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乃武與“小白菜”被誣殺人、雙雙被判死刑、最後得到平反的這件大冤案,是清代末年江南一帶到處傳說的一樁奇聞。幾十年間,說大鼓書的,說蘇州評彈的,演文明戲的,拍電影的,都以它為藍本,各自加工,到處演出,鬧得家喻戶曉,無人不知,使得這兩個小人物名傳遐邇。他們的悲劇,贏得了許多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婦的眼淚。據筆者所知,在20世紀的三四十年代,哪個城市上演《楊乃武與小白菜》,那裏的手帕銷量必然陡增。因為戲院裏的海報上特別說明“請帶手帕入場”。
由於說書演戲是文藝創作,必然各展所長,大家在作藝術加工的時候,對於基本情節,就會各有取舍,因而引起了許多人的懷疑,不知道這件案子究竟是真是假,是確有其事呢還是由某些文人編造出來的?筆者願意抱著負責的態度告訴讀者:雖然在某些細節上傳聞異詞,但是此案確實是一件真實的案子。
這是一件真實的冤案
說此案是一件真實的案子,我們拿得出真憑實據。
這些證據是:
一、這個案子是“京控”案件(上訴到北京清王朝都察院、刑部的案件),整個審理經過,都有檔案可查,而且“京報”(又稱邸報,當時清王朝的政府公報)也刊載過這一消息。
二、中國第一家報紙――《申報》於1872年在上海出版。這件案子正好發生在《申報》創刊之時,被作為典型的社會新聞連續加以報道,引起了朝野上下、中外人士的關注。例如葛畢氏(即小白菜)翻供的消息,就是由該報首先披露出來的。
三、在《清史稿》中,有兩處都提到這件案子,都說到此案如何受到清廷的重視。
《清史稿・楊昌 傳》中說楊昌 “坐餘杭葛畢氏案褫職”。楊昌 屬於湘軍係統,是左宗棠部下的能員,當時任浙江巡撫,是省級地方官。僅僅因為辦錯了此案,就被革職,足以說明清廷對此案重視的程度。
《清史稿・剛毅傳》中說:“剛毅,字子良,滿洲鑲藍旗人,以筆帖式累遷刑部郎中,諳悉例案,承審浙江餘杭縣民婦葛畢氏案,獲平反,按律定擬,得旨嘉獎。”
此人在任刑部郎中時,負責預審此案,能夠審出真情,圓滿結案,既說明他對辦案確有一些能耐,同時也說明清廷對此案的重視。按照慣例,對於純屬民間的一件小小刑事案件,辦得再好,也很難被傳旨嘉獎。此案之受重視,自然另有原因。剛毅承辦此案受到嘉獎,但在十多年後卻因支持義和團的活動成為庚子之役的罪魁禍首之一,如果不是先已病死,就有被處死刑的可能。
“羊吃白菜”的謠言從何而來
這一冤案的兩位主角――小白菜、楊乃武就要先後出場了。
“小白菜”是一個姑娘的綽號。她姓畢,小名秀姑。
她生得十分秀麗,亭亭玉立,在做家務的時候,常常穿綠衣,紮白圍腰,上綠下白,好像一棵小白菜。她聰明能幹,秀外慧中,在鄰裏中顯得非常出色。大家戲稱她為“小白菜”,隻是一種昵稱,表示親切,並無惡意。
這個姑娘的遭遇非常不幸。她原籍浙江慈溪,幼年時(太平天國時期)因為兵荒馬亂,與父母失散,投奔住在餘杭的叔叔。叔叔家貧,在叔叔病死後,她隻好賣身葬叔,來到同縣的葛家當了童養媳。葛家也是窮人,隻有母子兩個,以幫工為生。兒子叫葛品蓮,是豆腐作坊的夥計;母則在同縣楊家當女傭。楊家是書香之家,略有家產,人口很少,隻有姐弟兩人。姐名楊淑英;弟名楊乃武,當時是個生員。因為婆母在楊家幫工,秀姑就和楊氏姐弟相識。秀姑聰慧,乃武教她讀書識字,進步很快。秀姑覺得乃武溫文爾雅,自己的未婚夫葛品蓮非常粗俗,遠不能與之相比;乃武也覺得秀姑聰明秀麗,頗有愛意。
兩人雖然互相愛慕,但並無越軌行為。這時如果沒有外來的幹擾,他們的關係發展下去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礙於封建禮法,互相之間忍痛割愛;二是爭取衝破阻礙,以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結合。不論結果如何,都不至於產生悲劇,造成冤獄。
不幸的是“小白菜”的美貌驚動了一個被人稱為“衙內”的混世魔王、餘杭縣令劉錫彤的兒子劉子和。“衙內”這個綽號來自《水滸傳》中高 之子高衙內,就說明劉子和的為人也和高衙內差不多,整天吃喝玩樂,不務正業,到處漁色,惹事生非。那高衙內居然敢去撩撥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北宋中央軍的高級軍事教官)林衝的老婆;這劉子和要想奪取作為城市貧民的“小白菜”,自然不在話下。秀姑一旦被劉子和看上了,也就難逃厄運。
劉子和作為一個小縣城裏的“衙內”,自然會有一些幫閑人物替他出壞主意。他們認為:要奪“小白菜”
必先破壞她的名譽,破壞她和楊乃武的關係。在他們的授意之下,小縣城裏一時傳遍了“羊(暗指楊乃武)吃白菜”的流言。楊乃武當時即將中舉,流言的傳播對他非常不利。其姐楊淑英摸清了流言的來源,就和葛品蓮之母商量,讓秀姑這個童養媳早日和葛品蓮完婚,以堵塞說閑話者之嘴。在這種形勢之下,秀姑隻好和楊乃武斬斷情絲,含淚與葛品蓮完婚,自歎命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楊乃武雖然深愛秀姑,但也無法可想,隻好承認事實,另找對象。大家都想在這樣安排之後,能夠杜絕麻煩,過上太平日子。
水滸故事的重演
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把秀姑弄到手,劉子和是不肯善罷甘休的。秀姑雖已完婚,劉子和還是千方百計打她的主意,一再安排圈套來套她,最後汙辱了她。
這中間的經過說法不一。幫助劉子和設圈套的人是誰?
一共有七八種不同的說法。劉子和對秀姑究竟是汙辱了一次還是幾次,也有多種說法。隻要那種尷尬的局麵不改變,劉子和必然會一直糾纏下去,不肯收手。不論是強奸還是被逼通奸,秀姑都是受害人,劉子和都是犯罪者。
葛品蓮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劉子和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在汙辱秀姑的時候也都不避耳目。葛品蓮知道了這些令人難以容忍的醜事,多次帶了利刃想和劉子和算賬,可是劉子和的黨羽不少,一再保護劉子和脫險,葛品蓮也就屢次吃虧。後來葛品蓮抑鬱成疾,不久病死,於是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劉子和一再汙辱秀姑,甚至和葛品蓮發生衝突,這些醜事已經盡人皆知。葛品蓮不死,大家不過在背後指指戳戳,還不想站出來說話;葛品蓮一死,要想打抱不平的人就更多了。大家支持葛品蓮的族弟出麵控告,說是奸夫淫婦謀殺親夫。其實大家明知秀姑是受害者,但是隻有用這種告法,才能把劉子和拉出來。大家真正痛恨的是花花太歲劉子和。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可以說是《水滸傳》裏武大郎故事的重演。每個角色幾乎都可以對號入座:
葛品蓮――武大郎。
葛品蓮族弟――武鬆(隻就他向官府控告這一點而言)。
畢秀姑――潘金蓮(大家都知道秀姑是受害者,不是淫婦。其實真正的潘金蓮也是個受害者)。
劉子和――西門慶(劉子和與西門慶倒是非常相似)。
正因為這種巧合,更加引起大家對此案的關注。於是乎小小一個餘杭縣城一時沸沸揚揚,全城爭說“小白菜”,逼得縣令劉錫彤不得不親自出麵審理此案。
冤案是如何炮製出來的?
劉子和是個什麽角色,做老子的劉錫彤本來心中有數。不過他雖然知道劉子和終日在外胡作非為,但是胡作非為到什麽程度,有哪些具體事實,卻未必件件清楚。
經過對“謀殺親夫”案主犯畢秀姑的三拷兩問,他竟然發現,這個案子的“奸夫”正是自己的兒子劉子和。他不禁大驚失色,隻好暫停審訊,召集手下的一班師爺在密室裏商量對策。
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將錯就錯,順水推舟,把秀姑納為劉家兒媳,反正葛品蓮已死,無人反對。這樣就把過去的一些醜事完全掩蓋了。但是後來又覺得這個方案不妥,因為此事已經鬧得人人皆知,很難掩蓋得住;如果掩蓋不了,查出真相,就會影響劉縣令的前程。不如嚴刑拷問,逼迫畢秀姑咬出一個“奸夫”來,一起判成死刑,以絕後患。讓誰來當“奸夫”呢?能當“奸夫”
的,隻有劉子和與楊乃武兩人,對那些全無交往的人,當然攀扯不上。了解內情的人,知道這是劉子和造的孽;不大了解內情的人受到“羊吃白菜”之類流言的影響,對楊乃武也有懷疑。正好這時在調查中又發現了一件事,是楊乃武略懂中醫,葛品蓮病重時,曾經吃過楊乃武代他買的一副藥。有此一事,就可以誣陷楊乃武下藥毒死葛品蓮。而且,楊乃武為人正直敢言,好打抱不平,曾經對包括劉錫彤在內的餘杭縣一些官員貪汙劣跡提過意見,得罪了不少人。這時如能把他扳倒,正好公報私仇,一舉兩得。
於是由劉錫彤一手炮製的“謀殺親夫”的大冤案正式出爐。劉錫彤對畢秀姑日夜連軸審問,用盡酷刑,在她已被折磨得神誌不清的時候再加以誘導,告訴她隻要招出了楊乃武,就可以保她不死,逼她畫供。同時又指使藥店老板錢寶生寫一份檢舉材料,說是楊乃武曾經於某月某日在藥店買過砒霜,以坐實楊乃武幫助秀姑謀殺親夫的罪名。在如此精心布置之後,劉錫彤才逮捕楊乃武,革掉他的舉人頭銜;日夜嚴刑拷打,逼他認罪。但是楊乃武嚴詞駁斥,不僅不認罪,還指出這是劉錫彤對他的有意陷害。雖然楊乃武拒不認罪,劉錫彤還是根據許多偽證,對畢秀姑、楊乃武判了死刑,上報杭州府。
他認為,隻要死刑批準,殺了畢、楊兩人,他自己的前程可保,他兒子劉子和的罪行可以掩蓋,案子一結,全無後患,至於天理、國法、良心,那就管不了了。
官官相護的醜態暴露無遺
此案從餘杭縣上報到杭州府,知府陳魯受了劉錫彤的重賄,在提審時雖然看出了其中的某些破綻,但是“得人錢財,為人消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走個過場,仍然維持原判。這種官官相護、暗無天日的惡劣官風激怒了不少地方上的正直人士。大家一致支持楊乃武之姐楊淑英到北京去“京控”,要求重審。不久,北京下令給浙江巡撫楊昌 ,要他重審此案。他就調來紹興知府龔嘉俊、湖州知府錫光會同重審。這次會審,有了重大收獲。畢秀姑在堂上開始翻供。經過多次審問,她自知案情重大,如不查出真相,死罪難逃。她最感到痛心的,是自己受劉錫彤的威脅與引誘,誣陷了平生最敬愛的人楊乃武。為了保全楊乃武,她終於舍死忘生,在大堂上揭破了劉縣令的陰謀詭計。她說:
以前所招的口供,是劉大老爺叫婦人一口咬定楊乃武,便可免我死罪。現在婦人自知無生理,何苦害人以結來世冤仇,是以翻供。
畢秀姑的翻供,引起極大的震動。這不僅對查清案情有利,而且是對官官相護的官場黑幕的一次大揭露。
1875年4月4日的《申報》不失時機地報道了這一新聞,引起了舉國上下極大的關注,北京的清廷刑部也看到了這份報紙。可是 頇的官場真是麻木不仁,無可救藥。浙江巡撫楊昌 與最後欽派審理此案的學政胡瑞瀾仍然堅持維持原判。上海《申報》專為此事發表一文,“警告”胡欽差(即胡瑞瀾)勿徇私情,應該把此案真相全部揭露。胡瑞瀾因為自己的嶽丈與此案頗有牽連,所以全力加以掩蓋,一保到底,對《申報》的警告,清廷的關注,一概置之不理。
冤案平反大快人心
浙江地方官的官官相護,徇情枉法,不僅激怒了舉國上下的正直人士,也激怒了刑部的官員。在地方父老與輿論的支持之下,楊淑英與楊乃武之妻楊詹氏千裏迢迢,再度“京控”。刑部官員接見了她們,並根據此案的真情寫出奏章請旨定奪。當時的光緒帝年幼,清廷由兩宮皇太後(東太後為慈安皇太後、西太後為慈禧皇太後)垂簾聽政。她們決定下詔給楊昌 ,要他把全部人犯、證人統統解來北京,由刑部重新審理。由於官場辦事拖拉,詔旨雖下,到一年後全部人犯、證人才解到北京,由刑部郎中剛毅進行預審。
當時有個傳聞,說是刑部官員為了摸清此案真情,故意安排畢秀姑與楊乃武於深夜裏在刑部大牢中見麵。
兩人相見,恍如隔世。他們互相愛慕已久,如果不是劉子和從中胡攪一番,他們原有走到一起的可能。後來遭此橫禍,雙雙被捕,受盡酷刑。乃武十分堅定,不管幾拷幾問,絕不誣服;秀姑雖然在劉縣令的引誘之下,一度順從,供出了乃武是“奸夫”,但是不久就深深自責,在大堂上翻供,還乃武一個清白。兩人之間雖然相愛已深,卻從來沒有非禮的行為。這時候他們生死未卜,如果仍判死刑,則畢命隻在朝夕之間。此生雖然不能相聚,卻能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相愛相聚,隻待來生。這次相會,他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盡量傾訴衷情。刑部官員在竊聽時能夠盡知本案真相,畢、楊兩人也得到一次難得的機會,糾正自己的供詞,以後在刑部大堂上的供詞,當然完全一致,給庭審帶來很大的方便。要問這次“獄中相會”一事是真是假,筆者隻能回答:有此可能。作為審案時的一種策略,辦案人員可以作此決定。
刑部在庭審之前已經作好了充分準備,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對葛品蓮開棺驗屍,看他究竟是病死的還是被毒死的。驗屍的結果,葛品蓮是病死的,並不是被砒霜毒死的。一切“謀害親夫”、“買砒霜下毒”的說法,一掃而空。劉錫彤炮製冤案與官官相護的內幕,一起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人心大快。
刑部尚書桑春榮承旨(得到清廷的批準)判決,主要內容如下:畢秀姑、楊乃武兩人無罪釋放。浙江巡撫楊昌 、學政胡瑞瀾溺職褫革;主犯劉錫彤發配黑龍江充軍;主犯劉子和已死免議;浙江的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縣,以及縣吏、衙役等人因行賄受賄、徇情賣法被判罪者多達一百餘人。在公文層層下達之時,有人為懼牢獄之苦,先已畏罪自殺。藥店老板錢寶生礙於情麵,幫劉縣令作了一回偽證(證明楊乃武在他店裏買過砒霜),這時知道罪責難逃,害怕刑訊與入獄,上吊身亡。
這一冤案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和《水滸傳》中高衙內同樣的人物,劉縣令之子劉子和。他本來是應該遊街、殺頭的,可惜他已先死,逃避了懲罰。他是怎麽死的,說法不一:有的說法是在家病死的;有的說法是染了時疫,客死他鄉;有的說法是死於海星號輪船的海難。他的先死,沒有接受終審判決而被殺頭,使得許多人感到遺憾。為了彌補這一憾事,在彈詞中,在電影裏,對收尾的情節都作了修改,讓這個惡魔在眾目睽睽之下人頭落地。
冤案雖然平反,受害人的一生幸福還是被斷送了。
在那時候,能夠讓你恢複名譽,已經是大恩大德,你的損失,誰也不會給半點補償。楊乃武因受過重刑,關押太久,出獄後已經不能行動。後經長期治療,雖然能夠走動,但已是不良於行。傳說他後來曾到《申報》館去工作,實際上並無其事,隻不過給《申報》寫過一些通訊稿而已。他很年輕就考中舉人,本是個很有才氣的人物,經過這次冤案的打擊,身心都受到重大摧殘,後來也就無所作為,抑鬱而終。他的後裔仍住在浙江餘杭縣城,1963年還有人訪問過他的孫媳陳慕貞。
秀姑出獄以後,萬念俱灰,竟然到準提庵削發為尼,法號慧定,青燈黃卷,了此一生。她圓寂後,由她的傳人妙性為她修建了墓塔。塔的兩側,刻有她的《自述詩》兩首。第一首是:
自幼持齋願守貞,此身本不戀紅塵;冤緣強合皆前定,奇禍橫加幾莫伸。
縱幸白雲重見日,幾經萬苦與千辛;略將往事從頭溯,靜坐蒲團對碧筠。
第二首是:
頂禮空皇了此身,嘵嘵悔作不平鳴;奇冤幾彌終昭雪,積恨全消免覆盆。
涇渭從來原有別,是非誰謂竟無憑;老尼自此真離脫,白水湯湯永結盟。
秀姑小時候並沒有讀過書,在認識楊乃武之後才由楊乃武教她識字,後來竟能賦詩自訴衷曲,足見聰明過人。詩中雖有微疵(例如錯用“浮雲蔽日”的典故),已是大不容易。她如不遭此奇禍,而能與乃武相結合,則安知其不為才華絕代之女詩人。
冤案得以平反的真正原因
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冤案終於得到平反,這真是個奇跡。僅從上述的經過來看,我們也會想到此案之能平反,實在是千難萬難。在清王朝200多年中間所辦的千千萬萬的刑事案件之中,能夠讓朝廷如此重視,一追到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這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一件。按照慣例,與官方無涉的純粹是民間的刑事案件,在府、縣兩級就解決了。在那種“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時代,地方官大都是“千裏為官隻為錢”,“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老百姓一旦沾上官司,就是羊入虎口,任憑宰割,或者傾家蕩產,或者家破人亡。稍有良心的府縣官,可謂難逢難遇;判得不錯不冤的案子,自然少之又少。一旦定案,就又官官相護,很難推翻。各級衙門所用的紹興師爺互相通氣,不管你告到哪兒去,都翻不了案。老百姓自然是有苦難訴,有冤難伸。
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如果不是楊淑英兩次“京控”,如果不是《申報》一再加以揭露,就不會引起清廷的注意,也就不可能出現以後的平反。隻能是人頭落地,冤沉海底。不過,引起清廷的注意是一回事,清廷管不管又是一回事。在一般情況下,這麽一樁小事,清廷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管;即或過問一下,也不會一管到底。清廷為什麽如此重視這一冤案,這個問題實在引人深思。
在君主專製時代,“朝廷”不見得就是一個統治集團,或是一群人;能夠代表“朝廷”的往往是一個人,一個大獨裁者。在畢、楊冤案發生的時候,這個大獨裁者就是慈禧太後。當時的光緒帝隻不過是個傀儡,垂簾聽政的慈禧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國家大事都要由她拍板定案。如果換上一個比較開明的皇帝,在心情比較好的時候,也許還會關心一下民瘼,過問一下處理得太不像話的冤案;但就慈禧而言,她就絕對不會這樣做。她的眼光、氣魄雖然遠不及武則天,但是陰險狠毒絕不在武則天之下。通過辛酉政變抓到了大權之後,她做了不少的荒唐事,不僅害苦了老百姓,也危及清王朝的江山社稷。她隻顧自己作威作福,為所欲為,連江山都不顧了,哪裏還會管老百姓的死活!更糟糕的是她特別鄙視漢人,仇視漢人,在國家風雨飄搖之時,甚至公開喊出“寧贈外人(把江山送給外國人),不予家奴(稱漢人為家奴)”
這樣惡毒的口號,決心與幾億漢人為敵。想她來關心一個漢人弱女子畢秀姑的冤案,那是與虎謀皮,癡人說夢。
慈禧為什麽會關心這件冤案,自有其不可告人的特殊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她想殺雞嚇猴子,打擊一下江南的地方勢力。在過去,兵權總是掌握在滿人手裏。清廷鎮壓太平天國主要是依靠漢人武裝――湘軍。太平天國失敗以後,江南各地(包括江、浙、皖、贛等省)成了湘軍的勢力範圍。雖然曾國藩早就自請解除兵權,但是江南各地的實權已入漢人手中,地方督、撫駐軍將領都以湖南人居多(浙江巡撫楊昌 就是湖南人)。慈禧視為心腹之患,時時想找機會加以鏟除。慈禧過問這個冤案,真正的目的是拈過拿錯,鏟除已由漢人當權的江南地方勢力,為老百姓平反冤案不過是個漂亮的借口而已。
次要的原因是她要和英國人賭一口氣。鴉片戰爭,清廷戰敗,除了割地賠款之外,英國還以清廷司法製度落後為借口,訂立了不平等條約,取得了領事裁判權。
畢、楊冤案發生之時,正值上海由英商投資的《申報》創刊,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家公開發行的報紙。為了吸引讀者,打開局麵,他們很想多發為群眾感興趣的社會新聞。對畢、楊冤案的報道,恰好起了這樣的作用,所以《申報》一直追蹤報道,直到平反為止。英國人嘲笑清廷司法腐敗,在中國享有領事裁判權,正是慈禧的心病之一。為了堵英國人的嘴,慈禧也想把此案徹底查清。
真是危乎險哉!如果沒有以上這兩個原因,慈禧根本就不會理睬這一件冤案。你有冤枉,關她什麽事?不給你平反,她照樣當她的權,聽她的政,照樣威風十足,照樣萬壽無疆,她又何必操這份心,勞這份神!
看來,無錢無勢的老百姓的日子真不好過。蒙冤受屈、有苦難言的事情隨時可以遇到,或者是“無事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或者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有時候是“惹不起,躲得起”,更多的時候是“禍事找上你,躲也躲不起”。在已經蒙冤、受屈或者罹難之後,要想平反,那就千難萬難,其可能性不過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或者就是可望而不可及。蒙冤受屈是家常便飯,伸冤平反則是一種奢望,常常要等待天上掉餡餅。也就是說,遇上了有能耐的人或是某種力量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去改變某種現狀,機緣巧合,讓你連帶受惠,實現了平反。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你認為“蒼天有眼”,“善惡有報”,受了冤屈總會平反,那就想得太天真了。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政治腐敗、司法腐敗的問題,平反了一個冤案的同時,又產生了千百個冤案。平反的工作做得完嗎!對此,筆者有詩歎曰:
千裏為官隻為錢,民間處處有沉冤;能平一案稱奇事,未平冤案萬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