾各答。
隻剩下華勇營的偌大天壇頓時顯得冷清了許多。大家都是人,華勇營的中國士兵也想家,也想父母親人,像鄭逸秋這樣無家可歸的畢竟是極少數。
剛剛進入北京時許多弟兄就急欲回家,這還絕不僅僅是出自對家鄉和親人的強烈思戀,他們在英軍服役的兩年時間裏已經攢下了能讓父母親人心花怒放的大筆銀子,而且絕大多數人在北京城三天的大搶劫中也把自己鑄成了“金玉之身”。
雖然英軍司令部有“一切戰利品必須上繳”的命令,但官兵們的行軍背囊全都鼓鼓囊囊,身上也纏滿了各種值錢的物件。中國自來既有“財不露白”的警示,也有“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誘惑,更有“富貴而不歸家,猶如錦衣夜行”的慫恿。凡此種種,讓他們在成為“富翁”後很不習慣,心態很難平衡,很是提心吊膽,總認為所有的人都有謀財害命之心。
解脫這種獨特的精神重負的唯一辦法便是,隻有把這些個連他們本人也弄不清楚到底價值幾何的財產火速送回家中,讓父母親人盡快地將它們變成房屋土地耕牛和銀票,他們夜裏才能不睜著眼睛睡上一覺。
但是,在剛進入北京城期間回家對他們來說隻能是一種夢想。從城裏逃出去的義和團幾乎把京城以外的地方全當成了他們的天下。已經純粹用刀槍火炮與洋人對話的義和團對他們這種替洋人扛槍打中國人的角色隻能用一種最簡單最原始的手段來對付,那就是毫不猶豫地砍下他們以及他們所有親人的腦袋。
而時過境遷,現在的局勢完全不同了,義和團像滿地撲騰的螞蚱一樣早已被消滅得幹幹淨淨,“聯軍公所”把城裏城外全變成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所以,華勇營的不少弟兄也動起了回家的念頭。
何況,華勇營除了從威海衛招募的士兵,其餘的絕大多數都來自於京津直隸一帶,他們的家原本離北京城就不會太遠。
可嚴重的問題隨之而來,這樣的行為是不能被允許的,英國遠征軍並沒有仁慈到專門為華勇營設立探親假的程度。當第一個鼓足勇氣向英國長官提出請假回家看看的士兵遭到毫不猶豫的拒絕後,華勇營中眾多想回家的士兵立即恐慌起來。
劉六兒比任何人都恐慌,因為華勇營上千號中國弟兄裏,他的思鄉之情無人能及。
劉六兒急於回家有一萬條充足的理由。當初他親眼看到俄國人的炮彈落到南窪子莊騰起的衝天煙火,至今仍縈繞在他心中未散。劉六兒是個大孝子,他自從到威海衛背上洋槍吃上洋飯以後,每月10兩銀子,他篤定準時給家裏兌9兩回去,千叮嚀萬囑咐父母務必把他兌回去的銀子攢起來蓋所大宅院。讓劉家也能在鄉親麵前露露臉兒。雖然半年前因為戰亂和家裏中斷了音訊,再也沒敢往家裏寄銀子了,可一年多一算下來,他寄回家的銀子往少裏說已有上百兩,用這樣一大筆錢,蓋座像模像樣的小宅院綽綽有餘了。自離開威海衛參戰以來,英國人發的作戰津貼,隨西摩爾將軍退回紫竹林後英國人發的獎金,他一個子兒也舍不得花,全存了起來,不長的時間裏,靠著省吃儉用,他已經攢下了200兩銀子――這是他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筆巨款。
然而這還不算,自打第二次離開紫竹林向北京進發,劉六兒就替自己拿定了主意:凡事隨大流總沒錯。他這人膽子特小,一路上攻城拔寨,看見弟兄們翻箱倒櫃撈錢搶物,他也不敢動手,總是等長官和所有的弟兄都動手了,他才尾隨而上,所以搶到手的大都不是什麽值錢的稀罕物兒。
在眾多的弟兄們裏,劉六兒最感激最佩服的就是鄭逸秋。過去在威海衛時,他寫回家的每一封信都是鄭逸秋代筆,家裏來的每一封信也都是鄭逸秋念給他聽。
他又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報答鄭逸秋,所以打仗的時候他就盡可能地跟隨在他身邊,一者是保護他,二者呢?和鄭逸秋這樣的高人在一起,他心裏踏實。
不過,他覺得高人也有犯渾的時候,大多數弟兄衝進王府高官的府邸時全都衝著金銀玉器而去,隻有這鄭逸秋,好像讀書讀昏了腦袋,偏偏對那些字啊畫的感興趣。劉六兒從不要那些不實惠的東西,他的背囊裏總是鼓鼓囊囊的,裝的全是他自認為最值錢的金銀珠寶。在團河行宮那一次,他就搶了好幾樣讓他一想起來就興奮的物件,一個銀燭台,一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熏爐,還有一條他親手用刺刀從屏風上撬下來的龍。熏爐和龍看上去都是黃燦燦亮光光的,但他認不出到底是金子還是銅做的,又沒勇氣向別人請教。這就讓他暗暗著急了好些日子,直到他把這三樣東西全扔了。
那是在進入北京城之後,這事兒說起來有點兒像猴子搬包穀。劉六兒但凡弄到了自認為更值錢的物件,就把原來珍藏在行軍背囊裏的東西扔掉幾樣為新物件騰地方。
那一天劉六兒跟著洛斯勃爾、鄭逸秋還有弟兄們擁進了端王府,別說銀子,單是從太湖石下麵起出來的8大箱子金翹寶,就堆得來像一座座墳頭似的,把弟兄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劉六兒衝進端王大福晉的臥室時,裏麵已經被弟兄們翻得亂糟糟的了,他從來沒看見過的用綾羅綢緞做成的花花綠綠的滿族衣服扔得遍地都是,他從上麵踏過時,沒想硌著了一件硬物。他撩開衣服,發現是一個紫紅色的金屬盆子,看那精致的做工和鑲嵌在上麵的珠寶,像是一件擺設,就趕緊裝進了背囊。
就為了裝這盆子,他不得不忍痛把背囊裏的東西扔掉了一大半。
在端王府的一間屋子裏,他親眼看到鄭逸秋從多寶格上將一隻隻黃緞包著的匣子打開,從裏麵拿了好幾件卷起的紙筒裝進背囊裏。
他沒看見那紙筒是啥玩意兒,當然,就是看了,他也不可能知道那玩意兒到底值錢還是不值錢。
隻有這一次,他大著膽子偷偷地請教了鄭逸秋,高人到底不同,鄭逸秋隻認真地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說:“你這家夥真有福氣,這叫嵌玉紫金盆,是隆裕太後賜給端王大福晉的,供祭祀祖宗用的家廟神器。有這寶物,你一家人這輩子就全餓不著了。”
劉六兒就為了這件足以讓全家人一輩子餓不著的寶物,幾個月來一直心驚肉跳,連睡覺也不敢閉眼。特別是同在天壇住了半年多的印度軍隊撤走後,他心裏更是急得要命。一旦回到威海衛,他這寶物就難免不被人發現,到那時英國人要讓他把這寶物當做戰利品上繳,他還有膽量抗命嗎?
劉六兒思來想去,覺得隻有鄭逸秋能幫他的忙。在騎兵營裏,他和洛斯勃爾營長好得如同親兄弟,全營的弟兄們也都知道他倆之間的關係。
劉六兒瞅機會給鄭逸秋一說,鄭逸秋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說:“你是想把那寶物兒弄回家去吧?行,這事我去給營長說說。”
劉六兒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咚地落了地,他知道,隻要鄭逸秋答應,洛斯勃爾那兒一準點頭。
果然,沒等上半天,鄭逸秋就告訴他,這事洛斯勃爾營長答應了,給他一天假,一早出發,天黑之前必須趕回營裏。營長還掏出10兩銀子,叫鄭逸秋轉交給劉六兒,說,前次在南窪子莊沒讓劉六兒回家看看,他很過意不去,他希望劉六兒的親人平平安安,這10兩銀子,算是他個人的一點心意。
劉六兒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他謝了鄭逸秋,又請鄭逸秋代他向營長致謝。
次日天剛破曉,劉六兒便起了個大早,用濕帕子把呢料軍大衣和馬靴擦得幹幹淨淨,背著背囊,挎了一支來複槍,獨自一人騎馬離了天壇。春風得意馬蹄疾,劉六兒出永定門,沿著北運河一路疾奔。40來裏地,還不消兩個時辰,他便進了南窪子莊。
劉六兒一進莊子便覺著不對勁,他原本懷著幾分衣錦還鄉的得意心態,想讓父老鄉親們看看如今的劉六兒端上洋飯碗了,有出息了。可一些自小看著他長大的大嬸大娘,見著他先是一驚,然後茫然地盯著他不說話。劉六兒一臉笑容,“大嬸”、“大娘”地叫得親切,也沒一個人搭他的茬。
不一會兒,劉六兒更覺著奇怪了,莊子裏一是男人少,女人多,不多的男人也大都是老人和娃娃;二是房屋大都破爛不堪,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被炸塌的或是被燒毀的。
劉六兒惴惴不安一路前行,當他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家時,仿佛一個驚雷陡然在頭頂炸響,驚得他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他記得清清楚楚,兩年前他離開南窪子莊時家裏分明還有五間歪歪倒倒的破瓦房,可現在,別說他想象中嶄新的宅院,連昔日的老房子也隻剩下幾堵被燒得黑糊糊的半截牆,和一地焦木碎瓦。
劉六兒翻身下馬,衝進院裏,發狂地哭喊起來“爹――,娘――”
沒人應聲。
身後卻響起了嘁嘁喳喳的議論聲,“這狗操的,靠著洋人還真神氣起來了”、“宰了他,來他個斬草除根”。
劉六兒將肩一擺,那來複槍已到了手中。他猛地轉過身,嘩地將子彈推上紅槽,怒目大喝道:“你們想幹啥?”
議論的人像炸了窩的麻雀般轟地四下散去,自小看著他長大的常婆婆腳小跑得不利落,索性不跑了,轉過身來喘著粗氣嚷:“六兒……千萬別動家夥……要替你爹娘報仇,你也別胡殺一氣!”
劉六兒驚得差點岔了氣,衝上前大吼道:“常婆婆,我家究竟出啥事了?你快些告訴我!”
常婆婆害怕地看著他,說:“你家裏出了啥事,你真的一點不曉得嗎?”
劉六兒叫道:“我在威海衛當兵哪,最近幾個月連信也不通,我咋曉得?”
常婆婆說:“六兒,你家裏人,早就一個不剩地走了……”
“走了!是誰害了他們?”
“唉,六兒,我就啥都給你說了吧。老長日子裏,你總往家裏大把大把兌銀子,也怪你那爹顯派,生怕不知道他家六兒出息了,每次拿到匯票,總要在莊子裏到處轉,逢人就說咱家六兒又兌銀子回來了,莊裏人全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哩。半年前,這一帶也鬧起了義和團,專門殺洋人和‘二毛子’,大家夥想,還上哪兒尋‘二毛子’啊,咱這南窪子莊不就有現成的嗎?這樣,就把你那一家人全給殺……殺了,房子也點火燒了。”
劉六兒將槍筒猛地杵到常婆婆胸口上,惡聲惡氣地喝道:“老東西,你今天要不把殺我家的人,燒我家的房的人一個個全給我說出來,我就一槍把你的腦瓜子打得稀爛!”
“六兒,你常婆婆……老了,也不怕死了。我就是全告訴你,你也沒法報仇了。”
“咋回事?”
“這些人全都死了。前些時候打天津,咱莊上去了400號男人,結果除了七八個缺胳膊少腿地回來了,其他的全都讓洋兵給打死了。”
“好,我就專殺這七八個缺胳膊少腿的!”丟下這句話,劉六兒一臉殺氣,轉身便走。
他果真動了殺機,挨家挨戶地闖進屋,啥話也不說,隻要看見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對準腦門便是一槍。其餘的人,隻要想反抗的,他也照殺不誤,讓他一口氣殺了十四五個。還放起火來,連屍體帶活人加房子全給燒了。
莊子裏的老人女人一看打小老實厚道的劉六兒變成個殺人不眨眼的黑煞星,趕緊帶著小娃娃往野地裏逃去。
劉六兒殺人殺累了,跑到自家屋基前向著殘垣斷壁磕了三個頭,然後躍上馬背,一溜煙向北而去。
進得熱鬧如昔的大興縣城,劉六兒這才感覺到餓了。他在城中一家飯莊前下了馬,讓店裏的夥計把馬牽去拴了,獨自進得大堂坐下。
小二見這人軍裝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紫色血跡,嚇了一跳,趕緊迎上前來彎彎腰:“這位軍爺,想來點啥?”
劉六兒抖出一副大爺派頭,大模大樣地說:“不用多話,把上好的酒菜隻管端上來便是。”
劉六兒一個人守著滿桌子上等酒菜,大吃海喝起來。
沒想,他這副派頭和軍裝上的血跡,卻引起了旁邊一位頭上扣著頂博士帽的男人的注意。
劉六兒吃喝時,看到飯莊對麵是家門麵頗為氣派的銀樓。吃完飯,把賬結了,他吩咐候在門邊的夥計說:“馬我一會兒過來騎,我還得去對門銀樓辦點事。”
劉六兒搖搖晃晃地過了街,進了銀樓,大聲道:“掌櫃呢,快把你家掌櫃的叫出來。”
掌櫃以為是潰兵上門打劫,趕緊出來。一看是位穿著洋人軍裝的中國人,不禁有些發愣。
“這位軍爺有啥事,但請吩咐。”
劉六兒把背囊往櫃台上一放,解開係帶,將那盆兒掏了出來。
“這寶物你認真看看,給個價。”
掌櫃眼珠子一亮,趕緊雙手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個仔細,眨眨眼睛,伸出根指頭說:“軍爺,你這東西要真賣,我這人也幹脆,就給你個整數。”
“一萬兩?”
“軍爺說笑了,哪兒值得了那麽多?我說的是一百兩。”
劉六兒伸手將盆子奪過來便往背囊裏塞:“你他娘的直是黑了良心了,這是件啥寶貝?一百兩你就想拿去?”
掌櫃道:“軍爺也不看看這是啥時候,這東西要放在過去呢?還真能往上翻幾個滾。可現在京城地麵上從宮中、王府裏流出來的寶物多的是,這價兒還不得稀裏嘩啦往下跌?”
劉六兒道:“再咋跌,我這東西也是個寶!你知道它的來曆嗎?說出來嚇你一大跳,這叫嵌玉紫金盆,是東宮太後賞給端王爺大福晉的。”
掌櫃道:“軍爺說得沒錯,我要不是看在這是件真正的禦賜之物,就隻能論斤稱兩地收了,還舍得給你一百兩?”
劉六兒大步出門,差點撞到了那個一直注意著他的男人身上。
掌櫃的跟上來叫道:“呃呃,軍爺,莫走啊,價錢嘛,還可以商量。”
“沒商量!”劉六兒頭也不回,走到飯莊前叫道,“夥計,快把馬給爺牽來。”
劉六兒剛一離開飯莊,那位男人也趕緊上馬,跟了上去。
劉六兒出了大興縣城沒一會兒,那酒勁潮上來了,頭大如鬥,上半身發熱下半身發冷,心裏也燒灼難受,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成了花遝遝一片。好在這是條進京的古驛道,即便是閉著眼睛,也是迷不了路的。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也不知走到了啥地界兒,劉六兒忽地覺得有人從後麵揪住他的皮帶,猛地一把將他拉下馬來,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劉六兒一嚇,酒也醒了大半,這才發現自己居然闖進了一片樹林子裏。跟前立著一個麵相清朗,身材勻稱,頭戴禮帽的中年男人。一支長柄手槍,正對著他麵門。
劉六兒驚恐地叫道:“你是什麽人?想幹啥?”
男人道:“你不用問,送你上路之前,我自然會告訴你大爺我是什麽人。不過,我現在倒想弄清楚你究竟是個什麽人?長著一張正宗中國人的臉,咋身上穿的是英國人的軍裝?頭上又戴的是印度人的軍帽?”
劉六兒剛剛殺了十幾口人,餘勇尚在,大聲嚷道:“殺我,借你副膽子你也不敢?想知道爺是誰嗎?說出來把你魂都得嚇掉!爺是英國陸軍裏大名鼎鼎的華勇營,打天津,攻北京,從屍山血海裏一路衝殺過來……”
“嗬,我剛才還想隻要你把那盆兒乖乖給我,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哩,沒想你還是個認賊作父的漢奸,我張滾刀今日要不把你碎屍萬段,就對不起滿天下的中國人了。”
劉六兒一聽“張滾刀”這三個字,剩下的酒意也全嚇醒了。這些日子,各占領區裏的“聯軍公所”都在協力捉拿一個江湖人稱“張滾刀”的罪犯,此人專門深夜裏摸到一些死心塌地為洋人效勞當差的大戶人家,殺人劫財不說,還必在現場用血在牆上書上“張滾刀”三字。
劉六兒的嗓門猛地低了:“張……張好漢,你不是在京城裏發財麽?咋跑到大興來了?”
張滾刀不再與他�唆,喝道:“把你那寶物兒給爺拿出來。”
劉六兒規規矩矩照辦,還搭上一句軟話:“張爺看得上,小的就送給……”
話音未落,槍已經響了,子彈正打在劉六兒的額頭正中,他像被猛地推了一把似的,往後躥出半步遠。張滾刀隨即剝下劉六兒的軍裝,然後從腰間掏出短刀,庖丁解牛一般,不消一會兒工夫,便將一個大小夥子,肢解成了一大堆零碎和骨架……
直到第二天上午,洛斯勃爾營長才得到“聯軍公所”轉來的巡捕房的消息。說英軍華勇營的一名士兵在永定門外的一片樹林子裏被殺了。洛斯勃爾一聽便知道是劉六兒出事了,馬上和沙克、鄭逸秋、黎成飛馬趕去現場。他們趕到時,看見趙雙全已經帶著一幫巡捕正在勘察現場。四人一見了那血淋淋的場麵,還有用刀尖在劉六兒臉上劃下的“張滾刀”三個字,除了震驚,便是憤怒。四人把劉六兒的殘骸撿起來用布兜著,和巡捕一起挖坑把劉六兒就地掩埋了。然後對著新墳,發誓要抓住張滾刀,替他報仇。
趙雙全很快便查實,張滾刀真名叫張掌華,本是京西鏢行中的一個小頭目,刀法出眾,據說舞起刀來,水潑不進,此外還練得一身不錯的輕功。一次張掌華帶人為天津洋商護鏢,在運河邊上的一個叫小擺渡的地方遭遇強人,寡不敵眾,讓強人把貨搶了去。按照鏢行規矩,這是必須要賠償的。尤其這次的貨主是洋人,貨物的價值也極為昂貴。張掌華清楚,這次被劫了道,鏢行的招牌被他砸了不說,就算把鏢行的全部家當都賣光,也不夠賠。張掌華左思右想,隻有把貨追回,自己才有活路,於是帶領弟兄們在運河邊上明察暗訪,打聽劫鏢強人的情況。沒想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那幫強人知道他們的舉動後,竟然再次下手,殺掉了張掌華幾名弟兄。張掌華被逼上了絕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帶著幾位鐵了心跟他闖黑道的弟兄,在運河邊上幹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從那以後,張掌華就變成了張滾刀。
為抓住張滾刀,“聯軍公所”使盡了渾身解數,依照以往的經驗,懸以巨額獎金當然是最好的辦法。可這次懸賞告示貼出去近一個月,舉報者倒是不少,可沒有一條是有用的。而且,張滾刀似乎讓那懸賞告示刺激得不輕,不僅不逃,反而比以往更為頻繁地在京城作案。
3月25日深夜,兩個正在德占區“聯軍公所”巡捕房值班的中國巡捕,打盹時被摘了腦袋,隻剩下兩具無頭屍。
五天後,噩運落到了剛“飛黃騰達”不久的趙雙全頭上。他死在他新買的大宅院裏,肚皮正中給戳了個大窟窿,膏油流出來,被點燃成了一盞天燈。老婆呢?人在炕上,頭在炕下,隔著幾尺遠。
一個人單槍匹馬接連不斷弄出的一樁樁一件件血案,震驚了整個北京城。各占領區的“聯軍公所”協同配合,出動了大批軍隊,在各個占領區像梳子樣來回梳過每一條大街,每一條胡同的每一戶人家。張滾刀卻像幽靈一樣,始終無影無蹤。
夜裏出入八大胡同等地尋歡作樂的聯軍軍官們把手槍擦得油光瓦亮,頂上火一副拔出就要打的架勢。全城的中國巡捕都增發了子彈,日夜上街巡邏。盡管如此防範,血案依舊不斷,弄得人心更加不得安寧。
張滾刀甚而把屠刀直接對準了洋人。4月5日拂曉時分,絨線胡同出了一樁怪事,小半條胡同的地麵上撒著西班牙銀圓、墨西哥鷹洋、還有陝西省造庫平七錢二分的光緒銀元,引起了好一陣驚喜和慌亂。銀圓係洋人引入中國,19世紀末在中國南方已廣泛流通,而在中國的北方,仍然以使用銀子為主――筆者注)待巡捕趕到,方發現在這胡同西口處的一家法國洋行發生了驚天大血案,洋行老板和他的中國太太加三個孩子,還有一名傭人、一名奶娘全部被劈死在床上,連吃奶的嬰兒也未能幸免。
無一例外的是,在所有殺人現場,均留下了那三個血淋淋的字:張滾刀。
京城裏的洋人,再度讓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棍攪得恐慌起來。全北京城的“聯軍公所”都被張滾刀弄得來疲於奔命,惶惶不可終日。可辛苦了這麽久,連張滾刀的一隻鞋子都沒撿到。京城裏出了這麽個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專門和“大毛子”、“二毛子”死磕的中國人,也替不少痛恨洋人的中國人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
但最終,張滾刀卻落在了西班牙人手裏。
那是4月11日發生的事,淩晨兩點鍾左右,月亮很圓,月華皎潔。西班牙大使館的武官羅傑裏夫・阿瑟爾起來小解,突然隔著窗口看見一個黑影猶如靈貓出現在大使館的圍牆上,眨眼之間便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地上,向使館大樓摸了過來。
阿瑟爾不但是個職業軍人,而且還在不久前經曆了長達兩個月保衛東交民巷的激烈戰鬥,所以他一點不慌張,趕緊回到臥室,從枕頭下掏出柯爾提手槍頂上子彈。
他住在二樓,估計黑影一定會摸上樓來。他便靜靜地在二樓的拐角處隱蔽起來。
他的判斷完全正確,當黑影輕手輕腳地摸上樓梯,把自己湊近他的槍口前時,阿瑟爾果斷地扣動了扳機。
他擊中的是黑影的大腿,而且接連射出了兩發子彈。就在黑影捂住大腿仰麵朝天地倒在樓板上慘叫時,阿瑟爾大叫一聲撲上前去,死死地按住了黑影。
立即,大使館被驚動了,包括大使在內的所有人員都提著槍拿著各種家夥跑了出來。
阿瑟爾沒有殺死這個人的唯一理由是他完全以為這是一個普通的竊賊。而且,即便是他們抓住了這個家夥以後,也並不知道此人就是聯軍正在傾力緝拿的張滾刀。
直到巡捕聞訊後趕來……
張滾刀果真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他把不怕死的高大形象一直維持到了鬼頭刀劈向他脖頸的最後一刻。
洋人把張滾刀關進了草街子胡同大獄的死牢裏。
對張滾刀的審判是毫無意義的,審的人和被審人都清楚結果是什麽。
但形式卻是必須要的。審訊時,張滾刀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最惡毒、最無畏、最有攻擊性的語言來嘲笑挖苦洋人和代表自己國家的大清朝廷,當然他也沒有放過已經死了或是重新又變成了農民的義和團。
洋人一定要他死,但又清楚地認識到讓這麽一個惡貫滿盈的家夥這麽痛快地死去實在是在幫他的忙。於是,他們想出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主意,把張滾刀裝進中國衙門創造出來的一種獨特的刑具――站籠裏,放在監獄大門處示眾三天,然後再砍下他的腦袋。
可問題隨之產生了,示眾時給張滾刀定一個什麽樣的罪名,著實讓洋人們大費了一番腦筋。張滾刀是個殺人惡魔,這是全北京人都知道的事。在西方人看來,殺人最可怕但卻算不上是最惡毒的,而且“殺人犯”這三個字極有可能讓到時前來圍觀的中國人想起此人殺的全是洋人和為洋人效勞的中國人這一事實,沒準還會對他生出幾分崇敬之情。這樣的結果洋人們絕對不願看到,也遠遠不能宣泄他們對張滾刀的極度仇恨與憎惡。最終,洋人們絞盡腦汁後,想出了一個讓他們的心理多少能平衡一些的詞匯:惡棍。
“惡棍”,生來便是行凶作惡之徒――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比這樣一個詞匯更令西方人惡心和痛恨的了。
這樣的懲戒手段想必事後讓洋人們後悔不已,從張滾刀被公開示眾的第一天起,草街子胡同就被無數看了“聯軍公所”的告示後匆匆趕來的京城百姓擠爆了。
站籠放在監獄的柵欄裏麵,圍觀者與張滾刀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有高高的柵欄隔著。有幸擠到前麵的人手扒著柵欄看不夠,聽不夠,待著不願挪步。離得遠的人則拚命地往前擠,想近距離地瞻仰一下他們心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身體接觸不僅頻繁而且劇烈,彼此之間便免不了口角相譏,老拳相向。由此一來,整條胡同仿佛變成了一條波濤洶湧吼聲如雷的河流。
不過,所有趕來看稀奇的人也的的確確不虛此行,大飽眼福和耳福。今天在這裏看到的,聽到的,足以讓善於侃大山的他們回去後馬上也會成為眾目所矚眾耳聆聽的對象。
瘸著一條腿的張滾刀待在站籠裏把頭伸得高高的,不斷地和前來瞻仰他的男人女人搭腔說話,一副談笑風生神態自若的輕鬆模樣。
女人們立即發現洋人眼中的“惡棍張掌華”不僅英勇非凡而且居然還是個讓她們看上一眼便頓生好感甚而春心蕩漾的英俊男人――如果這樣的角兒都算不上英雄,那咱泱泱大中華上下幾千年,還有過英雄麽?
張滾刀被大辟的日子定在4月18日。
17日夜間,鄭逸秋對洛斯勃爾說,他要出去看望一位過去同文館的同事,夜裏可能會晚些回來,然後獨自離開了天壇。
他在草街子胡同口的一處飯館裏點了一盤薑汁白斬雞、一盤黃醬蔥白肉絲、一條紅燒鯉魚、一碗冰糖肘子,再加上一壇二鍋頭,吩咐小二用提盒裝了,尾隨於自己身後。
有洋軍裝護體,有大把銀子開道,北京城沒有辦不成的事。
得夠了好處的獄卒不僅掏出鑰匙為鄭逸秋打開柵欄門,還殷勤地為他提著燈籠照路。口裏連聲提醒:“地麵不平,鄭爺腳下放小心些。”
一團熱乎乎的惡臭味撲麵而來。大牢裏雖懸吊著兩盞三丁拐菜油燈,四處仍是黑蒙蒙一團。鄭逸秋隱約看出,一道道木柵欄,將大牢隔成了許多大號小號。
隔著柵欄,鄭逸秋看見了睡在草墊子上的張滾刀――待死之囚蹲的是小號,鑰匙在獄卒手裏嘩啦啦地響。兩旁的柵欄後麵貼上了無數張肮髒猙獰的臉,犯人們隔著柵欄嚷:“張爺,有朋友來送你上路嘍!吃剩下的,記著給兄弟們扔點過來。”
“媽的,嚷什麽鳥!”獄卒一頓亂棒將這些蓬頭垢麵的犯人全打了回去。
張滾刀忍著腿上的傷痛,挪動著身子緩緩坐起來,雙眼盯著柵欄外,一臉疑惑地說:“朋友……這才奇了怪了,我張滾刀在這世上居然還有朋友?”
鄭逸秋想,要不燈光太暗他看不清楚自己,就是他已經完全把自己忘得來一幹二淨了。他一把推開牢門,急步走到張滾刀跟前,大聲說道:“張滾刀,你怎麽沒有朋友,我鄭逸秋就是你的朋友!”
“鄭逸秋……嘿,我咋想不起來有這麽個名字了?”
獄卒高舉起燈籠湊到鄭逸秋麵前,讓張滾刀能夠把探視之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鄭逸秋沉著臉說:“看看我,再想想,兩年前,在運河邊上的小擺口……”
“哈!”張滾刀陡地叫了起來,“是你這張小白臉兒呀,我想起來了。我當時放你一條生路,是因為你……對,你一家人全被慈禧殺了。呃呃,你咋穿著洋人的軍裝,這是咋回事?”
鄭逸秋道:“我是英國陸軍華勇營的翻譯……”
張滾刀雙眉一愣,麵如冰霜:“你他媽的是個吃洋飯的?”
“你說的不錯。”
“那你跑來幹啥?你不知道,我張滾刀平生最恨洋人和你們這種認賊作父賣國求榮的東西!”
鄭逸秋一聲冷笑:“張滾刀,我要糾正你兩點錯誤,第一,洋人不全是賊,為洋人做事的中國人也不全都是漢奸;第二,我鄭逸秋反的是昏庸無道腐敗透頂的慈禧老妖婆,而不是中國。中國與慈禧不是一回事,慈禧是什麽東西?她是中國最惡毒、最貪婪、最腐敗的女人。她是個吸血鬼,她吸的是我四萬萬同胞的血。中國敗壞到今天這種局麵,罪魁禍首就是她!”
張滾刀眼珠子轉了轉:“慈禧雖然可恨,可咱中國人關起門來造她的反沒啥,幫著洋人打她,那不就是漢奸,賣國賊了?”
鄭逸秋道:“難道你不知道,兩百多年前,清兵也是靠著胡報騎射把咱中國強占了去的!在咱中國人眼裏,他們不也是外國人!好,就算慈禧能代表咱中國,照你的說法,義和團‘扶清滅洋’,殺洋人攻使館,在你眼裏那就應當是頭號愛國者了?”
張滾刀一臉輕蔑地說:“義和團用妖術禍國殃民,殺人放火,如同禽獸,曹福田、張德成這樣的狗賊,愛個鳥國!”
鄭逸秋逼視著他問道:“那麽,你張滾刀算個啥?洋人視你為頭號大惡棍,京城百姓卻拿你當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大英雄敬重。你都是要死之人了,你能實話告訴我,你張滾刀,就真以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張滾刀怔怔地盯著鄭逸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鄭逸秋吩咐道:“小二,把酒菜擺上。”
隨後,他拔開塞子,將兩隻酒杯斟滿,雙手敬上:“張兄,明天一早你的時辰就到了,我救不了你,就算能救我也不會救你,因為,前不久你在大興殺死了我的一個好兄弟,還把他零割碎剮了,你必須為他償命。可我今晚又不能不來送送你,因為不管怎的,你畢竟對我有不殺之恩。知恩不報,我就是個小人。我現在還想最後問你一句,你在這世上是否還有丟不下的親人?如有,請告訴我,我一定替你盡心照料,以報大恩。來,兄弟我敬你一杯。”
張滾刀端起酒杯,卻沒往嘴邊湊,胸脯急劇起伏,用手掌緩緩轉著杯子,澀澀說道:“我張滾刀這些年來殺人如麻,心硬如鐵,想當初跟我一起闖蕩江湖的幾個換帖兄弟,不是死在洋人的槍下,就是讓官軍義和團給砍了,就剩下我張滾刀一個人,如今,連我也走到頭了……唉,難得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該恨我的,當謝我的,兩本賬,各算各,全都分得清清楚楚。在你這種人麵前,我也不能不說上幾句真心話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世上隻有絕望得生不如死才一心想死的人,而絕沒有為了在眾人麵前顯示自己不怕死而故意去尋死的人。我也是個從娘胎裏出來的凡夫俗子,尋常人有的七情六欲,我張滾刀一樣不缺。我實話對你說,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自己把路走絕了,轉不過身來,弄得來怕死也是死,不怕死也是死,既然橫豎都落得一個死,我為何不在眾人麵前來他個打腫臉充胖子,死到臨頭也趁便為自己撈上個不怕死的虛名。”
鄭逸秋心中一熱:“這話我信,你能把這種藏在心窩子的話告訴我,我今晚就沒白來送你了。”說罷,霍地站起,大聲道,“張兄,放心上路吧,明天一早,兄弟會來給你收屍!”
可是,當鄭逸秋次日一早趕到草街子胡同,卻撲了一個空。
原來,洋人吸取了前幾日的教訓,不願意再為張掌華提供一個讓他當眾展示形象的舞台和機會,就在這天拂曉時分,一隊洋兵趕來,把張滾刀拖出去,就在壩子邊上槍決了,屍體也馬上拉出城去埋掉了。
在中國,有時候評價一個人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