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逸秋猜對了,蘇青怡變得來讓洛斯勃爾感到不可理喻,的確是另有原因。
在現實生活中,有時候改變一個人命運的原因並不需要多麽重大。讓蘇青怡脫胎換骨的不過就是一個充滿了戲劇色彩的小插曲而已。
自打從義和團的屠刀下逃出來的外國傳教士和中國基督徒開始大規模湧進紫竹林外國租界區以來,蘇青怡就聽到了太多的關於義和團殺人放火的傳聞。與租界裏絕大多數人截然不同的是,這位被中國的一位當朝權貴養在籠中的金絲鳥聽到這樣的傳聞時不僅不感到絲毫的恐怖,恰恰相反,她還大感舒心解恨。自她懂事以來,她便知道中國人無論官民,無一例外地都被洋人嚇破了膽,一個個從骨子裏全都害怕洋人。在中國的任何地方,洋人都可以騎在中國人頭上作威作福拉屎撒尿。
她那曾在富人雲集的金陵古都也算是出人頭地的家庭,就是葬送在了一個英國商人的手中。蘇青怡祖上幾代人都是靠教書謀生,有教書世家之稱。她爹爹蘇子軒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曆來是被商紳大戶所瞧不起的小戶人家。蘇子軒閉門不出,寒窗苦讀,直到23歲那年,蘇家祖墳上的風水才突然好了起來。蘇子軒中舉後仕途通達,步步高升。初時任知縣,因治河有功,由知州、知府一躍而升到府級以上省級以下的道員,領加四品銜,以知府恩賞花翎。
在中國,升官與發財從古至今都是結伴而來的。蘇子軒在歸化、張家口等地任職時,商人將大批口外上等牛馬販入內地以獲取暴利,蘇子軒看在眼裏,不免動了心。於是在緊要之處派兵設卡,抽取牲口稅,所抽稅款,悉數落入他的腰包,很快便腰纏萬貫,家中也成了金陵大戶。蘇子軒不僅在遊人如織的夫子廟開有“尊古堂。”
古玩店,還在蘇州置地500畝,杭州置地300畝,在繁華商業區鼓樓買下商鋪3家,又在原來的地基上蓋起了一座前後三進的大公館,中間是蘇子軒自己設計的兩個袖珍花園,麵向長江的大門臉是俄式風格,外麵還圍上了一排木柵欄。老百姓看見稀奇,稱蘇公館為“蘇家洋房子”。蘇子軒此時除了鋪麵新房,家中也積有兩三萬銀兩,足夠他榮華富貴享受一輩子。這時蘇子軒便來了個急流勇退見好就收。因為他清楚,依照大清律法例,一旦自己斂財之事被發覺,定然難逃一死。
蘇子軒掛冠歸故裏,每日裏吟詩作畫,種花養鳥,收藏鑒賞古玩。頗有清初前明遺臣身在官場、心在山林的閑情逸致。
過了老長日子,蘇子軒得知好友曹子立外放了黑龍江藩台,便決定到長春散散心,看望一下這位換帖兄弟。那時俄國人在東北修建的中東鐵路已經開通,交通十分方便。
有朋自遠方來,曹子立也是十分高興。倘有場麵上的應酬,他也要把蘇子軒請去,介紹給朋友。
某日,一位客人前來拜望曹子立。此人姓姚,是上海英商怡和洋行的翻譯。
曹子立對姚翻譯介紹道:“子軒是我在口外任職時的前任知州,和我親如兄弟。隨便敘敘不妨。”
姚翻譯正忙著為自己的英國老板找大豆貨源,聽說蘇子軒是賦閑官員,又見他耳大鼻隆,麵相謙和,很容易打交道,遂說道:“東北這地方盛產大豆,我手裏有一筆大生意,不知蘇兄可想發一筆洋財?”
“老夫願聽指教。”蘇子軒閑坐無事,隻當聊天。
姚翻譯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曹子立說:“蘇兄有藩台大人這樣的朋友,這筆生意絕對板上釘釘,包賺不賠。”
曹子立道:“我和子軒是換帖兄弟,有啥事,你就直說罷。”
“我的英國老板現在急於提到一批大豆,數量很大,不知蘇兄能不能收上來?”
蘇子軒心直口快:“別的不敢說,要說在這東北收大豆,我倒是十拿九穩,再加上曹藩台相助,更是萬無一失。不過……”
“不過什麽?”
蘇子軒沉吟了一下,又道:“這是與洋人做生意,唯恐弄得不好,觸犯外交。所以嘛,得把醜話說在前麵,合同條款,得細細商定一下,免得日後生出是非。”
曹子立也道:“子軒兄言之有理,此事可來日再議。”
姚翻譯聽出藩台大人不想在他的官廳上談生意,壞了他的官聲,便知趣地起身告辭:“那就請蘇兄再考慮考慮,隔幾日我再來聽候回音。”
姚翻譯走後,曹子立問蘇子軒:“老兄有何打算?”
蘇子軒說:“東北有你這尊土地菩薩護著,收購大豆自不成問題。不過這生意一旦要做,先得讓英商交一大筆墊金,隻要他肯出墊金,我就下決心好好幹它一把。”
曹子立看出,蘇子軒不僅僅是動了心,而是信心十足了。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對金錢的欲望永無止境。過了幾年優裕富足生活的蘇子軒,一頭撞上這麽大的財運哪裏拋舍得下?這些年間,他看到南京城裏洋商雲集,洋人的奢華氣派令中國人羨慕不已,不少與洋人做生意的中國人也大發其財,過起了西式生活。他正巴望不得有機會沾沾洋人的光,賺它一把洋錢來花花哩。
曹子立皺了一下眉頭,提醒道:“隻是洋人在中國搶購得凶,如果你收,他們也收,那就麻煩了。”
蘇子軒道:“這個不怕,我要他在合同上白紙黑字地寫清楚,他們不得私自來東北收購大豆。”
曹子立點點頭:“這樣甚好,隻要洋人不參加搶購,價錢就壓得下來。和洋人做生意,必須把穩才行。”
過了幾天,姚翻譯將蘇子軒介紹給了特意趕到長春的洋老板查理森。蘇子軒提出,怡和洋行需預付一筆收購大豆的資金,並且不得私自前來東北收購大豆。
查理森聽了姚的翻譯,笑著說:“沒有問題,兩個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不過,我也有兩個條件,一個是要你們的政府提供信譽擔保,一個是你必須用家產作預付金的信押。”
蘇子軒思忖了一下,覺得查理森的要求並不過分,再加上自己背後有曹子立撐著,英國商人再厲害,也不敢在這塊地盤上做他的手腳,便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有藩台大人打招呼,事情辦得一馬平川。蘇子軒三拳兩腳在長春創辦了益華公司,並以公司的名義和上海怡和洋行簽訂了購買10萬噸大豆的合同。
洋人辦事也真是爽快,查理森馬上就將一張24萬兩的銀票交給蘇子軒作預付金。拿到如此大一筆銀子後,蘇子軒興高采烈,料定這筆生意做成,定能賺它個盆滿缽滿,於是趁熱打鐵,馬上就地招兵買馬,開始收購大豆。
不久,東北大豆價格猛漲,按原合同收購,蘇子軒要虧得來血本無歸。一調查,原來是查理森私自組織力量也在東北收購大豆,引起大豆價格上漲。蘇子軒怒恨交加,在曹子立的幫助下,遂提出訴訟。由於蘇子軒證據充分,查理森理屈詞窮,最後蘇子軒贏了這場官司,全部損失由查理森賠償,中止合同。
不料辦理上述法律手續時,查理森與姚翻譯利用蘇子軒不懂英文,精心設下騙局,在法律文件上做了手腳,誆得蘇子軒簽了字。退金收據與原合同足足相差了14萬兩,蘇子軒卻全然被蒙在鼓裏,以為事就此了結,雖未賺錢,亦未蒙受損失,實屬不幸中之萬幸。
一年之後,查理森突然通過英國大使館向中國政府施加壓力,要求蘇子軒交還收購大豆的預付金14萬兩。
在查理森拿出的證據麵前,蘇子軒明知中了洋人圈套,卻百口莫辯,不得不變賣家產,以抵付英商巨額賠款。看到萬貫家財轉眼間落入洋人手中,蘇子軒哪裏經受得了這種打擊?便趁家人不備,一頭紮進長江求得自己解脫。父親死後不久,母親憂憤成疾,也很快隨著去了。
家道中落,蘇青怡被迫淪落風塵,不久又成為當朝權貴手中的玩物,隻身來到天津紫竹林,如花似玉充滿青春活力的身子,隻能忍受著一個老得如同古墓中爬出來的僵屍般的老頭兒蹂躪。她寧死也不去北京,她知道一旦進入了那糟老頭子警衛森嚴的深宅大院,她就變成了一具活死人。所以,她死賴在天津租界裏,和任何一個為她的花容月貌所迷而她看上去也覺得順眼舒心的男人偷情承歡。她是一個弱女子,沒有絲毫力量來實現自己的複仇願望,她隻有用自己的女兒身,給自己萬分憎惡而又有權合法占有自己身子的男人戴上一頂重重的綠帽子。這樣的報複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也多少能給她的心裏帶來一絲孩童般天真的快感。她讓無數中國或者是西洋男人神魂顛倒,作樂時猶如飛升天堂,絕望時又猶如突墮地獄,除了英俊癡情的洛斯勃爾讓她有些兒怦然心動以外,她還從來沒有真心實意地愛過任何一個和她上過床的男人。
這麽多年來,斑斑血淚化作複仇的火焰,無時無刻不在心中撩竄。然而,洋人在中國的勢力卻是越來越大,靠著囤積在中國大門口的無數堅船利炮,他們可以對中國的朝廷予求予取,中國的百姓,誰還敢把他們怎麽樣?
可偏偏老天開眼,中國居然出了專殺洋人的義和團!
租界裏的人談拳色變,唯有蘇青怡,暗暗高興,恨不得義和團能早一天湧進租界來把這幫洋人和“二毛子”斬盡殺絕。
蘇青怡悄悄叮囑容兒,讓她出外買菜時多留心一下義和團的消息,每當她聽到哪兒的教堂被燒了,哪兒的洋人被義和團殺了,她就像自家的仇讓義和團幫著報了一樣,高興得不行。
一天,容兒回來告訴她,聽說獨流鎮的義和團幾天前開到了離紫竹林不遠的楊柳青,也風風火火地設壇練拳,現在滿鎮都是頭紮紅頭巾的拳民了。
蘇青怡聽後突發奇想,要親自去楊柳青看看義和團究竟是副啥模樣。
第二天上午,為了安全,主仆二人便換了男裝出門。聽說義和團痛恨一切洋人的玩意兒,租界裏的西式馬車自然是不能坐了,她倆叫了兩輛黃包車,一路叮當地到了楊柳青。
過去蘇青怡來楊柳青逛過廟會,買過年畫,今日到後方知容兒探聽到的情況不假。鎮子上果真到處都是紅包頭和穿著各種戲裝的人。下車後沒走多遠,蘇青怡突然發現含有敵意的視線從四麵八方射了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容兒的服飾與眾不同。滿街的人大都頭紮紅巾,腰係紅帶,頭巾上寫得有“協天大帝”四個字。有的隻穿一件紅巾肚兜,上麵畫一個圓圈,圈中寫著“護心寶鏡”。還有的用濃墨染眉,鼻子兩旁畫兩道直杠,仿佛戲台上小妖之類的打扮。偌大個楊柳青,活像變成了一個大戲台子。而自己和容兒如尋常男人裝束,長袍馬褂加瓜皮帽,看上去反成奇裝異服了。
二人隻好硬著頭皮繼續前行。到得鎮子中央一處寬敞的地兒上,隻見眼前用蘆席搭蓋起一個大敞篷。當麵用五張方桌連接成一張大香案,鋪著紅布桌圍,案幾上香燭高燒。容兒認出供在案幾上的神像是元始天尊,而分坐在神像兩側的四位義和團首領,打扮得卻不知是何神道?便悄悄問蘇青怡。
蘇青怡笑道:“你不是常跟我去戲園子嗎,那麽多戲全白看了?”
容兒突然想起,左首一個是關平,一個是楊宗保;右首一個是殺嫂的武鬆,一個是拜山的黃天霸,都是自己在戲園子裏見過多次的人物。
兩人正說話兒,就見一個精壯小夥子走到案前,嚷嚷著要參加義和團。
“武鬆”猛地站起,撩著打帶雄赳赳走到小夥子跟前問道:“後生,幹嘛要入咱義和團?”
小夥子回道:“不為嘛,隻圖個好玩兒。”
“武鬆”說:“參加咱義和團是要真刀真槍上陣殺敵的,沒嘛好玩兒的?”
小夥子道:“我見大夥兒都入壇練拳,也想練練,就跑來了。”
“武鬆”又問:“你會武功麽?”
小夥子回答:“不算會家子,不過我爹過去跟過鏢,打小逼著我練了一下,下的工夫不大,隻是腿腳比別人家來得利落一些。”
“武鬆”眉開眼笑說道:“既是練過,那就收下你了,趕快過來給幾位師傅磕頭,入了壇,師傅再當著眾人的麵為你傳法。”說罷依舊撩著打帶,大搖大擺地去香案後坐定了。
小夥子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給元始天尊和四位正襟危坐的首領磕了幾個響頭。
待簡單的入壇儀式完畢,另一位師傅“黃天霸”遂站起身來,為這個新收的弟子傳法,始而指授他如何提氣,如何吐納,最後再給他傳授咒語。
“鐵眉鐵眼鐵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風。”大師兄說,“每次練氣之前,先念三遍咒語。待到三年之後,神靈附體,那時走遍天下,兄弟,就沒有人奈何得了你了。”
小夥子不敢相信:“就這麽簡單呐?”
這時台下有人開口嚷道:“後生,師傅說得一點不假。我們獨流鎮上的弟兄,練成的已經成百上千了。”
小夥子卻不滿足,說道:“師傅,當神仙太費時,我今天是專門衝著練那刀槍不入的功夫來的。你能教教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