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天津紫竹林租界區一帶炮火連天,打得昏天黑地。
自大沽口炮台失陷,天津城南的紫竹林租界,便成了控製在各國駐津領事之手的“國中之國”,隨著大沽口聯軍的進入,紫竹林更成為聯軍不斷增兵和鎮壓義和團的大本營,到6月中上旬,集結在這裏的各國軍隊已達3000餘人。他們在租界內構築工事,武裝外商與教民,加緊備戰,並不斷外出尋釁。
這引起直隸總督裕祿與他手下聶士成、馬玉昆、宋慶等將軍的極大憤怒。6月15日前後,裕祿調動部隊集中到天津,決定采取行動,截斷設在大沽口的聯軍總司令部和後勤基地與紫竹林租界區的通道。
沒想他還沒有來得及動手,17日,聯軍擔心與紫竹林租界區鄰近的天津武備學堂的學員用火炮轟擊租界區,主動向武備學堂發起了攻擊。
武備學堂的學員大多是參加或同情義和團的軍人,當聯軍突然來襲時,他們並未慌亂,立即拿起武器投入反擊。
天津武備學校是中國政府為新式練軍培養軍官的搖籃,供學員訓練的武器也是當時最精良的。他們發射出的猛烈炮火成功地遏止了聯軍的進犯。
聯軍見硬攻十分困難,便放火焚燒房屋,引起庫存軍火大爆炸,學員全部壯烈犧牲。
中國軍隊和附近團民聞聲趕來營救時,聯軍已經撤回了租界。中國軍隊憤恨租界內侵略軍不斷挑釁,進犯武備學堂,於是開炮猛轟紫竹林租界。
這是駐天津的中國正規軍全麵參加抗擊八國聯軍的開始,也是他們由鎮壓義和團到與義和團並肩抗敵的真正轉折點。
津京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裕祿此時也一改對義和團嚴厲鎮壓的態度,再者他也清楚靠駐紮在天津地區的武衛軍三萬餘人難以拒敵,便把希望寄托在聲勢浩大的義和團身上。
他聽天津司道譚文煥說“天下第一壇”的大師兄張德成法力無邊,念起咒語,可以讓渤海瞬間幹枯,從而令洋人的軍艦擱淺,又有“紅燈照”相助,朝廷若要早用這位神人,大沽口炮台如何能讓洋人奪去?
裕祿頗為所惑,又思忖大戰在即,此等神人若閑置不用,豈不是誤了國家大事!立即派專使代表他前去靜海獨流鎮上把張德成恭恭敬敬地請到他的直隸總督衙門,高杯矮盞,待若上賓,來往接送,均用自己的二品大員官轎。
迎風酒宴上,譚文煥作陪。張德成要糧餉、軍械,他說要多少,裕祿隨即吩咐譚文煥照數撥給,其目的就是由張德成的“天下第一壇”擔任攻打紫竹林的主力軍。
譚文煥也從旁勸說,並表示如果張德成願意出兵攻打紫竹林,他願意為“天下第一壇”辦糧台。
其實,張德成不過是運河上一個船幫幫主,借著義和團大興這股風頭趁勢而起,初時在老家獨流鎮上創立了義和團“坎”字壇口,手下一千多船民全都隨他參加了義和團,此後又在楊柳青一帶設立了十餘個壇口,發展會眾兩萬餘人。人多勢眾後,又以種種最容易讓中國人相信的魔咒、神符等手段,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半神半仙似的異人。什麽玉皇大帝派到人間的,什麽二指頭一伸,便能風沙大起,嘴巴一張,便能天降大雨,而且一念咒語,就會有孫悟空、哪吒出現。很多人禁不住這種神奇傳說的誘惑,也紛紛加入了他的壇口。甚至連不久後當上大清帝國政府總理的端親王載漪知道他的“神威”後,竟然也紆尊降貴地特意派人將張德成和軍師李來中請到端王府中,於銀安殿上焚香化紙,拜他為師。
曾幾何時,張德成還讓裕祿手下的武衛軍追得雞飛狗跳哩,哪敢想如今太陽從西邊出來,做夢也不敢想的好事,一串串落到了他的頭上。
據史書記載,張德成“齋戒四百天,練就一身刀槍不入之功”,已是“不懼刀槍,不使洋槍,持一對彎形母子馬刀,麵有異相”,又有史料說他“跨高馬,紅披風,身挎骨柄小洋手槍,風馳電掣”。摘自《清史演義》,蔡東潘著。
已在京城見過更大場麵的張德成於是麵對過去的敵人統帥拍著胸口豪氣衝天地說道:“天遣諸神下界,借附團民之體,滅盡洋人教民。總督大人既能視我等為自家兄弟,殺洋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裕祿不僅與張德成化敵為友,共同禦侮,沒過幾天,又使出同樣手段,把靜海、鹽山、慶雲一帶設壇鬧拳的著名團首曹福田也招於麾下,還讓曹福田把自己的“乾”字壇口遷到了天津城裏的呂祖堂。
將天津乃至直隸所有義和團納入麾下後,裕祿又下令打開北方最大的兵工廠――東局子槍炮製造廠――的倉庫,把義和團與天津城組織起來殺洋人教民的民團全部武裝起來。
裕祿手中有了天下無敵的“神兵”,對洋人自然不再懼怕,賡即下令:“拿下租界,反攻大沽口,以雪國恥”。
用現代化槍械武裝起來的義和團並沒有立即開出城去迎戰聯軍,收複失地,而是在全城大殺手無寸鐵的外國傳教士、洋商和中國基督徒。民族仇恨與宗教狂熱交織在一起,使屠殺的手段變得慘不忍聞。許多人家被殺得絕了戶,財產也被洗劫一空。
義和團因教義的緣故――教義認為女人汙穢不堪,沾了會影響神功法力――
一般不敢奸淫婦女。官軍就不同了,外商和教民的女眷,慘遭蹂躪。
當幸存的洋人和教民悉數逃入紫竹林租界後,義和團和已經接到朝廷“宣戰詔書”的中國正規軍又把租界重新圍了起來。
攻打租界的中國軍民的人數是:聶士成的武衛前軍官兵5500人,宋慶、馬玉昆所屬的部分正規軍,張德成的“天下第一壇”上萬人,還有天津民團數萬人。
此刻的紫竹林租界區,已經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大兵營。陸續進入租界的各國軍隊有12000餘人,原來住在租界裏加上從天津城裏逃進租界的洋商、外國傳教士與中國教民也全都武裝起來,組成了自衛隊,人數在5000以上。其餘的便是洋人和中國教民的家眷,大約也有萬人左右。
對被鐵桶般包圍在紫竹林裏的所有外國人與中國基督徒來說,19世紀的最後一個夏季無疑是他們人生中最黑暗最恐怖的日子。尤其是中國軍隊和義和團切斷了租界內的糧食供應之後,絕望情緒更揪緊了每一個人的神經。
租界內幾乎所有的建築都被武衛軍的大炮轟塌了,一切木質結構部分,大到房架,小到交通標誌牌,乃至瀝青路麵,或用於修築工事,或充作燃料,而一切可以當做食物的東西,如樹皮、樹葉之類,統統都被送進了口中。
更為可怕的是每一個人都太清楚不過,一旦無法無天的中國人打進租界,等待著他們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
死神的幽靈在頭頂獰笑,每一個人都作好了死的思想準備。
各國的領事們聚集在戈登堂三樓會議室召開了一個極其悲壯的會議,最後作出了這樣一條聳人聽聞的決定:為了防止婦女和兒童落入中國人之手,由各國軍官組成一支聯合執行隊,一旦到了最後關頭,便由他們首先殺死租界內所有的女人和孩子。
據說提出這樣一條得到各國領事們一致讚同的建議的是英國駐天津總領事歐格納。他說他能夠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對自己的妻子和兒女扣動扳機。
張德成的“天下第一壇”擔任了攻打紫竹林租界的先鋒。林黑兒的“紅燈照”則如同以往一樣負責後勤。
和所有義和團作戰時的習慣一樣,張德成也把戰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戲劇舞台。一部《三國演義》對中國人的教化作用真可謂深入骨髓,張德成擺開的陣勢與《三國演義》裏無數場大戰的陣勢如出一轍大同小異。
戰場上旌旗飄揚,鼓角聲震天動地。張德成雄踞在高頭大馬上,一麵“天下第一壇”的大旗和正中繡有“張”字的帥旗在他身後淩風招展。
“天下第一壇”的掌門人身披紅大氅,手持母子彎刀,坐鎮指揮氣勢宏大的進攻。手下的大將和法師在前,團民則56人一橫排,縱深數十排,上千名“紅燈照”的女丁則用長長的竹竿挑著上百盞紅燈,在鼓角聲中向著紫竹林大踏步前進。
聶士成的武衛前軍則主要以火炮為這支敢死隊掩護,並擔任支援。
在“天下第一壇”前麵,紫竹林的保衛者早已嚴陣以待,同仇敵愾。聯軍官兵修築起了一道道工事,用裝有泥土、沙子的麻袋壘成了射擊掩體。大炮、機槍和步槍構成了嚴密的火力網。
當聯軍的第一排炮彈在義和團威武的隊列中爆炸開來,殘肢斷臂與灼燙的鋼鐵碎片、鮮血與泥土,還有破碎的紅燈與女人四下飛濺開來時,進攻隊伍立即大亂。膽怯者喪魂落魄,嗷嗷號叫著轉身便逃。
但是,更多的團民卻幾下扒掉上衣,把辮子往頸上一甩,咬著牙,紅著眼,狂呼大叫著向聯軍的陣地衝殺過來。
或許,他們有的是以為自己的功夫練得已經到家,洋人的子彈對他們無可奈何,或許有的是眼看著自己的弟兄倒在血泊之中,強烈的仇恨使他們變得來無所畏懼,視死如歸。此刻他們唯一的念頭便是衝上前去,把洋人斬盡殺絕!
刀槍磕碰,殺聲震天,整齊的方陣立即變成了一片憤怒的驚濤駭浪,向前洶湧席卷而去。
“噠噠噠噠”,洋人的步槍和輕重機關槍像春節點爆竹般密密脆脆地響了起來。
巨浪依然向著前方湧去,前麵的倒下,後麵的踩著死者的身體繼續往前衝,一波接著一波,眨眼之間,這一片開闊地上,便壘起了一道既長且寬的“肉堤”。
就在敢死隊員剛剛被槍林彈雨阻住而稍一猶豫時,聯軍官兵躍出了工事,開始了反擊。
敢死隊員們潰敗了,聯軍士兵們踩在了“肉堤”上,用子彈和刺刀向腳下受傷的義和團民亂射亂刺,直到呻吟之聲全部消失為止。
聶士成的大炮也開火了,陣地上泥石飛濺,聯軍官兵連同義和團民的屍體一起飛上了天空。
聯軍的大炮疾速發射,對中國人的炮火進行壓製。出擊的聯軍官兵立即撤回了工事。義和團民又呐喊著重新殺了回來。
戰鬥就這樣反複進行著,白天黑夜,持續不斷。
義和團在丟下了上千具屍體後也並非一無所獲。他們在此後的幾天日子裏也曾數次攻破了洋人的陣地,殺入了租界,燒毀了三井洋行和薩寶室洋行。在樓內抵抗的洋商與中國職員,連同他們的家眷300餘人全部被殺。
但是,洋人和中國教民深知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他們把租界裏每一棟洋樓全都變成了堅固的堡壘,躲藏在裏麵與義和團展開了頑強的阻擊戰。
莫蘭兄妹倆很快成為了名震全世界的新聞人物。
哥哥丹尼爾出名是因為他毀家紓難,自掏腰包購買槍械彈藥,從住進華昌洋行大樓避難的500多名中國教民和他的家人中挑選出182名青壯年男人,加上洋行的中外職員,組成了一支240人的自衛隊,以華昌洋行作為堅固據點,義和團對華昌洋行的數次進攻均被打退,丹尼爾也因此成為紫竹林大名鼎鼎的自衛隊領袖。
當義和團將紫竹林鐵桶般包圍起來後,強烈預感到危險已經臨近的丹尼爾帶領自衛隊用裝滿泥土的麻袋在洋行大樓的窗戶和門口壘起了一道道防禦牆。
6月20日拂曉,隨著一聲響亮的呼哨,一支箭矢射進了華昌洋行大樓,箭上縛有一信:
字示天主教民知悉:今紫竹林租界已被我義和神兵與武衛軍重重包圍,汝等守此彈丸之地,內無糧米,外無救兵,識時務者當自出投誠,必不殺害爾等。若能殺一洋人獻首級者,賞銀一兩;若拿一活者送到本團,賞銀五兩。指天為誓,厥不食言。若執迷不悟,破巢後被獲之時,雖願投誠,亦盡殺不貸。
這信是義和團以張德成的名義寫給在華昌洋行裏的中國教民的。
然而,華昌洋行裏的中國教民沒有一個願意殺洋人出來領賞的。原因很簡單:
紫竹林外、整個天津城內,已經有上萬中國教民消失了,其中有的被燒死,有的被砍頭。人在極度恐怖和毫無退路的情況下,會表現出精神的異常亢奮。洋行裏的中國教民們幾乎沒有猶豫,男人們拿起丹尼爾提供的新式毛瑟槍趴在了防禦牆後。
他們決定和這座大樓,和這座大樓裏的洋人們生死在一起。
不僅華昌洋行裏的中國教民如此,在攻打紫竹林的整個戰鬥期間,從始至終,躲進租界區的上萬名中國教民中沒有一人願意與義和團裏應外合,對洋人反戈一擊。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義和團向華昌洋行的進攻開始了。
義和團最先采用的戰術是火攻。用竹筒製作的噴水槍把煤油噴射到洋行的大門、窗戶和院子裏,然後射出帶火種的箭矢以引燃大火。
酷熱的天氣加上熊熊燃燒的火焰,華昌洋行頓時成為一個燃燒的地獄。男人、女人連同孩子,幾乎所有有行動能力的人都拿起各種工具撲火,最有效的辦法是用濕布把火焰按滅。大火剛剛有被撲滅的跡象,義和團新一輪的火攻又開始了。洋行裏的人必須在火焰和烘烤中不停頓地奔跑,毒辣的太陽和身邊的火焰使他們喉嚨冒煙。但是,要命的是洋行裏的水眼看就要枯竭了。
大火雖然沒有把這座堅固的大樓燒塌,但是,洋行裏的人聽見了令他們魂飛魄散的銅鑼聲:義和團真正的進攻開始了。
轟然一聲巨響,大樓中了一發炮彈。這不是義和團農民們的土炮,因為從農民們的土炮炮膛裏飛過來的不是真正的炮彈,而是些鐵鍋的碎片和磚瓦石頭,這是隻有中國正規軍隊才擁有的真正的大炮,而且是從洋人們那裏用中國政府的銀子買來的。這發炮彈準確地落在大樓頂上自衛隊員的陣地上,當場就有6人被炸死。
接著,大小不一的炮彈像蝗蟲般落下,把洋行大樓白色的高牆打得千瘡百孔。在炮彈的爆炸和子彈的呼嘯聲中,義和團呐喊著衝殺上來了。
從洋行大樓的窗戶和射擊孔中望出去,沿著大門外的大道,義和團們舞蹈著蜂擁而來。他們“均以大紅粗布包頭,正中掖藏著關帝神馬,大紅粗布兜肚,穿於汗衫之外,黃裹腿,紅布腿帶,手執大刀長矛,腰刀寶劍等,呼嘯而來”。摘自《庚子紀事》,清,仲芳氏著。
洋行裏開始往外射擊,那些從來沒有拿過槍的外國洋行職員和中國男性教民的射擊淩亂而慌張。衝在前邊的義和團團員倒下了,衝鋒的潮水驟然向後退去,瞬間沒了蹤影。
可是,片刻之後,又一輪衝鋒開始了。
即使夜幕降臨,喊聲依然此起彼伏,沒有一刻間斷。
在西方報紙的報道中,丹尼爾成了一個“英雄”般的人物,“他一直站在被義和團與中國軍隊炸開的牆洞上指揮反擊,自衛隊員在他的激勵下人人奮勇殺敵”,打退義和團的衝鋒後,“丹尼爾立即組織人員,用磚石把牆洞堵塞起來”。
1900年7月2日的《紐約太陽報》發表過一篇對丹尼爾的“專訪”,裏麵記載了丹尼爾在整個紫竹林保衛期間的“狩獵成果”:他用來複槍一共射殺了419名拳匪,其中,創造的最高紀錄是在一天之內射殺37人!
但是,與妹妹諾麗絲在國際上的巨大影響比起來,丹尼爾就算不得什麽了。
年輕美麗充滿青春活力的莫蘭・諾麗絲之所以聞名全世界,是因為她被保定的政府官員與義和團押到鳳凰台活活地肢解了。
全世界良心未泯的人們看了關於諾麗絲慘死的報道,都情不自禁地為她灑下了同情的淚水。
諾麗絲死得很冤,也死得很慘。
在中國的史料中已經無法查到莫蘭・諾麗絲這個真實的姓名了,保定縣誌上將諾麗絲稱之為“莫姑娘”,形容她“衣著華貴,姿容出色”。
諾麗絲是被官高位顯的大清帝國直隸布政使廷雍殺害的。
1900年6月30日這一天,保定的義和團焚燒北關教堂和南關教堂,身為地方父母官的廷雍下令緊閉城門,並且派遊擊張錫容督兵彈壓教民,致使包括兩名兒童在內的17名外國人和500餘名中國基督徒,還有一位來自法國巴黎的“莫姑娘”被屠殺殆盡,無一幸免。
外國人認定這是一次精心策劃好的聯合行動――這的確不是戰爭而是屠殺――試想,如果廷雍不予配合,不下令緊閉城門,不派兵彈壓,數百個教士教民無論如何不會被屠殺殆盡。
退一步說,就算廷雍出於形勢所迫,出於無奈,不得已進行了象征性的配合,那麽他仍有機會救下這些無辜者的性命。
比如,他可以派手下人暗暗送出消息,在聯合行動之前,讓教民教士得以逃脫;再比如,他可以借彈壓的機會,將一些教士教民“抓”進衙門,名為關押,實為保護。且不說廷雍的政治傾向,單從他父母官的職責而言,保護這些教士教民,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
其實,廷雍過去一直是力主剿殺義和團的,那工夫他還是直隸按察使,他和直隸布政使廷傑的態度並無矛盾之處。可是後來隨著朝廷對義和團的態度和政策發生了變化,他也由“剿”一下子轉變為“撫”了。
朝廷是在利用義和團對付洋人,在對付洋人上又始終靈活地掌握著一個度。
廷雍的腦子簡單就簡單在這兒,他沒有看出這些微妙之處。於是他和依然主“剿”的廷傑發生了尖銳的矛盾,兩人甚至公開罵詈,直到朝廷將廷傑召回北京。廷傑被調離保定後,廷雍由直隸按察使升為直隸布政使。
職務的晉升使廷雍順理成章地產生了錯覺,他以為朝廷很賞識他。這使他的頭腦開始膨脹,也就愈發的簡單,以至認為他仕途上的成功完全歸功於他對義和團的大力支持獲得了朝廷的賞識――當然,他的頂頭上司、直隸總督裕祿對義和團不遺餘力的支持對他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於是,他決定繼續沿著這條金光大道快跑下去。
諾麗絲此行由漢口溯江而上入川,由重慶、成都,出劍門古道越秦嶺到西安,鄭州,每到一座城市,她都要進行放足演講。
剛到保定,前麵的鐵路就不通了。而且,義和團遍地蜂起,對任何一個洋人來說,通往北京天津的道路都已經布滿了殺機。
被困保定的諾麗絲隻好求助於基督教保定公理會,會長兼保定北關教堂的郭洪西主教讓她住進了自己的教堂,臨時在教會孤兒院裏做一名義工。
廷雍擔任直隸布政使之後僅僅一個星期,保定城裏的大街小巷便出現了義和團的揭帖。遭受嚴重旱災的直隸有大量的義和團“資源”,成千上萬因為饑餓而奄奄一息的農民隨著義和團的興起而突然振奮起來。襲擊外國傳教士與中國教民的事件層出不窮,殺人搶劫在保定城裏成了夜以繼日常演常新的節目。
接著,情緒激昂的義和團圍困了南關和北關兩座教堂。開始還比較“文明”,僅是向教堂內拋擲石塊。
廷雍此時所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效仿另一位堅決支持義和團的封疆大吏、山西巡撫毓賢的作法,命令保定的鑄造工匠連夜精造大批鋼刀,連同燒餅一起分發給義和團民。並且在采取這一行動之前他和義和團的首領還有個口頭的“分成約定”:得到教堂、傳教士、洋商和教民的財產之後,十分之三賞賜給有功之人,十分之三平均分配給義和團弟兄,剩下的歸廷雍支配。
到了6月30日,保定基督徒們和外國傳教士的世界末日便陡然降臨了。
猶如蝗蟲一樣密密麻麻的義和團民從四麵八方突然湧進了保定城。這肯定不是農民自發的行動,城裏有人為他們安排食宿提供刀槍,他們不僅住進了空曠的廟宇,連不少現任官員的深宅大院也成了他們的食宿之所。
保定公理會的負責人郭洪西在情勢危急之際采取了一個措施,他讓南關教堂的神職人員和避難洋商與教民趁夜色掩護全部轉移到了北關教堂。這樣,北關教堂裏的外國神職人員和避難教民加上一所教會學校和一所孤兒院,便有500餘人之眾。
北關教堂遭到義和團攻擊的時候是1900年6月30日的黃昏時分,手裏有了政府發給的鋼刀,義和團的進攻便不再沿用拋擲石塊的方式了。很快,火焰燒了起來,喊殺聲連成一片。
在教堂裏和教會學校裏做事的中國傭工很快就逃跑了。但是,21名教會學校的女學生,兩名主教、4名牧師和7名修女,還有1名洋商和他的3口家眷,以及近500名避難的中國教民全部被義和團圍困了。
孤兒院的“義務嬤嬤”諾麗絲竭盡全力保護和安慰著被嚇得不停哭叫的23個中國孤兒。
教堂畢竟不是堡壘,到了半夜的時候,火燒得愈發的猛烈了,再待在教堂裏隻能被活活燒死,郭洪西隻好決定投降。大人們背著孩子亂紛紛地逃到了滿是義和團的大街上,立即有無數把雪亮的鋼刀向他們迎頭砍去。
保定北關大街上成了屠場,中國教民與他們的家眷還有教會學校的學生以及教會收養的孤兒們被當場砍成碎塊。而洋人卻全都留了活口,這是因為義和團要把他們押送到布政使衙門去向廷雍邀功請賞。
廷雍親自出麵審問,實際上隻是問了一下國籍而已,然後簡潔地吐出一個字:
“殺!”
那天夜裏,根據廷雍的命令,在布政使衙門外砍了6名男性外國神職人員和1名洋商以及洋商的妻子和一對兒女的頭。史書對此記載道:“血肉模糊,無法辨認”。
史料沒有記載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廷雍那天夜裏偏偏將有著法國國籍卻能說一口與中國人不差上下的中國話的諾麗絲和7名外國修女留了下來。
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來,這當然不是廷雍天良發現,留下這些洋女人,隻不過是為了追求一種更加完美更加轟動的屠殺效果而已。
也沒有任何史料提供出屬於莫蘭・諾麗絲在中國的最後一個夜晚她會想到些什麽?
如果她不是為了解放中國女人的一雙小腳,繼續留在巴黎,或者即便來到中國,就和哥哥丹尼爾待在紫竹林,她也不可能落到這樣悲慘的下場。
不知她是否為自己這種宗教般的狂熱獻身精神,多少會有一些後悔?
第二天一早,保定地方誌中的“莫姑娘”――莫蘭・諾麗絲和7名外國修女一起被拖到了南門外的鳳凰台。
鳳凰台刀槍森然,廷雍等地方父母官親臨刑場,正襟危坐監斬。
百年前的行刑之地想必荒草萋萋,墳塚起伏,甚而老樹上還有一兩隻昏鴉淒然地啼叫著罷?可現在的鳳凰台早已沒有了刑場的肅殺和蒼涼。它如今是保定南關外的一個十字路口,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往來穿梭,便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就連在保定也很少有人知道鳳凰台這個地名了,仿佛要徹底忘掉這段恥辱,保定的地圖上也根本尋不著這三個字。
但是保定地名誌上卻有一段記載,那上麵說,昔日的鳳凰台位於現在的保定醫藥公司西側。
史料沒有記載。這個地方在“莫姑娘”以及數月後聯軍斬殺廷雍等中國官員為“莫姑娘”複仇之前及之後還殺過其他人沒有。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把中國話說的比法國話還順溜的法國“莫姑娘”是在鳳凰台被殺的,所以對“莫姑娘”之死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廷雍等幾位朝廷命官也一定要在鳳凰台被殺。
據保定史料記載,在萬人圍觀之中,求生的欲望令21歲的“莫姑娘”向著四周圍觀的中國人放聲求救。
她淚流滿麵不顧一切地喊道:“救救我吧!我是誌願來幫助中國婦女放足的,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中國人的事,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啊……”
她環顧一眼四周,又聲嘶力竭地發出了最後的乞求,“我不想死!我有很多錢,誰救我,我就――嫁給誰!”
這肯定已經是一個女人所能允諾和所能付出的全部了:錢和自己的身體。可是這仍然不能救她的命。
在鳳凰台圍觀的中國人中,或許也有某一個圍觀者因為“莫姑娘”的美貌因為“莫姑娘”的富有因為“莫姑娘”的可憐而動了惻隱之心,但絕不會有任何人去救她。
在一片殺聲的恐怖氛圍中,有誰敢動娶一個洋姑娘的念頭呢?
至於她說她是“誌願來幫助中國婦女放足的”,那就更讓人感到難以置信甚而覺著十分荒唐可笑了。
保定史料記載:“‘莫姑娘’遭肢解而死。”
我們不知道肢解與淩遲是否是同一回事,行刑前受害者是否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劊子手們剝得一絲不掛?但無論如何,將一個年輕美麗而且並沒有對中國人犯下任何罪惡的法國姑娘活生生地砍成若幹段,那種場麵一定慘不忍睹,也是人類具有的普世良知所萬難容忍的。
最直接的後果是,“莫姑娘”的死極大地刺激起西方世界對中國官員和義和團的深仇大恨。所以廷雍,這個中華帝國的省級大員,在中國以後的曆史長卷中還會再次隆重登場,但那已經是在敘述他在洋人的法庭與刑場上麵臨死亡時候的情形了――至少目前他還沒有想到他將如何死亡,將會死在眼下他大駕親臨的鳳凰台上――眼下,他正心情愉悅地欣賞著一位西方女子在極度的痛苦與恐怖之中慢慢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