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因為戊戌年(1898)深秋的一天家中陡遭大難,21歲的鄭逸秋肯定還會在京城裏繼續和那幫出自侯門大戶的文人墨客以及鮮衣亮服的八旗子弟們一起過著衣必錦,行必車,宴必妓的奢侈生活。
鄭家在京城珠市口八條那所被人稱為大紅門的豪宅,是鄭逸秋的父親鄭晉濤兩年前從大清帝國駐英國曼徹斯特總領事任上奉詔緊急回國後的安身之所。父親在外交上的過人能力使他在同僚中光芒四射,也受到了正急欲變法改革而渴望與西方列強廣結善緣的光緒皇帝的青睞。所以回國後即蒙光緒殿前獨對,隨之被委以重任,出任大清國總理衙門行走。這所占地50餘畝的豪宅,也是光緒皇帝恩賞給鄭晉濤的。鄭逸秋也入了中國第一所高等外語學校同文館,拿上了一份不菲的英語教習的薪酬,整日和一幫權貴子弟花天酒地,“黃金結客,車馬盈門”。不過,他雖然被稱為“新貴子弟”,但身上卻少紈絝的懦弱,而多誌士的激昂。和父親一樣,鄭逸秋也是個狂熱的維新分子,在戊戌變法中極其活躍,在京都闊少中也算得一個小有名聲的新派人物。
變法如火如荼,當今皇上竭力與西方列強示好,父親深蒙聖恩,官高位顯,而且主要與各國洋人打交道,自然成為大小官員巴結逢迎的重點對象。“大紅門”裏的生活,也讓不少有幸來此見識過的達官貴人們大為驚羨。院裏既有中國古典式的園林山水,巍峨建築,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又有精巧別致的西式樓房,由各種鮮花相襯的綠茵茵的大草坪。每月一次在大草坪上舉行的露天舞會,各國外交使節與夫人紛至遝來,更是讓京城裏的貝子貝勒、達官貴人趨之若鶩。能接到大紅門的舞會邀請,已經成為一種顯示身份權力的標誌和與時俱進的時尚。連應邀訪華的德國利物浦親王參加了“大紅門”的露天舞會後也向各國記者發出了由衷之言:
“從驚訝開始,以讚美告終。”
在這樣高雅脫俗的場合,這樣引領京城時尚之風的家庭中,鄭逸秋無疑成為了令無數人仰慕的天之驕子。他天資聰慧,清朗俊秀,再加之生在中國,長在英倫,英國話說得比中國話還順溜,能彈一手高山流水般的鋼琴,更有一副倜儻風流的模樣與氣度,這就讓他成為了眾多王府格格名門淑女日思夜念的白馬王子,鄭家的門檻,幾乎讓媒人踩塌,最終卻落得個“無可奈何花落去”。萬花迷眼,花上選花,可是,鄭逸秋的眼睛太高,所以迄今仍然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
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飛黃騰達,眨眼之間便成了過眼雲煙。隨著變法的推進,以光緒為首的帝黨和與慈禧太後為核心的後黨之間的鬥爭進入到刀光劍影的緊要關頭時,鄭晉濤整日奔走於東交民巷各國使館,竭力籲請各國大使出麵支持光緒皇帝的變法,阻止慈禧重握權柄,懇請他們以各種方式來抑製慈禧的野心。光緒的變法符合各國的利益,也是他們共同的希望,大使們眾口一詞發出強硬聲音,向阻撓變法的慈禧太後施加壓力。
但是,如同中國的變法維新分子一樣,全世界的政治家也都小看了這位久居深宮之中的中國老太婆對權勢的渴望與卓爾不凡的威力。對於光緒的變法維新,慈禧開初也是容忍和支持的。在她看來,國就是家,家也是國,自然希望國家能夠盡快地強大起來。可是,當光緒的變法改革居然觸及到她的權力和地位時,她不能不進行堅決地反擊了。
隨著慈禧太後匆匆從頤和園趕回紫禁城,把中國皇帝像罵做錯了事的兒子一樣痛罵了一頓,趕到瀛台上一間屋子裏閉門思過自省吾身後,轟轟烈烈的百日維新運動由此陡遭失敗,名噪京華的鄭家隨之亦大難臨頭。父親被劃為康梁亂黨骨幹分子,家產充公,全家賜死。
當禦前太監帶著虎神營的官兵,捧著太後的懿旨和紅霖趕到“大紅門”時,鄭逸秋那日正好做東邀請兩位朋友去香山踏青。
鄭晉濤搶在宣旨官員進門之前將一包金銀細軟和一疊銀票交給自己的貼身保鏢黎成,叫他火速從後門單騎逃出,飛馬趕往香山,保得兒子遠走高飛,無論如何要留住鄭家一條血脈。
鄭逸秋聞知噩耗,魂飛魄散搖搖欲墜,隻有跪在地上鬼哭狼嚎,捶胸頓足。朋友也是聞之色變,怕受欽犯牽連,撇下他惶惶遁去。
鄭逸秋緩過勁來,六神無主,隻想回城與父母共赴黃泉。
黎成死死將他抱住,苦苦勸道:“少爺,少爺,老爺叫我逃出來幫你保住性命,你這樣破罐子破摔,老爺夫人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閉不上眼啊!”
鄭逸秋淚流滿麵,像個熱昏病人般渾身直顫,咬牙切齒地吼道:“啊啊……都死了,都死了……慈禧老妖婆,我與你不共戴天……啊啊,我要報仇……我鄭逸秋……要為父母……為全家屈死的冤魂報仇啊!”
黎成心中陡然一鬆,叫道:“少爺,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這麽想,就不枉老爺夫人的一片苦心了!”
鄭逸秋用力抹去眼中淚水,喃喃道:“黎成,中華之大,已沒有我鄭逸秋立足寸地。眼下,我們該怎麽辦才好?”
黎成道:“少爺,眼下京城裏四下都在抓亂黨分子,抓住了就地正法,萬萬回去不得的。我們還是往關外、口外去的好。”
“那不行,要逃命,我們也得去天津,我有一個英國朋友在聶士成的武衛前軍裏當教官,他會幫我的。不過,不管多大的危險,我也要回城,為死去的父母磕個頭,燒炷香。”
黎成嚇了一跳:“這時候回城,少爺,你不要命了?”
“不用顧慮那麽多,人是活的,回到城裏,總歸能想出辦法來。”
“好吧,少爺一定要回城,那就到我表哥趙雙全家去暫避一時,我表哥在順天府衙門裏當差,專幹砍人腦袋的事,捕快裏朋友不少。”
兩人當即在一戶農家買來衣服,裝扮成農民模樣,才急急趕回城裏。
到得廣渠門內草藥胡同趙雙全家,日頭已經落了下來。趙雙全正和老婆吃晚飯,看見表弟帶著個農民模樣的後生不期而至,陡地站起大叫一聲:“黎成,大紅門遭了災,哥這一整天為你擔心死了!還好,還好,幸虧你還活著。”招呼過後,趕緊叫老婆拿碗添筷。
黎成道:“哥,這位客人,你可認識?”
趙雙全再一細看,方認出這位農民打扮的後生居然是大紅門裏的鄭家大少爺,猶如被火燙了似的,趕緊起身去將院門房門關上。待回來,臉色就已經變了,硬聲道:“鄭公子……你好大的膽兒,這都啥時候了,你還敢待在城裏?莫非你家裏出了天大的禍事,你還不知曉麽?”
黎成道:“哥,你別驚驚乍乍的,情況我和我家少爺都知道了。鄭少爺有緊要事得辦,想在你這裏躲上兩天,你看行麽?”
趙雙全長得虎背熊腰,還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長滿絡腮胡的臉膛,有戲台上的壯士好漢模樣。可膽氣卻與他的模樣大不相符。聽黎成說明來意,一張臉頓時皺得像苦瓜皮,為難地說:“鄭家這回犯的是通天大案,禦前太監上門宣旨時,虎神營把大紅門圍得連隻麻雀都飛不出來。連我們順天府派去的官差,也隻能在外麵敲敲邊鼓打打下手。待虎神營撤走後,我們才進大紅門去處理善後……唉,真慘,鄭家老老小小12口人,全都倒在了上房裏,一個個麵色發暗,口鼻流血,都是喝紅霖死的。”
鄭逸秋欲哭無聲,牙齒咬得嗒嗒響。
趙雙全老婆卻叫了起來:“黎成,你吃錯藥了!你哥打小待你不薄,你咋把個欽犯弄到我家裏來,你這不是存心要你哥和嫂子的命麽?”
黎成勃然變色:“嫂子,你咋這樣說話?”
鄭逸秋一把拉住黎成,冷眼在趙雙全夫婦臉上掃視了一輪,猛地從袖囊裏掏出個蒸餃大的金翹寶“啪”地往桌上一拍,冷聲道:“真不願幫這個忙麽?”
趙雙全媳婦眼珠子活像被錐子紮了一下,眨巴眨巴,滿臉驚喜,目光倏地凝在了自家男人臉膛上。
趙雙全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有違江湖義氣,臉上掛不住,於是籲出一口氣兒,伸手將金翹寶往鄭逸秋跟前一推,朗聲道:“俗了,俗了,好歹我趙雙全也是個在場麵上混的人物,眼珠子咋能讓銅鏽蝕了?這樣吧,這東西你收回去,在我家你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黎成轉怒為喜:“哥,這才像你的脾性嘛。”
鄭逸秋雙目盯著趙雙全堅持道:“不看我這落難之人的麵,這金翹寶的麵,你夫婦倆總得認吧?你要真不收,我一拍P股馬上走人!”
趙雙全媳婦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急忙開口道:“雙全你今兒咋的了?紅道黑道你都熟,在南半城也是個通吃八方的角兒啊,這麽點小事,還能擱不平撿不順?”
趙雙全雙拳一拱,赧顏道:“鄭公子如此豪爽,在下也就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雙全這裏隻有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鄭公子的事,我保準當做自家的事來辦!”
此後的幾天日子裏,趙雙全果然盡心盡力。不單為鄭逸秋打探到鄭家老幼的屍體已經被拉到城西亂葬崗子合埋了,還帶著鄭逸秋黎成前去墳前磕了頭,燒了紙。
趙雙全媳婦看出鄭逸秋是個有錢的主兒,對他也殷勤得緊,一日三餐,專撿好吃好喝的端上桌來。
由於京城到處都在懸紅捕殺康梁亂黨,鄭逸秋不敢坐火車,裝扮成行腳商模樣,在趙雙全的掩護下與黎成混出永定門,在菜市營購得兩匹腳力,循著自京津鐵路修通以來便早已顯得冷清的古驛道逃往天津,前去投奔4年前經鄭晉濤舉薦,在聶士成武衛前軍中擔任軍事教官的洛斯勃爾上尉。
洛斯勃爾這年26歲,比鄭逸秋大5歲。洛斯勃爾的母親是鄭晉濤在曼徹斯特擔任總領事時聘請的英國文員,父親則是著名的足球隊――曼徹斯特聯隊的主教練。
洛斯勃爾自小就和鄭逸秋成了極好的朋友,他們一起踢足球,一起玩耍。即便後來洛斯勃爾穿上軍裝,成為蘇格蘭陸軍學院的一名士官生,他們的友誼也依然如故。
一早出永定門,中午在禦馬場吃了點東西,當天晚上,他倆就投宿在運河邊上地名叫做小擺口的鴻升客棧裏。二人奔波了一整天,又累又餓,就稀裏嘩啦點上一桌子上好酒菜,吃了個滿嘴流油。鄭逸秋借酒澆愁,不聽黎成勸告,醉得來一塌糊塗,沒想卻在這生地麵上露了富。
二人回房睡下不久,便有一幫身裝夜行短靠的蒙麵漢子手執家夥摸了進來。
黎成警覺,聽得有撬門之聲,趕緊伸手去捅鄭逸秋。鄭逸秋醉得如同爛泥,哪裏醒得過來。黎成急得沒法,隻得抽刀在手,起身向門邊摸去。正在這時房門轟然洞開,一幫毛賊擁了進來,直往床前撲住鄭逸秋。黎成躲在門後,見強人勢大,少主子又人事不省,倘一動手,隻怕傷了少主子性命。於是情急之下突發一聲大喝,反倒將入屋強人嚇了一跳。趁強人一愣,黎成衝出房門,飛身躥到馬房裏拉出坐騎,躍上馬背向南飛馳而去。
可憐鄭逸秋禍不單行,厄運未過,直到醒來,才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強人手中。環眼四顧,屋中空無一人,已不知身處何地。此時讓他更為焦心的是,不知黎成已為強人所殺,還是趁亂帶著首飾銀票逃之夭夭了。雖然他知道黎成是父親極為信任的貼身保鏢,在兩年的交往中也深知此人極重義氣,對鄭家忠心耿耿,不過亂世之中,人心難料,見財起意,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胡思亂想,兩名嘍�前來將他提起,帶到了一間大屋子裏。幾名彪形壯漢環列而坐,上首位是一把鋪著張老虎皮的太師椅,坐著一個30歲左右,身穿密門對襟黑衫卻長著一張清秀甚至還頗有幾分英俊模樣的男人。
頭領打量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家夥,長得來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個富家公子哥兒,說吧,家住何處?你爹是幹啥營生的?”
鄭逸秋一聽便知道遇上綁票的了,一聲苦笑說道:“大王無須多問,請幫小弟一個忙,痛痛快快地給我一刀吧。要不是有人強拉著,我前兩天早就一頭撞死在香山了。”
“嗬!”這下反該著那頭領吃驚了,“當該倒黴,辛苦一夜,綁票咋綁來個想尋死的?”身子朝前一伏,問,“小子,給我說個明白,年輕輕的為啥不想活了?說明白了,我張滾刀願意幫你這個忙。”
鄭逸秋對這位威震運河兩岸的江洋大盜全不知曉,抱著必死之心說道:“我爹叫鄭晉濤,在總理衙門當差,因支持皇上變法維新,得罪了慈禧老妖婆,遭全家賜死。那日恰逢我陪朋友上香山遊玩,才躲過了大難。如今我一家老幼全都喝紅霖去了陰曹地府,我一個人賴在這世上還有啥意思?所以,就求大王你做個好事,趁我父母家人在黃泉路上走得不遠,讓我去追趕他們吧。”
張滾刀唬地站了起來:“小子,你說的可是當真?”
“求死之人,何來誆言?”
“哈,你要真是從慈禧爪子裏逃出來的,我殺你,豈不是幫那老妖婆的忙了!”
幾位小頭目也嚷嚷道,“這人殺不得”,“大哥,放他走罷”。
張滾刀道:“聽聽,我的弟兄們都嚷嚷著把你放了,為啥?小子,你明白麽?就因為他們和你一樣,也是讓朝廷逼得沒活路了,才來這血盆裏撈飯吃的。”
結果,一心想死的鄭逸秋偏偏死不了,張滾刀請他大塊肉大碗酒地海吃了一頓,還將坐騎還給他,派嘍�把他送到官道上,讓他獨自前往天津。
鄭逸秋單人匹馬快到楊村時,遠遠看見前麵塵土飛揚,不消一會兒工夫,一隊官軍馬隊已近在咫尺。
鄭逸秋正欲下到路邊避讓,不料一個驚喜的聲音驀地向他飛來:“少爺,你可回來了!”
鄭逸秋舉眼一看,黎成正大叫著飛馬向他奔來。緊跟在黎成身後的,是一個高鼻梁藍眼睛的英國上尉軍官。
原來,黎成趁亂逃出後,飛馬趕去聶士成的武衛前軍行轅駐地蘆台。一到行轅門口,便大叫要找英國教官洛斯勃爾。聶軍門延請的英、日兩國教官如同鳳毛麟角,寥寥幾十人,均集中住在行轅的教習處,自然容易找到。洛斯勃爾與管帶(相當於營長)姚良才相交甚篤,得知情況,立即與姚良才率領馬隊出發趕往小擺口救人。不料在這半道上,就與鄭逸秋劈麵相遇了。
回到蘆台,洛斯勃爾安排鄭逸秋與黎成在營外客棧住下,當晚設宴招待逸秋。
因有姚良才幾名官佐在場,鄭逸秋不便多言。直待宴畢送走姚良才等人後,才將家中巨變一一告之洛斯勃爾。
得知鄭家滿門賜死,洛斯勃爾淚水盈眶,好似死的是自家親人。他摟住逸秋說道:“我願意與你共同分擔你的痛苦,不管再大的災難,我也會盡最大的努力來幫助你的!”
兩天後,洛斯勃爾把鄭逸秋與黎成帶到紫竹林英租界劍橋道,住進了自己的好友、在洋商中聲名顯赫的華昌洋行老板丹尼爾的家中,並且委托丹尼爾,自己不在時,代為照料二人的生活。
待在清廷管不著的地麵上,雖再無性命之憂,鄭逸秋依舊密切關注著時局的發展。每日的報紙上,都有令他傷心的消息傳來: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領軍人物已亡命海外;重掌國柄的慈禧太後將帝黨分子幾乎一網打盡,被捕者不是被殺,就是被貶;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而每一想到滅門之仇,鄭逸秋更是血脈賁張,仰天長嘯,不能自禁。
洛斯勃爾白天忙著操練聶士成的武衛前軍,晚上則趕到紫竹林丹尼爾的豪宅中陪伴鄭逸秋。
鄭逸秋厄運臨頭,而一身戎裝總是顯得神采飛揚誌得意滿的洛斯勃爾上尉此時也同樣深深地陷入到一場痛苦的感情旋渦之中而不能自拔。一年之前,在紫竹林租界英國商會組織的一次舞會上,年輕英俊的洛斯勃爾對一位來自中國南方的絕色佳人一見鍾情,再也無法忘記。被美麗震撼得神魂顛倒的洛斯勃爾鼓著勇氣邀請絕色佳人跳了一曲舞。於是,他知道了這位佳人的芳名叫蘇青怡。南京人,18歲。
當然,同時讓這位英俊的英國上尉不能忘記的還有這位佳人的保護者如雷貫耳的大名――剛毅,清王朝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兼吏部尚書――一個在龐大的中華帝國無人不敢不敬,無人不敢不畏的名字。
洛斯勃爾很快便打聽清楚,蘇青怡是剛毅的外室。洛斯勃爾來中國已經多年,他知道雖然中國凡事最尊崇聖賢遺訓,最強調道德規矩,中國官員之酷愛女色,卻偏偏舉世聞名。像剛毅這樣私養外室金屋藏嬌的達官貴人並不足怪,怪的是皇帝的後宮裏可以粉黛三千,一個官員和富人也可以毫無限製地娶老婆,有的高官巨富竟然連妻帶妾多達數十人,合家出門時,家眷隊伍浩浩蕩蕩,蔚為壯觀。這種獨特的東方現象,讓洛斯勃爾這樣的西方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
而秦淮女子蘇青怡成為剛毅的外室,則是一段為官員們津津樂道,在中國官場廣為流傳的豔情故事。
這段豔情故事的男主人翁正是已經老態龍鍾的剛毅。
剛毅,滿洲鑲藍旗人,出身貧寒,考取筆帖式,任職於刑部。絕大多數史料均把剛毅描寫成一個“貪婪狡詐”之徒。但是,人這個東西絕非單一的動物,大貪官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也會表現出正直的一麵。在中國曆史上舉國關注婦幼皆知的一樁叫做“楊乃武與小白菜”的著名案件中,他卻又是一位能夠“為民主持公道”的大清官,太後對他褒獎有嘉,百姓也給了他極好的口碑。
其實,剛毅此舉實非為民,而純粹是為“公”――慈禧太後。
當拖了已經三年多的“楊乃武與小白菜”公案終於鬧到京城時,剛毅摸準了慈禧太後的心思。他看到太後已經對南方某些官員因為鎮壓太平軍有功而有點尾大不掉之勢有所警覺時,於是,他原本可以輕車熟路,“維持原判”,什麽人都不得罪,但他卻一反常態,孤注一擲持平判決。這一寶他押對了!那時他僅僅是個刑部侍郎,居然能夠把這個天大的案子兜底兒翻了過來,使蒙冤三年多的楊乃武與“小白菜”畢秀姑終於無罪開釋,這讓他成為了老百姓眼中的“大清官”。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欽差大臣胡瑞瀾、浙江巡撫楊昌睿、杭州知府陳魯等34名大小官僚均被撤職查辦――他們在這樁“小小”的民案中因為層層受賄層層包庇而難辭其咎。
“敲山鎮虎”、“殺雞給猴看”,慈禧太後的目的達到了。
剛毅借一樁小小民案為慈禧剪除了心腹之患,從此深得慈禧太後的寵信。很快,他的仕途變得來一馬平川,蒸蒸日上,始升郎中,再由京官外放又美又肥的廣東惠潮嘉道,再遷江西按察使,未幾又遷廣東布政使,再遷山西巡撫,然後又上調回北京任禮部侍郎,入軍機,進入中華帝國寥寥數人的核心權力圈子。不久又當上吏部尚書兼協辦大學士,在朝廷最高核心集團中,其權勢地位僅排在了掌握著帝國軍權的榮祿之後。
就在鄭逸秋逃出京城的前一年,深得慈禧寵信的剛毅作為欽差大臣,奉旨到江蘇、安徽、浙江、廣東等省巡查處置。
剛毅深知此行意義尤為重大,前番借“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打掉的僅是一幫不大不小的角色,而這次,是要敲打敲打不聽招呼的封疆大吏了。
慈禧太後三度聽政,除舊布新,覺得能破亦須能立,所以三令五申,嚴限各省督撫認真整頓政務,尤其重在練兵、籌餉、保甲、團練、積穀五事上,認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與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鹹豐末年以來的積恥。可是封疆大吏,特別是素稱富饒的省份的總督,兩江劉坤一、湖北張之洞、兩廣譚鍾麟,資高望重,根深蒂固,對朝命不免漠視,甚而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如不迅速震懾其心,太後立威,談何容易?
慈禧於是讓剛毅出頭,操刀去割那條已經有些掉不轉的大尾巴。而且在殿前獨對時盛讚剛毅人如其名,剛強有毅力,能夠破除情麵,徹底清除各省積弊,太後對他寄以厚望。
剛毅受到如此重用,感激涕零,旋即起程前往江南,決心查他幾個大案要案,以不負太後寵信。
所謂查案,通常是指查辦參劾案件。而特派軍機大臣出京查辦,則被參的可知必是督撫一級,因而剛毅剛一出京,官場便有種種流言,揣測兩江總督劉坤一這次可能遇到大麻煩了。
剛毅到了江寧(南京)雷厲風行,果然震動了地方。四個月的工夫,讓他參倒了不少官員。
兩江總督劉坤一自然對手握“尚方寶劍”專門前來尋過拿錯的剛毅是百般示好,力求討得他的歡心。一次設花酒款待剛毅,而花重金請來陪伴剛毅的,便是當時正紅遍金陵的秦淮名妓蘇青怡。剛毅夜夜偎香擁玉,樂不思歸,奈何王命難違,盤桓多日後,仍得悻悻起程回京。劉坤一將這一切早已看在眼裏,當下便吩咐幕僚周棠精心安排,為了與剛毅搭上關係,花再多的銀兩也在所不惜。可誰知蘇青怡同意給剛毅做小,但寧死也不願去京城,說那剛毅已經有了大小七個福晉,她一個生自江南的漢家女子孤身進入滿族的侯門深院,還不被這群如狼似虎的異族女人給活吃了。無論周棠如何勸說,蘇青怡也抵死不從。弄得劉坤一也一籌莫展。著急之際,幸虧來自天津的周棠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既能讓剛毅金屋藏嬌,又能讓蘇青怡對剛毅那幫福晉們畏而避之。
三個月後,劉坤一奉旨入宮陛見太後,辦完公事,特邀剛毅陪他到天津微服一遊。剛毅猜知他定然有要事相告,但不知他葫蘆裏究竟賣的哪一味藥,也就裝聾賣傻地答應下來。
待到了天津,馬車將他們接到了英租界維多利亞大道上的戈登堂附近一所精致幽靜的西式院子裏。剛毅下車後看見洋樓上懸掛著好幾盞中國大紅燈籠,客廳上也是紅燭高燒,洋溢出濃濃一團喜氣。長長的餐桌上,銀亮的西式餐具裏盛著精美的中國菜肴。筵席異常豐美,卻因隻有他們二人,故而顯得異常清冷。
剛毅正感蹊蹺,隻見劉坤一的幕僚周棠從旁邊屋子裏疾步閃出,迎著他喜勃勃一聲高叫:“新姑老爺到。”話音剛落,屋子裏隨後攜出一位紅蓋頭遮麵的新娘。
無須多言,這新娘,正是令剛毅朝思暮想的秦淮名妓蘇青怡。
原來,劉坤一覺得周棠的建議甚好,便遣他攜重金前往天津,將一切安排妥當。從此,剛毅對劉坤一感佩至深,論公誼,論私交,剛毅對劉坤一的為人都心服口服,視為知己。
剛毅對這位論年齡可以做自己孫女,又出落得國色天姿的八福晉愛若奇珍,凡事全依著她的興趣,千方百計討她喜歡。知道自己身邊的那幾位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長大的女人全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唾沫星子能殺人,對蘇青怡拒不赴京的緣由也頗能理解,也就讓她一個人住在天津,隻不過自己前往天津的次數,就比過去頻繁了許多。
偏偏,讓洛斯勃爾上尉一見傾心的正是這位中國朝廷大員養在金絲籠子裏的八福晉蘇青怡。換做任何一位中國男人,一旦知道蘇青怡是剛毅的八福晉,大抵也隻能知難而退了。可是,來自大洋彼岸,早已經習慣於在中國的土地上驕橫跋扈頤指氣使的這位英國軍官卻抱著與東方人截然不同的觀念與騎士般的冒險精神,決意為自己渴望的愛情赴湯蹈火。
作為中國政府最精銳的陸軍部隊請來的一名外籍教官,洛斯勃爾從踏上中國土地的第一刻起,便享受著令他驚喜不已的特權。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敬畏已深入骨髓,時時事事無不體現出來。在等級森嚴已經到了士兵如陷地獄、軍官如登天堂的中國軍隊裏,連官銜比他這上尉高上許多的中國軍官,在他麵前也是畏首畏尾,百般逢迎討好。他們為他提供了能夠想到的一切優裕的生活,極高的月銀,精美的飲食,專門照料生活的勤務兵,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中國女人。洛斯勃爾不是坐懷不亂的聖徒,他和中國軍官們一起酗酒,一起嫖妓,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和中國軍官們稱兄道弟,與妓女們挑逗T情,用這樣的方式來調劑枯燥蒼白的軍營生活。
渴望刺激是人類共有的天性。自從知道蘇青怡身世的那一刻起,洛斯勃爾便強烈地感覺到,把他和所有中國女人的豔遇加在一起,也當不了和這位絕對能夠讓他心旌搖蕩風情入骨的絕色女人幽會上一次。
對於喜歡在天津上流社會圈子裏拋頭露麵的蘇青怡,洛斯勃爾要找到與之接觸的機會易如反掌。僅僅一個星期後,在丹尼爾的華昌大廈舉行的舞會上,當洛斯勃爾摟著蘇青怡的纖纖細腰,在舒緩優美的《月光》伴奏下翩翩起舞時,他便湊在蘇青怡的耳根前,勇敢地吐出了一串火燙的中國話:“美麗的夫人,你讓我著迷之極。我發誓,我會永遠愛你!”
已經在天津生活了足足四個年頭的洛斯勃爾太知道中國人對男女之事的敏感程度,他原本以為蘇青怡會被他的大膽赤裸的語言嚇得魂飛魄散,方寸大亂。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年紀雖輕卻早已經曆過無數大場麵的女子卻僅是身子微微地戰栗了一下,然後斜睇著足以讓任何男人心曠神怡的慧目若無其事地問道:“上尉先生,你知道我是誰嗎?敢在我麵前如此放肆,就不怕掉腦袋?”
洛斯勃爾心花怒放,這是他事前預想中有可能出現的一萬種結果中也根本不敢想象的美妙結果啊!他勇敢地直視著蘇青怡的眼睛,壓著嗓子一字一板地說道:
“我當然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中國朝廷的一位手握大權的高官,我還知道你是他的第八位合法夫人。但是,以我對人類普世感情的膚淺了解,我絕對不相信你這樣一個絕頂美麗楚楚動人的年輕女子,會心甘情願地愛上一個看上去完全可以做你爺爺的糟老頭子。”
蘇青怡杏眼圓睜,尖厲地說道:“謝謝你對他的溢美之詞,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他在我心中不是什麽糟老頭子,而是一個從古墓裏爬出來的一具僵屍……啊啊,我鄭重地提醒你,請你永遠不要在我麵前提到他!”
此時樂曲已畢,蘇青怡優雅地向洛斯勃爾點點頭,鬆開手,轉身向著寬大的陽台上走去。
洛斯勃爾緊隨其後,跟上陽台:“啊,是的,夫人,謝謝你的提醒,我一定會牢記不忘。”
蘇青怡雙手撫著陽台,望著在薄雲中時隱時現的半輪殘月,和緩了語氣說道:
“我知道,你們來到中國的英國軍官一定生活得很寂寞,所以一個個都是采花撲蝶的歡場高手……”
“不不,夫人,我和他們不同,我對你絕對是一腔真情……”
“真情?”蘇青怡突然轉過臉來,“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真情和假意又有什麽區別?”
洛斯勃爾上尉感到四麵陰風驟起,仿佛巨大的危險正伴隨著激動人心的美好時刻在向自己襲來。但他對自己的行為有可能導致的後果早已具備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並不畏懼。
他激動地說道:“我完全清楚我有可能麵臨多麽大的危險,但是,為了美麗的夫人,我願意以我的生命作代價!”
蘇青怡的慧目凝在了他臉上:“你是把白朗寧的14行詩讀得太多了吧?為個你並不了解的異國女人冒掉腦袋的風險,你會後悔的。”
洛斯勃爾莊重地說道:“夫人,請相信我,我以大英帝國軍人的神聖名義向你起誓……”
“起誓,起什麽誓?你能娶我,你能把我帶到萬裏之外的英國去?你能幫助我從那具老僵屍的魔掌裏掙脫出來?”
洛斯勃爾一怔:“這……”
蘇青怡一聲冷笑,尖刻地說道:“自命不凡的家夥,你什麽也不能做,是吧?什麽也做不到。是吧?”
洛斯勃爾的自尊心瞬間被擊得粉碎。蘇青怡所談的全都是他無法回避的事實――一個身後有著強大無比的大英帝國作後盾的小小的上尉軍官麵對一個手握衰弱不堪的中華帝國權柄的當朝重臣,依然是那樣的微不足道。
洛斯勃爾蒼白無力地說道:“啊,是的,你說得不錯。和那具從古墓裏爬出來的僵屍相比,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太渺小,太無能了。”
蘇青怡雙眸放亮,突然說出的一句話,讓差不多已經絕望的洛斯勃爾驚喜若狂!
“如果你真是個有血性的男人,那就不要灰心。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已經給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說罷,她撩起長裙,準備離去。
此時,重新變得來勇氣百倍的英國軍官猛然張開雙臂從後麵緊緊地摟住蘇青怡,並且以騎士般的神態和語氣吐出了一句讓她的心弦從此後便再也不得安寧的話:
“由於你的懦弱,你已經成為了一出悲劇中的主角。不過,請你放心,我會盡我所有,包括我的生命來幫助你跳出苦海。我向上帝發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對你的狂熱的愛慕之情!”然後,他鬆開了手臂,目送著蘇青怡翩然而去。
片刻工夫後,蘇青怡帶來的一位小姑娘――他當時並不知道這是蘇青怡從南京帶來的一個叫容兒的貼身丫頭――悄悄來到洛斯勃爾身邊,給他帶來了一句話“夫人說了,千萬別到家裏去,管家和門房都是那老東西安排的耳目,全帶著手槍。”
這樣的告誡隻能讓充滿冒險精神的英國上尉熱血沸騰激情難耐。兩天以後的下午,他倆就在丹尼爾豪宅的一套臥室裏見麵了。既然雙方都是冒著巨大的風險而來,既然彼此對此行的目的都明明白白一覽無遺,既然對男歡女愛的熱烈憧憬使渾身激蕩著生命活力的這一對異國青年男女早已欲火如焚,那麽,還有什麽理由能夠阻止他們一路歡歌著直奔人生歡樂的最高境界呢?於是,他們像伊甸園裏的亞當和夏娃一樣充滿激情地摟抱著、親吻著、撫摸著,一起沉入到熱浪翻滾的愛河之中。
直到雨住雲收時,香汗淋漓的蘇青怡才對同樣猶如剛從水池裏爬起來的洛斯勃爾說道:“我知道和你偷歡不會有好結果的,但是,我已經豁出去了,能和你快活一回,我就是讓那老僵屍殺了,也值!”
洛斯勃爾豪氣萬狀地叫道:“不,你不會死的,我要娶你!我要帶你到英國去,永遠離開你這個肮髒的國家!”
然而令洛斯勃爾感到陡然失望的是,已經獲得了極大的精神與生理上的滿足,正慵懶地斜躺在床上的蘇青怡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瞅著他,對他的真情表白,似乎充耳不聞,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