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林的大街上很快便躺滿了屍體。隨著義和團攻進租界,戰鬥愈發變得慘烈起來。
6月18日淩晨4點鍾左右,義和團在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後,終於攻進了紫竹林主要的米多士街和維多利亞大道,和保衛者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
各種膚色的聯軍官兵與傳教士、洋商、中國教民意識到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來臨,全都提著武器衝上了大街,在慘淡的月光下和義和團拚殺在一起。
米多士街與維多利亞大道上人頭湧動,彼此刀劈槍刺,拳打腳踢,甚至抱在一起相互撕咬,咒罵聲和呻吟聲響徹夜空。
在貼身近戰中,長於使用冷兵器的義和團民顯示出了優勢,保衛者的傷亡極為慘重。
躲藏在堅固的洋樓裏的家眷們驚恐萬狀地看到朦朧的月色下,義和團民像奔騰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洶湧而來。
聯軍被迫退縮進了高大堅固的戈登堂、英國領事館、跑馬場等處,用大炮和槍彈組成了最後的防線。
雖然電報聯係已經中斷,設在大沽口的聯軍總司令部仍然從紫竹林接連派出的信使口中了解到了租界區的險惡情況。可是,他們派出的增援部隊卻遭到了中國正規軍與義和團的頑強阻擊,無法到達紫竹林。
22日淩晨,當英國軍官詹姆斯和三個俄國士兵冒死衝出了義和團和中國軍隊的包圍,把紫竹林已到最後關頭的消息送來時,基利傑・勃蘭特中將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前去增援。
早已在大沽口登陸的幾乎所有外國軍隊全都被緊急動員起來參加這次孤注一擲的行動。這支聯軍部隊包括俄軍3400人,日軍1600人,德軍1300人,美軍300人,英軍250人,共計達7000人,這支匆匆組織起來的龐大軍隊連續突破義和團和中國軍隊的數道阻擊線後,終於在23日夜間攻進了紫竹林租界。
而得到兩名華勇營的中國人送來的求救信後前往西沽武器庫增援西摩爾將軍的,也正是剛剛進入紫竹林的這支聯軍部隊。
西摩爾全身而退,給天津聯軍又增加了一支強大的力量,紫竹林的危機終於解除了。在大沽口堆積如山的裝備和各種食品,源源不斷地運進了紫竹林租界。
華勇營住進了馬場道上的英國商紳俱樂部,這是一片頗具規模的西式古典園林建築。包括地下室共三層,建築麵積達一萬平方米。樓入口有人字山牆及弧形山牆,牆麵紅磚砌築,方壁柱,白色羅馬柱頭。門廊為磚砌方柱,上有鐵欄杆的陽台。
二樓大廳築木製麵回廊,廳頂為彩色玻璃穹頂。樓內設餐廳、茶室、球房、遊泳池和彈簧地板結構的大舞廳等,使用功能完備。院內有網球場、露天旱冰場和可容納上千人的大劇場。還設有可供500人同時用餐的大餐廳和若幹小餐廳。內院還有一片東方式的仿古園林建築。
這支勞師遠征歸來的隊伍最渴望的便是能好好地休息一下。可聯軍總司令部見各國軍隊已經集中,力量較之過去更為強大,已經製訂出了戰略反攻計劃,決定首先攻擊中國軍隊最大的兵工廠東局子,既打通大沽到租界的通道,也徹底消除對租界的威脅。
東局子是中國軍隊屈指可數的重要彈藥供應基地,是一個生產、儲備和供應結合在一起的特大型兵工廠。它位於海河東岸,坐落在大沽口通往租界的交通要道上。自中國政府向西方各國宣戰以來,便由武衛前軍管帶姚良才和義和團共同守衛。“聶軍右路管帶姚良才於5月23日進駐東機器局,斷大沽與天津租界間通道。”(摘自《津京線上的戰鬥》,天津市文史資料)
聯軍總司令部決定由英、俄、美、日四國軍隊於26日清晨6點同時開始向東局子發起攻擊。
到達紫竹林還不到24個小時的華勇營,也接到了參加進攻東局子行動的命令。
顯然,這是因為出任攻打東局子行動總指揮的西摩爾將軍對華勇營印象極佳的緣故。
當洛斯勃爾得知守衛東局子的中國軍官是姚良才後,他立即萌發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從鮑爾上校到西摩爾中將以至聯軍總司令部,都對洛斯勃爾的這個富有創意“念頭”寄以厚望,使他的想法最終變成了具體的作戰行動――也使華勇營在東局子之役中一戰揚名,羅士林、趙正揚、洪國興三名來自直隸的華勇營士兵也因此一戰,成為了大英帝國的“英雄”。
26日下午4時左右,從聯軍陣地裏突然出現了一隊與肅殺的戰場氣氛十分不協調的隊伍。一名英國軍官率領著20來個平民穿著的中國年輕人,用大車拉著十幾頭剛開邊的新鮮豬肉與幾十壇烈度很高的中國白酒,準備穿過兩軍之間的開闊地,向東局子大門方向走去。
走在這支隊伍前麵的,是洛斯勃爾與鄭逸秋。
“站住――再往前走就開槍了!”一名中國下級軍官從工事裏跳出來,向著隊伍大聲喝道。在他身後,伸出了密密麻麻的槍口與腦袋。
“張寶富先生,”洛斯勃爾親切地叫出了這個軍官的名字。“你不認識我了?”
中國軍官愣住了:“啊,是……是洛斯勃爾教官!”
“哈哈,你還能認出我來呀。快去報告你們的姚良才管帶吧,就說他的老朋友專門看望他來了。”
“洛斯勃爾教官,對不起,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進去稟報。”
片刻工夫後,姚良才親自趕到了大門口。
“老朋友,許久不見,還好嗎?”洛斯勃爾學著中國人的習慣抱拳問候。
姚良才看到了堆積在大車上的豬肉和美酒,滿腹疑惑地問道:“洛斯勃爾,你這是……”
洛斯勃爾道:“我昨天剛到天津,聽說負責守衛東局子的是你,所以就特地前來看望一下。雖然現在你們的大清政府與世界各國交惡,我們也無可避免地很快會成為對手。但是,出於個人感情,我這麽做,你不會拒絕吧?”
姚良才大笑道:“洛斯勃爾有西方騎士風度,我泱泱大中華,也不泛大度君子啊。即便明日你我各為其主,沙場死拚,可過去是好朋友,今日是好朋友,等打完仗,沒準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哩。洛斯勃爾先生,請。”
從大門到姚良才的指揮部,沿途廠房和所有的建築物都成了義和團的駐地,廠區裏人來人往,亂紛紛一片。四處看去,拳民比軍人多出了許多。
洛斯勃爾和鄭逸秋被姚良才請到了指揮部,執禮相待。俗話說“拳頭不打笑臉”,雖然過去的朋友如今成了刀兵相向的對手,但二人曾相處數年,私交甚篤。洛斯勃爾前一次與鄭逸秋、黎成到天津救蘇青怡出牢籠,姚良才又為洛斯勃爾兩肋插刀,仗義相助,所以自有著許多親熱話可擺。
張寶富則把送酒肉的隊伍帶到了夥房。就在途中,羅士林與趙正揚、洪國興三人在眾人的掩護下瞅空子幾把扒去外衣外褲,露出了義和團的打扮,混進了拳民之中。
當姚良才把洛斯勃爾與鄭逸秋送到門外告別時,他萬萬沒有想到,三顆“定時炸彈”已經埋在了他的彈藥庫裏。
“炸彈”爆炸的時間定在聯軍次日發起進攻之後。
羅士林三人腰間纏著裝好雷管、膠引的條狀炸藥,在廠區裏四處走動,看準了彈藥庫的位置,那是12排巨大的堅固建築。負責把守的既有官軍,也有義和團。
他們還注意到,把守庫房的義和團貪圖涼爽,居然把所有的庫房門大開著,裏麵堆積如山的彈藥箱一覽無遺。
有的拳民正在庫房裏領取槍支彈藥,他們也堂而皇之地進去,一人領到了一支來複槍,子彈能拿多少拿多少。庫房牆上到處釘著“庫房重地,嚴禁煙火”的醒目警示牌,可義和團卻根本不理會這一套,庫內庫外,到處都能見到有人吧嗒著煙杆。
待把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然後他們混進了一間大廠房裏,像義和團民一樣席地而臥。駐守在東局子的義和團大都來自直隸,羅士林三人居然還親熱地和他們打起了鄉牌。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一切原本進行得非常順利,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俄軍卻搶在其他三國軍隊之前,於次日淩晨5點鍾擅自提前開始了進攻,打亂了總指揮的部署。
2000多名俄軍借著夜色的掩護對東局子采取了偷襲的戰法,但是,姚良才管帶早有準備,他早已在陣地前埋設大量的防步兵地雷。當俄軍接近倉庫時,地雷頻頻爆炸,倉庫裏又射出密雨般的子彈,給俄軍造成了重大的傷亡。遭到沉重打擊的俄軍這下再也顧不上臉麵了,立即請求增援。
可是,英、日、美軍對擅自行動急欲搶功的俄軍極為憤怒,有心讓俄國人多吃點苦頭,自不會傾力救援,三國總共派出了800名士兵,從不同的方向開始向東局子發起攻擊,來了個象征意義重於實際意義的增援。聶士成及時調動兵力,較容易地便將增援部隊阻截住了。
俄軍陷入了苦戰之中,中國軍隊的火力極其猛烈,工事也非常堅固,易守難攻,加之大批義和團不顧死活地呐喊著衝殺出來,與俄軍展開了近戰。局子裏槍炮轟鳴,血肉橫飛,喊殺連天。
眼看俄軍就快頂不住了,可就在這緊要關頭,一聲巨大的轟響改變了整個戰局。
外麵的槍炮聲一響,羅士林三人立即行動起來,他們隨著搬運彈藥的拳民擁進了彈藥庫,趁著混亂,鑽進如山的彈藥箱縫隙裏,把身上的炸藥解下來,點燃了膠引,正欲撤離時,卻被人發現,頓時驚叫起來。更多的拳民聞聲擁來,將他們包圍起來。可是,四周都是彈藥箱,他們對準了三名混進來的奸細卻不敢開槍。而羅士林三人此時身陷重圍,已自忖必死。
當拳民們突然看見了正��冒煙的膠引時,驟發一聲狂叫,紛紛往外跑去。
羅士林、趙正揚、洪國興三人也趕緊往外跑,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安放的炸藥的爆炸引發的東局子彈藥庫的連續爆炸,竟然把局子內的廠房、庫房、營房,連同附近的中國士兵一起炸上了藍色的天空,彈片、碎磚、機器零件、木板鋼筋,下雨般地從天而降。
正在與俄軍混戰的中國人嚇得目瞪口呆,撒腿便逃。在聯軍的歡呼聲中,中國軍隊與義和團被迫退出了東局子。
華勇營衝進東局子後,在滿地碎屍爛肉中尋找到了大腿已被炸斷,奄奄一息的趙正揚,羅士林與洪國興則被炸得粉身碎骨,已經無法找到。
這一天對華勇營所有的中國官兵來說都是一個悲傷遠多於喜悅的日子,自離開威海衛參戰以來,雖然受傷是經常的事,但死人畢竟這還是第一次。每一個人似乎這時才突然意識到死亡離自己竟然是這樣近,它就在自己身邊!
很快他們便知道,死亡對他們來說,這才剛剛開始。
東局子被毀,事關重大,焦急萬分的裕祿急忙邀集張德成、曹福田,以及聶士成、馬玉昆到總督衙門共同商討戰守計劃。
最後決定,由張德成的“天下第一壇”一部擔任天津城防任務,一部從東門外一帶對紫竹林租界區進行封鎖。曹福田部與馬玉昆的武衛左軍合力奪取被俄軍搶占去的老龍頭火車站,並控製紫竹林租界的西北要道,切斷天津租界與大沽的聯係;聶士成部駐紮南門外海光寺一帶,以阻止敵人竄擾南門,並封鎖紫竹林租界背後。
這是一個完整的作戰方案,它形成了對紫竹林租界三麵包抄的態勢。
軍事會議剛剛開完,張德成分兵一半守衛天津城,自己率領5000餘人進駐馬家口,直搗租界腹地。
7月6日夜間,500多名聯軍偷襲馬家口。張德成得到報告後,將計就計,伏擊了偷襲之敵,殲敵200餘人首戰告捷。
9日,張德成率部向租界發動猛攻,與聯軍展開了肉搏戰,殺敵百餘人,再一次獲得赫赫戰果。
經過這兩次戰鬥,聯軍對義和團的肉搏攻堅已有領教,自知這樣拚殺下去會給自己造成人員的重大傷亡,便在租界內重要街道路口埋設地雷,妄圖阻擋義和團進攻租界。
張德成則用戰國時田單的火牛破敵辦法,巧擺火牛陣,大破聯軍的地雷群,把聯軍重重設防、層層布陣的巢穴深處攪了個天翻地覆。
聶士成率武衛前軍從天津城南迂回到紫竹林的西南方,在城牆上架起大炮日夜不停地猛轟租界。中國軍隊與義和團從四麵八方卷土重來,使租界裏的聯軍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對老龍頭火車站攻擊的時間定在了6月29日,由曹福田擔任總指揮。
開戰前一天,曹福田學著古人模樣派人給聯軍總司令部送去了一份戰表:
“統帶津、靜(海)鹽(山)慶(雲)義和神團曹,謹以大役布告六國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齊集,本當掃平租界,玉石俱焚,無論賢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煙稠密,百姓何苦,受此塗炭?爾等自恃兵強,如不畏刀懼劍,東有曠野,堪做戰場,定準戰期,雌雄立見,何必縮頭隱頸,為苟全之計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定無完卵,神兵到處,一概不留。爾等六國數十載之雄風,一時喪盡。如願開戰,定準戰期。”
行伍出身的曹福田一生肯定無數次和江湖好漢交過手打過架,而且按照道上的規矩,動手之前,先下戰表,也顯光明壘落之氣概。
中國方麵組織進攻老龍頭火車站的兵力相當強大,義和團有8000餘眾加上馬玉昆的5000武衛左軍步兵、1500名騎兵和義和團並肩戰鬥。連水師營的炮兵也出動了,水師營副將黃星海拉來8門大炮,在車站外圍組成了火炮陣地。而防守車站的俄軍不過1800餘人,他們由於長期遭受到義和團的襲擊,已經把車站裏的建築物建造成了堅固的工事與各種縱橫交錯的掩體。由鋼筋水泥築成主堡,每一主堡有地道與各處工事相通。機槍陣地外,儲有糧草彈藥。陣地與陣地間有蓋溝、交通溝,均有射擊設備。前沿遍布地雷、鐵絲網、拒馬、鹿寨等物。
統帶武衛左軍的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錦州趕到天津的。隨帶馬步軍7營計6500餘人,駐紮於河東。
馬玉昆初到天津,也想在天津百姓心中獲得一個好印象,號令所部隻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鎖或有人住的房間,一概不準擅自入內,亦不準士兵在街上隨便遊蕩,驚擾百姓,違令者軍法從事。
天津人久苦於義和團的蠻橫騷擾,一見馬軍門由關外帶來的正規軍如此軍紀嚴明,秋毫無犯,感動得不行,商會行幫,不僅爭相送錢送物,以示犒勞,街肆坊間,也對馬玉昆大為讚揚,到處都有人在說:“洋人隻怕馬三元,馬三元一來,洋人的死期就到了。”
馬三元就是馬玉昆,珊園是他的別號。
馬玉昆一到天津,便去蘆台提督行轅拜望了聶士成。沒想這次例行的拜晤,馬玉昆從聶士成口中聽到的消息卻令他感慨萬分。
聶士成痛心疾首地向他大哇了一番苦水,說他這些年來一直對外與洋人作戰,對內嚴剿拳匪,可朝廷不少被拳匪迷得如癡如醉的王公貴族們卻屢次三番向太後參奏自己通敵叛國。為了軍人的榮譽,他也曾向軍機大臣榮祿申訴,可榮祿卻斥責他“糊塗之至”。他苦思多日,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糊塗在什麽地方?飽受委屈的聶士成談到義和團,依然是一口一個“拳匪”,情緒慷慨激憤。
他不顧朝廷對義和團已由剿改撫的現狀,對馬玉昆坦言心跡說道:“拳匪害民,貽禍國家,我作為直隸提督,境內有匪,卻不能剿,他們時時事事與我為敵,處心積慮欲置我於死地,反而得到了朝中某些重臣的支持。局勢發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真教我進退失據,左右為難,欲哭無淚啊!”
他還說過去與自己一樣對拳匪深惡痛絕,主張痛加嚴剿的直隸總督裕祿,自朝廷對拳匪改變態度以後,竟也一改初衷,深陷於拳匪的“迷魂陣”中,執迷不悟了。幾次向朝廷奏報拳匪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殺了洋人多少萬?而且還奏保張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這兩個人如今在總督衙門來去自如,裕祿待他倆猶如神明。
而且,聶士成還告訴馬玉昆一件令人共憤的事情:
大沽炮台失守後,聶士成一次前去窯窪總督衙門公幹,卻在總督衙門外與拳匪狹路相逢,拳匪見他分外眼紅,各持刀槍向他奔來。當時他身邊隻有宋占彪等十幾名護衛親校,寡不敵眾,趕緊拍馬狂奔,直入總督衙門。沒想拳匪竟直入衙中,大呼小叫逼著裕祿把他交出去。更令聶士成想象不到的是,身為天津前線最高統帥的裕祿竟然忍氣吞聲,賠著笑臉先為聶士成剖辯,繼為其緩頰,並強逼聶士成與匪首賠禮道歉。聶士成剛一露麵,拳匪便一擁而上。強行要將他帶走,聶堅持不往,與匪首爭吵拉扯起來。裕祿卻聲色俱厲地壓製他不可刺激對方。雖然由於裕祿的堅持,拳匪未能將他帶走,但裕祿卻向朝廷上疏彈劾,朝命革職留任,弄得他一肚皮怒火,卻無從發泄。
聽了這種種怪誕離奇的情況,連平日處事周圓,說話謹懼的馬玉昆也絕望地輕歎了一聲,說道:“裕祿倚重這樣一些角色,天津危在旦夕了!聶兄疑謗交加,隻有直前赴敵一法,若能勝敵,原是最妙,否則馬革裹屍,也算是以身報國的大丈夫。是非千古,聽諸後人評說。今欲與拳匪爭論,實是無益。九重深遠,呼籲無聞,請明見裁察!”
馬玉昆過去雖長期與聶士成關係不睦,但此時此刻說出的這樣一句話,卻分明被聶士成聽進去了,他不日後的死法,也恰如玉昆所言。
就在馬玉昆到天津的第五天,張德成與曹福田會銜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初九日與洋人合仗,從興隆街至老龍頭火車站,所有住戶鋪麵,皆須一律騰淨,不然恐有妨礙。”
告示上所指的這一帶在海河東岸,鐵路以西,就是接近紫竹林租界區的一片地方,那時正是義和團攻擊的主要目標。
義和團自入天津後,勒民供給,強取豪奪,沿街鋪麵,隨拿隨吃,稍有不從,肆行擄掠,見有洋行洋房,或是吃教者的住宅,立即焚毀,殃及無辜。天津百姓,早對其既恨又懼,所以一見布告,從金湯橋的東天仙茶園開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龍頭火車站的店麵住家,毫無例外地閉門的閉門,走避的走避,一日之內,便逃了個精光。
馬玉昆的隊伍也駐紮在這一帶,自然不理會義和團的鳥告示,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處或者視野廣闊的地方去作壁上觀。
到了張德成宣布的進攻日子,士兵們等了整整一天,看到的卻隻是遠處嚴陣以待的洋兵,直到黃昏日落,始終未見義和團出擊。
沒想第二天一早義和團卻放出話來,說這天是東南風,不利於動刀兵,要家家向東南方麵,焚香禱告,轉東風為西北風,便是大破洋人之時。
有人拿這話去告訴馬玉昆,他聽罷大笑,“今天六月初九,東南風要轉西北風,起碼還得兩三個月。”他吩咐手下道,“咱們別信他那一套鬼話,自己幹自己的。”
於是馬玉昆下令構築工事,用土堆成好幾座炮台,安設小炮,架炮測距,不忙著出戰。
市麵上傳說紛紜,都是抬高馬玉昆的武衛左軍,貶低義和團的,讓張德成覺得大損了自家威風,於是決定去拜訪馬玉昆,設法把麵子找回來。
提督是一品武將,但張德成的派頭比馬玉昆還要大得多,坐著裕祿送他的八人抬綠呢大轎,到得馬玉昆的行台,先著人投帖,直到馬玉昆出來迎接,方始下轎。
馬玉昆內心雖然看不起這個半人半仙的“亂世梟雄”,但初到天津,便已聽得不少聶士成因得罪了義和團而飽受夾板氣的事情,尋思此人雖不足取,可不知天高地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倘若像聶士成一樣得罪了他,要防緊要關頭他掣肘搗亂。所以,也就隻能壓下心中的不快,委屈自己說上一些虛假的應酬之語。
於是,他臉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說:“失禮,失禮!正要登門向張仙師請教,不想反倒勞你仙駕光臨。請裏麵坐,好好商量破敵之計。”
“是啊!不是為商量破敵之計,我還不來呢!”張德成說罷,大搖大擺,像走台步似的,徑直往裏走去。
坐定下來,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及至切入正題,張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
說的話荒謬絕倫,但意氣豪邁,不由得就使馬玉昆在心裏浮起這樣一個想法:“這個狗雜種,莫非真的有一套左道旁門之術?”
“珊園,”張德成親熱地叫著馬玉昆的字說:“我剛才一路過來,看見你安的炮位了,沒有用!要說炮,你敵不過洋人,洋人炮多,而且比我們打得準。天津城裏凡是緊要地方,都讓紫竹林過來的炮彈打爛了。你這幾個炮位,遲早也得毀掉,白費工夫!”
馬玉昆故作謙恭而內藏機鋒地地請教:“張仙師,打仗不用炮,用什麽?兄弟早就聽說張仙師法力無邊,朝廷要是早起用張仙師,洋人的幾十艘軍艦早就陷在大沽口的淤泥裏動彈不得了,朝廷花那麽多銀子建起來的炮台,咋會讓洋人奪了去?沒準咱大清國的艦隊,早打到英倫三島去了哩……呃,張仙師,明日我部要攻擊紫竹林,你能不能使出神功大法,讓洋人的大炮或者自炸,或者封閉?”
誰知張德成大言不慚,“好!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他拍胸應承:“我把洋人的炮,幫你閉上六個時辰。”
“你負責把洋人的炮閉上六個時辰,”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負責把紫竹林的洋人一掃而光。”
“一言為定!”張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辭。”
馬玉昆一笑置之,依舊隻管認真料理防務,並與駐軍南郊八裏台,一麵須防備義和團偷襲,一麵與紫竹林各國聯軍不時接戰的聶士成取得聯絡。
一夜過去,馬玉昆早將與張德成開玩笑的約定,拋在了九霄雲外。哪知天亮後張德成居然派人來問馬玉昆,可是已將洋人一掃而光了?
馬玉昆道:“我跟張仙師約定好,他不是先替我封住洋人大炮六個時辰嗎?”
“對呀,張老師已將洋人的炮閉住了。”
“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
馬玉昆一聽怒氣攻心,聯軍昨夜自行停戰並未開炮,張德成居然便將此算作為他的功勞了,天下還有比張德成更無恥的家夥嗎?
“去你娘的!來人呐,給我轟出去!”馬玉昆“忍功”修煉得再好,此時也不能不拍案大怒了。
來人狼狽而去,馬玉昆餘怒未已,很想去見總督裕祿,揭穿義和團的騙局。可一想到聶士成對他說的話,情知說也無用,也就不願去自討沒趣了。
老龍頭之戰在中國曆史上被無數史家大書特書,這是因為其一,此戰是自中國政府公開向列強宣戰以來打的第一次大規模的軍民萬眾一心的大仗;其二,這的的確確是一場與洋人所打的前所未有的大血戰,大混戰。
29日這一天烈日當空,熱不可擋,戰鬥尚未打響,所有的人全都已經大汗淋漓。
年輕時當過綠營兵的曹福田和船戶出身的張德成相比畢竟有些軍事經驗,為避免白天衝殺傷亡過大,他決定夜襲火車站。
500名身強體壯心狠手辣的彪形大漢被他親自挑選出來擔任敢死隊員,每人一把雪亮鋒利的大砍刀,麵塗各種猙獰臉譜。
到了夜裏十來點鍾,水師營8門大炮一齊開火,把老龍頭火車站炸得四處火光熊熊,人仰馬翻,陣地上的俄軍大都鑽進了工事裏躲避轟炸。
當炮火延伸後,曹福田先“祭將作法”一番,讓所有的敢死隊員都堅信自己已經神靈附體刀槍不入了,然後下令出發。
敢死隊員們奮勇衝進車站,後麵,則跟隨著排山倒海般的大隊伍。等到俄軍官兵從工事裏重新出來,他們被眼前的場麵驚得來目瞪口呆!不知揮舞著大砍刀狂呼大叫著衝到他們跟前的究竟是活人還是厲鬼?
就在他們稍一發愣的當兒,敢死隊員已經擁進了聯軍陣地,向著藍眼睛大胡子們滾瓜般砍腦袋。
俄軍依靠防禦工事、車站的高大建築頑強抵抗。經過兩天的浴血奮戰,最終經受不住中國軍民的反複衝殺,放棄了火車站,狼狽逃回租界。
收複了老龍頭火車站後,曹福田趁熱打鐵,親率千餘名弟兄由老龍頭火車站向新浮橋發起猛攻,壓迫紫竹林租界的右側防線。
聶士成部則越過南郊八裏台,迂回到小營門附近,向租界背後開炮猛轟。
紅燈照更是全體出動,日夜奔走在戰鬥第一線,送水送飯,搶救傷員。
老龍頭火車站落到了義和團手中對聯軍來說不啻是天塌地陷,各國船隊火速運來的大量戰略物資和後勤輜重在大沽口堆積如山,不斷調來的各國援軍也都在大沽口登陸,全靠火車運到老龍頭火車站,再轉運到租界區。如今丟掉了老龍頭,相當於血管被中國人斬斷。所以,聯軍僅僅在一天之後,即組織起強大的力量,向老龍頭火車站進行瘋狂反撲。隨西摩爾將軍回到天津的全體聯軍也被編入了戰鬥序列。收複老龍頭火車站的戰鬥由急欲“將功補過”的俄軍充當主力,其他各國軍隊協同配合,攻擊側翼。
慘烈的戰鬥就此拉開。聯軍的炮火更為猛烈,聯軍的反擊同樣銳不可當。毒火烈風中,各種金屬的爆裂聲驚天動地。
中國農民表現出來的巨大的精神力量無法理喻,更讓洋人們匪夷所思。堅信自己不死身邊倒地的同伴也不過是“睡”了的義和團民決不退縮,他們一排排地倒在了聯軍的大炮和機關槍下,每一個人都簡直是狂歌亂舞著迎接死亡的到來。死得那樣毫無畏懼,那樣氣壯山河。刺刀拚得嘁哩喀喳,手雷冰雹樣砸,炸藥包轟開一堵堵牆壁一道道工事。被炮彈打著的建築物熊熊燃燒。夜裏火光衝天,亮如白晝。白天濃煙滾滾,滿眼火紅和血紅。牆上濺著血,路邊溝裏和路上坑窪處汪著血。
車站大門前原本有幾層台階,此時堆積的屍體已經高高地漫過了台階的高度,鮮血匯成的湖泊在廣場上恣意汪洋。
鮑爾上校的華勇營迂回到東南方向,與一個聯隊的日本兵順著鐵道線往車站裏打。洛斯勃爾的騎兵營一直衝殺在華勇營的前麵。一旦隊伍前進受阻,他們便清掃障礙,打開通道。
巴恩斯在他的著作裏回憶道:“無論何時,隻要我軍一旦出現,附近的村民便立刻變成我們的敵人。每個人甚至年輕的婦女都拿起武器來,一麵呼喊著,一麵投入戰鬥。我們的對手非常頑強,絲毫不怕死。他們隱蔽在村舍裏,當一所房子被我們的炮火摧毀,他們就鎮靜地轉移到另一所房子裏去,等一有機會就發動進攻。”
與華勇營協同作戰的日本軍人分明把戰場當成了賽場,小島寡民特有的爭強好勝之心表露無遺。他們等級森嚴,令出即行,紀律嚴明,打起仗來極其英勇,人人視死如歸,具有強烈的獻身精神。
一天一夜之後,華勇營與日本人幾乎同時進入了車站區域,但是,由於抵抗力量集中,並且依托著俄國人修築的工事與掩體抵抗,戰鬥進入了一種膠著狀態。
巴恩斯在他的回憶錄裏繼續寫道:“我們絲毫沒有理睬頭上呼嘯而過的子彈,洛斯勃爾少校一直指揮有方,我們的排槍射擊非常有效,命中率很高。非常幸運的是,敵方持有許多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旗幟,這有助於我方準確地選定射擊目標。”
槍林彈雨中曠日持久的衝殺,耳膜飽受爆炸的衝擊,眼睛因硝煙和疲勞而充血、疼痛,逐漸地聽覺和視覺都模糊昏花了。味覺也喪失了,皮膚也變得粗厚、麻木了,神經也因過度緊張而遲鈍了。當一個人整個反應組織都被揉搓得變形了時,他的行為就是正常狀態下人難以理解的了。因為這時他已經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7月1日上午,一場暴雨從天而降,把四處大火淋熄,把滿地汙血衝洗幹淨。可一天之後,車站內外依然是火紅血紅。滿地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屍體,在烈日下由白變綠變黑,吹氣兒似的膨脹起來。
鄭逸秋提著來複槍隨著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奔跑,不時絆到死人身上,有的屍體腫脹得“熟”透了。一腳踩進腔子裏,腐爛的內髒與屍水糊了一腳。連續在戰場上廝殺了三天三夜,鄭逸秋覺得腦漿子都被那股早已在津京線上充分領教過的惡臭味熏得發疼發麻。
華勇營所有的官兵也都和他一樣,看上去目光呆滯,全像熱昏病人。這是因為疲勞過度,更主要的原因則是被那股子惡臭味熏的。後方送上來的飯菜,聞著就想吐,頂多也就隻能喝點湯。一路衝殺過來,死了二十幾個弟兄,大家的眼睛都紅了,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累,就想打,就想殺人。當一列列的車廂出現在他們眼前時,隊伍化整為零,十餘人一組,全用手雷開路。
義和團與武衛軍也真夠頑強。一個個跟聯軍死打硬拚,一雙雙眼睛噴火出血似的。
華勇營退下來日本人接著上,輪著打了幾個來回,也沒能攻進車站。
中國軍民也組織了好幾次反衝擊,想把從後麵襲來的進攻者打出去。
馬玉昆的武衛左軍與聶士成的部隊一樣,也是中國正規軍裏的精銳之師,裝備好,也有股子不要命的勁頭。幾次反衝擊被華勇營和日本人打下去,就組織軍官敢死隊,端著機關槍拎著手雷往前衝。
天黑下來時,洛斯勃爾的騎兵營終於攻進了一幢鐵路員工住的大宅院,房子和圍牆被打得七裂八塌,四處冒煙起火。當中國人發起反攻時,所有人包括傷員,凡是能動彈的全都拿起槍迎上去打。拚命將潮水般湧上前來的中國人打回去。白刃戰,手雷戰,槍托對打,大刀砍,刺刀戳,滿地上扭抱翻滾,彼此像野獸一樣撕咬,也不知打死了多少人。天亮後一看,一條二十多米寬一米多深的幹河溝都讓義和團與武衛軍的屍體填滿了。
洛斯勃爾再檢查自己的人,又死了17個,其他不管受傷的沒受傷的,一個個身上全糊滿了血。
7月3日,聯軍對老龍頭火車站發起了最後的總攻擊。雙方近百門大炮對轟了幾乎一個通宵,整個老龍頭火車站被鋼鐵砸了個稀爛。
到天亮時,俄軍首先從大門攻進了車站,當站區裏一片混戰時,華勇營與日本人也趁亂而入,在月台上與中國軍民短兵相接地拚殺起來,雙方都表現出決死的勇氣,許多人從月台殺進了車廂,每一節車廂裏也都堆滿了屍體。
這場殘酷的肉搏戰進行了一整天,到傍晚時,聯軍終於把殘存的義和團與武衛軍趕出了老龍頭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