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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花欲含苞風欲摧

  太子承乾被廢,幽禁於右領軍府,皇宮內外,議論紛紛,更有人進言,同為謀反,李佑遭誅,太子卻安然於宮中,莫說人心不服,便是這太子之位空懸,卻仍留前太子在宮中,那麽,後立之人,又會不會徒感不安?那麽,又如何能不令謀反之事重蹈覆轍?

  李世民左右思慮,終是下詔,李承乾逐放黔州,未得召準,終身不得再入長安!

  十月秋意,涼風如簌。

  秋深意更涼,寒人歸去,素袍飄卷,發亂眼眸。

  高峨宮門,宏闊皇城,此生……便是永訣!

  承乾展眸而望,曾經繁華,不過一夕,墜落時,不留一絲殘夢,日後,自己隻是個素衣庶人,以天為念,以地為舞。

  再沒有研磨添香的素手佳人,再沒有趨炎附勢的勢力小人,再沒有爭,再沒有鬥!

  不爭而善勝,母後,承乾沒能領會!

  “大哥,此去,定要保重身體。”一身薄棉繡錦裙,純白色細絨披帛映得女子麵似朝雪,兕子清眸盈水,淡淡傷愁。

  不過兩月,承乾已消瘦下許多,看在眼裏,怎不心涼?

  承乾望望妹妹,輕輕一笑:“會的,不必掛念著,倒是你,這會兒天已涼了,你身子不好,快些回吧。”

  說著,為妹妹拉緊細絨披帛,兕子垂首,一滴溫熱淚滴滑落在承乾手背上,承乾連忙捧起妹妹嬌麗臉頰,為她拭去潸潸淚水,目光憐惜:“說好不準哭,才叫你送來,怎麽不聽話了?”

  兕子咬唇,一雙水目盈盈是淚,微微紅潤若朝霞映雪的麵容,細流蜿蜒:“大哥……”

  倏然撲倒在承乾懷中,她知道,怕是此生再難相見!

  承乾拍著她的背,輕聲道:“好了,若你如此,大哥怎可走得安心?”

  兕子抽泣道:“大哥莫要怪父皇才好,父皇亦想要來送,可是……可是他……”

  承乾心內亦有酸楚,望著浩浩皇城,仿佛便是父皇的注視。

  “大哥……”一邊雉奴走上前來,聲音亦是哽咽:“父皇有苦衷,昨夜我睡不安穩,卻聽見父皇在我身邊說,若留大哥在宮中,隻怕日後不論誰做太子,父皇若有個萬一,都隻恐……會對大哥不利,我知道,父皇定是故意叫我聽見的。”

  承乾眼中亦忍不住熱流叢叢,天幕低雲幽冷,視線模糊作一片水霧。

  “大哥懂,是大哥對不起父皇、對不起母後。”說著,輕輕推起兕子,誠摯的望著:“兕子,父皇最是疼愛於你,你定要好好的,替大哥盡孝!”

  兕子忍淚點頭,淚水卻仍舊難絕。

  秋風瑟瑟,承乾微微一笑,轉身之間,泯去了多少悔恨與留戀……

  “大哥……”兕子向前追去,雉奴拉住了她,亦忍不住淚水流下。

  素袍翻飛,秋風卷狂沙,承乾的背影,消瘦猶若枯去的殘葉,飄零的步子,步步蹣跚!

  黔州,那荒蠻之地!

  仰首茫茫天地,長天闊,碧野滿黃花,秋風低處,再也無人相依!

  兕子靠在雉奴肩頭,淚水漣漣。

  立政殿,窗外風寒,帝王迎風而立,眼中一泊秋意,芳草萋萋,閉目忍淚,一聲歎息。

  身後女子輕輕擁住,安撫他狂亂的心跳,欲絕的傷心……

  太子之位空懸,朝野紛亂,議論聲聲,不斷有人進諫,當早立太子,李世民卻始終不提。

  這些日的上書與朝議,有若岑文本等擁立魏王,更有長孫無忌、褚遂良等擁立晉王!

  晉王,雉奴!

  若無人提及,他幾乎忘記,他也已然長大成人,不再是依在自己身邊撒嬌的孩子了。

  兩位嫡子,皆有擁立之人,其實,在他心中亦早已思慮重重,情感上,他偏屬於青雀,不容置疑,可理智卻與情感反複拉扯,承乾的話,言猶在耳,若果真若此,青雀心計不可謂不深,承乾的悲劇,他撇不開幹係。

  青雀溫文的外表下,有如自己一般果決斷然的心,隻恐怕立他為太子,以他與承乾積怨來講,承乾性命定然不保!而雉奴亦未必得意保全。

  深深歎息,不由取出重新繪了的皇後畫卷,那卷上女子,依舊淡笑如煙,眸傾天下,可卻再不能言語,再不能為自己分憂。

  無憂,你走了,我竟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或許,若是你在,承乾亦不會有今日之禍!

  徐惠深知李世民近來太過憂慮,短短數月,消瘦下許多,那堅毅臉廓,更有深刻的滄桑篆刻眉眼,眼角兒細紋深深,蒼老不過一夕。

  她便親手烹了土雞紅棗桂圓湯,為君王安神補氣,調養身體,甚至自己端著向立政殿而去。

  途徑幽幽花樹,蔥鬱籠籠,十月末,天已轉涼,翻飛裙裾揚揚,輕軟柔質的料子,點塵不驚,拂地無息。

  “九弟,可不是嚇到了?”

  近來,李世民更是隻幸於徐惠,因不想過於招搖,她特地擇了隱路小徑,卻不想一男子聲音,清晰熟悉,音色淳淳。

  徐惠竟而一頓,示意韻兒莫要出聲,稍稍向後退上一步,隱在一樹蔥鬱梧桐之後,秋風舞得枝葉亂搖,簌簌作響。

  徐惠悄悄探身,一見之下,果不其然!

  但見男子白衣翩然,朗目星眸,隻是那眸光深深,邪魅如陰,正是吳王恪!

  對麵站著的是李治,一臉憂慮驚恐。

  他們……

  徐惠不禁疑惑,平日裏,此二人並無過多往來,怎會隱在這偏僻處說話?

  隻聽李治顫聲道:“三哥,我真真無意於太子之位,隻是舅舅,舅舅他說……可是……我不想死!”

  死?徐惠更是一驚,長孫無忌擁立晉王,她亦有所耳聞,李世民對他甚是寵愛,雖不及魏王,卻又如何會是死?

  李恪拍拍他的肩,微笑道:“九弟無需過於憂心,想四弟不過嚇嚇你而已,怎會真的殺你?”

  魏王要殺晉王?

  一層層疑惑不得其解,徐惠凝眉似結,卻聽李治仍舊滿腹憂心:“可是三哥,適才四哥見你聽到了,定然……定然會更有防範,那麽……那麽我……”

  突地眼眸一亮:“不如我去找舅舅,告訴舅舅。”

  說著,便欲還身而去,李恪卻拉住他,麵上笑容如同秋風瑟瑟,隱有涼意:“不可,如今你跑去告訴長孫大人,大人定也是稟報父皇而已,倒不如你直接去找父皇,向父皇說明心意,豈不更好?”

  李治一怔,父皇,他自小敬畏,雖他乃父皇親手撫育長大,一直留在身邊,卻始終懼怕他的:“去找父皇……”

  李恪點點頭:“是,你去說是家事,若由長孫大人去說,便成了國事,想你也不願與四弟嫌隙更深吧?”

  李治恍悟般舉首,於李恪竟有欽佩目光:“我懂了,多謝三哥,好在今日遇上了三哥。”

  李恪點點頭:“快去吧。”

  李治轉身而去,修長的背影,不夠高大,卻亦是翩翩如風的。

  李恪眼神逐漸暗淡,斂去了適才融融笑意,唇際冷冷一牽,轉身之間,神色一變,秋陽高爽,冷樹蔭蔭,片片飛葉堆砌成簇,落滿輕軟裙裾周圍,落成女子腳下紛黃的風景。

  但,隻不過須臾,李恪便斂卻了眸中驚異,溫笑道:“見過徐充容。”

  但見徐惠一身柔軟煙紗罩得緋紅色錦裙朦朧若水,飄渺如煙,然那一雙瀲水明眸,卻凝著秋的深重與肅然:“三殿下,可是忘了當日之言?”

  李恪一怔,神色亦褪去了清淡,如覆冷霜。

  徐惠眼神肅穆,蓮步微移:“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

  目光自白衣男子修逸側臉掃過,一股入心的寒,冷入心骨:“為何還要挑撥晉王與魏王?”

  李恪略略凝神,隨而道:“充容說笑了,不過四弟恐嚇九弟說,若是敢爭奪太子,就殺了他,九弟嚇到了,剛巧被我看到,給九弟出個主意,怎也成了挑撥?”

  “剛巧?”徐惠眉梢微挑,微笑間,是意味不明的懷疑:“但願如此……”

  轉身而去,又突地頓住,纖柔背影若柳隨風:“三殿下,惠言盡於此,我……亦會盡我所能!”

  盡她所能!

  李恪倏然怔住,女子背影幽幽,韻兒亦自身旁倉皇跟上。

  秋風乍起,女子淡香氣息,似在這冷冷風中,有股刺入人心的辛辣!

  徐惠端著湯,一路心事重重,走至殿口,卻見李治徘徊在殿外,神色緊張,見徐惠走來,臉上一刹那驚異,隨而微微低下頭去:“徐充容。”

  徐惠奇道:“九殿下?”

  說著向殿內望去:“找陛下嗎?”

  李治點頭,卻略顯局促:“是,可……四哥在裏麵。”

  徐惠一怔,思想起李恪的話來,據李恪所言,李泰曾對李治威脅恐嚇,看來此言非虛,柔然一笑,道:“那麽,我先進去了。”

  李治點點頭,依舊低垂著眼,徐惠微微一歎,看來,果真是嚇到了。

  殿內,淡淡龍涎香的味道恰到好處,熏起一縷縷纖細煙絲,籠成薄霧蒙蒙。

  徐惠一身清淡,將湯放置在桌旁,側眸望一眼李泰,方施禮道:“參見陛下。”

  但見李世民麵色疲憊,眼中愁緒萬千:“起來吧。”

  李泰忙上前一步,恭敬道:“徐充容。”

  徐惠微笑示意,李世民卻轉眼望望用彩繪紋瓷裝著的湯水,笑道:“今天又是什麽湯?”

  徐惠斂襟,安坐於天子身側,笑若凝華:“土雞紅棗桂圓湯,安神補氣。”

  君王眉間,終有一分疏朗,對向李泰:“青雀,你先去吧,你所說的,朕都已明白。”

  李泰恭身,眉目間卻似隱了幾分憂慮,望著徐惠的眼神,令徐惠微有一怔。

  待得李泰走出殿口,李世民卻深深一歎,閉目,靠倒在躺榻上。

  徐惠連忙取了湯來,濃鬱的香繚繞鼻息,令人饞涎欲滴。

  小心舀出一碗,輕輕吹了,遞在李世民唇邊,李世民卻搖搖頭:“先放著吧,朕沒有胃口。”

  正說著,內監尖細的聲音,再次打亂熏香杳杳仙氣,令天子眉心輕蹙。

  “陛下,晉王求見。”

  李世民倏然睜眼,那眸中是淡煙繚繞的紛擾,唇際一動,苦笑道:“到來得齊。”

  說著,示意內監宣。

  李治踏進殿來,便伏在地上,隱有抽泣:“父皇……”

  李世民一怔,緩緩坐直身體,疑道:“何事驚慌?”

  李治仍舊伏在地上,不曾抬眉:“父皇,兒臣不要做太子。”

  李世民更是一驚,望徐惠一眼,卻見女子麵容寧淡貞和,全無異樣,不禁凝眉:“雉奴,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李治叩首:“父皇,兒臣知道,兒臣不想做太子,隻要令兒臣在父皇左右侍候,兒臣便心滿意足了,太子就叫四哥做吧。”

  此時,徐惠亦不免一驚,李治自小在李世民身邊長大,性子柔和儒弱,心地善良,毫無城府,可這番話說來,卻不似出自他口,雖她聽到,李治會來向李世民告狀,卻不想是這樣的口吻與方式。

  迂回且大有以退為進之勢。

  這不像他,適才在殿外,他還是一副緊張麵容,然進到殿來,雖始終伏地,不曾抬眼,可那聲音鎮靜,全沒了適才的惶然無措。

  不過短短一忽,究竟發生了什麽?

  李世民亦感意外,可眸光顯然柔和下許多:“為何?與父皇說說看。”

  李治道:“兒臣……兒臣不想死。”

  精銳龍眸倏然暗淡如霜,猛地站起身來,向前兩步,俯望著兒子:“死?誰說……你會死?”

  李治不語,深深低下頭去。

  “說!”低沉、隱忍,緊緊握拳,徐惠望著,卻知他已然心中有數,不禁輕輕一歎。

  “四哥說……說若我與他爭太子之位,他就……就……殺了我!”李治說得聲音極輕,隱有抽泣。

  李世民身子一顫,微微搖晃,徐惠上前一步,李世民一揮手,不可置信地望著李治:“什……什麽?”

  李治不敢再說,伏地而哭,徐惠望見帝王眸心波潮暗動,複雜交錯的淡淡煙籠,自眸中四散開來,氤氳了整張臉孔。

  那堅毅的臉孔、削俊的臉孔、震徹天下的臉孔,此刻,凝結成霜。

  半晌,李世民方回過神來,緩步退回到躺榻上,輕輕揮手:“父皇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治終於起身,躬身道:“兒臣告退。”

  才欲出門,李世民卻突地喝住他:“雉奴,不做太子,這種話,日後……不許再說!”

  李治一怔,茫然回身,那眼神似懂非懂,隻低低地應了,隨而退去。

  聰敏若徐惠,卻已是懂得了。

  李世民疲憊地靠在躺榻上,緊鎖的眉心,盡是糾纏萬分,難解難開的深深愁慮,徐惠依身在側,望他麵色蒼白、唇無血色,顯是疲累至極,不由心疼道:“陛下且先歇息吧,萬事皆有定數,總歸會有法子的。”

  李世民緩緩回眼看她,徐惠目光似淡淡青煙,杳杳如水,修長手指撫上她凝白臉頰,惘然一笑:“定數?朕……早已不信定數!”

  微一遲疑,方道:“適才青雀與朕說,若他為君,日後定當殺子,傳位於雉奴……”

  望向殿口敞開的殿門,殿外漏進的日光,晃亮青磚地麵,泛起慘白的光。

  “惠,你信嗎?”李世民聲音極輕,略有沙啞,徐惠淡淡一笑,握住他的手:“陛下心中已然有數,又何必問妾?”

  李世民亦笑,然那笑,卻恁的那般悲涼。

  是啊,如此有悖常情,又有何人能信?

  “惠,朕知道,若朕立了青雀,承乾與雉奴的性命定然不保,可是雉奴他……”眼中劃過深深憂慮:“雉奴他性子太過柔弱,實在……難堪這江山重責啊!”

  徐惠不及言語,帝王龍目之中卻似有一絲精光閃現:“若說文武雙全、行事果決,恪……倒與朕有幾分相像。”

  徐惠身子一震,舉眸望他,隱下心中瞬間驚詫,一雙水目盈盈流光:“陛下,許並非如此,九殿下雖性情柔和,可心地純善,陛下則可令眾臣輔佐,以九殿下性子,定然虛心肯學,那麽性子柔弱些,亦可彌補了,所謂‘天下莫柔弱於水,而能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又豈知不是國家之福?”

  李世民微一蹙眉,望著她的眼神,似有一瞬迷離,卻是不語。

  徐惠望著他,心中陡然淩亂,李恪,好個暗處中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的高手,若非簫姈暗自放走自己,聞聽了一切,又有誰人可看得出,那清高儒雅的外表下,那隱藏的冷漠仇恨的心!

  可如今,他看似真有勝的希望,長孫皇後留下的三個嫡子,爭得頭破血流、麵紅耳赤,而他不過淡笑從容間,已然掌握了機會!

  看君王目光,於他定是有期許的,心底驀的想起那日遊獵,君王一句“恪,英果類我”,不禁心上生寒。

  這戰火不曾燃燒到他,可他卻已無形中占據了這方戰場的有利之地!

  承乾青雀之鬥,若無稱心,許不會這般難以收拾,如今晉王、魏王之爭,他又於暗中言語挑撥,似是無意,實則有心。

  他教唆晉王狀告魏王,先鬥到魏王,那麽剩下晉王,便好收拾了。

  真真高手!

  正自思想,卻聽李世民道:“傳長孫大人。”

  說著,便對向自己:“惠,你且先退下,朕與長孫大人有要事商議。”

  徐惠斂襟,微微施禮,轉身而去。

  但,徐惠卻並未急著離去,適才,李世民一句李恪,令她心中頓覺不安,想李恪如此念念不忘故去的楊淑妃,心中多少是恨著先皇後的吧?

  既是如此,若真真令他得勢,日後,又豈會放過皇後的孩子?

  想來不禁掩唇,驚悚感覺漫遍全身。

  “徐充容。”

  左思右想、暗自出神中,已過許久,一人聲音淳厚,恭聲道。

  徐惠這才回神,但見長孫無忌一身官服,正站在自己身前,微笑而望。

  徐惠連忙理清淩亂的思緒,回一聲:“長孫大人。”

  無忌依舊微笑,他的笑,那般溫潤:“陛下急急召臣入宮,定有要事,待見過了陛下,再與充容一敘。”

  “且慢。”長孫無忌正欲走開,徐惠卻叫住了他:“惠有話要與長孫大人說說。”

  眼神向殿內一瞥,極快地一瞬,卻用意深深,無忌略一怔忪,隨即領會:“是。”

  邊說,邊與徐惠走開,徐惠吩咐了侍從暫且勿要稟報。

  與無忌行至殿外偏僻處,小心四顧,無忌望女子一身煙紗籠色,緋紅便有朦朧美感,更襯得那身量纖麗,柔不禁衣。

  秋暮低垂,如此背影,真真令人迷惘。

  曾經,妹妹的背影,亦是這般風儀端靜的!

  心中不由生悲,麵上卻依稀帶笑,須臾,徐惠方緩緩回身,眼色中似有猶豫:“長孫大人,有些話,惠不知當說不當說,說了,也不知可有人相信?”

  無忌殷殷道:“充容且說,臣信。”

  徐惠略有一怔,隨即隱去,是啊,長孫大人乃先皇後親兄長,便因著這番,他亦會相信自己吧?

  惘然一笑,道:“適才,魏王與晉王皆去見過了陛下。”

  說著轉身至石椅邊坐下,秋葉簌簌,凋落如星,女子撚起一片,輕輕旋轉:“而在這之前,我卻見到了吳王與晉王。”

  無忌一驚,女子側影依舊如雲,靜淡安寧,卻恁的驚起滿地落葉紛揚。

  徐惠緩緩轉眸,鄭重將園中所見所聽一一說與了無忌。

  長孫無忌正自驚異,徐惠便又道:“長孫大人又可知……當日我又是被何人綁走,那稱心……又是何人安插在太子身邊的?”

  無忌身子陡然一震,雙目圓睜,望女子眼神幽幽,意味深長,又怎還需說明?

  徐惠起身,歎息道:“惠知,女子不可幹國政,可……可惠亦不願眼看著一些人的陰謀得逞而坐視!適才,陛下言語中……似有立吳王之意!”

  無忌又是一驚,不及言語,卻見徐惠目光誠懇地望向自己:“故,長孫大人,還請務必阻止陛下才是。”

  無忌猶疑道:“為何充容不向陛下直言?陛下亦會相信。”

  徐惠垂首,雋麗清眸劃過憂傷一縷:“惠,實不願陛下再傷了心。長樂公主去世,陛下傷心至極,鬱鬱寡歡,又逢五殿下和太子之案,尤其是太子……陛下是傷透了心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還有兕子……”

  說著,一雙水眸晶瑩欲滴:“自太子走後,兕子的病亦更加重了,陛下日日憂在心上,禦醫私下與我說,不知……兕子能否熬得過今年……”

  終於淚下,想自己初見兕子時,是怎樣活潑可愛的女孩?可如今,小小年紀,卻要纏綿病榻,受這等苦楚,怎不令人心酸?

  無忌亦有傷感在心,幽幽歎息:“麗質去時,他已然如此,若是兕子……”

  “所以還請大人務必要顧全陛下,切莫令他再傷了心。”徐惠打斷無忌,目光殷殷流情:“吳王之事,便勿要點破了,況,惠亦曾答應過恩人,不對陛下說起。”

  無忌無奈點頭:“好,臣自有分寸!”

  “多謝大人。”徐惠一禮,無忌連忙扶住,抬眸之間,那含淚美目,更似那曾熟悉的一雙。

  與徐惠並不敢久留,連忙快步趕去李世民處,進殿,李世民便屏退去左右,卻是許久不曾言語。

  因有徐惠先言,無忌多少心中有數,隻等李世民開口。

  君王緩緩靠在軟榻上,終究疲累的道:“無忌,你與朕乃生死之交、情非尋常,你我不僅僅是君臣而已,故,朕也無需過多鋪陳。”

  說著,睜開眼,睨著無忌:“朕知,青雀定是不可立了,然雉奴性子柔軟,難堪大任。”

  微微坐起些,那望著無忌的目光似欲探進他的心中:“卿以為……李恪如何?”

  果不其然!

  無忌微微一笑,神色卻並沒有李世民想象的驚異,倒不禁凝眉思索。

  須臾,方道:“回陛下,臣以為……不可!”

  心中重重一落,靠回到軟榻之上:“為何?”

  無忌略一思量:“三殿下之母,乃隋煬帝之女,便怕這日後……生了什麽波瀾。”

  李世民冷冷一哼:“波瀾?能有何波瀾?隋已滅。”

  “陛下,隋已滅,然血脈尚在。”說著,小心抬眸,望君王麵色幽沉:“況,朝野上下,亦不乏隋之舊臣!”

  “哼!”李世民麵上略有不悅:“隋之舊臣又如何?朕待人以誠,於他們更為優渥,你如此諸多理由,可隻因恪兒非你親外甥嗎?”

  無忌連忙跪倒在地,連聲道:“陛下明鑒,難道陛下……忘了李安儼嗎?”

  李世民目光倏然一頓,龍眸光火聚凝。

  是啊,李安儼,建成舊將,自己待他不薄,可他依舊要反自己!

  眉心稍稍疏解,無忌望著,亦鬆下口氣。

  殿內,香煙嫋嫋,淡淡浮遊,於君臣之間升騰一簾薄幕。

  正欲言語,卻見內監匆忙地跑進殿來,甚至跌倒在地,李世民本便心意煩亂,見了,更加緊致了眉心:“何事慌張?”

  內監身子顫抖,吞吐道:“陛……陛下,晉陽公主……晉陽公主她……”

  “兕子!”李世民豁然起身,驚懼地望著內監,內監卻已然不得言語,隻在地上劇烈顫抖。

  李世民隻覺全身僵住,秋意深深,似深入了心間。

  拔步向殿外衝去,匆急的步伐,掃開落葉簌簌飛揚,枯葉飛旋、腳步飛縱,恨不能傾盡他畢生之力,巨大的恐慌席卷而來,不遠之路,邊是狂奔,邊是嘶吼:“去,要所有禦醫都到立政殿來!”

  一聲之後,是兩邊惶恐地奔走,眾人避讓一邊,為君王讓出一條路來。

  擁簇在床前的人,四散而開,徐惠已然坐在床邊,見李世民疾步而來,眼神空茫無措,連忙起身,令他低身在女兒身邊。

  但見女兒容色蒼白,唇無血色,曾璀璨如星的清澈眸子,無力的支撐,望見自己,深墨色睫毛已然濕潤,淚水綿綿而下。

  “父皇……”微弱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清甜沁人的,李世民握住女兒的手,冰涼的指,細弱而纖瘦:“兕子,哪裏不舒服,告訴父皇。”

  嬌弱的唇,微微顫抖,清美容顏再煥不出半分光彩,卻努力微笑著:“父皇,兕子不乖,不能……再孝順父皇了。”

  “不,不!”李世民不覺淚已滑落,滴在兕子蒼白的臉頰上,兕子稍稍凝眉,眼中似有不安:“父皇,不要哭,兕子……兕子不想惹父皇哭。”

  話雖如此,自己眼中的淚,卻已不絕。

  “兕子最乖了,父皇不準兕子亂說話,聽到沒有?不準亂說話!”哽咽幾乎失聲,徐惠望著李世民肩背巨顫,亦不禁鼻端酸楚,掩唇輕泣。

  一眾禦醫皆奔到立政殿來,內殿外殿跪了一地,李世民側眸望去,緩緩起身,眼底煞紅如血:“速為公主診脈,若救不回公主……”

  眼神似秋刀寒刃,刺入每一個人心中:“你們……統統為公主陪葬!”

  震撼如同秋日驚雷,眾人跪了一地,不禁麵麵相覷。

  “父皇……”兕子勉力支撐,微微側起身子,無力的手卻輕輕拉住父親衣角,全無力道,仍是緊緊地拉著。

  李世民自有所覺,回眸之間,但見女兒虛弱的容顏,麵色焦急,用力地搖著頭,連忙握住女兒的手,坐在女兒身邊:“兕子,父皇……定要救你。”

  言及此處,兕子劇烈的咳嗽,卻震得君王心神俱裂,狠狠瞪向跪了滿地的禦醫:“你們……還不快為公主診治?”

  “不!”眾人正欲起身,兕子卻一擺手,舉眸望著父親,流波眼眸,無光卻盼流殷殷:“父皇,兕子知道,救不了了,不然……亦不會拖到如今……”

  “不,兕子,不!”李世民將女兒抱在懷中,環在胸前,不可抑製的淚,打濕女孩連長墨發:“兕子,父皇……已經立你九哥為太子,你還要觀禮,是不是?”

  一句話,無忌與徐惠目光相對,淚眼相望,皆有歎息。

  兕子勉力一笑,輕輕道:“父皇,兕子想聽母後唱的歌……”

  李世民點頭:“好,好,父皇唱給你聽,好不好?”

  兕子微笑,那笑,淡若輕煙,李世民思量一忽,忍住眼中蓄積的淚水,幽幽開口:“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兕子安靜地躺在君王懷中,唇邊依舊帶笑,蒼白的唇,輕微顫動:“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男子哽咽混重的聲音,與女孩虛弱無力的聲音交融,整個大殿,似皆被這歌聲,悠揚自浩渺天邊,仿似此刻並不是生離死別,並不是天人永訣,而隻是一場分離,一場片刻便可重聚的小別。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漸漸,那聲音中,隻剩下混重與哽咽,隱忍欲泣的男子之音。

  模糊的唱著、唱著、唱著……

  終於崩潰,再不能禁住這幾乎撕碎了整顆心的痛楚!

  緊緊抱住女兒餘溫尚存的身子,慟哭失聲……

  為什麽!為什麽上天要這樣殘忍!

  為什麽……要叫我失去所有摯愛的人?

  似已許久未曾如這般慟哭,徐惠欲要上前勸慰,卻被無忌輕輕拉住,徐惠拭淚,望著那高拔俊毅的帝王,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卻隻是一個痛哭失聲的父親。

  他將頭深深埋在女兒墨發間,毫不掩飾的哭聲,摧人心痛淚決。

  這麽些年,李世民予兕子之愛,她盡看在眼中,自己心內皆是痛不可禁的,更何況是他?

  他的肩背,劇烈顫抖,女兒無力綿軟的身子,在他懷中安靜如初,卻再不能叫他一聲“父皇!”

  君王臉頰緊緊貼住女兒冰冷的臉,似欲暖起她最後一絲溫度。

  其狀觀者心悲,愴然不忍猝睹!

  徐惠不禁轉身,卻見一飄白身影幽幽隱沒在殿口處。

  徐惠一怔,李恪!

  一片悲傷中,徐惠略一猶豫,終是隨之而去。

  卻不想才出殿門,正見李恪端然立在殿外廊柱邊,背影飄逸,白衣冉冉,如此悲痛情狀,似皆不可驚了他一身白衣。

  徐惠緩步走近,卻是不語。

  許久,李恪方回身望她,眼中是火光凜冽的恨意:“是你,對不對?”

  一句聽似全無頭緒,徐惠何其聰敏,卻知他所言為何,他定是聽到了李世民適才的話,欲立九殿下為太子!

  “不錯,是我!我說過,我會盡我所能!”徐惠神情無動,輕道。

  “為什麽?”那純淨的白色,終於被驚起波瀾陣陣,徐惠記憶中,自與李恪相識,他的眼睛總是邪魅而平靜無波的,然而今天,卻似被打碎了整片隱忍的安寧。

  徐惠淡淡一笑:“我說過,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

  “不欲?”李恪緊緊咬唇,冷笑道:“什麽叫不欲?什麽是不該得到的?我不是皇子嗎?不夠優秀嗎?”

  說著,望向殿口,似可穿透那其中蔓延的悲傷,眼神卻是冷的:“哼!難道,我的母妃……想要見他最後一麵時,也是不該的嗎?”

  徐惠身子一震,卻隨即隱去,他的心中,終是有太多的愛,才會怨恨至此!

  “三殿下,難道恨……真就如此不能忘記嗎?”徐惠轉身,略略側眸,不欲與他悲狂的目光相對:“殿下,你原非無情之人,又何必如此?”

  李恪靜一靜氣,白色衣衫迎風飄展:“哼,沒想到,我如此精心籌劃,便毀在了一個女人手上!”

  徐惠歎息,移步款款:“不是我,你亦不可得逞。”

  秋風似冰冷刀刃,吹在臉側,白色衣袂,拂地卷起落葉紛黃,李恪望著女子遠去的背影,似堆滿心間的枯澀,一夕奔湧,侵襲著他的身心。

  風,瑟瑟如劇,越發狂做。

  李恪卻覺眼眸幹澀的疼,心內酸楚,卻竟是無淚、亦無語、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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