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後去世,父皇始終難以釋懷,鬱鬱寡歡、愁眉不展,我與兕子自小長在父皇身邊,多少次,看見父皇淚濕衣袖、心痛難禁,我知道,父皇思念母後過甚,我已許久未曾見過父皇的笑顏,足足有一年了。
直到一天夜裏,兕子煞有其事地對我說,她看見了母後,我並不相信,可是,不過次日,我在前往東宮的路上,卻遇見了一個女子,那女子提籃望天,驕陽自她如雪肌膚上流淌而過,她淡淡微笑,那眉便似煙黛,那唇便如朱丹。
我駭然怔忪,她的眼神,淡淡一縷,自我眼中拂過,溫柔如水,那……便是母後的眼神!
我僵直立在當地,原來……兕子果真沒有說謊!
正自凝思,身後卻有人喝住了我,我回頭望去,那女子柳青色衣衫,絲裙翩飛,柳眉清雋悠遠、如星美眸似笑非笑。
起初,我隻當她平常女子,不覺得驚豔,亦不覺得討厭。
她叫武媚娘,她告訴我,那提籃女子姓徐名惠,是父皇的才人。
於是這一整天,我皆是心事重重的,大哥問我,我猶豫之下,還是如實地說了,大哥略有怔忪,卻笑我想得太多,是嗎?是我想得太多嗎?
可是,不久以後,我卻望見父皇悲傷地奔回到殿中,展開母後的畫卷,久久凝望,口中喃喃有詞,“無憂,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我偷偷地看著,不明所以,後來,我懂了。
原來,父皇亦遇到了那名女子,徐惠徐才人。
次日,父皇便召幸了她。
我不敢靠近看她,隻在她走進父皇內殿時偷偷看了一眼,忍不住跟上,小心躲在殿門邊,父皇與她下棋,不知勝負如何,我隻看到父皇眉意間不經流動的淡淡感慨。
後來我不知如何睡著了,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待我穿好衣飾,急切地奔出門去,想要再見見她時,剛好見一眾侍女進進出出,我甚為好奇,問詢了才知,原來,一夜之間,徐惠已被父皇封為婕妤。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之後的日子,我常能見到她,可她的眼中卻隻有父皇!
一雙美眸如星,卻隻有看見父皇時,才會有熠熠光彩。
日子便是這樣過去,無論是偶遇,抑或是有心,麵對她時,她的眼睛卻從不曾在我身上停留,我,永遠隻能在她的身後,遠遠地望著……
我雖是父皇身邊長大的孩子,卻也是最不受矚目的,果然如此,便是人說親和若徐婕妤,亦不曾對我有多一分的溫柔。
正自落寞,我卻又遇見了那個女子,那日園中不經遇著的武媚娘,她的微笑依舊清和,於我有莫名的親切。我卻躲開了,不想令人窺知了我的心事。
再遇見她時,她卻被父皇貶作了侍女。
可是,緣分果真天定,她,這曾並不放在心上的女子,卻成為了唯一願意聽我說話之人。
我對她說了很多,甚至偷偷帶她看了母後的畫像,不想被父皇發現,但,他似乎有些微醉,並未追究我們,自此,我與她便更多了交談,反有空隙,我便會與她聚在一起,聽她說許多稀奇的事情,有時,她甚至會說起許多道理來。
這些道理在我心間,似比父皇親授,還要令我銘記。
於是,父皇遊船,考量眾皇子學識,我亦不曾丟臉。
隻是那日遇著了刺客,大煞風景。
也是自那日起,大哥與四哥的爭執,才被我慢慢知曉,我起初不懂之中的緣由與殘酷,媚娘細細為我講解,我懂得了,卻不知這一天,終究也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大哥因謀反大罪,被父皇貶為庶人,我與兕子送到城邊,可轉身之間,我便被舅舅擁護,一躍成為了太子人選。
從寂寂無聞,到萬眾矚目,原來隻需要一個轉身而已。
我正自惶恐之際,偏巧遇到了四哥,四哥大我許多,看著我的眼神亦是不屑與鄙夷的,我隻是恭敬地叫他,可他,卻存心想要嚇唬我,他說,我若與他相爭,便一定殺了我。
我一時嚇住了,不知所措,還好有三哥,他正巧路過,看見了這一切,他鼓勵我向父皇說明,三哥一向果決睿智,我信他。
可是,當我來到立政殿前,卻聽聞四哥正在裏麵,我一下子慌了手腳,我承認,我是怕四哥的,便連大哥,都鬥不過四哥,又何況是我?
正自躊躇,徐充容端了湯,正欲給父皇,她與我說話時,仿似總是恭謹非常的,並不似與兕子一般,然,我亦隻如往次般,隻能望著她纖柔秀致的背影,如此而已。
我的心,難以安定,正想離開,媚娘卻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她將我拉在一邊,對我說,不要怕,隻有爭取了太子之位,才可以真正不被人殺,不被任何人欺負。
她說,大唐以孝為先,我與父皇說話時,自也必定是孝道先行。
我豁然開朗,於是,麵對父皇,亦隻有由心的孝,而沒有了驚。
兕子病危之時,父皇金口玉言,封我為太子。
倏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直到正式下旨,我亦不敢相信這一切。
可是,自兕子死後,父皇的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我有更多的機會見到徐充容,可她的眼裏,卻依舊隻有父皇。
父皇東征高麗,歸還時,病情加重,我跪在床前慟哭,接過父皇的《帝範》,卻不能多看父皇一眼,在生命的最後,他……選擇了與徐充容一起度過。
我出得殿來,便縱哭失聲,舅舅撫著我,叫我一定要做一個好皇帝!
當夜,父皇薨於含風殿!
我將陛下遺體護送回太極殿方才發喪,宣讀遺詔,遺詔稱,任何人都可前來奔喪,唯有四哥不行,我深知,父皇於我還是不放心的,他生怕四哥前來,對我會有所不利,我亦遵從了。
當日,四方部族,或在朝為官,或進貢之人幾百,聽聞父皇死訊,竟皆痛哭失聲,有的甚至剪去頭發、割破臉頰、切掉耳朵,一時間,血流滿地,一片哀矜。
我暗暗震驚,從前我隻道天可汗是一個尊崇的稱號,直至今日,我才真正了解,那不僅僅是一個稱號而已,那是四方部族,對於父皇由心的敬佩!
是啊,父皇一生戎馬、縱橫天下,文治武功、豪氣經國,當真豪傑!
兩月後,我登基為帝,宣布父皇另一道旨意,凡後宮未曾生育的嬪妃,皆發往感業寺出家為尼!
令我疑惑的是,父皇旨意,特意說明,武媚娘,亦在其列!
我猶自震驚,卻不願思慮其中的原因,我雖已為帝,但,父皇的旨意,卻不敢不遵。
我送媚娘至殿前,不敢遠送,我要她等我,待我坐穩了皇位,定然想法接她回來,畢竟,她是唯一肯聽我訴說心事的女人!
還有一道旨意,一直在徐充容手中,自父皇過世,她整個人都憔悴了,我去看過她幾次,她隻是不語,終日一身素白衣裙,不著妝,亦不言不語,墨發披散在身後,襯得那背影愈發消瘦。
我不知如何安慰於她,隻得看著她終日以淚洗麵。
我當真不懂為什麽,她足足小了父皇三十歲,卻如何會對父皇有著這般深情?
終於,她病倒了,我請了最好的禦醫為她診治,可她卻拒絕醫藥,更加不進米水,一心求死!
身心俱碎,沒熬過多久,她便如願,隨父皇而去。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所謂“殉情”,竟是這般殘忍的事情。
我望著她,不禁淚落,追封她為賢妃,厚葬於九嵕山!
可望著這一身滾緞龍袍,我竟迷惘了,我,究竟為何擁有這個天下?
我,可有若父皇般,獨當一麵的臣子?可有如父皇般,一夫當關的將軍?
可有……若母後般賢明的妻子一心為我?可有……若徐賢妃般癡情的女子,一意隨我?
我究竟……憑什麽擁有了這一切……
閉目而歎,父皇,不知當我身死之日,可也有臣子願為我而剪發割肉,可有個女人……願為我殉情而去……
父皇,原來,你是這般幸福的人!
生前死後,都擁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