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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不負江山不負卿

  晉陽公主過世,宮內悲淒一片,李世民許久不曾上朝,隻獨自一人坐在兕子房中,看著兕子曾臨摹自己的一幅幅墨字,那筆跡清晰、墨韻猶在,可曾執筆的人,卻再不可稱自己一聲父皇!

  整整兩月,即使人在朝上,心卻也是不在,甚至於群臣麵前,便會無端落淚,令人望之心悲,小公主之死的陰雲,仿越發濃重,難揮難去,一天甚過一天,卻誰人也是無法。

  因著傷心過甚,鬱積難消,終於病倒。

  這一病,來得凶猛,峻拔的眉山,再無威嚴,深幽的眼眸,蒼暗無邊,終日於病榻之上,徐惠從未見他如此憔悴。

  即使是長樂公主過世之時,即使是承乾案發之時,他傷心、痛楚,卻猶自堅強如山,強自挺立,可如今,他眼中神采全無,甚至望不見一絲希冀,似這世上再無可戀。

  這樣下去不行,徐惠詢問了禦醫,禦醫言,陛下日日進藥,可藥卻無法進到心裏,陛下之疾,多是心病,小公主的死,若陛下始終不肯釋懷,這病,縱是仙丹靈藥亦是無效。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若心結難去,任是什麽也是無用的。

  如今,已是隆冬季節,不下雪時,便是寒氣如刀,割人心懷。

  殿內,滿是濃重的藥草味道,熏香淡淡繚繞,卻全然無味。

  徐惠緩緩走進殿來,輕輕坐於李世民床榻邊,望帝王憔悴蒼白的臉,心內悲傷一片,垂首間,但見一角純白映入眼簾,定眸細看,隻見那純白如雪,露出枕下,猶勝月下盛放的寒梅,耀眼明媚,仿是這殿中唯一的生氣。

  徐惠輕輕撚著絲絹,小心拉出枕下,果然,那雪帛純白如舊,青墨如洗,一支忘憂草碧翠似昨,若這冬日,猶自飄搖在風雪中。

  徐惠不禁一歎,此乃先皇後之物,後一直是兕子最為珍視的,如今,他日夜將這雪帛放於枕畔,思念的是兕子,還是先皇後?抑或是都有……

  正自凝思,李世民一聲輕咳,徐惠連忙望去,輕撫帝王起伏的胸口,李世民抬眸而望,眼中依舊無光。

  “陛下,可要吃些東西?”徐惠將雪帛放回枕側,微笑道。

  李世民搖頭,緩緩撐起身子,徐惠依過身,李世民依靠在床邊,幽幽望著徐惠:“你去歇歇吧,這些日子,你亦沒能好好歇息,勿要熬壞了身子。”

  徐惠搖頭:“若陛下真真怕妾熬壞了身子,便快些好起來。”

  望一眼雪帛純白,輕聲道:“陛下,妾可否向您討個恩賞?”

  李世民黯然神色倒有一驚,自得寵幸,徐惠從不曾向自己討過任何恩賞,甚至於自己的賞賜亦是頗多微詞,不禁望向她,道:“自管說來。”

  徐惠垂首,輕輕拿起枕畔輕軟的雪帛,眼光深深:“陛下可否將此雪帛賞與妾。”

  李世民一怔,幽暗的臉更有一些難為:“你若要雪帛,朕便賞你幾匹亦無不可,可你明知……明知這一絹乃兕子與皇後唯一留下的……”

  聲色中隱有不悅,徐惠卻依舊靜淡:“所以,陛下便該將它還給兕子,叫它隨兕子而去……不是嗎?”

  眼中突有光色交疊,神思黯然,似再被觸動了隱忍的疼痛,將臉別過一邊,不語。

  徐惠持著那絹絲帛,輕吟道:“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麵色,簷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眼光流轉,幽幽是情:“不知當日,先皇後作此詩是何等情境,兕子念著它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先皇後若知這詩於陛下是徹骨的疼痛,兕子若知此絹於父皇是剜心的鋼刀,可還會作此詩句,留此絲帛?”

  李世民身子一顫,緩緩回眸望向她,女子目光潺潺,若有溪流涓涓浮動,望著她,幽沉深眸卻似回到了許久許久之前的那個春日。

  那日,桃花飛白,香鬱濃濃,滿園春色掩白日,滿目飛花亂人心,深愛女子一身素淨,麵染桃花的紅,映著雪膚玉容,光彩奪盡春色滿園。

  她絕世獨立,吟此詩句,目光亦似有細水長流,涓涓不息。

  徐惠進而道:“兕子說,父皇是蓋世英雄,偉大的好皇帝,可不知,她若見到,她如此崇敬的父皇,意誌這般消沉,更置國政於不顧,可還會如此說嗎?”

  銷黯龍眸終有一陣顫動,熒熒火光,跳躍在眸心深處,似點燃那眸中一分光火,光芒盡處,感慨萬千。

  不禁閉目,歎息道:“朕何嚐不知不該如此,可……可兕子自小由朕親手帶大,每日若不見她,便似心上,缺少了一塊。”

  徐惠將雪帛折好,放好在帝王枕側:“陛下,還望您以龍體為重,國事為念,亦不要叫先皇後與兕子在天之靈,不得安懷。”

  李世民緩緩點頭,徐惠手上微感一熱,是帝王修長堅俊的指,形容或許老去,隻是這手,依舊如昔,是挺槍持劍、掌握天下的手,滄桑卻有暖意:“為朕備筆墨。”

  徐惠一驚:“陛下……”

  李世民眼神似有歎息幾分,複道:“朕,要下旨!”

  下旨!整整兩月餘,莫說一道旨意,李世民便連一個口諭都不曾有過,連忙起身去了。

  研磨素手凝白,墨如漆,徐惠為帝王披衣下床,立在龍桌案前,一展聖旨錦緞明黃。

  飛白依舊蒼勁,隻是略顯吃力,帝王邊是行書,邊是道:“詔立皇九子李治為太子,魏王泰……”

  聲色一滯,幽幽道:“徙往均州鄖鄉縣……”

  徐惠一怔,研磨素手微頓,李世民望見,擱筆處,無奈苦笑:“朕,再禁不得他們兄弟廝殺,相互算計,為今之計,唯有放逐魏王,方可不令再生波瀾……”

  “陛下……”徐惠深知,近兩年,兒子中的相互計算、陷害對峙,已令他傷在五內,那,亦是他心中無法釋懷的隱痛。

  李世民扶住徐惠,淡淡微笑,那笑,卻似幽涼天際一抹流雲易逝,徒令人心悲傷:“朕餓了,弄些吃的來。”

  徐惠垂首,將他扶好在床邊,轉身而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君王目光淙淙,不禁感念,若說上天不公,卻幸而還有她在!

  次日,旨意一下,滿朝嘩然,雖立晉王李治,早已傳開,卻不料李世民會下旨將魏王徙往均州。李泰更為驚訝,父皇,難道昔日種種寵溺,皆是假的嗎?

  為什麽……你要如此做?

  魏王不甘,長跪於立政殿前,李世民閉目床上,視而不見。

  徐惠時而來往,途徑魏王處,魏王的眼光,總似有恨意濃濃。

  難道,他竟以為是自己在陛下麵前搬弄是非嗎?

  是啊,自己乃前太子承乾引給陛下,他定是以為他的逐放與自己有關,乃是為承乾報仇!

  也罷,便令他恨著自己,也總比恨著陛下的好!

  跪有三天三夜,終於死心,徐惠望見,那一雙微眯的眉眼中,蓄著壓鬱的灼火……

  魏王出城之日,無人相送,無人敢送,是啊,失勢皇子,恐遭牽連,但,徐惠卻分明看見,李世民站在窗前,目光望著遙遙天際,均州有多遠,那目光便有多遠……

  貞觀十九年,二月瑞香濃鬱,迎春怯放,本是醉人春季,卻傳來不好消息。

  高麗泉蓋蘇文上台後,與百濟結成同盟,全力進攻新羅,新羅無力抵擋,滅國在即,隻能遣使入唐求救。李世民立即派遣司農垂相裏玄獎持賜高麗書,令其停止對新羅的進攻。蓋蘇文卻狂傲不已,以東方盟主自居,調停以失敗告終。

  不僅如此,高麗還遣使前往漠北,以“厚利”挑唆薛延陀汗國與唐朝關係,算計自北麵對唐進行牽製。

  戰備方麵,亦加固了城牆,更在遼東、鴨綠水以及幹山山脈廣大地區集結兵力,構築軍事據點,並大力加強遼東城、白岩城、扶餘城、新城、蓋牟城、安市城以及烏骨城、卑沙城等諸城防禦力量,以此作為第二道防線,企圖封鎖唐軍的水陸進攻路線和登陸口,並在這些地方實行堅壁清野,企圖在唐軍糧餉匱乏之時乘機反攻。

  李世民聞之震怒,自自己登基後平南掃北,唯有對高麗,因著隋滅陰影乃多因高麗戰事,始終未下決心攻打,高麗亦知好歹,更聞李世民南征北討,鮮有敗績,便始終謙恭,不敢越舉,然蓋蘇文得勢後,竟這等放肆,以李世民好戰性子如何能忍?

  言道:“遼東舊中國之有,自魏涉周,置之度外。隋氏出師者四,喪律而還,殺中國良善不可勝數……朕長夜思之而輟寢。將為中國複子弟之仇!”

  隨即下令,禦駕親征!

  詔令一下,立有數以千計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報國,皆言:“不求縣官勳賞,唯願效死遼東!”

  李世民更受鼓舞,不日便欲出征。

  然則,朝中亦有憂慮者,在此士氣軒昂之際,卻皆不敢言。

  戰爭於徐惠隻是陌生,她更不懂軍國政事,隻是,李世民身體才愈不久,常年的勞累,早已耗損他身體太多,遼東之難,她自書中、自大家相互傳言中,亦有明晰,不禁憂慮重重。

  這日,雕絲玲瓏金寶鼎中,熏起淡淡蘭花香氣,徐惠烹一壺杏花白,為奮筆而書的君王遞在手邊。

  李世民抬首望了,道:“你且先歇著,朕要擬文於雉奴,待朕出征,便由太子監國!”

  徐惠聞之,微微蹙眉,卻站著不動。

  李世民似有所覺,不禁擱筆,舉首道:“怎麽?可是有話要說?”

  徐惠垂眸,不語。

  李世民擱筆,緩緩起身,輕輕抬起女子溫膩的下頜,一雙盈盈水目,便映入眼來。

  不覺心思微漾,了解了她的心思:“可是擔心朕嗎?”

  流轉星眸如波,輕輕點了點頭,李世民微微一笑,將她攬進懷中:“不必憂心,朕,南征北戰多年,此不過平常一戰!”

  “是嗎?”徐惠幽幽開口:“若隻平常一戰,陛下又何須禦駕親征?”

  李世民一怔,隨即歎息:“惠,高麗已有不臣之心,而雉奴性子軟弱,朕若不為他解去後顧之憂,隻恐日後生亂,再者……朕亦要為太子做出表率,為人君者,必要剛柔並濟!”

  徐惠抬眼,望帝王一臉嚴峻,便知,他心中亦是沒有把握的:“可是陛下,您龍體才愈,實在不宜……”

  “不要說了。”李世民輕輕放開她,轉過身去。

  徐惠卻上前一步,言語中,憂慮深深:“陛下,遼東之難,惠亦有耳聞,再者如今百姓安樂,又何必耗損民力……”

  “不要說了!”君王語色已現不悅。

  徐惠稍頓,猶豫之下,仍舊開口:“陛下,您亦是遠離沙場多年,如今更貴為一朝天子,身係家國,萬一……”

  “你說朕會敗嗎?”李世民豁然轉身,精銳龍眸有微光暗度:“朕南征北討、橫掃內外之時,恐你還未曾出生!”

  徐惠心上莫名一痛,神色卻不被所動,更有淩厲之勢:“是,可妾亦了解,陛下對內鏟除各路豪傑、對外使得四海臣服,乃大唐不敗的神話,故被尊為天可汗,亦是如此,妾奉召進宮,方無怨無悔,想著,這樣的英雄,哪怕隻看上一眼,今生也再無所憾,否則以妾之意,便是寧死也不會入宮!”

  李世民麵色稍緩,凝視著她;“所以呢?”

  徐惠沉一口氣,繼續道:“妾有幸蒙得陛下寵愛,便……便要萬事以陛下為計,於陛下,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是於妾,天下,便隻陛下一人而已!”

  不覺震動,眼前女子靜淡容顏,突而泛起淡淡潮紅,卻猶自倔強地望著他。

  不可否認,此言此語生動,可是……

  李世民垂眸,斂去眼中流淌的感動,終是狠狠回身:“所以,你更要信朕才是!”

  “陛下……”

  “不要說了!”李世民錯身而過,拂動燭火幽幽欲滅,那背影,猶若山巒挺立,卻早已不複往昔的巍峨:“女子……不幹國政!”

  一句,幾乎穿透徐惠心腸!

  女子不幹國政!她如何不知?如何不懂?可是……

  “陛下……”

  “朕說過,不要再說!”聲音愈見肅厲,向前而去,徐惠不禁追上兩步,拉住那紋龍衣袍,李世民身子一頓,目光微微一側,終究甩袖而去……

  徐惠突感身子一軟,不知為何,她總有隱隱不安,忐忑在心,頹然跌倒在清涼的青磚地麵上,晃亮的燭火幽幽搖動,搖映著女子眼中的悲傷。

  可是……不過出征,她為何悲傷,她卻說不清楚,隻是那心裏的痛,無法言喻!

  緩緩回眸,望那龍桌案邊,垂下一絲錦繡的綢帶,那是係著他珍若生命的畫軸的絲帶。

  徐惠冷冷牽唇,心底不禁疼痛加劇——

  先皇後,你也讚同他拖著這般虛虧的身體禦駕親征嗎?

  以你們情之深重,你不會的,是不是?

  可若是你……卻定能勸住他的,對嗎?

  想著,不覺淚下,忍淚閉目——

  我,終究不是你!

  四月癸卯,誓師於幽州,大饗軍。

  六月,李世民兵發洛陽,以伐高麗。所過之處,風煙席卷。

  自那晚後,李世民再未曾召幸於徐惠,她亦再未見過他,出征之日,她隻是對窗凝望,雙手合十,祈願他平安歸來。

  又是一年木槿飛霜,不知再見他時,該是哪般時節?哪一朵花在盛放,哪一朵花在凋敗……

  六月己未,大敗高麗於安市城東南山,起初,捷報傳來,她便覺自己擔心許是當真多餘,但,時至七月,李世民進攻安市城,至九月仍不克。

  天寒地凍,草木幹枯,人困馬乏,糧草無繼,力不能再續。

  終於癸未,下詔班師!

  此戰,共攻克十座城池,殺高麗軍四萬餘人,唐軍將士損有兩千餘,若說是敗,倒也不盡然,若說是勝,卻沒能最終堅持攻下高麗,但,左右權衡,終究是敗了,巍巍天國,與敵對峙不下,縱是已將對方逼入絕境,終究未能攻克,且,耗損民力財力甚巨。

  徐惠聞之,心內卻不知該喜該愁,這一戰,耗損巨大,聽聞陛下因惡水窮山患疾,狀況不明,她卻隻能在此默默地等待。

  丙辰,皇太子迎謁於臨渝關。

  貞觀二十年三月,海棠花飛屑如雨,紅白交錯,紫落繽紛,車駕於片片花飛中,抵至京師。

  徐惠聞聽,對鏡梳妝,撚一支帶露芙蓉花,斜插雲髻,芙蓉嬌顏,美人如玉,隻是那容色略顯蒼白,薄薄敷一層胭脂,亦不可遮掩近一年來的憂懷在心。

  纖指撫上消瘦的容顏,不禁一歎,想想他臨走之時的不歡而散,卻不知如今,是否……願意見她?

  仍是擇了清素的綾緞針秀隱花寬裳裙,月白的顏色,抹衣桃花飛亂胸前,對鏡再望,除卻眉心的一點淡愁,美人宛然如仙。

  靜靜待在立政殿前,雙手緊握,心內莫名的忐忑,令眉心微微凝蹙。

  直至天幕低沉,夜色漸籠,卻仍不見李世民回殿,莫不是有事絆住了?

  正自思想,前方腳步聲紛踏而來。

  許久不見,心上,竟是一陣慌亂,那身影漸漸走近,映在眼中的男子,形容憔悴,步履沉沉,隻是一年而已,卻怎般老去了許多?

  不禁凝眸,一雙水目盈盈如雨,竟一時忘了行禮。

  李世民緩緩駐足,亦是凝望著她,但見女子精心裝扮了的妝容,那一身清素,仿似夜蓮,徐徐綻放在幽幽夜色中,她該是在此站了好久好久吧?

  輕輕一咳,徐惠方才回神:“參見陛下。”

  李世民緩步走近,夜眸深深,俯視之間,思緒萬千。

  近一年,他幾乎忘了,還有這樣一個女子,在日夜企盼著他的歸來……

  不禁抬首,輕輕扶起她,女子淚水盈盈,簌簌而落。

  一聲“陛下”,再不能言,撲倒在帝王起伏的胸膛,惹得宮人紛紛垂首。

  李世民擁住她,輕聲道:“走吧,進殿去。”

  語畢,一陣咳嗽震顫懷中的女子,徐惠忙輕撫他的背脊:“陛下,聽聞陛下病發,可叫禦醫看過了?”

  李世民攬住她,仍舊隱忍的咳嗽:“看過了,扶朕進去。”

  李世民身形略有晃動,徐惠扶好他,走進內殿,殿內,早已熏好了淡淡適宜的龍涎香,繚繚青煙,隨風散入浩渺夜空。

  徐惠扶著他坐好在躺榻上,忙吩咐道:“備些熱水來。”

  迎上了的侍女,是媚娘,徐惠卻似並不曾認出,隻是依身在君王身邊,輕柔道:“陛下,要喝些茶嗎?還是想要喝些湯?”

  李世民幽幽道:“清水便好。”

  徐惠連忙示意,媚娘低首而去,回望之間,但見那高峨威俊的帝王,此刻形容憔悴,身邊是殷殷急切的女子,心中亦有感慨。

  徐惠為李世民解下衣袍,熱水被放在躺榻邊,徐惠道:“你們都下去吧,我來便好。”

  宮女們稍一躊躇,李世民亦道:“叫她們做便好。”

  徐惠抬眸,眸中卻是不容反駁的倔強流光,李世民觸及,心中不禁一軟,隨而向宮人們示意,須臾,殿內除他二人,再無一人。

  小心為他洗了臉,想他已疲累,隻簡單擦拭了身子,徐惠取了潔淨舒適的衣服,為君王換好,憔悴容顏便清爽了許多。

  李世民輕輕拉住她,將她摟緊在懷中,觸手之處,柔軟如初,隻是那腰身消瘦,似已不可禁衣。

  垂眸幽幽望著她:“你瘦了許多。”

  徐惠舉眸,目似秋水:“陛下也是……”

  凝眸之間,片刻相對,卻皆是望進對方心中的想念,李世民眼目微眯,緩緩低首,混重的氣息,熟悉的男子味道,漸漸侵近女子的唇際,吻落她不覺滑下的淚水,輕柔的含住她微微顫抖的唇。

  有人想著,有人念著,原來便是幸福的!

  殿外,突有內監聲音尖細,打破一片甜膩:“陛下,黔州使有要事求見陛下!”

  吻著她的唇倏然一頓,迷蒙的眼目,突而驚光束束。

  徐惠怵然一驚,亦似有所猜測,隻見黔州使進到殿中,麵色張皇,似帶憂色:“參見陛下……參見……徐充容!”

  聲色顫顫,神情閃躲,李世民何等敏銳,摟在女子身上的手,微微加力:“何事著慌?”

  “回……回陛下……”黔州使偷偷抬眸,卻對上徐惠憂慮的眼睛,向他微微搖頭,那目中,有祈求,有不忍,更有疼痛。

  黔州使倏然頓住,竟不知所言。

  李世民略略側眸,望徐惠一眼,緩緩站起身,沉沉幾聲輕咳,踱步至黔州使身前,目光迫視:“什麽?速速講來!若有半句不實,殺無赦!”

  那人嚇得連連磕頭,趕忙道:“回……回陛下,李承乾……於……於兩月前,突染重疾,不治……不治……”

  一聲劇烈的咳嗽,那人壓低的眼目,驟然一抖,但見鮮紅的血,倏然濺起在青石磚麵上,嚇得不敢再言。

  徐惠大驚,連忙搶身上前,李世民捂住胸口,身子向後微微倒去,凝看著那人的眼,猶似風雨悲狂在眼底:“你說……什麽?”

  “陛下……”徐惠聲已哽咽,盡力扶穩他晃動的身體,但見那新換上的純白色衣袍,一行鮮血,分外清明,徐惠纖指撫上帝王唇際,為他擦拭唇邊的血跡,李世民目光空洞,眼目突而迷蒙。

  天旋地轉、天崩地裂!

  終於,柔弱的手,再也撐不住他高大的身軀,眼前黑暗一片,向後倒去,徐惠亦跟著摔倒在地,哭泣道:“快,傳禦醫!”

  君王病倒,朝野震動,禦醫們群策群力,亦感乏術,陛下患有多年頑疾,常年操勞,加之舟車勞頓,又聞承乾死訊,身心俱損,此番,恐是難以痊愈。

  貞觀二十三年,病體愈發幽沉,時而清醒,時而迷蒙,竟有數月之久。

  終於一日,身子雖仍舊乏力,卻可勉強起身,精神不見好轉,但意識已然清醒。

  徐惠日夜陪伴身邊,這日,端了藥來,卻見李世民已坐在書案前,執筆而書。

  連忙為他披一件薄衣在身,道:“陛下,您身子未愈,切勿操勞了。”

  李世民卻擺擺手:“不礙的,若此時不寫,隻恐再無時候。”

  “陛下……”聞他之言,雖是清淡,卻無端令人心酸。

  李世民微微舉眸,見女子容色憂傷,故而停筆,將所書遞在女子身前:“此《帝範》,共十二篇,但願……於雉奴有所啟示。”

  說著,便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徐惠連忙扶住他:“陛下,且去歇息吧。”

  側眸望一眼字字飛白的《帝範》,徐惠知,他對於太子,仍舊是不放心的。

  扶著李世民靠好在床上,將藥端來,輕輕吹著,一口口喂進李世民口中。

  才喝了幾口,李世民卻擺手道:“沒用了,拿走吧。”

  “陛下……”徐惠正欲言語,李世民卻拉住她的手,眼中依稀有笑:“去,將長孫大人、褚遂良、太子他們都找來,朕……有話要說!”

  徐惠含淚點頭,命人請了。

  扶李世民坐好,靠在自己身上,不一忽,長孫無忌與太子便匆匆而來,竟已不及行禮,無忌跌坐於李世民榻前,堂堂男子,竟淚落如雨:“陛下……”

  李世民見他如此,連忙道:“你這是幹什麽?叫人見了不笑話?”

  太子亦跪在床前,勉力忍淚。

  無忌拉緊君王的手,眼見那曾經橫刀立馬、縱橫天下、令四海臣服的天可汗,如今這般憔悴的躺在床上,心內本就悲愴,然,他們又非等普通君臣,他們是至親、是兄弟。

  不覺已慟哭失聲:“世民……”

  世民,當今,還有誰敢這般直呼天子的名諱,怕唯有他而已。

  這一聲世民,竟惹得天子亦不禁潤濕了眼眶,撫住無忌的腮,薄唇顫抖,竟自長久不得言語。

  “陛下,還要保重啊……”徐惠哽咽地輕撫天子起伏的胸口,無忌聽聞,頓覺不妥,自己如此惹得他傷心,豈不加重了他的病疾?

  連忙胡亂地拭去眼淚,咬唇忍淚,李世民見了,竟是微微一笑:“你看你,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

  無忌強作一笑:“誰跟小時候一樣?小時候,不知道是誰哭的比較多呢?”

  “大膽長孫無忌。”李世民半是戲謔的道:“竟敢編排君王,該當何罪?”

  無忌笑而不語,那笑中隱著淚水。

  李世民隨而轉眸,望向一直不曾做聲,卻亦是淚流滿麵的太子:“雉奴,有你舅舅和褚遂良在,你不必為大唐江山憂慮,凡事定要與他二人商議。”

  太子隻是點頭,李世民又對向正草擬遺詔的褚遂良:“無忌對朕畢生忠貞,竭盡忠誠,朕可擁這江山天下,多是此人之功,更是皇後之兄,朕去後,誰都不許傷害他,萬不可令小人讒言害他半分!”

  語色中有幾分嚴厲,褚遂良應聲,一一記下。

  無忌淚水再又落下:“陛下……”

  李世民揮揮手,淚水亦在眸中轉動,卻別過頭去:“你們且下去吧,徐充容留下。”

  無忌望望徐惠,知他定有其他要與徐惠交代,忙拉起太子,與褚遂良退身而去。

  徐惠亦是懂得的,隻見李世民自枕下,拿出兩個明黃色錦緞,徐惠一驚,她認得,那是聖旨:“陛下……”

  “惠,此有兩道聖旨,朕歸天之日,有一道,是發給後宮的,凡是未曾生育的嬪妃,皆需入感業寺為尼!”說著,一聲咳嗽,拿起另一道聖旨:“這一道,是給你的,你可持此聖旨,不必去感業寺,出宮……再嫁!”

  徐惠聞之大慟,用力搖首:“不!若陛下有個萬一,妾絕不獨活!”

  李世民幾聲咳嗽,急聲道:“你存心要朕著急,是不是?你還年輕,你尚不到二十四歲!”

  徐惠已然泣不成聲,隻是搖首。

  李世民歎息一聲:“聽話,你這般年輕,會忘記的。”

  徐惠淚落如雨,似珠玉斷然滾落在帝王蒼愴的臉頰上,李世民舉手為她輕輕拭去,徐惠卻將頭偏向一邊:“忘記?陛下……可曾忘記了先皇後?”

  心內倏然被疼痛撕扯,李世民緩緩放下手來,卻不能言語。

  徐惠抽泣道:“既然陛下未曾忘記,又為何殘忍地要求妾忘記?”

  “你還年輕!”李世民語聲漸漸低下:“沒有必要為朕……而荒廢了!”

  徐惠抱緊帝王身體,哭濕的臉頰緊緊貼在李世民的發上:“陛下,妾聽聞,陛下病中,先皇後曾係毒藥於身,妾雖不敢與先皇後相比,其心卻無異,還望陛下體恤。”

  李世民將聖旨放在徐惠腿上,眼目沉沉的垂下,徐惠怵然一驚,喚道:“陛下……”

  李世民輕聲應了,巨大的恐慌卻未能散去,徐惠強忍淚水,哽咽道:“陛下,先皇後……是怎樣的女子,您從未與妾說起過?”

  徐惠抱緊她,隻想抱得更緊,生怕她稍一鬆力,懷中的人就會離她而去。

  此生,她從未如此害怕過。

  李世民微微睜眼,那眼裏,便有一絲光華流過:“她,是我畢生所見,最難描摹的女子,靈秀毓敏,溫柔又堅強……有時是水、有時……是火!”

  徐惠強作一笑,問道:“哦?怎麽講?”

  過往的人和事,如雲過隙,穿梭在帝王眸底、心裏,熟悉、清晰、感慨!

  “她……會為我的出征擔憂,卻從不牽絆我,她微笑送我,千裏尋夫、身受重傷,洛陽城頭上,麵對敵人的鋼刀,毅然肅立,鼓舞著我、鼓舞著將士!那時候……她還是秦王妃!”

  稍作停頓,又道:“我曾對著她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重重發誓,今生……不負!可我,終究還是負了她!”

  眼睫略感沉重,語聲歉疚深深:“青雀與承乾,還有麗質、兕子,朕……沒能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

  言及痛處,不禁隱隱咳嗽。

  “陛下。”徐惠輕喚一聲,卻不知如何言語,是的,若說李世民是被頑疾所困,倒不如說是心力交瘁,父子間的嫌隙,江山天下與兒女親情的拉扯,終究令他不堪重負,身心俱損、一夕老去!

  他的眼神,渺然空茫,卻似有笑意隱在唇際:“惠,你可知,你哪裏最像無憂?”

  眼神幽幽空渺,仿佛那淡煙繚繞處,便有女子翩然的衣袂。

  徐惠搖首,他便啞聲道:“眼睛,你們的眼中,都有淡泊世俗的光芒。”

  “陛下……”

  一聲輕咳,他的聲音便愈發輕弱:“朕累了,好累……”

  李世民緩緩合眼,唇邊笑意卻越發濃重:“無憂,二哥……好想你。”

  “陛下……”

  再聽不到一聲回應,哪怕隻是輕細的、虛弱的、無力的一聲!

  徐惠擁著他的手,木然僵住,顫顫垂眸,但見懷中躺著的人,那威俊臉廓,風采依然,唇際持著一絲安然的笑紋……

  那笑,為了這不曾辜負的江山,和那深深相負的女子嗎?

  陛下!

  心內痛極,那近乎撕裂身心的痛,她終於了解了!

  麻木、崩潰、絕望……

  她不敢相信,這至高無上的男人,這征服天下的至尊!

  一生戎馬,一世英豪,待到繁華落盡時,生生死死、千姿百態,亦不過如此而已!

  似灰,飛滅、似雲,消逝——

  在浩浩滄海……在茫茫天際……

  緊擁著那安靜的身體,淚水淹沒了整顆心!

  緩緩垂眸,一滴淚,破碎在他的唇際……

  陛下——

  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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