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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回 北京城血雨腥風威海衛美酒麗人

  1900年的夏天熱不可擋,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下過一場雨了。每天一輪火球照例當空懸掛,向著大地山川海洋噴吐出巨大的熱量。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藍得讓人頭暈目眩。華勇營的士兵們待在宿舍裏猶如待在上了汽的蒸籠裏一樣,一動不動也大汗淋漓。可是,軍事訓練不僅沒有停下,強度反而比過去有了大幅度的提高。隻不過為了避開一天裏最酷熱的時候,鮑爾上校在時間上作了調整,早上6點訓練至8點,下午5點訓練至7點。

  所有的中國士兵都能意識到,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有關天津北京以及直隸等地的各種可怕消息通過種種渠道源源不斷地傳到了威海衛。

  雖然從6月上旬開始,天津到威海衛的定期郵輪已經停開,洛克哈特行政長官公開宣布關閉通往威海衛英國租界區的所有通道,華勇營的騎兵營也分兵數路,整天在邊境上巡遊。

  洛斯勃爾營長接到的命令是嚴格禁止中國難民進入。執行起來才知道這樣的任務以騎兵營的力量根本就沒有可能完成。在薑格莊、汪疃、草廟子幾處交道要道,他們架起拒馬,設起卡子,對外國僑民、傳教士教民一律放行。這些人都是僥幸從義和團的屠刀下逃出來的,每一個生還者的經曆聽上去都令華勇營的官兵毛骨悚然!

  在傳教士和教民的眼中,洛斯勃爾的騎兵營是他們的大救星,可是,對於潮水般向著租界湧來的中國難民,他們卻是心如鐵石的魔鬼。無數的中國難民被他們毫不留情地阻擋在租界外麵。麵對哀告、磕頭,他們無動於衷。中國難民隻好避開卡子,鑽進荒僻的山林,想方設法地往租界裏逃。洛斯勃爾手下的300名騎兵攔不勝攔,每天仍有許多人不顧死活地逃了進來。

  洛克哈特下令在黑竹島專門趕建了兩處收容所,供傳教士和教民們暫住。

  從劉公島出發輪流前往天津大沽口外海麵上巡弋的英國軍艦上的水兵也會把最新的消息帶回來。軍官俱樂部裏訂的各種各樣的英中文報紙,也都登載著大量記者們從事發現場采寫的各種充滿了血腥味的報道以及各國對當前局勢的態度。

  在華勇營中,對當前嚴峻局勢最清楚的當然是蓋裏斯・鮑爾上校。因為他了解的情況遠比他手下的軍官和中國人多。

  已經很長的一段時間來,威海衛行政長官公署的電報房24小時“嘀嘀噠噠。”

  地響著,北京、天津的情況,以及倫敦采取的各種措施,洛克哈特都了如指掌。

  在洛克哈特與西摩爾將軍還有他這華勇營最高指揮官參與的例行碰頭會上,各種情況便及時地匯聚到了他的腦海裏。在亞洲,英國的海軍力量依然處於群雄之首,但是陸軍卻捉襟見肘,不敷應用。在印度、孟加拉、新加坡,殖民當局都是依靠當地的雇傭軍來保衛英國的安全與利益。而且他還知道,西摩爾將軍已經按照白金漢宮的指示,派出“阿爾及靈”號重型巡洋艦前往加爾各答,把一支上千人的印度軍隊接到劉公島海軍基地整訓。

  鮑爾上校已經欣喜地預感到,一旦戰爭爆發,與戰場近在咫尺的華勇營完全有可能被投入到這場大戰之中……雖然僅僅是一種預感,但是,鮑爾上校已經為自己在20多年的軍旅生涯快要結束的時候還可能有這樣一個建立功勳的機會而激動不已。

  鮑爾上校心中近些日子常常縈繞著一個巨大的問號:如果戰爭爆發,這上千名中國人真的會服服帖帖地聽從他的指揮,去攻擊他們自己的政府,殺死他們的同胞嗎?

  作為這支特殊部隊的最高指揮官,他必須考慮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

  當然,他並不擔心那些身強體壯軍事技術也十分出色的中國士兵對英國人懷有二心,兩年來的接觸,幾次還算激烈的戰鬥,中國人的表現完全能夠讓他放心。

  他們大都一字不識,更可貴的是沒有思想,他們對自己能夠到華勇營當兵掙洋錢吃洋飯似乎除了欣喜便是自豪。華勇營的物質待遇與不菲的月銀足以使他們成為比一般中國人高人一等的特權階級。他們的朋友、熟人、鄉親投射到他們臉上的羨慕與嫉妒的目光極大地增添了他們的幸福感也增強了他們對英國人的忠誠。他們全都算得上合格的雇傭軍,隻要保證他們的供應與月銀,再加上比這更多的戰時津貼,他完全相信他們會不打一點折扣地去執行他下達的任何一道命令,即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在遍布世界各地的所有殖民地國家,英國人毫無例外都是這樣做的。英國人投入大量金錢組建起來的雇傭軍早已用行動證明,他們無一不對大英帝國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無數活生生的事實也使鮑爾上校堅信一條普遍的真理:對於這些生活在由野蠻邪惡的權力集團統治的國度裏的民眾來說,有關奉獻的現有道德不過是專製統治集團為了維護自身既得利益而采取的一種欺騙手段,它期望民眾為它犧牲,自己卻對民眾敲骨吸髓地任意盤剝與壓榨。

  在這樣的特殊時期讓他不能掉以輕心的是這幫翻譯。翻譯當然全都是中國的文化人,這些文化人在學習洋文之前必然讀過許多中國聖賢撰寫的書籍。而這些聖賢們的教誨無疑對這支雇傭軍來說才是最具危險性的。

  夜裏,睡得懵懵懂懂的鄭逸秋被洛斯勃爾從睡夢中叫醒了。

  鄭逸秋睜開眼睛後心中陡然一跳,第一句話便是:“怎麽?戰爭開始了?”

  “喂,逸秋,你看過《中國人的明與暗》這本書嗎?”

  鄭逸秋這才想起,洛斯勃爾晚飯後就到北大營參加軍官會議去了。他感到很奇怪,洛斯勃爾往常參加軍官會議回來,總會給自己談一些會上得知的最新情況。

  可今天卻對一本關於中國人的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說:“我在父親的書房看到過這本書,但我沒讀過它。我聽父親說這本書是一位叫麥高溫的英國傳教士寫的,他在上海、福州、廈門待了20多年,回到英國後才出版的。”

  “對了,就是這個麥高溫。今晚的軍官會議上,鮑爾上校讓我們每一個英國軍官必須馬上把這本書找來認真地讀一讀,還要我們把這當成一項命令來完成。逸秋,你明天一定去給我找一找。我要弄明白,上校為什麽在這樣的時刻會對一本書如此感興趣?”

  “好吧,我去給你找。不過,上校一個命令,這本書在威海衛肯定是洛陽紙貴了,找得著找不著,我可不敢給你打包票。”

  分手前,洛斯勃爾透露的印度軍隊正師行途中,即日便要抵達威海衛的消息,讓鄭逸秋興奮得一夜不能入眠。連遠在加爾各答的印度兵也調來了,那麽,他們這支就待在中國土地上的英國雇傭軍,難道還沒有機會參加對腐敗透頂的中國政府和義和團暴民的這場戰爭嗎?

  鄭逸秋雖然已經預感到要找到這本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難度之大仍然讓他感到意外,為了趕在其他英國軍官之前,他一清早便去了露石台天主堂和寬仁修道院,可已經遲了一步,教會圖書館裏的,以及教士和修女們自己的,都已經被捷足先登的英國軍官們借走了。他馬上掉頭去了行政長官署和日本海運株式會社圖書館,不是沒有,就是已被借走。他甚至還坐汽艇去了劉公島海軍基地圖書館,也仍然撲了空。

  夕陽西下時,就在他趕回麻家寒子的路上,他忽然想起應該到威海衛老城跑一趟,興許,城裏的幾位讀書人家裏有。

  真應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句老話,鄭逸秋不虛此行,在一位基督徒的書房裏,借到了這本剛由香港天物出版社翻譯出版的圖書。

  鄭逸秋把書拿回兵營翻了幾頁,沒想一開篇便丟不下了。他萬萬沒想到,一位外國人竟然對中國人的優點與缺點了解得如此透徹,文筆如此之精致優美。

  他匆匆瀏覽了一遍,立即便明白為何鮑爾上校要他手下的英國軍官們人人都必須讀一讀這本書的目的何在了。

  他把書給洛斯勃爾送去時,翻開書頁說道:“你用不著全看,聽我給你念上一段,就完全能夠明白上校的意思了。”

  “那好啊,省得我費時間了。”

  鄭逸秋念道:“清明時節,山上風景如畫,人們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山上突兀出的一座造型奇異的懸崖在這幅炫目的畫布上留下了它們的影子。白雲在天空中飄過,將一層淡淡的陰影投在了陽光照耀下的山岡上,使其顯得更加美麗迷人。被凜冽的寒風吹得枯黃的草地,在春雨的滋潤下重新變綠,遠處的青山在強烈的陽光的籠罩下隱約地呈現出暗暗的紅色,這如畫的風景賦予了散布在山坡上的密密麻麻的墓地以生氣和活力。在烈日籠罩下,穿著深藍色布衫的男男女女略顯黯淡,而穿著飾有粉紅或紫色暗花白布裙的小女孩兒則成為連接混雜在陽光中所有陰影的一根銀絲。這幅由陽光、浮雲和山坡上交織的光與影構成的畫麵充滿了詩情畫意,它使人們從這片本是靜寂的毫無生氣的土地上產生了一種羅曼蒂克的感覺。”

  念到這裏,鄭逸秋停住了,問道,“洛斯勃爾,你明白了嗎?”

  洛斯勃爾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我想,我已經明白了。一個中國人,可以不信仰宗教,甚至可以不信神靈,這樣的人在中國社會中無可指責。但是,如果某個中國人宣稱自己不崇拜自己的祖先,這個人肯定會受到全社會的唾棄。世界上從不曾有一個民族像你們漢民族一樣會在一年中叫做清明節的那一天全民都去惦記或探望陰間的祖先。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你們漢民族一樣會在充滿現實生活活力的家裏給祖先騰出依然存在於他們之中的醒目位置。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民族像你們漢民族一樣會動用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把祖先的墳墓修建得盡可能的豪華舒適……”

  “啊,洛斯勃爾,你說得不錯,我想你已經從這樣一段充滿詩情畫意的描寫中意識到更深層的含義了?”

  “是的,麥高溫已經像位哲人似的提醒我們,隻要侵犯了中國人的祖宗、土地與家園,那麽,迎接侵犯者的,必然是暴風驟雨般的反抗。”

  鄭逸秋搖搖頭,陡然提高聲調說:“並不僅僅如此吧,恐怕你已經想到了而礙於我倆之間的友誼不便對我明說。那就是,鮑爾上校是要通過這本書提醒你們,我們華勇營裏的中國人並不完全值得你們英國人信任――這,才應當是他最直接的目的。”

  “逸秋,大戰在即,我們華勇營隨時可能被派上戰場。作為這支隊伍的最高指揮官,上校有這樣的擔心,我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鄭逸秋激動地說道:“不,洛斯勃爾,麥高溫從民族文化的層麵上來講絕對沒錯,不過他的結論僅僅是他籠統地對中國人進行分析後得出的結果。因為他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中國的社會結構與傳統教化從來就沒有可能形成所謂的同一思想意識的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農民和平民階層。在中國,從來就沒有西方工業革命以後新產生的那種國家意識,朕即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有幸躋身朝堂的文武大臣在皇上跟前也隻能跪伏在地戰戰兢兢口稱奴才,更何況普普通通的草民百姓?中國人自一出生,便永遠地成為了這個國家掠奪欺壓的對象,國家天經地義地盡情揮霍搜刮來的民脂民膏,而從來不會把他們當人看待,更不會為他們的生存做任何一件事情。因為在中國統治者的眼中,百姓隻有順民和暴民,從來就沒有公民。也正因為這樣的原因,中國老百姓才對自己的土地、家園和祖墳的熱愛,遠遠超過了對國家以及統治者的忠誠與責任。”

  洛斯勃爾叫道:“我來到中國的日子已經不短了,我也到過不少中國的城市和鄉村。可是,你說的中國人對國家的認識,仍然讓我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鄭逸秋繼續說下去:“我清楚作為一個中國人,這樣的情況並不能增添我的自豪感而恰恰相反。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在中國平民的眼中,國家是什麽,它可以是祖祖輩輩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大小官員,讓他們擔驚受怕的土匪,也可以是說一不二的村霸和天旱、洪澇、蝗蟲等等難以抗拒的災難。國家以‘賦稅’的名義搜刮盡了他們的財物,就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所以在中國,不知道自己族長是大逆不道、數典忘祖,可不知道自己國家的最高統治者,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洛斯勃爾分明也被鄭逸秋的情緒感染了,說道:“逸秋,我向你保證,華勇營的英國軍官相信你,就如同相信我們自己一樣。因為,我早已把你全家的遭遇告訴了他們!”

  鄭逸秋沉重地說道:“我的仇恨絕對不是針對我的祖國和民眾――雖然我常常為她沉湎於愚昧與落後之中卻自我陶醉這一點激言憤色――滅門之仇,我沒有片刻忘記過,但我清楚這筆血債,應該向誰討還!”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英文報紙上的源源不斷的消息讓華勇營的官兵們無不感到形勢正在朝著不可收拾的地步發展。

  天津雖然已經打得來炮火連天,但是,巨大的危機卻是在中國的京城。

  從天津趕到北京的第一批使館衛隊雖然給集中在北京東交民巷的各國使領館增添了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是對於散住在全城各處的外國傳教士、外商和教民來說,他們的處境不但沒有因此改觀,反而比前些時候更加險惡了。

  這是因為穿得花裏胡哨的外國軍隊耀武揚威地穿過古老的京城大街時,無論是中國的官員、軍人、商販和平民,甚至是乞丐和妓女都強烈地感受到中華民族的自尊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這種憤怒一旦有了宣泄的機會,其噴發的烈度必然是萬分可怕的。

  可以肯定的是,此時深宮中慈禧太後的心情也和她的臣民並無二致,甚至比所有的中國人更加仇恨外國人。隻不過,她知道自己的權力和職責所在,她必須慎重地考慮以何種手段來應對眼下已經不能再繼續惡化下去的糟糕局勢。

  中國的最高決策權掌握在慈禧太後與一小撮滿族王公手中。而以“載”字輩的權力為最。他們是:載濂、載漪、載瀾和載勳。前三位是親兄弟,載濂乃自然承襲的恭郡王,載漪不但也是一個郡王,而且還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大臣兼禁衛軍虎神營總兵,老三載瀾的爵位是輔國公,出任禁衛軍右翼總兵,哥仨掌握著中國京畿部隊的軍權。而載勳是“世襲罔替”的莊親王。其門第已經在大清帝國的曆史上顯赫了近二百年之久。他此刻是總統禁軍,手裏同樣掌握著一支皇家護軍。

  如果說載漪仇視洋人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洋人的阻攔粉碎了他當太上皇的美夢――本來慈禧太後把立載漪之子廢掉光緒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帖了,可偏偏多管閑事的洋人卻跳出來堅決反對另立大阿哥,態度明確地支持光緒皇帝執政――

  那麽,載瀾和載勳表現出來的甚至比載漪更為強烈的排外情緒,恐怕還是因為光緒的變法維新給他們世襲的權勢造成了最嚴重的威脅,所以他們死心塌地地站在慈禧身後,同仇敵愾地對付光緒皇帝。

  還在朝廷下令打開城門迎接義和團進入京城之前,莊親王載勳的府邸就已經成為了義和團“坎”字團的總部。王府中的所有人――他的親人與侍衛家仆全都參加了義和團,而這位親王則成了義和團中的一位領袖級人物。和載漪載瀾此時的情景一樣,他的巨大豪華的王府大院裏也安設著一口口大鐵鍋,鍋裏整天煮著大塊的豬肉和牛肉,這是他從自家銀庫裏拿出銀兩為義和團弟兄提供的夥食。他騎著高頭大馬,在身穿“勇”字號褂的帶刀侍衛與頭紮紅巾的義和團民的簇擁下,得意洋洋地巡遊於大街小巷。京城的所有城門上都貼上了以他的名義發布的布告,內容是:“殺一男洋人,賞銀五十,殺一女洋人,賞銀四十,殺一洋嬰,賞銀二十。”

  載勳位於西皇城根太平倉的府邸門前,在長達數月時間裏,每天都簇擁著許多興致盎然的男女,他們叨著煙袋冒著烈日的烘烤待在這裏就是為了看殺人。從早到晚,一批批的“大毛子”、“二毛子”被義和團民押到這裏來砍頭、肢解。隨著鋼刀在燦爛的晴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向著脖頸重重辟下,就在身首分離的一瞬間看到無數顆腦袋像西瓜一樣突然離開身子,在空中飛行短短一段距離再“咚”地砸在堅硬地麵上,看到那沒有了腦袋的頸腔上冒出的鮮血如何像紅綢般淩空飛舞。他們就會抑製不住心底的一種野獸般的欲望,情不自禁地發出陣陣狂熱的喝彩聲。

  如果運氣好,能夠看到一個兩個比自己有錢,或是比自己過得更為體麵的相識者如何在悲號聲中死去,那無疑是最為舒心解氣的時刻。正因為如此,由於驕陽似火,滿地狼藉的屍體,一汪汪很快變成暗黑色的人血,以及整條街上都充斥著的那種令人惡心的臭味也不能使他們離去。

  洋人牢牢地記住了發生在這王爺府門前發生的事,數月之後,巨大的莊親王府邸被聯軍一把衝天大火燒成了一片灰燼。

  在這險象環生,火燒眉毛,“載家班”又在跟前暴出一片喊“打”聲的緊要關頭,已經在紫禁城裏煩躁不安苦熬了不少日子的慈禧太後終於決定用強硬的手段來對付咄咄逼人的洋人了。

  中國的皇太後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的第一項重大舉措便是任命端親王載漪兼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

  無論是外國人和中國人都大吃一驚,因為他們全都知道,正是因為外國大使的竭力阻攔,才使載漪未能當上太上皇,也讓他成為了義和團最堅定最狂熱的支持者。在任何一種場合,這位滿族王爺也絕不掩飾他對於外國人的刻骨仇恨。而現在由這樣一個人物來主掌中國政府的外交,那就無異於明白告之天下,慈禧太後已經“豁”出去了!

  第二項舉措更是嚇得眾多中國官員靈魂出竅――1900年6月10日上午9時左右,慈禧以光緒皇帝的名義向中國官員頒發了一道秘密詔書,表明朝廷已決定向洋人宣戰!

  6月13日,也就是端親王走馬上任中華帝國總理大臣幾天後所做的第一件禍國殃民的事情,便是下令把已經在城外的莊稼地裏埋鍋造飯,露宿荒郊了好幾天的蝗蟲般的義和團民放進京城。這十萬左右的義和團民是剛毅出麵召來勤王的。

  可是等到他們風塵仆仆地趕到京城,卻被尚未拿定主意的慈禧太後阻止了。九門提督奉命緊閉城門,越來越多的義和團民把城門砸得“咚咚”響,滿城老百姓人心惶惶,待到夜深人靜後,許多人家的宅院裏“噗噗”之聲相聞,那是他們在把家中值錢的東西趕在義和團進城之前埋進地裏。

  荒唐透頂的中國政府的最高決策導致這一天的中國首都出現了荒唐透頂的一幕。九門提督接到了輔國公載瀾的命令,馬上把城門打開,讓義和團進城。

  這恐怕是盤古王開天地以來極其壯觀也極其荒誕的畫麵,隨著中國都城一道道古老的城門訇然洞開,各道城門人聲鼎沸,人潮洶湧,人人喜氣洋洋,大呼小叫,紅頭巾與刀槍棍棒鋤頭糞叉組成的河流日夜不停地湧流進京城。

  第二天,所有的外國報紙都在頭版位置刊登了一條來自東交民巷的電訊稿:

  “在中國,爆發了激烈的排外浪潮,隨著數不清的義和團員湧入京城向所有外國人進行武裝攻擊,中國政府對局勢已經失去了控製。外國大使館的衛兵開槍射殺向他們發起進攻的義和團員,義和團圍攻使館、教堂,開始了大規模的屠殺行動……”

  湧進北京城裏的這十來萬人中有年輕女人,更多的則是男人,男人中又以未成年人居多,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歡天喜地,他們差不把眼下自己有幸參與的一切當做了一場遊戲。

  中國政府和相當於後來的北京市政府的順天府事前根本沒有做過任何一點安置這支龐大隊伍的準備,一日三餐少不了,這麽多人還得拉撒困覺。同樣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食宿問題並沒有給京城造成太大的混亂。

  原因太簡單不過,慈禧太後對義和團態度的改變,以及載漪、載瀾、載勳三位王爺和剛毅、徐桐等大小官員對義和團不遺餘力地支持,使上述問題輕易地得到了解決。

  上行下效,在這個緊要的關頭,京城所有的官員都緊張起來,他們必須在對待義和團的態度上站隊,反應慢了,便極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慣於見風使舵的大小官員立即變成了義和團的積極支持者,資助者,而且唯恐自己表現得不熱心,不積極。

  整個北京城頓時上至王公卿相,下至倡優隸卒,幾乎無人不團,其人多勢眾已比於官軍。

  中國官員們被一種唯恐落後的狀態所籠罩以至於精神集體失控了,他們個個爭先恐後地把湧進城裏的義和團民請到家裏來待若上賓。吃、喝,稱兄道弟,而且家家設立起義和團的“拳壇”――“王公邸第,百司廨署,義和團皆設壇,謂之保護。士大夫思避禍,或思媚載漪者,亦恒設壇於家,晨夕禮拜之。”

  於是,城裏大街小巷冷不丁晃蕩開了紅頭巾,他們在與他們意氣相投的北京人的指引下,闖進任何一家洋商和教民的家中肆意地屠殺和搶劫。這種屠殺和搶劫不僅不會遭到任何懲罰,相反卻被北京的老百姓視為替天行道,在自己的政府在外國人麵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時,隻有殺起洋人和教民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義和團,才是敢於反抗西方列強的“中華英雄”。

  的確如此,在這一段充滿血腥味的日子裏,團民在京城裏享受到了民族英雄般的待遇,過去一直視他們為“匪”的中國正規軍再一次突然變臉對他們畢恭畢敬,京城的老百姓簞食壺漿恭迎他們的到來,連朝廷高官顯貴們的大轎子在街上遇見了他們,隔得老遠便避在路邊,恭恭敬敬讓他們先行。

  最讓義和團得意的是,連董福祥手下的甘軍,也一隊隊的參加了義和團。

  而對於那些抱著固有觀念對義和團嗤之以鼻的中國正規軍隊,他們則毫不留情地以刀槍對付。中國正規軍中的一個相當於後來的旅長的“分統”由於被認為對義和團頭領有不敬之辭,於是連累他的士兵也遭到了義和團的突然襲擊,並不願意和義和團作戰的士兵們落荒而逃,而他們的“分統”則被農民們用亂刀砍死。

  在一片讚美聲中和無數崇敬目光的注視下,武裝起來的農民們的勃勃野心很快便由最初的一點滿足極快地膨脹。為了獲得更大的滿足,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更加凶殘地殺人和搶劫。為了能贏得更多更熱烈的喝彩,殺人的方式也講究起了觀賞性,過去他們往往是刀起頭落,一刀斃命。而現在則變成了先剁手腳,後挖眼睛,然後再大卸八塊,懸掛在醒目之處當街示眾。

  在雪亮鋒利的大刀向著人頭凶狠地辟下去時,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些死在他們刀下的外國人也是鮮活的生命,他們中的許多人到中國來不過是為了做生意賺錢而已,更不會知道還有許多胸前掛著十字架身穿黑袍的外國男人和女人還懷著比做生意高尚得多的濟世救人的目的不遠萬裏來到中國。而一家家、一群群死在他們刀下的中國同胞,除了極少數的動機不純行為不端者,絕大多數人不過就是與他們同樣愚昧的平民百姓,他們甚至根本沒有弄明白洋教為何物便參加進入的目的,說到底不過就是為了多一絲填飽肚子的機會,甚或是讓自己能夠揚眉吐氣地做那麽一回人。

  當屠殺具有了取悅於人的表演性質後,事態變得來更加地不可收拾了。外國人與教民都覺得他們的世界末日到了,搶在紅頭巾闖進門之前,扶老攜幼,提箱背簍,爭先恐後逃進了使館區和離得最近的教堂避難。腿腳稍微慢了一點的,讓那紅頭巾抓住,“撲哧”一刀,所帶的值錢物兒,也就易了主兒。

  東交民巷使館區外麵的街口上,也不時有一隊隊橫眉瞪眼手提刀槍的紅頭巾,向伏在臨時構築起來的街壘後麵的洋兵們眼前大呼小叫,奔來擁去。

  慈禧太後當然不可能把這些滿身臭氣的草民百姓請到皇宮裏去坐坐。但是,她耍出了具有大政治家特色的一招。

  兩天之後,京城裏的文武百官與老百姓親眼目睹了令他們大感驚奇的一幕,慈禧太後從西苑起駕回紫禁城,2000名提著刀槍的紅頭巾從瀛秀門到西華門沿路排列成護衛隊伍,他們此時的感覺真是好極了,熱情主動地為慈禧太後清理街道,板著臉大聲嗬斥跪伏兩側垂著腰斜眼偷看太後的老百姓,儼然皇家衛隊的模樣。

  而太後臉上慈光普照,一片祥雲。老太婆興之所至,居然還下了道禦旨:“賞銀兩千兩,慰勞有加”。

  原來讓太後敢於孤注一擲和列強公開較量的精神力量,正是來自於天下無敵的義和團。

  這一來義和團當然更是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了――其實,真正蒙在鼓裏的,正是他們自己。他們中的許許多多的人直至最後英勇地戰死在沙場上,也未能弄明白自己在這位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的眼中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玩意兒?

  為百官起表率作用的是中國政府的總理各國事務大臣載漪。他親自把義和團的大師兄張德成迎進了他氣勢軒昂的大門,又讓張大師兄把他的“坎”字壇口設在了他的王府大堂上。

  端親王府,一座豪華的皇親府邸,雕梁畫棟,山水亭閣,威嚴氣派。位於今天北京西城官園一帶。那裏如今隻留下一條叫做“端王府夾道”的小街――因為就在幾個月後,對中國總理恨之入骨的外國聯軍把這座王府燒成了一片廢墟,富可敵國的財產也被搶掠一空。

  而在義和團進京後的那段日子裏,載漪親“民”愛“民”的形象深入到了每一個義和團民的心底。3000多人同時住進他的王府之中,使這座龐大的王府史無前例地擁擠起來,熱鬧起來,喧囂起來。一所所大宅院裏晃蕩著無數的義和團民的身影。寬房大屋住不下,在花園和院子的空地上又臨時搭蓋了許多的篾棚子,樹上,房頂上彩旗招展,牆上到處張貼著揭帖和標語。義和團在王府大門口設起“拳壇。”

  廣納新徒,夜以繼日,香煙繚繞,咒語聲聲。

  農民居然可以在王爺府第大搖大擺隨隨便便進進出出,北京人覺得世道整個兒全變了。

  更有甚者,在北京城高大的城門兩側,懸掛著一副巨型對聯。

  上聯為: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忠孝節廉,隻此精誠未泯;下聯為: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

  橫批:朝廷赤子。

  聯上還落了款,上款是“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下款頭銜赫然“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

  休要小看了這副對聯,它出自中國知識分子的泰鬥、神州大地“最有學問”的人、現任皇儲的老師、年已80歲的大學士徐桐之手。大學士不是中國的等閑職位,是當朝四宰相之一,在官場上被尊稱為“國相”、“太師”。

  徐桐是清末著名的理學家,漢族,光緒二十二年由翰林至體仁閣大學士。80老翁,德高望重,加上學問大,被視為帝國學識最淵博的高級官員,官場上皆尊他為“徐相國”、“徐太師”,他的存在幾乎等於中國文化傳統的存在。徐相國也是一個極端仇視洋人的高官,並且對一切來自異邦的物品深惡痛絕。他絕不穿洋布製作的衣服,永遠是一身中國綢緞或者中國土布;他收禮不收銀圓,隻收本土的鬆江銀。

  他最不喜歡看見中國人戴西洋眼鏡,看見了就罵。他有一個做官做到刑部侍郎的兒子叫徐承煜,與他正相反,私宅裏是全套的西洋家具。於是,他每次從兒子的門口過,都閉著眼睛捂著耳朵。有一天,他看見兒子居然當著他的麵吸西洋雪茄煙,大怒道:“我在爾敢如是,我死,其胡服騎射作鬼奴矣!”罰令跪暴烈日中,以儆其後。

  然而讓後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竟然連關於這個世界的基本常識都不具備。他對有人把美國翻譯成“美利堅”怒火衝天,說我們中國什麽都是美的,美國還有什麽可“美”的?我們中國什麽事情都順利,美國還有什麽可“利”的?我們中國軍隊的兵器無所不堅,美國還有什麽可“堅”的?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全中國最有學問的人拒不承認世界上有許多的國家,堅持認為那些亂七八糟的國名“是英國人胡編出來嚇唬人的”,他說道:“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國,史所未聞,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於此!”

  義和團進城這天,徐相國心情愉快地焚香淨手,脫去靴襪,用掃帚般大的特製狼毫在家仆鋪展於庭院中的宣紙上寫好了對聯,然後親自出城去恭迎神兵。當紅頭巾聲動天地滿山遍野湧湧而來時,這位白發老翁激動得老淚縱橫,揚天長嘯:

  “一舉滅夷,實為數千年來第一快事!中國自此強矣!”

  白發老翁的“愛國情懷”,撼人心魂。

  很不幸,嫉洋如仇的徐相國那所巨大的豪宅偏偏落在了外國使館區東交民巷內。明清兩朝,東交民巷多中央衙署及王府。一些官員也卜居於此。明末,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居住在這裏,李自成山海關失敗後返回京城將吳襄及家屬30餘人在此殺掉。徐桐也於此結廬,他每天上朝寧可從後門出去繞遠路,也不願意從洋人的使館門前經過。後來他幹脆命家仆把院門用磚頭堵上,並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

  “望洋興歎,以鬼為鄰。”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徐桐撰寫的讚美義和團的巨幅對聯還赫然高懸在城門上時,一群凶神惡煞般的紅頭巾衝進他家中,無論他如何解釋求饒,表白自己擁戴支持義和團的立場,紅頭巾依然翻箱倒櫃,掘地刨磚,把他的家財洗劫一空。

  猶如滾滾洪流般進入中華帝國首都的紅頭巾立即開始了新一輪更狂暴更凶殘的大屠殺大搶劫大破壞。他們首先放火焚燒城內的教堂、教會醫院、教會學校和中國基督徒的家。接著,大火蔓延到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緊跟著,前門西大街南堂、王府井大街東堂、西直門內大街西堂、西城西什庫大街北堂,以及八麵槽大教堂、東城台基廠聖米厄爾教堂、東直門聖尼古拉教堂、安定門外的聖母堂,全都被義和團包圍了。紅頭巾要衝進去抓人砍人,洋教士和教民們自然不甘心引頸受戮,於是,槍聲和喊殺聲也就隨之而起。攻不進去,那就祭出神火燒,中華帝國的首上之都,頓時四處燃起了濃煙烈火。

  兩天後,高聳於王府井的東堂率先遭到義和團的攻擊。“十六日,今晨探報,東華門外教堂起火,不少教民被牽而北去,是為義和團入京第一次肇禍也。”(楊典誥《庚子大事記》)“十七日,拳匪焚燒八麵槽、雙旗杆等處教堂、凡奉教之男女老幼,莫不喪膽,逃脫不及,多隱藏東交民巷英國府中,其家資產業俱為拳匪所得。”(仲芳氏《庚子記事》)

  更嚴重的是,守衛京城的中國正規軍也卷入了這一場大屠殺大搶劫的狂潮之中。義和團火燒教堂,追殺教民,有明顯的“滅洋”目標,而清軍趁亂逞凶,把屠刀砍向所有的居民百姓,就比土匪還瘋狂可惡了。仲芳氏記述道:“無論貧富、鋪戶、住戶、官宅、民居,但被武衛各軍大肆搶掠,騷擾無遺……武衛軍大肆劫掠,團民土匪乘機搶擄,滿街巷男哭女啼,尋兒覓婦,慘亂之狀,不忍見聞。”

  這一段逼真的敘述,令人觸目驚心,不忍卒讀,而它所記錄的慘相,竟然發生在中國首都最繁華的鬧市中心!

  紅頭巾闖進了未作任何抵抗的安定門外的聖母堂。來自法國的斯拉特嬤嬤與4名修女,還有30多名逃進聖母堂避難的教民全部落入了義和團的手中。

  當置身於如狼似虎的紅頭巾的槍林刀叢中的斯拉特嬤嬤突然發現頭紮紅巾簇擁在自己四周的居然大都是稚氣未脫的孩子時,她突然舉眼向天,熱淚長淌,臉上籠罩著一種悲天憐人的莊重神態。她用稍顯生硬的漢語誦起了《耶穌受難禱文》:“十字架下,祭司長和文士譏誚耶穌,說耶穌救了別人,卻不能救自己。情況確是如此,主如果要救自己,就沒有萬人的從死得生。主不是不能救自己,而是不願意救自己。為了救別人,寧願不救自己;為了救別人,寧願毀滅自己。這就是主所走過的十字架的道路……啊啊,我的迷途的羔羊們,趕快放下屠刀,停止你們的罪惡吧!上帝的眼睛正注視著你們……”

  在她口誦長長的禱文時,孩子們就在旁邊好奇地盯著她,直等到她用手在胸前劃“十”,口念“阿門”之後,孩子們才歡天喜地地呐喊著擁上前去,揮起大片刀,把所有被俘者一個不剩地砍翻在地。

  像這樣稚氣未脫少不更事的孩子,在進入北京的義和團中大約占有三分之二以上。黃增源在《義和團史實》中寫道:“廟中有拳場,童子居其大半,皆十三四歲小兒,最小者不過八歲。”他們都是農民的兒子,他們的家庭大都已經被旱災與戰亂造成的饑荒毀掉了,處於死亡邊緣的孩子們隻為一口食而活著,誰能讓他們活下去,他們連想也不想就替誰賣命。政府做不到,而義和團做到了,義和團不僅讓他們敞開肚子吃饃喝粥,而且還讓他們在肆意燒殺掠搶洋人富人貴人的過程中充分享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做人的尊嚴與歡樂,也輕易地便將他們變成了一群群嗜血的野獸。

  這些農民的孩子參加義和團不但可以吃飽肚子,而且還可以發揮他們沒有泯滅的遊戲天性,義和團關於神靈的種種儀式就肯定令他們覺得幸福之極,因為“天下”一下子變成了屬於他們的巨大的遊戲場。

  在放火毀燒聖母堂之前,中國農民的孩子們把這位長相怪異連中國話也說不順溜的洋嬤嬤的頭割下來,掛在了被譽為“中華國門”的大清門城樓上。

  斯拉特嬤嬤的人頭震驚了全世界,同時也更讓堅守在東交民巷與西什庫教堂中的所有外國人與教民下定了與義和團死拚到底絕不投降的決心!

  不僅外國教堂所有的建築被焚,所有中國基督徒的家也被籠罩在濃煙烈火之中,北京的老百姓此時在朝廷與眾多官員的影響下也萬眾一心地仇視洋人,他們主動為義和團指點攻擊目標。凡屬教民,根本不問,上前便砍,小孩婦孺也決不放過一人。隨後將財物洗劫一空,再舉火毀屋。全城四處屍體狼藉,大火衝騰,濃霧彌天。

  北京最著名的商業寶地前門大柵欄一帶也同樣沒有躲過這場災難。為了燒一家賣洋藥的老德記洋藥房,紅頭巾們手持火把來到了藥店門前。大柵欄的商家老板跪了整整一條街,哀求大師兄“手下留情,不要殃及無辜”,但這些早已神魔附體的家夥心如鐵石,不為所動,舉火點燃了藥店。原本繁華的大柵欄商業街變成了一片廢墟,4000多家商鋪被燒毀,數不清的綾羅綢緞和金銀珠寶被趁火打劫。接著,西單又遭點起了大火,整條街又是3000多家店鋪被燒搶。大火令北京城的夜晚幾乎成了白晝。

  大清帝國數百年的商業精華,頃刻間變成滿目瓦礫灰燼。

  自打6月15日義和團在中國政府的默許和支持下進入北京城開始大規模燒毀教堂和殺害擄掠洋人教民,幸存者紛紛湧入東交民巷使館區避難之後,各國大使隨即聯合宣布了使館防區範圍:東交民巷、東長安街、前門東城根、南禦河橋、中禦河橋、台基廠、王府井大街,皆由洋兵看守,不準中國軍民人等來往。同時貼出告示雲:“往來居民,切勿過境,如有不遵,槍斃爾命。”

  此時,東交民巷的胡同口已經被戰鬥工事所封閉,使館區實際上已經成為北京城內一個孤立的堡壘。

  這是名不符而其實的國家行為,朝廷與義和團上下一心,北京的老百姓與義和團同仇敵愾――隻不過令後人感慨不已的是,在這場荒誕的鬧劇中跳到前台扮演主角的,竟然會是中國幾千年曆史中社會地位最為低賤的農民!

  沒有任何人做過統計,在這場大災難中,究竟有多少教民的房屋被毀,有多少教民的財物遭劫?有多少教民死在義和團的屠刀之下?

  為一個“權”字不惜拿整個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和列強豪賭上一把的慈禧太後雖是愚不可及,罪惡彌天,但細究起來,責任也不全在她一人,她手下的眾多官員在她形成錯誤決策的過程中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在國家處於危急關頭,官員大多為了自身安全不惜把國家往火坑裏推,有的主張把駐華外國使節全部殺光,有史料可查的便有知府曾廉、編修王文龍獻策“攻東交民巷,盡殺使臣”;有的為殺光外國使節找借口,編修蕭榮爵言:“夷狄無君父二千餘年,天將假手義民盡滅之,時不可失”;有的主張把改革派、洋務派鞭屍定罪,郎中左紹佐:“請戮郭嵩燾、丁日昌之屍,以謝天下”;有的信口雌黃,禦史徐道昆上奏:“洪鈞老祖已命天龍把守大沽,夷船均盡沒”;禦使徐嘉言:“已得關公帛書,書曰夷當自滅。”一派禍國胡言,居然都按“正常渠道”呈送到了慈禧太後的禦案之上。

  載漪在接見代表各國大使前來交涉的德國大使克林德時竟然大失身份惡言威脅道:“若再以武力相逼,我大清帝國的軍隊也將全數加入義和團!”

  外國報紙紛紛登載了中國總理大臣對德國大使的這番赤裸裸的,也是自不量力的威脅,並且配上了一幅這位以紅巾勒額,腰紮紅帶,手提大片刀的載漪的漫畫。

  不僅是載漪嘴上說說而已,中國軍隊果真采取了行動來支持他們的總理大臣對洋人的威脅。

  6月20日,北京的街道上發生了一件近代史上震驚中外的“克林德事件”:德國大使克林德在北京的大街上被中國皇家護軍的一名下級軍官槍殺。

  那天克林德獨自離開東交民巷的目的是要前往帝國的總理衙門去就義和團殺害在京的外國人、大規模燒毀教堂以及對西什庫教堂的攻擊等問題,準備向中國政府“提出強烈的抗議”。

  由於北京排外情緒狂熱,不少其他國家的使節都勸他不要外出。

  克林德說:“我昨天派人已與中國的‘外交部’約定,今天午前11點鍾去拜訪,局勢再險惡,我也不能不赴約會。”

  於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綠呢大轎,隨帶翻譯以及兩名騎馬侍從,出了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邐而去。

  這條在明朝為王府所萃,入清為貴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時家家閉戶,百姓絕跡,隻有義和團呼嘯而過,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視。但亦僅此惡態而已,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轎子行到東單牌樓總布胡同口,總理衙門所在地的東堂子胡同已經在望了,突然衝出來一小隊中國士兵,領頭的直奔轎前,那種殺氣騰騰的氣勢,嚇壞了轎夫,剛將轎杠從肩上卸了下來,為首軍人的手槍已指著克林德,對準麵門不由分說便是一槍。克林德的那兩名騎馬侍從見勢頭不好,撥轉韁繩,回馬向南急馳,逃回東交民巷,德國大使館的翻譯下轎狂奔,逃到鯉魚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堅守的教堂,克林德卻死在轎子裏了。

  下手的那人是虎神營霆字第8隊的一名隊官,他的官銜,滿洲話叫做領催,這個領催名叫恩海,無意間殺了一名洋人,自以為立了大功,丟下克林德的屍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報功。端王府平時門禁森嚴,但這幾日因王府內住滿了義和團,所以門禁日夜大開。恩海毫不困難地便在銀安殿中,見著了正和幾位義和團的大師兄說話的端親王載漪。

  “啟稟王爺,小人在總布胡同口兒上,殺了一個坐轎子的洋人。”

  “喔,”端親王驚喜地問道:“是坐轎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綠呢大轎。另外有頂小轎,也是個洋人,可惜讓他逃走了。”

  “慢來!慢來!坐綠呢大轎的洋人,必是大使,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一國的大使?”

  “不知道。”

  “這洋人長的什麽樣子?”

  “年紀不大,30來歲,嘴裏叼根煙卷,神氣得很!”恩海得意地說道:“如今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啊!”載漪樂得跳了起來,“殺得好!殺得好!你殺的是德國大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數這個人最橫。”

  這一下,歡聲大起,端親王和義和團的幾位大師兄全都喜笑顏開。

  “好極了!一開刀便宰了最壞的家夥,這是上上吉兆!”載漪大聲說道:“有賞!”

  “載漪聞之大樂,剛毅則言,殺個洋鬼子不算大事,不日即將各洋使掃滅幹淨。隻有慶親王聞之驚駭,謂此事關係極大,以前所殺洋人,不過是傳教的,今係使臣,必動各國之怒。”(摘自《景善日記》。

  “克林德事件”發生幾個小時後,中國軍隊中的甘軍董福祥部、武衛中軍一部,在義和團的配合下,開始了對東交民巷使館區的大規模進攻。

  當時,在位於北京內城東南的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裏,共有450名外國士兵和包括12名大使在內的475名使館人員,以及義和團進入北京之後逃進使館躲避災難的2300名中國教民。而進攻使館區的是帝國正規軍的董福祥部,參加進攻的官兵和義和團共有數萬人。

  就在6月10日慈禧太後已下定決心向各國較量大約兩個小時後,英國海軍遠東艦隊司令官西摩爾中將從天津大沽口自己的旗艦上向倫敦的海軍部發回了一份電報:“我率領全部可以使用的士兵立即登陸,並已要求各國軍隊合作。”

  對西摩爾中將來說,“全部可以使用的士兵”除了已隨他前往大沽口海麵上的遠東艦隊,便是不久之前從加爾各答火速調到劉公島的印度軍隊和威海衛北大營裏的華勇營。

  此時的西摩爾中將正著手率領各國部隊趕往北京,救援正處於義和團與中國軍隊重重包圍之中的各國大使館。

  而在西摩爾中將的電報發往倫敦的前三天,威海衛北大營中的鮑爾上校已經接到了陸軍部的作戰命令,他的部隊和印度軍隊定於9日上午出發前往天津。

  華勇營裏中國人的反應證明他事前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沒有任何讓他感到不安的異常情緒。接到作戰命令後,他首先在軍官會議上進行了傳達、隨後才在大操場上麵對全體官兵宣布。他的講話基調與最近一段時間西方報紙的口徑大同小異。他說西方各國並不與中國政府和人民為敵,也無意占領中國的土地,這次組成聯軍采取行動,完全是為了解救正遭受嚴重生命威脅的各國外交人員與僑民,也是為了幫助軟弱的中國政府懲治魔鬼般的義和團,教訓一下縱容支持義和團殺人放火公然踐踏國際公約與外交準則的極少數中國官員,以軍事手段幫助中國恢複正常的秩序。

  他同時還注意到英國人與中國人表現出明顯的差異。英國軍官們興高采烈,好像他不是要率領他們奔赴戰場,而是要帶他們到天津、北京去進行一次愉快的長途旅行。中國人則是一片沉默,一種木然的沉默。但是鮑爾能夠準確地看出,中國人的沉默中既有對命令的絕對服從,也有對自己國家的統治者在國際舞台上自暴其醜的愚蠢行徑深感羞愧,也還有那麽一點點對戰爭突然到來的恐懼。

  對任何一個第一次上戰場的人來說,這都屬於正常的反應。

  不過,鮑爾上校最終仍然高興地看到他的中國軍人爆發出了一通驚喜的歡呼。那是在他宣布馬上給每一個官兵發放作戰津貼的時候。

  8日下午,華勇營進行出征前的最後準備,擦拭槍械,領取彈藥和裝有各種必備物品的行軍背囊,對各處駐地進行大掃除。

  華勇營並未傾巢出動,與戰場近在咫尺的威海衛眾多英國人的生命和財產的安全仍然需要這支部隊來保護。鮑爾上校留下了洛斯利中尉的第4連戍守北大營,其餘三個步兵連,騎兵營、機槍連、炮隊、衛生隊共802人隨他出征天津。

  當天晚上,鮑爾等平時在軍官食堂進餐的英國人全部到大食堂與中國士兵共進出征前的最後一次晚餐。而且破例地為中國人也提供了威士忌與啤酒。

  洛斯勃爾的騎兵營官兵也全部到北大營聚餐。

  由於鮑爾上校對酒進行了限量供應,沒有一個英國軍官酩酊大醉,中國人更是個個清醒。他們對帶有苦澀味的威士忌和一股子馬尿味的啤酒不感興趣,而他們最喜歡的中國燒酒席上又沒有。

  鄭逸秋喝了兩小杯威士忌,隨著騎兵營列隊返回麻家寨子。

  奇怪的是,隊伍走到麻家寨子大門前值星官並未喊“立定”,而是來了個過門不入,繼續高喊著口令,引領眾人前行。

  許多士兵都感到奇怪,但又不敢發問。

  鄭逸秋溜溜他旁邊的巴恩斯,問:“呃,怎麽回事?這是上哪兒啊?”

  “好地方啊。”

  “好地方……嘿,莫不是讓弟兄們去寶泉湯吧?”

  “哈,你猜對了!剛才在餐桌上洛斯勃爾和沙克商量後已經派人去把寶泉湯包下來了,今晚騎兵營一個不落,全都去。”

  鄭逸秋對寶泉湯當然不陌生,他和洛斯勃爾、黎成已經去過許多次了。在寶泉湯洗溫泉,當然比在軍營裏衝淋浴舒服多了。鄭逸秋知道這種來自地下的天然礦泉水含有對人體有益的許多礦物質,日本人腦袋也很聰明,他們在噴口上修建了好幾口形狀各異的露天浴池,淺底鋪上鵝卵石和厚厚的沙子,再在浴池外麵挖條水溝,安了部水車,用人工將髒水車入水溝,排進大海。那裏的特色服務更是威海衛一絕,不僅在露天浴池裏光著身子給顧客捶背、按摩,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尋歡作樂也習以為常旁若無人。日本妓女肯定是世界上最敬業的,隻要給夠了銀子,她們不僅百依百順,而且花樣翻新,每一次都把他們調理得舒服透頂。能在出征之前再去寶泉湯痛痛快快地享受一夜,當然是再愜意不過的事情。

  大隊軍人浩浩蕩蕩開進寶泉湯,偌大的幾進院落立即成了一個龐大的人肉市場。小橋老板手下的妓女隻有80來個,不敷應用,趕緊從其他幾家日本妓院裏臨時借來了200多名妓女。就為了騎兵營的這個狂歡之夜,威海衛的其他日本妓院幾乎全歇了業。許多中國士兵平時難得有機會享受這些日本女人,如今看到花枝招展笑容可掬的日本妓女簇擁在自己麵前,早已按捺不住,衝著自己相中的女人便蜂擁上前,扛在肩上便往浴池裏撲去,弄得來滿池水花四濺。眨眼之間,一口口浴池邊上軍裝和絢麗的和服扔得遍地都是。露天浴池裏湧進了無數赤身裸體的男女。他們毫無顧忌地開始了尋歡作樂,有的仰臥在池沿上,有的索性就在水中,笑的,叫的,唱的,吹口哨的,擊水作嬉的,大聲尖叫的……各種聲響夾著嘩嘩的噴水聲充斥於浴池之中。到處劈劈啪啪。人頭攢動,霧氣騰騰。

  常到這裏來享受的英國軍官和中國翻譯們經驗豐富,顯得要收斂得多。

  英國軍隊裏森嚴的等級製度和英國上流人士特有的紳士風度即便在妓院裏也同樣顯露無遺。幾十名麵容姣好的妓女早已被特意挑選出來專供軍官和翻譯們享用,而且還專門為他們準備了一口浴池,所以他們完全用不著和士兵們爭搶。

  鄭逸秋臉朝下泡在溫熱的池水裏,讓一個日本妓女輕輕地給他捶背按摩,還時不時地從池沿上端過杯子,呷上一口上好的香茶。

  他的左邊是洛斯勃爾,右邊是沙克。也都享受著與他相同的服務。

  看到正處於極度歡樂之中的弟兄們,鄭逸秋突然由衷地說道:“洛斯勃爾,今晚這事,你幹得不錯!”

  洛斯勃爾偏過臉來看著他,說了一句讓他揪心的話:“讓他們盡情樂一樂吧,因為我不能肯定,這些正在天堂裏縱情歡樂的人,會有多少人再也回不了威海衛。”

  9日早上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威海衛行政當局同時在劉公島和威海衛兩處碼頭上為前往天津參戰的印度軍隊和華勇營舉行了盛大而簡短的歡送儀式。

  在鮑爾上校代表華勇營登台致答謝辭時,肅然挺立在隊列裏的鄭逸秋絲毫不懷疑,一旦戰爭爆發,這就如同一群世界級水平的重量級拳手圍毆一個從未接受過訓練的病人,恐怕不少還來不及動手,勝負便已經決定了。

  華勇營登上的是排水量7800噸的英國重型巡洋艦“奧蘭多”號。這是異常艱苦的一天,800餘名官兵連同馬匹、自行車,各種裝備、輜重,全部進入了巨大的統艙,在太陽的炙烤下,軍艦變成了一個大火爐,艙壁燙得根本不敢用手摸。由於溫度太高,原本清潔的艙房裏很快便彌漫開了強烈的臭味,汗味、腳屎味、馬糞味,熏得人頭昏腦漲。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軍官和翻譯們享有登上甲板放風的特權,艙外海風雖大,但甲板被烈日曝曬得能烤熟雞蛋,根本沒法待。

  10日淩晨4點多鍾,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長抹荒涼的海岸。渤海灣被南北兩個半島圍成一片淺淺的海域,渾濁的海水深深地浸入大陸。一條叫做海河的河流流經這裏入海。從這裏曲曲彎彎逆海河而上,很快地就可到達華北的重要城市天津。

  兩個小時後,披著淡淡的霞光,華勇營終於登上了塘沽港碼頭。涼爽的晨風一吹,雙腳踏上堅實的土地上,他們很快又變得來精神飽滿,士氣高昂。

  此時,他們看見塘沽碼頭已經停靠著十幾艘大大小小的軍艦,並且還陸續有軍艦進港。各國海軍陸戰隊有的已經列隊離開碼頭,有的和他們一樣正在登岸。

  曾經幾次到過北大營的西摩爾中將肯定對華勇營印象頗深,鮑爾上校上岸後接到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火速趕往塘沽火車站,參加一支由各國軍隊組成的聯合部隊,前往中國的都城解救正處於危難中的各國使館人員。

  和華勇營一起登岸的印度軍隊,他們有1500人,則被留在天津保衛紫竹林租界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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