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曆史人物的畫像,冠冕堂皇地掛在祖廟的大殿上,千百年來一直享受後人的祭祀。由於禦用史官的大事吹噓,他們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成為頭上罩著光環、令人五體投地的神像。秦皇、漢武就是如此。今天我們不說秦皇,隻說漢武。如果不是筆者特意加以介紹,舉出鐵證如山無可懷疑的曆史事實,你也許還不知道這位一向被恭維為雄才大略的大皇帝做人竟是如此糊塗,做事又是荒唐透頂。這隻要舉出公元前91年那一場巫蠱之禍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四川人有一句常用的歇後語,叫做“兩爺子(即父子兩人)打架――胡豆(諧音胡鬥,即胡鬧之意)”。
那一場巫蠱之禍就是父子兩人的一場大戰,因為有佞臣從中挑撥,漢武帝劉徹與太子劉據之間產生猜忌,後來太子被誣謀反,雙方兵戎相見,在長安城下大戰三天,無辜軍民被殺者不計其數,最後以太子兵敗自殺而告終。
後來有人上書為太子鳴冤,武帝經過查證,了解太子冤情,悔之不及,又為太子平反,修建一座思子之宮。在曆代王朝數不清的各式各樣的冤案中,這件大冤案可以算是最荒唐的一件。
都是迷信惹的禍
一個小老百姓,即使沒有什麽學問,隻要他是正常的人,在做人、處事兩方麵,總會很理性地考慮問題,不會做出荒唐、出格的事。漢武帝一生窮奢極欲,大營宮室,酷好女色,迷信鬼神,自比黃帝,追求長生。他年紀越大,迷信越深,幾乎沉溺到不能自拔的程度。正因為他迷信鬼神,就被許多方士愚弄於股掌之上,多年來修建高台或者派人入海以求神仙,煉長生不老之藥與煉製黃金。做這些無用的事,不僅勞民傷財,浪費了許多人力財力,還帶來了一些嚴重的後遺症,讓許多裝神弄鬼的人出入宮廷,擾亂了正常的宮廷秩序,造成一片混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漢武帝長期縱容,那些裝神弄鬼的人豈能放肆到這種程度!到了公元前91年,終於由一個偶然事件引發了一場禍及深宮的巫蠱之禍。
所謂巫,就是一些裝神弄鬼的人,一些迷信職業者;所謂蠱,就是一些源於迷信的整人害人的方法。在西南某些地方,有放蠱害人之說。據說是把一些毒蟲放在一個器皿裏,讓它們互相吞食,最後活下來的毒蟲毒性最強,用來害人,必然致命。又有刻木為人,寫上仇人的姓名或生辰,加以詛咒,埋入土中,被詛咒的人就會病死。凡此都是一些無稽之談,身負治國重任的大皇帝,不把時間精力用於探討治國之方,卻與一些佞臣、胡巫在一起大抓巫蠱之事,這種現象,實在可悲。
公元前91年,武帝閑居建章宮,忽然發現一個男子帶劍而來,他喝令左右拿下,但是那男子轉瞬之間就不見了,到處搜捕,全無蹤跡。他大怒,說是明明看見,為什麽就抓不到,他認為門衛失職,一連殺死幾個衛士。
後來更大搜皇宮、後苑,及閉城挨戶搜查,鬧得人心惶惶,搜索十餘日,仍無所獲。由於他迷信鬼神,認為既然抓不到,那就不是人,而是妖魔鬼怪。於是依靠佞臣、胡巫去尋求結果。窮追之下,有人告發丞相公孫賀及子敬聲,武帝親女陽石公主與諸邑公主等人都有私埋木偶、咒詛皇帝的行為。廷尉杜周是有名的酷吏,為了立功,羅織成罪,鍛煉成獄,牽連甚廣。最後公孫賀等人死於獄中,兩公主奉詔自盡。武帝並不認為處理過分,還讚賞一些酷吏破案有功。所有丞相遺缺,令涿郡太守劉屈 接手。這個劉屈 是漢王朝的宗室,一個很會奉承的酒色之徒,有100個小老婆,100多個兒子。
當時促成巫蠱之禍進一步擴大的原因,是武帝白天午睡時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許多木人手持大棒,劈麵打來,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一驚而醒。此時適逢一個佞臣江充入內問安,聽說此事,一口咬定是巫蠱為禍。武帝叫他隨時查辦,他就得到一個敲詐錢財的好機會,領著幾個胡巫,到處掘地捕蠱。一旦掘到木偶,不論官民貴賤,一律嚴刑逼供,勒令招供。有人重金行賄,幸免一死;大都無辜受禍,全家被害。其實這些掘出來的木偶,都是江充叫胡巫暗地埋藏的。在公元前91年這一年中,京城內外因遭巫蠱之禍無端被殺的達數萬人之多,鬧得人人自危。這時太子劉據已經成年,他為人忠厚,看不慣江充等人的胡作非為,對於某些冤獄,常常站出來說話,為之平反,因此很得人心,但也就與江充等佞臣結了怨。江充等人已知太子洞燭其奸,惟恐武帝一死,太子即位,就會和他們算賬,因此一不做二不休,橫下一條心,要想暗害太子。適逢武帝病重,江充就唆使胡巫上言皇宮中有蠱氣充塞,勸武帝移住甘泉宮養病,以便清查宮中蠱氣。等到武帝一走,江充手持詔旨,在宮中到處搜掘木偶。經過事先有計劃地栽贓,在皇後與太子兩處宮中掘出的木人最多。在太子宮中更掘出帛書,上麵有許多悖逆的話。江充揚言要上奏武帝,雙方矛盾達到白熱化,衝突一觸即發。
一場慘烈的父子大戰
太子被誣,心急如焚,急召少傅石德問計。石德獻計說:“前丞相公孫賀與兩位公主都因此事被誣冤死,今江充又有意陷害殿下,大禍迫在眉睫,一旦奉旨收捕,即不容殿下辯解。不如搶先一步,先行收捕江充,待審出真情,再作辯解。”太子說:“江充是奉旨辦事,我怎好收捕他?”石德說:“事急矣!如不趕快下手,就會走上扶蘇的覆轍。”太子被迫,隻好假傳詔旨,命武士收捕江充。江充猝不及防,竟被捕獲,隻有江充的部下,乘亂逃往甘泉宮向武帝報信。太子見到江充,火冒三丈,更兼江充言語不遜,太子即喝令斬首,並把胡巫燒死,隨後即報知其母衛皇後,並征集武士守衛宮城。
江充的部下到甘泉宮告變,說是太子謀反,擅殺江充。武帝聞言大怒,下詔給丞相劉屈 拘捕太子。劉屈 先是猶豫不決,後得武帝的璽書,中有“捕斬反者,自有賞罰!當用牛車為櫓,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至要至囑”等語,後又接到詔令,凡三輔近縣將士,盡歸丞相調遣。他為了立功,當即調集人馬,公布璽書,往捕太子。太子這時別無選擇,隻好宣告百官,說是皇上病危,奸臣作亂,希望大家奮起討伐。這時文武百官、全城軍民全都一頭霧水,分不清誰真誰假,誰是誰非。一邊是丞相,一邊是太子,雙方在京城裏大戰三天三夜,長樂宮一帶成為戰場,血流成河,雙方士兵與無辜百姓死難者數萬人。直打到第四天,有人傳言,武帝本人已到建章宮,說是太子矯詔弄兵,大勢才對太子不利。後來又巷戰兩天,太子兵敗逃出城外,最後自殺。武帝在盛怒之下,一追到底:遣宗正劉長等人收取太子之母衛皇後的璽綬,衛皇後大哭一場,上吊自殺;太子東宮屬官隨同太子起兵的,一律族誅;京城中私放太子出城的官員,全部腰斬。這時隻要有人被指太子同黨,不加審問,立即格殺。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武帝為太子平反築思子宮
就這一次慘烈的父子大戰而言,太子劉據的冤情是很明顯的,武帝扮演了一個十足的昏君與暴君的角色。
在一意孤行痛痛快快大殺了一陣之後,他自己很快地就有了悔意。如果說他一生辛苦是為了造福自己的子孫,為什麽在一次巫蠱之禍中就把自己的子孫殺了一大批,這將何以自解?在他的盛怒之下,誰也不敢進言,惟恐惹火燒身。隻有壺關三老令狐茂冒著殺頭的危險上書為太子鳴冤:
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盛,父慈母愛,子乃孝順。今皇太子為漢嫡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蹙皇太子,造飾奸詐,群邪錯謬。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於亂臣,獨冤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今又構釁青宮,激怒陛下。陛下不察,即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願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毋令太子久亡,致墮奸人狡計。臣不勝 ,謹待罪建章闕,昧死上聞。
武帝看到此書,已有悔意,但還沒有決定赦免太子(太子自殺的噩耗還未傳到)。直到太子自殺之後,供奉高祖(劉邦)寢廟的官員田千秋又上書為太子鳴冤,武帝才決定召見田千秋,詢問詳情。這個田千秋十分聰明,善於迎合,他揣測武帝已經後悔,需要找個借口來下台階,在上書的時候就說是高祖(劉邦)托夢給他,要他上書皇帝,詳陳太子冤情。然後訴說江充等人裝神弄鬼胡作非為,及太子被江充所迫出此下策的經過。他認為太子隻是“子弄父兵,罪不過笞”,絕對說不上是謀反。在召見之時,田千秋慷慨陳詞,說到太子之冤,聲淚俱下。武帝十分感動,於是決定為太子平反,築一座思子之宮作為紀念。
專製帝王的所作所為十分可笑。武帝寵信佞臣,借荒唐的巫蠱之禍來誅鋤異己,鬧得舉國不安,最後逼出一場慘烈的父子大戰,使數萬無辜軍民肝腦塗地。他自己看到這種結果,也不免後悔了,但是還得找個借口下台。田千秋的上書,正合孤意,不僅能夠下台,而且還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借口――遵從高祖(劉邦)的教誨,博得一個孝順的美名。其實,所謂高祖托夢,還不是和巫蠱之禍同樣的荒唐!
既然太子平反了(後來,太子之孫嗣位為漢宣帝,太子被諡為戾太子),江充、胡巫、劉屈 那一班人就從大功臣變成了罪魁禍首。江充、胡巫雖然已死,仍然要夷三族;至於劉屈 ,則因他事牽連,於次年被誅。
皇帝大權在握,卻又喜怒無常,賞罰無度。隻要他心血來潮,折騰一次,就會有一大批文武官員、成千上萬無辜的老百姓死於非命,成為冤死鬼。君主專製這種製度實在是太可怕了。
武帝文治武功的真相
長期以來,被禦用史官吹噓得神乎其神的武帝一朝的文治武功究竟是真是假?
史稱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似乎在文治方麵頗有可觀。其實這些政績都是報喜不報憂的表麵文章,好像商店裏的櫥窗一樣,好看而已。裏麵的貨色又是另外一回事。大家常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好像他所推行的是儒家的仁政。其實正好相反,他是掛羊頭賣狗肉,所推行的恰恰是毫無人情味的法家的暴政,任用酷吏,殺人如麻,增收賦稅,聚斂錢財,與孔孟的仁義之說全相抵觸。所以後代稱武帝為“陽尊儒術,陰事申韓”。就連當時的汲黯也當麵指出武帝“內多欲而外飾仁義”,不過是拿仁義做一塊遮羞布而已。最不像話的,是武帝為了斂財,公開賣官鬻爵,有錢可以買官,有錢也可以贖罪,於是豪強橫行,社會風氣敗壞,錢可通神,大家一起向錢看。
要治國,最好尊重法律,以法治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是武帝時代,雖有法律,並無法治,隻有罰治。老百姓動輒得咎,定罪受罰,卻無半點權利之可言。佞臣江充可以任意到皇後、太子宮中去掘木偶,羅織罪名;連皇後、太子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更何況是一般老百姓。
沒有法治,依靠人治,就得舉賢任能,用賢才來治國。可是武帝一朝,任用丞相隻憑自己一時的愛憎,全無準則,在十幾任丞相中,能夠善終的隻有田 、薛澤、公孫弘、石慶之四人,其餘都是因罪被誅。丞相在位都是戰戰兢兢,惟恐遇上不測之禍,誰還能去安心治國!
上文所說到的三個丞相,就沒有一個是治國之才。試看:
公孫賀行伍出身,並無能力,是因裙帶風而登上相位的(他的老婆是皇後衛子夫的胞姊),後來因巫蠱之禍而瘐斃獄中。
劉屈 是個酒色之徒,以有100個小老婆而出名。
因會奉承而登相位,後來也因罪被誅。
田千秋原是供奉祖廟的小官,既無才能,又無功績,隻因上書為太子鳴冤,一時投武帝之所好,先封為大鴻臚,再升丞相。升遷之快,連匈奴都覺得奇怪。有一次漢使到了匈奴,匈奴的狐鹿姑單於問漢使:“聽說漢新拜田千秋為丞相,此人素無重望,為何大用?”漢使隻好回答:“田丞相上書言事,語皆稱旨(說的話都符合皇帝的心意),因此超遷。”狐鹿姑單於不禁大笑,對漢使說:“照你的說法,丞相不必用賢才,隻要會拍馬,就可以拜相了。”一時傳為笑談。
武帝一朝,既非法治(法律不受尊重),又非人治(治國不用賢才,隻憑皇帝喜愛),他自己又無決斷,許多國家大事竟被裝神弄鬼的方士與佞臣所左右,可以叫做“鬼神治”。“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這種非法治、非人治,隻不過是鬼神治的治國方法,還有什麽值得稱道的!
請看一看《史記・孝武本紀》,其中大部分內容談的都是鬼神之事,談到文治、武功的內容很少。例如一開頭就說:“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及武帝即位,則厚禮置祠之內中,聞其言,不見其人雲。”
武帝獲得寶鼎之時,還在壯年,他迷信神仙,希望效法黃帝乘龍上天,那時候就表現出對於治理國事興趣不大。
如說:“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 (丟掉一雙破鞋子)耳!”他的許多政績並不真實,大有水分,多為史官的粉飾之詞。
至於武功,應該是武帝的強項。他本來就諡為漢武帝嘛!沒有武功,豈能稱為武帝!但是他與高祖劉邦不同,劉邦身經百戰,雖然敗多勝少,總有一套指揮作戰的本領。就算照韓信的說法,劉邦也能將兵十萬。武帝則從未上過戰場,全無帶兵作戰的經驗。公元前132年,他少年氣盛,親自參與誘擊匈奴的“馬邑之謀”的禦前軍事會議,並當場拍板。結果誘敵不成,開罪匈奴,兩國邦交破裂,開了戰端。此後他對匈奴用兵,就隻重用衛青、霍去病等幾個外戚(衛青是皇後衛子夫之弟,霍去病又是衛青的外甥),付以全權,不加幹預。還算是這幾個外戚能夠幫他爭氣,在戰爭中有勝有敗,沒有丟他的臉。在戰爭中,包括對匈奴、對西域、對朝鮮以及對東甌、閩越、嶺南、西南夷等地的經略,他所做的事情隻是征兵、籌款,對出征的將領們獎功罰罪,自己並不指揮軍事。所以真正取得戰功的是那些出生入死保衛祖國的忠勇將士,武帝不過是個“投資”的大老板而已。後代詩人的評價是公允的,如王昌齡的《出塞》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把保衛祖國的功勞歸於被匈奴稱為“漢之飛將軍”
的李廣,歸於出身家奴的大將軍衛青,歸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少年英雄霍去病,歸於飲雪吞氈堅貞不屈的蘇武,卻並不歸功於武帝。作為大老板,武帝的賞功罰罪之事也做得非常差勁。在人事安排上從來就不公平,每每懷有私心,照顧親眷。在將領們立功之時雖然不吝爵賞,但在罰罪的處理上不免過於苛刻。一旦有人戰敗被俘,在情況還沒有摸清的時候,立刻大殺其家屬,斷其歸路。使得許多忠勇將士含冤負屈,英雄氣短,壯士寒心。這和他從未上過戰場,不懂指揮軍事密切相關。
有幾次戰爭的失敗,就是由他胡亂拍板所造成的。
武帝最後的悔過是真誠的
曆代禦用史官大肆吹噓“秦皇漢武”的文治武功,說得天花亂墜。秦始皇對自己的功過是非有沒有一點認識,缺少根據,不敢妄言;但是漢武帝在臨死之前,曾經下了一道“罪己詔”(悔過書),對自己的過失說得既深刻又真誠,是很感動人的。在這份悔過書中,他說了不少真話,揭開了不少曆史真相,這對於那些隻知道歌功頌德的禦用史官,不啻是扇了一個大耳光。
武帝在位54年,活到71歲,他一生的最後4年,日子很不好過。先是公元前91年,京城中因巫蠱之禍引起大亂,發生父子大戰的荒唐冤案,結果妻死子亡。
次年李廣利伐匈奴,兵敗被俘降敵,武帝屠戮李氏一門,連前將軍公孫敖、趙破奴等都受牽連而被族誅。由於殺戮太過,武帝自己也很傷感。伐匈奴既不利,求神仙又不成,還因巫蠱之禍造成家庭破碎,種種打擊使武帝心灰意懶,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頗有悔意。在登泰山、祀明堂之後,他對隨行群臣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徒使天下愁苦,追悔無及。自今以後,事有傷害百姓,悉當罷廢,不得再行。”並且他接受田千秋的進諫,遣散方士,放棄迎候神仙的幻想。
後來桑弘羊上書,建議在輪台屯田,設置都尉,募民墾荒,分築亭障,以利戰守。武帝不願再去擾民,沒有接受,乃下“輪台之詔”,否決此事。詔中說:
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今又遣卒田輪台。輪台去車師千餘裏,前擊車師,雖降其王,以遼遠乏食,道死者尚數千人,況益西乎!
乃者貳師(李廣利)敗沒,軍士死亡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障,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
下此詔後,武帝決心不再用兵;對自己過去的種種嗜好,也都戒絕。這些說明他是真心悔過。在武帝70歲時,田千秋等群臣借上壽為名,勸武帝施德省刑,和神養誌,借聽音樂娛養天年。武帝下詔答複說:
朕之不德,致召非彝。自左丞相與貳師陰謀逆亂,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朕日止一食者累月(心裏難過,所以吃不下飯),何樂之足聽?且至今餘巫未息,禍猶不止,陰賊侵身,遠近為蠱,朕甚愧之,其何壽之有?
敬謝丞相二千石,其各就館。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幸毋複言!
武帝此詔,是對巫蠱之案的徹底否定和平反,並表示了出自內心深處的悔恨和難過。並且,他表麵上是不從田千秋等人所請,實際上是完全接受了他們的心意,比他們所希望的“施德省刑,和神養誌”做得還要多些。
可以說是一切暴政,從此中止。在人生的道路上,隨時都可能犯錯誤,但要認真反思,誠心悔過,卻不容易。
這對一個平頭老百姓,都是很難做到的事,更何況是一個不可一世的專製帝王。武帝的悔過是太遲了,是在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才“覺今是而昨非”。但是能夠做到這一點,仍然十分難能可貴。比那些頑固到底自認為絕對正確永遠正確的暴君如隋煬帝之流,實在高出萬倍。
次年,武帝病逝,遺命由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霍去病之弟)、車騎將軍金日 (匈奴人)、左將軍上官桀等一同輔政,扶幼子劉弗陵繼帝位,是為漢昭帝。在洶湧澎湃的曆史長河裏,隻活了71歲的曆史人物劉徹可以說是轉瞬即逝。但他從隨心所欲、任意妄為到真心悔過的過程留給我們的教訓是深刻的,引人深思,發人深省。
隨著社會的發展、時代的前進,我們對於曆史人物的評價也會有改變,會有出入,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在目前,我們對於漢武帝評價的反差之大,實在令人吃驚。譽之者稱他為一朝雄主,貶之者稱他為一代暴君。
稱他為一朝雄主的人們,是沿用了曆代禦用史官對他歌功頌德的說法。這種說法可以用以下幾句話來概括:
秦皇漢武,兩朝雄主;鐵馬金戈,雲龍風虎,歲歲長征,開疆拓土;豐功偉績,傲視千古。
至於廣大的老百姓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這些“豐功偉績”又給老百姓帶來了什麽好處,他們是不管的。
在曆代王朝中,沿用這種說法不足為奇。令人稱奇的,是直到21世紀的今天,還有曆史學者在文章中高呼“秦皇漢武,偉大偉大!他們的事業,是後人無法超越的!”
實在使人瞠目結舌。
倒是出生於清代的著名的曆代通俗演義的作者蔡東藩先生,卻敢於對漢武帝作出基本上否定的評價。他在《前漢演義》第一回中說:
傳至孝武,與祖考全不相同,簡直是好大喜功,仿佛秦始皇一流人物。秦皇好征伐,漢武亦好征伐;秦皇好巡遊,漢武亦好巡遊;秦皇好雄猜,漢武亦好雄猜;秦皇好誅夷,漢武亦好誅夷;秦皇好土木,漢武亦好土木;秦皇好神仙,漢武亦好神仙;秦皇好財色,漢武亦好財色。後世嚐以秦皇漢武並稱,還道他力征經營,開拓疆宇,東西南北的外族,聞風遠遁,好算是一代武功,兩朝雄主。誰知秦亡不由胡亥,實自始皇;漢亡不在孝平,實始武帝。文、景二主四十餘年積蓄,被漢武一生蕩盡,從此海內虛耗,民生困敝。昭宣二朝,尚能與民更始,勵精圖治,勉強維持過去。傳到元成時代,弘恭石顯,幾類趙高;杜欽穀永,酷似李斯;外戚王氏,遂得乘虛入朝,把持國柄。哀平昏庸,漢祚潛移。不文不武的王莽,佯作謙恭,愚弄士民,朝野稱安漢公功德,多至八千人。雖由王莽善能運動,得此無謂的標榜,但也由漢武以來,人心漸貳,不願歸漢,遂為那逆莽所紿,平白地將漢室江山篡奪了去。推究禍根,不能不歸咎漢武。
筆者並不完全讚同他的評論,但是認為他對漢武帝的評價,堪稱大膽,而且中肯。劉徹其實是個紈 子弟,既不懂政治,也不懂軍事,隻不過依靠文景兩朝留下來的積蓄,大肆揮霍,大肆賭博。他在位54年,把祖宗留下的本錢輸光了,自己醒悟了,生命也走到盡頭了。
他的悔過,雖然挽回不了任何損失,但是老百姓在幾十年中付出了血的代價,也還算是得到了一些教訓,這是曆史的大悲劇。
武帝在悔悟之後,對自己的評價是全麵的,並不遮遮掩掩;是痛快的,並不拖泥帶水。請看:
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徒使天下愁苦,追悔無及。
你看他說話多麽痛快,“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
沒有來個分時期、分階段的說法;也不解釋說,我的主觀願望是好的,因為沒有經驗,把事情辦糟了,好心做了壞事;更不斤斤計較,希望大家對我來個三七開,四六開之類。他的“狂悖”行為造成了一些什麽後果,他用極為簡潔的六個字來回答“徒使天下愁苦”,也就是說,給天下的老百姓帶來了痛苦,帶來了傷害。對於已經過去的事,他“追悔無及”。但並不是追悔一下就完了,他還作出了承諾:
自今以後,事有傷害百姓,悉當罷廢,不得再行。
也無論他此後還能做多少補救工作,但他悔過的勇氣是可貴的,補過的誠意也是可貴的。白紙黑字,史料俱在。他自己的悔過既然如此真心,如此徹底,如果我們還要自作多情地為他歌功頌德,幫他文過飾非,豈不太可笑了嗎!
正是:
漢武晚年不求神,下詔罪己見真誠;既識廬山真麵目,何必違心諛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