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太子再不曾有過笑容,行為更不加約束,反而變本加厲,便是要看著李世民是如何心痛、如何痛心疾首一般,徐惠望著天子日漸憂慮的神情,卻不知要如何勸他。
冷夜孤窗,帝王總會於深夜沉沉歎息。
徐惠知道,他心有鬱結,可卻不知該要從何寬慰。
好在近年,國運昌順,四海安平。
貞觀十四年,吐蕃讚普鬆讚幹布遣大相祿東讚攜金五千兩、珍玩數百,入長安,向唐請婚,李世民正為擇哪一位公主入蕃和親為難之際,宗室女,江夏王李道宗之女自告奮勇,自願入蕃,聽聞此女才貌雙全、秀外慧中,年方十六,正配得二十五歲的鬆讚幹布,李世民遂下詔,封李道宗之女李貞雁為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五試祿東讚,終於貞觀十五年由李道宗與吐蕃迎親使共同護送公主入蕃和親。
和親隊伍恢宏壯大,朱紗緋幔、華蓋遮天,菱紗拂過處,整個長安城,皆被籠罩一層喜色。
觀禮、送親之人密密擁擁、推搡不禁,李世民赫然立在城頭,俯視送親隊伍步列齊整、浩蕩出城,眼中是許久未曾見的光明。
巍巍大唐、萬眾之民,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如今,本該是笑擁江山、坐享天下之際,可為何心中卻更感到惶恐和孤寂?
舉頭仰望天際,斜陽如血、綿延萬裏,目極之處,是望不見盡頭的蒼涼。
如此喜慶熱鬧之日,立政殿卻獨有一分冷清,玉立的少女,一身柳青色螺紋珍珠紗,華貴中有淡泊於世的落寞,她倚在窗前,望一樹杏花如雨,馥鬱繽紛便似天女織就的一襟柔軟輕紗。
一片花瓣兒飛旋,不期飄落在少女眼睫上,少女伸手撚下,那一片花,便有了胭脂的顏色。
凝望著純白染瑕的杏花瓣,少女心中卻是孤漠至極的。
身後腳步聲輕,一雙玉手搭在少女肩際:“兕子,你病才是見好,莫要吹著了。”
說著,便將窗閣關掩,少女回身之際,那一雙晶瑩水眸,竟是淚影斑駁:“徐婕妤,我好想和哥哥姐姐們去玩,我有好久都沒有出過這個門了,我也好想五姐,聽說五姐病了,很重,是不是?”
徐惠一怔,望著兕子純如淨水的眼睛,嬌唇含丹、墨發如絲,已是落落少女模樣,可卻偏偏造化弄人,自小體弱的她,兩年前病過一場,身子便愈發嬌弱了,禁不得一點病痛,每病一次,都如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令人心驚。
徐惠默默垂首,柔聲道:“莫要多想了,長樂公主吉人天相,定可熬過這劫的。”
兕子淡淡一笑,仍舊推開一條極小的窗縫兒,杏花漫漫,飄若輕雪,柔軟的杏花瓣,飛揚卻若蝶舞翩然。
兕子靜淡容顏,便似這片片杏花,飛白而憐弱傷愁。
“吉人自有天相,那年,母後病在床上,他們亦是這樣說的!”兕子說得極輕,望著窗外的眼神,空茫無際,那仿如看透世事的淡泊,仿不是她這般年紀。
徐惠心疼地將她摟在懷中,輕道:“會好的。”
竟無多一些的言語可以安慰,少女蒼白的麵容,惹得杏花落若涼淚。
徐惠亦望向窗外落花紛紛,本該是春意滿枝落的杏花,這個春,卻怎麽落得這般冰涼?
長樂公主年初病倒,三月中,已是不起,因著兕子才見好些,縱是如此,亦沒有告訴她,可兕子自小伶俐,徐惠知道,怕她心中是有感覺的。
李世民恨不能將宮內所有珍奇藥品全都搬去長孫府上,更親臨長孫府,那日,徐惠亦在身旁,望著帝王憂心忡忡的目光,心痛不已,長樂公主勉力起身,更使得人心欲碎。
長樂公主的病,拖有兩年,卻終究難挽伊人。
貞觀十七年六月,又是一年木槿花白,垂垂飄落的純白木槿,仿是哀哀欲訴的不勝情愁。
李世民端坐龍桌案前,任窗門大敞,飛花落寞,飄忽在一紙苦墨上,沾濕了純白的淒傷、飛亂了痛徹的心扉。
徐惠著一身素淨白衣,靜靜立在龍桌案旁,素手研磨,忍淚觀望。
但見帝王一字一字清晰錯落,拂開木槿飛花,書一展飛白蒼勁,“公主資淑靈於宸極,稟明訓於軒曜。……皎若夜月之照瓊林,爛若晨霞之映珠浦……”
誌文字字是淚,筆筆是痛,他顫抖的右手,隱忍的堅刻薄唇,終於一筆揮盡傷懷,擱筆時,淚已如傾。
徐惠輕輕撫住他巨顫的肩頭,亦有淚落在手背上,多日了,李世民未曾流下一滴眼淚,更是不發一言,如今真真哭了出來,卻是她所未見的痛徹與傷懷。
他仍舊不發一言,可終究是傾盡了心內傷悲,亦總可放心了。
長風幾萬裏,吹不盡天幕寒雲,長樂公主的死,於李世民震動極大,幾月不得展懷。
他甚好打獵,卻因魏征勸諫,已多年未曾打過,為使君王舒心,由長孫無忌提出,與眾皇子、公主遊獵一日。
李世民自能體諒無忌用心,八月暑天,擇一日晴好,便詔了皇子、公主以及妃嬪隨行。
八月,槐花飛黃,白□落落盛開,華帳綢幔,高華巍峨,帝王神情莊素,夏日暖陽似仍映不出一絲溫然。
眾皇子退去了華服錦衣,著輕簡騎馬裝,背負箭弓,個個英姿颯颯、步態從容,隻一人,眉目仍如冬夜冷霜,一臉凝肅——太子承乾!
徐惠帶了兕子在旁,李世民原想叫兕子散一散心,兕子卻是眉心深結,望陽光如縷照映避光寶劍、寒弓彎刀,目光卻在太子身上,不可移視:“徐充容,大哥與父皇真就不可挽回了嗎?”
前不久,李世民晉封徐惠為充容,徐惠聞言,略略一怔,隨而亦歎:“但望太子終有一日能解陛下苦心。”
兕子憐弱麵龐,縱是這夏日亦有沉重的涼白之色,令人不忍猝睹,徐惠扶她坐好在身邊,再望鎏金雕龍高坐之上,帝王目光亦是幽沉而無神的。
這幾年,看似風平浪靜的度過,實則,心潮的暗動,才最是摧痛人腸的波瀾。
正自思想,但聽李世民沉沉開口,看向整裝待發的眾位皇子:“今日狩獵,你們無分大小,盡管各憑本事便是。”
眾皇子挺身上前,齊聲稱是。
不一會,各自跨馬,馬蹄風疾,衣卷塵沙,八月流火風熱,揚起輕沙粒粒隨風。
翠林高樹、不過浮著淡淡綠色光暈,暈得人眼目不甚清晰,卻聞聽那林中聲聲箭音,弓滿中的、或哀哀歎息,似都於這高樹簌簌風聲中格外分明。
李世民幽幽閉目,似悠閑養神,又似靜心聆聽,或者……是逃避那一雙隨時而來的逼迫眼神。
徐惠望去,太子果然隻是端坐一旁,神情淡淡,不可流露微點情感。
“聽五姐說,大哥很早以前就不能騎馬了。”提及長樂公主,兕子仍有微微感傷,一雙淨水美目,若無這病痛糾纏的折磨,本該是一雙璀璨流光的如星燦眸,可偏偏它純得這般安靜、靜得這般殘忍:“父皇,不該來狩獵。”
許久未曾有玩樂的兕子,今日散心,卻似憂心更重,緊蹙一雙巧細彎眉,美目含愁。
徐惠拍拍她,笑道:“兕子,不要想得那麽許多。”
說著眼神望一眼李世民,輕聲道:“若叫父皇看到,恐又要擔心了。”
兕子眸光微微一轉,眉心輕蹙。
是啊,父皇本是叫自己出來散心,若要這般抑鬱難解,諸多糾結,叫父皇如何安心?
姐姐過世,父皇的淒痛難禁,她一一看在眼裏,又怎麽忍心再叫他憂慮?
這幾年過去,父皇,雖仍舊高峨威嚴、貴胄風儀,卻終究難掩鬢間滋生的絲絲銀發,是歲月落下的痕跡。
隻是大哥,為何你對父皇的成見竟會深刻至此?
父皇若非愛你,如何會這般縱容於你,若非愛你,怎會下詔,凡是庫物,任你取用,所司不受限製?
難道,僅僅因為慕雲與稱心嗎?
你為什麽……就不能體諒父皇的一片苦心?
想著心內憂急,不禁輕咳一聲,帝王幽靜的眼目倏然睜開,但見徐惠輕撫兕子背心,兕子隻揮揮手,會心地望過來,李世民眉心凝結,急聲道:“怎麽?不舒服嗎?要不要回殿歇息?”
兕子笑若夏風容暖,一雙水目,點染風清:“父皇莫擔心了,今日晴好,朗朗碧天,若要呆在屋子中,豈不辜負了如此青天美景?”
嫻雅如此,靜淡若雲,兕子已是十一歲的少女,行止間,已是淑貴非常、落落大方。
李世民眼中終有一些溫潤:“那便好。”
說著,隻聽馬蹄促促,塵沙幹澀的味道迎鼻而來,眾人側首看去,隻見眾皇子策馬聲聲,勒韁下馬,一同拜倒:“父皇。”
李泰、李恪年紀稍長,一眼看去,便豐於其他皇子。
李世民微微含笑,那笑意卻不甚分明:“看來恪兒收獲最豐了。”
李恪依舊一襲淡色簡服裝,邪魅眼光被耀耀陽光沁得熠熠生輝:“是兄弟們承讓了。”
謙卑有禮、行容風雅,如何也不似城府深重、用心叵測之人。
可愈是這般,徐惠便愈是心中發緊。
總覺他那溫笑的背後,隱藏著尖利寒冷的冰刺。
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緩緩起身,走至眾皇子間,望向魏王李泰:“青雀,這騎射,你還要與恪兒多學習著。”
李泰麵色稍霽,隨即隱去,化作融融笑意:“是,三哥果敢英毅、文武雙全,兒臣自是感佩的。”
李恪忙道:“四弟這是折煞為兄了,四弟編撰《拓地誌》涉及山嶽河流、物產風俗,其文采更堪華美,足可流傳後世,為兄的自愧不如。”
李泰正欲言語,李世民卻拍拍二人,朗聲而笑,足足兩月,這似是他唯一由心的笑:“好,好!你們各有所長,青雀才學卓絕,父皇甚是欣賞。”
說著,轉眸望向李恪,他一身灑逸,神情清淡:“而恪,英果類我,猶有朕當年風采。”
一語無心,徐惠卻分明看見一雙雙眼睛火光叢叢,齊刷刷聚集在三人之上。
兕子更憂慮地望向太子,卻見承乾一雙眼低垂,倒是這其中最是不為所動之人。
兕子一歎,她知,大哥的心,果真已經死了!
轉眼欲與徐惠說些什麽,卻見徐惠目光凝在雉奴身上,而雉奴的眼睛卻望著華幔下,緋衣執扇的侍女身上,二人對望間,笑意融融,眼神似有用意,卻是旁人讀不懂的。
微一蹙眉,正欲言語,卻見內侍在李世民跟前低語幾句,君王麵色倏然一暗,隨而招一招手,便見一邊腳步聲促,急急跑來一人,一身兵衛鐵甲,麵色惶急,跪倒在李世民身前:“啟稟陛下,齊王已被押到。”
一語驚起萬眾驚歎,卻隻有李世民神色平常。
齊州都督齊王李佑,陰德妃之子,他既遠在齊州,又為何押他前來?
太子眉心稍蹙,卻仍舊平常神色,李恪淡淡容顏掠過一抹驚訝,卻是不語,唯魏王李泰上前一步:“父皇,可不知五弟身犯何罪惹得父皇要押他前來?”
李世民看一眼李泰,回身走向雕金龍椅,落座刹那,眼神如冰寒冷,於這夏日季節不甚相容:“帶上來!”
眾人皆是一怔,長孫無忌顯是知道此中緣由的,上前道:“陛下,這恐怕……”
李世民一揮手,道:“他既可做出這等事來,難道朕還要為他遮掩不成?”
目光掃向身在宮中的皇子們,暖陽迎上冰寒目光,仿佛別有意味,眾皇子皆是身子一顫,莫名低下頭去,便連鎮靜若李恪,亦是微微側過了臉,不敢直視天子犀利的目光。
李佑之事,他亦有所耳聞,隻怕李世民執意將他帶來,於這眾人麵前戳穿此事,定也是要給在場各位皇子一個警告!
想著,不禁心上發虛,隻等李佑被帶上,方才安頓了不安的目光。
“父皇,父皇饒命啊父皇……”融融暖風拂得高樹枝丫顫顫發抖,李佑跌倒在地,不及跪起身來,便匍匐在李世民腳下,李世民冷冷的看著他,唇際牽動冷硬笑紋:“饒你?哼!”
一腳踢開跪著的男子,厲聲道:“你私養暗士、殺齊州長史權萬紀、打開府庫、私設小朝廷之時,可是得意得很呢!”
李佑叩頭連連,眼淚橫流:“父皇,父皇饒命啊父皇。”
“陛下……”
突地,一個女子聲音尖細而淒厲,於這暖風之中飄拂而來,眾人回首,但見一女子向著這邊而來,被侍衛擋在圍子之外。
一身淡茶色羅紗廣袖長裙,烏雲高挽,一朵含煙牡丹盛開發間,襯得那蒼白容色尚有一絲光彩。
正是齊王李佑之母——陰德妃!
李世民凝眉望去,向侍人揮一揮手,侍人終是讓開一條道路,陰德妃撲通跪地,李佑忙上前擁住自己母親,仿似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不肯有稍稍放鬆:“母妃,母妃救我,救佑兒啊!”
陰德妃淚眼盈盈,舉目而望,容色倉皇:“陛下,妾知佑兒所犯之罪,罪無可赦,但且看在妾侍候陛下多年,無功有苦,佑兒又乃是您親生之子分上,饒他不死。”
陰德妃說著,便伏地叩首,哽咽不絕,李佑亦跟著伏在地上,已嚇得全身顫抖。
李世民卻似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般冷冷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豈可因私而害一國法度?”
“陛下。”陰德妃哭泣道:“陛下,妾願代佑兒一死,還請陛下……”
“不要說了。”李世民豁然起身,目光卻掃在眾皇子臉上,觸及震顫:“齊王李佑心懷不軌,多有放肆……”
一頓,那壓沉的目光便在承乾身上深深凝住:“交由大理寺依法處決,一幹人等,一旦查實,連同入獄,罪……無可赦!”
兕子一驚,竟緩緩站起身來,徐惠亦隨著站了起來,隻見兕子細眉緊凝,玉眼生波,望在一邊似是悠閑淡然的承乾身上,徐惠一怔,隨即會意,李世民一句多有放肆後,目光便在太子身上沒有移開,怕這一句便是最後的警告!
心中突地一顫,難怪,長樂公主之死,使他猶在悲痛中不能自已,他卻肯於聚眾皇子與公主圍內狩獵,隻恐怕意……並不在此!
此時,再回想起適才與魏王與吳王所言,便顯得別具深意!
前些日,太子派人誅殺張玄素敗露,風言風語便四散開來,加上太子多年的放縱不堪,魏王有寵、太子失德之言便不脛而走,如今再加上吳王李恪,眾人皆不禁麵麵相覷,各自心中有數。
“父皇,父皇……兒臣不要去大理寺,不要去!”李佑猶自強撐,拉住李世民衣角,李世民緊緊閉目,沉聲道:“拉出去!”
“父皇……”
一聲聲父皇,卻換不來半點回應,李世民咬唇,畢竟親生,如今親手送他去死,又於心何忍?隻是皇族無家事,件件皆與國脈相連,若此次縱容,隻恐怕日後於人無法約束!
待那聲音消逝,再聽不見,李世民方緩緩睜眼,沉沉一歎,龍錦紋袍掃開滿地花落,轉身,闊步而去……
衣角劃過德妃臉頰,那樣決絕!
眾人望著,皆不免倒吸一口涼氣,李世民看似就事論事,實則語語雙關,聽得人心中忐忑、不禁一顫。
兕子上前,輕輕扶起德妃,目光哀憐:“德妃且先莫要悲痛,此時父皇正在氣頭上,任是怎麽說也是不行的,待父皇消消氣,再去求來,想必尚有一線希望。”
德妃猛然驚覺般,不及拭去臉邊淚水,緊緊拉住兕子的手:“公主,陛下最是疼愛公主的,求公主……”
還未說完,兕子便眉心一蹙,輕輕咳了起來,徐惠連忙上前,扶住兕子:“兕子,可不是坐得久了?”
兕子擺擺手,溫潤望著德妃:“德妃意思,兕子明白,隻是不可應許下您什麽,這一次……”
兕子自小於李世民身邊長大,對於父皇,甚是了解,父皇並非如此狠心決絕之人,此次如此近乎冷漠的殘酷,想來怕是別有用意,那麽……便縱是誰也難改變了。
德妃見她頓住,心再又涼下半截,對於李世民,她亦是有了解的,他的心意,怕是很難改變的,若要改變……除非……
突地抬眼,望在徐惠身上,徐惠一怔,德妃那一雙含淚美目,流動殷殷期盼,未及反應,德妃竟跪下了身去:“徐充容……”
徐惠一驚,連忙去扶:“姐姐這是何故?”
德妃卻不肯起身,淚落道:“如今,怕隻有充容方可令陛下改變心意,求充容發發善心,去向陛下求一個情,此生願聽充容差遣。”
德妃位份在自己之上,如此眾人麵前,這般相求,徐惠不禁窘迫,忙道:“姐姐且起來說話。”
聽她似有鬆動,德妃隨著起身,切切地望著她:“充容可是答應了嗎?”
徐惠凝眉,甚是為難,想來兕子都是這般猶豫,又何況是自己?
“姐姐,非妹妹不肯,隻是……隻是陛下心意,恐是極難改變的。”徐惠誠然道,德妃卻搖搖頭:“便求充容一試。”
說著,再欲跪下,徐惠連忙扶住:“姐姐快莫要如此。”
無奈之下,望向兕子,兕子微微歎息:“徐充容去說,也許……尚有一絲希望。”
徐惠怔忪,兕子別開眼去,此話,她本不該說,徐惠是何等敏銳的女子?如何不知她此言中的意味?
尚有一絲希望?希望在何處?在她的眉、在她的眼、在她那三分神韻之間!
想來是如此可悲,徐惠緩緩放開德妃手臂,目光瞬間暗淡。
德妃依舊小心道:“充容,便求充容念在我隻此一子分上,幫上這一次。”
徐惠心內糾纏更劇,非她不願,隻是……
怕若不應下,德妃是不會善罷,無奈一歎,隻得輕輕點頭,心中卻是糾纏萬千的!
眾皇子望著,李恪突地輕聲道:“四弟看,徐充容可能求下這個情來?”
李泰凝眉,須臾,方搖了搖頭:“不知。”
“不可能的!”一整日不曾言語的承乾,倏的起身,伸展慵懶的腰背,目光隻在二人臉上淡淡一拂。冷笑道:“父皇早已不知何為兒女情長了。”
一句輕描淡寫,卻說出了心中多少糾結?
兒女情長?
徐惠望著太子蹣跚而去的背影,心上突而襲上一陣悲涼——慕雲、稱心,終究是他心中太深的傷痕!
回到立政殿,李世民正伏案而書,眉睫凝蹙,徐惠緩緩走近身邊,但見帝王一紙墨濃,飛白淩亂,字若人心,那一筆一劃力道不均、神意散亂,深諳書法之道的君王,定然是心緒不寧、意境不安的。
徐惠微微一歎,搖頭道:“陛下心中既是這般糾纏,又何必……”
“不要說了。”李世民筆上寒風,更如亂葉飛舞:“可是德妃有求於你?”
徐惠一怔,那洞悉天下的眼,果真何時都是清明的,片刻沉默,終是點了點頭:“是,但,妾亦認為……”
“不必說了。”筆墨在紙上生生頓住,洇開大片濃墨:“朕……心意已決。”
近乎冷酷的一句,令八月暑意頓如孤冬飄雪,心上驟然一寒。
徐惠不解,凝眉望著他,帝王高俊風峨的側臉似有微微抽動,卻依舊冷冷垂目,書寫一紙淩亂。
許久不得言語,唯有歎息。
所謂刀怕對鞘,被李世民一語言中,便令徐惠再不能言,隻能歎手握乾坤的帝王,心思之深,深若無底。
正想著,突聞一聲筆落,帝王音色沉沉:“你可知,朕緣何如此絕情?”
但見那一支玉筆,筆尖兒已散,筆杆幾乎碎裂,可見執筆之人,擱筆時,力道之重。
徐惠搖頭,李世民起身,緩緩側眸,凝視在女子一眼迷惑之中:“太子放縱,越發囂狂,雖尚未做出忤逆之事,心卻早已難以約束,朕……朕已然一再縱容,視而不見,卻不想他並未好自為之,反而變本加厲,朕知道,他定是恨朕的,可是……”
言之痛極,那深黑眸子幾乎凝碎:“可是……他又豈知朕的一番苦心?”
緩步移身至窗閣之側,桂子香鬱飄飛,張揚舞進金碧殿閣,香便零落、花便無蹤。
“承乾乃朕之長子,自小朕便嚴格要求,自朕登基,更加謹而慎之,隻怕他稍有偏頗,惹人非議。可他……”沉沉一歎,那歎息中似有感慨萬千、沉痛萬般:“可他沉迷女色、心思渙散,令朕……如何能縱容於他?他隻道朕寵愛青雀,可青雀並非太子,縱是溺著些無傷大雅,但,太子乃未來國君,豈同兒戲?如今……”
垂首,拂去身上一片落花,似是淡淡:“如今,若他仍此執迷,朕……便再不可放縱,隻望這次,能給他提上個醒兒,朕的忍耐有限度,即使是皇子,亦更從嚴!”
最是無情帝王家,徐惠怔住,李世民一字一句,皆就君王而言,她卻聽不出絲毫父子的意味,她望著他,望著他若高山挺俊的背影,這曾令自己迷戀至深的背影,突而那般冰涼。
見她不語,李世民略略回眸,但見那一雙水目盈盈流轉,卻是迷茫萬千的。
微微苦笑,道:“可覺朕……是無情之人?”
未待徐惠言語,便繼續道:“為帝王者,皆無情!”
一句似咬住唇舌,觸及的是自己的心。
徐惠卻突地頓然,望著李世民落寞眼神,走近帝王身邊,纖手撫開他糾纏的眉心,輕輕搖頭:“若陛下無情,若何會忍耐太子至今日?若陛下無情如何會有這般良苦用心,若陛下無情,又怎會……”
緩緩垂落眼睫,苦澀一笑:“又怎麽會對先皇後如此情長,念念不忘?”
似乎有如清音破開沉鬱的心際,李世民眸光有瞬間淡淡光色,然這光,亦有隱隱淒迷,他轉身,望滿園落花如絮,終是一歎!
徐惠亦歎,歎他的苦心、她的無奈……
李世民甚感疲累,徐惠侍候君王睡下,方出得殿來,凝蹙柳眉,心事重疊。
才轉過殿廊,便見女子眼神切切,豁然迎上身來,那目光,猶如望見一塊碧玉珍奇:“徐充容,如何?”
徐惠望著她,緩緩搖了搖頭!
握緊自己手腕的手,驟然垂落。
許久,不得言語,德妃眼神空茫,身子幾乎站立不穩,徐惠連忙扶住,歎息道:“姐姐,還是求陛下恩準,去大理寺,與殿下見上一麵吧。”
難耐的風,熱得滾燙,卻暖不住德妃冰冷的指尖兒,或許心涼了,便是如何也溫暖不來的。
德妃微微側眸,一滴淚劃過蒼白臉頰:“多謝徐充容了。”
轉身,纖瘦背影,寥落如秋。
徐惠望著,曾亦秀色清靈的女子,憔悴卻隻需一夕。
倏然憶起那日冷宮,那個個神情木訥、眼神絕望的女子,當年又該是怎樣的風華?
正欲轉身,卻聽女子聲音尖利而痛徹地響起,終於難抑,隻見德妃身子綿軟倒地,回眸而望的眼神,淒絕貫天:“陛下,你好狠的心啊!”
決堤淚水,似傾絕了鬱積多年的滿腹委屈,德妃緊緊咬唇,嬌顏紅唇,滴下鮮紅血跡:“好狠……好狠!我真恨自己,為什麽……為什麽要嫁到這座皇宮之中!”
伏地哭泣,幾乎痛絕。
徐惠欲要上前,卻被一雙手輕輕拉住,回眸而望,隻見兕子麵色憔悴,悲憫地望著:“便叫她哭得痛快吧。”
緩緩垂眸,似有歎息:“該說的都說出來,此時不說,隻怕日後……便再沒機會說給父皇了。”
徐惠一怔,隻見德妃緩緩起身,一身裙袂已亂,望住殿口,淚意難收:“注定,注定的啊!陛下,此生此世,你與我,便注定是不共戴天的!”
一句似冷似絕,似無望。
德妃冷冷的笑,緩緩轉身,逶迤的華服,飄隱在片片飛花之中。
徐惠亦聽聞過德妃之事,陰德妃,原與陛下有著不共戴天、挫骨揚灰之仇,但,卻在陛下為秦王時封為柔妃,直到陛下登基,列四夫人之德妃一位,也可算是傳奇女子。
細細想來,那威俊帝王、大唐天子後宮之中,又哪一個不是傳奇?
青梅竹馬、生死相隨、伉儷情深的長孫皇後,再嫁之女韋貴妃,亡國公主楊淑妃,仇家之女陰德妃,寒微女子燕賢妃……
徐惠不禁苦笑,一生戎馬、英雄氣概的君王,確是這天下女子心往之人,也包括了她自己!
一語被兕子言中,次日,李世民下詔,德妃陰氏教子無方、知情不報,貶為庶人,即日出宮。
這,便是皇家,先皇後家,無皇便也無家!
八月,酷暑難耐,李世民素有氣疾,最是畏這暑氣,縱桂花如綿,落若輕雨,片片飛舞作如織錦繡,渾然天成,李世民似亦是興致不濃,坐於院落下,一樹遮陰,閉目養神。
徐惠靜靜坐於身邊,熏一壺甘露桂花茶,神態嫻雅,眉卻微蹙,執棋冥思,對麵是兕子微笑的麵容。
另一邊,雉奴持書而讀,媚娘在李世民身後輕輕搖扇,和暖夏日,本該是閑淡的,可人人都知道,這閑淡之下,是暗湧的波濤。
果然,不過一忽靜默,便聽內監聲音尖細:“陛下,大理寺卿孫伏伽求見。”
微閉的龍目倏然睜開:“宣。”
鏗然一字,令徐惠心上一亂,落子匆促,兕子微笑道:“充容,我贏了。”
徐惠望望棋局,亦笑道:“兕子棋藝真越發精進了。”
兕子搖頭,淡若清風拂麵的笑,足可吹散帝王眼中濃重的愁緒:“不,是充容之心不靜。”
轉眼望向父皇,父皇的眼神,落在女兒身上,永遠是愛憐不夠的。
徐惠臉上微紅,不及言語,孫伏伽已然進到跟前,跪地拜道:“臣孫伏伽參見陛下、徐充容、公主殿下、九殿下。”
繁複的一句,令兕子露出頑皮一笑,可李世民卻是如何也笑不出來,凝眉問:“如何?”
孫伏伽低首,神色間略顯猶豫,李世民眉心更緊,眼中暗影重重,不禁捏緊了躺椅雕龍柄:“怎麽?不順利?”
孫伏伽忙道:“證據確鑿,隻是……”
言辭之間甚是為難,令帝王不禁焦煩,悶哼一聲:“盡管說來,恕你無罪!”
孫伏伽這才道:“回陛下,齊王一案,證據確鑿,自無波瀾,可是……”
略略抬眸,又連忙低下:“陛下,齊王謀反一案,有一重犯紇幹承基,他……他……”
李世民眉目一肅:“他什麽,莫要吞吞吐吐的。”
被李世民一嚇,孫伏伽連聲道,竟而跪下身去:“他……告發太子……揪眾……謀反!”
融暖夏日,突有驚雷乍響晴空!
李世民豁然起身,怔怔望著跪倒在地的孫伏伽,徐惠亦驚訝地望著他,兕子凝眉,雉奴手中書卷掉落在地。
“孫伏伽,你可知自己所言為何?”李世民聲音極低,樹影搖亂,在深黑色眼眸中狂做:“你可是說……太子?”
孫伏伽惶恐一頓,終還是點了點頭。
李世民身形晃動,震顫地向後撤去,徐惠見狀,忙起身,貼在李世民身邊,欲要扶他,卻被他揮手阻住。
八月天氣,他的手,如玄冰般冰冷:“可確實嗎?”
聲音仍是努力壓鬱的低沉,似有微微顫抖。
隻聽孫伏伽道:“該是……確實,這紇幹承基曾為太子刺殺過於誌寧、張玄素,確是太子手下。”
“太子手下?”李世民冷哼一聲:“太子手下,又如何會與齊王牽連?”
孫伏伽回道:“回陛下,因前兩次刺殺皆未得手,太子又怕事情敗露,便將紇幹承基逐出東宮,紇幹承基輾轉於齊王手下,也才不久。”
李世民身子一斜,頹然跌坐在躺椅之上,邃遠深眸,突如墜入深海莽林,迷茫沉痛!
許久,皆隻有風掠過耳際,簌簌作響。
孫伏伽不敢再言,隻是立在一邊靜靜等候。
“他如何說來,給朕……一字一字,說清楚!”吼聲震天,一把將身畔甘露桂花茶拂落在地,碎裂的青瓷,水花四濺,卻似濺在了帝王眼中,劃過心上。
孫伏伽不禁一顫,靜一靜氣,方道:“紇幹承基言,陛下寵愛魏王,太子……心危陛下遲早易儲,早已有所準備,並且……通過賀蘭楚石聯絡到了陳國公!”
才受封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陳國公侯君集!
李世民眼中更增一分薄怒,緊握龍柄的手,隻覺那雕龍紋路深深刻入掌中:“說下去!”
孫伏伽凝眉,容色甚是小心:“據紇幹承基招供,涉案者……還有漢王……李安儼、趙節、杜荷……”
聞之,不免身心大慟!
緩緩起身,精銳龍眸迫視如同鷹梟,令孫伏伽不禁低下頭去。
沉鬱的氣息,急促的喘息,徐惠知,他心內已然波濤翻湧、一觸即發!
不由上前,挨近他的身邊。
隻是,許久,他皆不曾言語。
風過臉頰,吹痛心眸,李世民舉首仰天,望一樹濃翠如蔭,終是冷冷地笑了:“好啊!承乾,朕常怪你過於沉鬱,驍勇之氣不足,哼!看來……倒是朕錯看了你!”
漢王李元昌、陳國公侯君集、太上皇之女長廣公主之子趙節,左屯衛李安儼,他原是李建成部下,玄武門奮力而戰,念他忠心,李世民對他甚為優厚,竟然……還有杜如晦之子杜荷,自己才將愛女城陽公主許配於他,他……竟然……
思及此處,痛徹心扉!
開國功臣、朝廷權貴、李建成舊屬、皇親國戚!
緊緊握拳,骨節生生作響,卻依舊是冰涼的笑:“承乾,父皇……果真低估了你!”
轉身,對向孫伏伽的眼,深暗無邊:“傳朕旨意,命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連同大理寺、中書省、門下省官員,會同審理此案!定不可……有半點不實!”
帝王眼神,猶似鷹厲,孫伏伽連連稱是:“臣……遵旨!”
待孫伏伽退去,李世民方疲憊地坐於躺榻上,右手撐住龍柄,燥熱的風,似吹融了那眼中冰冷的寒氣,竟是一叢水霧氤氳:“開國功臣、朝廷權貴、隱太子舊屬、皇親國戚!哼!承乾這般陣勢,若真真得手,朕……豈不是又一個太上皇?”
李世民狠狠一掌,拍得躺榻震顫,眉心卻是糾痛的:“太子之爭,宿命啊!”
一句說得沉痛在心,哽咽難言,徐惠緩緩低身在李世民身前,纖手撫在他顫抖的膝蓋上,舉眸道:“陛下,此案尚未查實,陛下可莫要傷了龍體。”
查實?李世民落寞地望向徐惠,唇邊的笑意,卻是苦澀的:“惠,朕心裏有數,你這般聰慧,定也是有數的,是不是?”
“父皇……”兕子亦湊過身來,一雙如夏日清湖,像極了母親的眼,眼色卻是鄭重:“父皇,若……若是查實,父皇……便會如處死五哥一般……治大哥死罪嗎?”
那雙眼,水光幽幽,似風掠起心中萬千波瀾。
李世民凝望著女兒,他怎不知女兒心思?隻是……
心中雜亂,許久,未曾有過這樣的雜亂!
雉奴亦上前一步,正欲言語,卻見媚娘目光一動,示意不要,雉奴旋即駐足,隱下了聲音。
李世民雖在震痛之中,卻仍是隨時警覺的犀利雄鷹,如何注意不到這微點細節?
他眉一側,打在媚娘臉上,媚娘身子一顫,連忙垂首,耳上零丁亂顫。
回身再望雉奴,亦是一般臉色。
略一思忖,沉聲道:“雉奴,有話要說?”
雉奴一驚,竟不覺朝媚娘望去,李世民目光無動,卻也知他眼神所落之處,冷笑道:“想為大哥求情嗎?”
雉奴微微低首,點了點頭。
“那又為何不說?”一句句逼問,雖不見淩厲,卻令雉奴驚嚇非常,隻顫聲道:“兒臣……兒臣,不想叫父皇過於憂心。”
李世民神色一動,怒而冷的眼神突有一絲溫暖,雖不知他適才不出口是否因著武媚娘一個眼神,可此言並不是神色可以傳遞的,定是由心的,李世民緩緩走近雉奴身邊,看著這在自己身邊,已然長大的孩子,喟然而歎:“雉奴,你可莫要父皇失望啊……”
雉奴鄭重點頭,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望著父親憔悴疲累的麵容。
兕子站在一邊,李世民適才沒有回答,便已然是回答!
緩緩坐在石椅上,墨發紛揚,綴著桂子濃鬱的香,女子容顏絕麗,卻愁楚萬千!
太子一案,如同一聲驚雷震驚朝野,查有數日,太子勾結朝臣、意圖謀反之罪屬實,李世民默而無語,隻是行風而書,賜漢王自盡家中,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一幹人等皆判斬首!
隻是太子如何處置,他遲遲不能決定。
長夜漫漫,徐惠隻望著他倚窗而立的背影,悲愴而孤涼。
為什麽這個背影,總似有他的訴說,他不願透露的真情?
終於次日,李世民屏退左右,召見太子承乾!
殿火幽幽,父子相對,映得天子臉色不甚分明!
承乾一身素袍,容色淡淡,如常的冷漠,便似什麽也未曾發生。
許久二人皆是沉默,是的,沉默,不知自何時起,這樣的沉默變作了父子間最常有的相對。
曾記得少時的承乾,眼中崇敬的光芒,那望著自己的眼神,敬畏中多是崇拜,可如今這雙眼中,除了冷漠,怕……隻有恨!
“承乾,你太叫朕失望了!”李世民沉沉道,咬住每一個字般,溢出唇齒。
承乾冷冷一笑:“父皇,你……也太叫我失望了!”
驟然凝眉,君王臉色更有一分沉暗:“你說什麽?”
承乾仍舊冷笑,那眼神是近乎冷酷的殘忍:“縱馬天下,滿手鮮血的天可汗,應該是毅然果敢、冷酷決絕的才對!何時……也這般兒女情長、心慈手軟起來?哼!兒臣所犯,乃謀反大罪,論罪當誅!你該殺了我?殺了我,就像殺死李佑一樣,殺了我!”
突然,仰天長笑,笑聲震徹整個大殿!
“你叫朕殺你?”李世民豁然起身,邃遠深眸,如同滄海震蕩翻浪。
他,竟要他殺他!
如此一心求死,如此冷酷殘忍的眼神,如此暢快淋漓的笑,自承乾冰冷的眼神中,李世民分明看到了報複的快感!
心內不禁一陣抽痛,報複!自己的長子,自己苦心栽培的兒子,竟然用如此自殘的方式來反抗,甚至……報複自己!
席卷而來的心痛,侵襲著他的身心,前行的步伐微亂,身形漸漸不穩:“你可知這是哪裏?”
承乾一怔,未及言語,李世民終於厲聲吼道:“這兒……是立政殿,你母後過世的地方,她看著你……看著你這麽一步步墮落,一點點瘋狂,叫她……情……何以堪?”
“不要提母後!”承乾亦斂去了冷漠冰冷,變作淒狂:“我說過,你不準提母後!不準!”
“為何不準?”李世民怒道:“你與朕……究竟是誰……更愧對於你的母後!”
承乾怔忪,悲怒的眼神,悲痛更劇。
提及無憂,心內不禁痛徹,李世民顫聲道:“你說‘子不教,父之過’,父之過!的確……是朕更對不起你的母後!”
承乾舉眸,但見李世民緊緊閉目,兩行淚水,淒然而落。
心內堅硬一夕塌陷,便似突而被抽離了所有氣力般,身子倏然綿軟,跌坐在地。
青石磚晃亮如鏡,映出他倉皇的麵容。
父、子!
他們父子反目,卻尚未到成仇的地步,可是自己……卻遊獵聲色、屢不朝謁,一再逼迫著自己的父親,可父親一再忍下了,直到……今天!
不禁冷笑,他一直認為,父親偏愛青雀,於自己嚴苛非常,是有易儲之心,“子不教、父之過”,不錯,可是……“玉不琢、不成器”啊!
如此荒唐!如此荒唐!
幡然醒悟,卻隻剩冷笑聲聲,無端痛斷心腸,抬首望向父親,父親緊閉的雙眼,那雙堅毅的眸中,斂去了多少失望與痛心?
父皇、父親!
承乾望著,不禁淚流滿麵。
隱隱的抽泣聲,令李世民緩緩睜開眼,低眸望去,正迎上承乾糾痛的眼神,那眼神,是自己許久未曾見過的一種,複雜,卻不再是一味的冷漠……
“父皇……”一聲淒然,卻令李世民心中大慟,隱忍的淚水,縱橫而下,倏然將兒子摟在懷中,承乾亦緊緊抱住他,大哭出聲。
李世民泣道:“是朕……是朕一碗水沒能端平,令你不安了。”
承乾猛烈搖首,早已失聲:“父皇,父皇,請賜兒臣死罪,兒臣該死,兒臣該死啊!承乾對不起父皇、更對不起母後!”
李世民將承乾扶起身,許久未曾如此落淚的他,滿眼疲累:“你……可還恨父皇嗎?”
承乾搖頭:“父皇,是承乾的錯,承乾的錯!承乾沒能體會父皇的苦心。”
稍稍靜下些氣,猶自不能平息的痛悔,仍令聲音顫抖:“可是父皇,您或許無易儲之心,可是青雀……卻未必無爭儲之意!”
李世民一怔,但見淚水滿眼的承乾,一臉誠摯:“父皇,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雖沒有證據,可是青雀亦是糾結了眾多朝臣黨羽,才令兒臣越來越是不安,包括慕雲,也曾是他派在兒臣身邊的,而慕雲的死……相信便是殺人滅口!”
李世民身子一震,此話若是平時,自己定會重言駁斥,可是今日……承乾一臉真摯、眼神殷殷,況,此時的他,再沒有冤枉他人的動機!
不由凝思,承乾卻緩緩退開身子,撲通跪在了地上:“父皇,兒臣不孝,但求……一死!”
李世民這才回神,望著終於悔悟的兒子,卻為時晚矣!
可是上天,原諒我,終是不能秉公而論!承乾,畢竟是我的長子,我亦不可對不住無憂!
閉目、忍淚、縱不是死罪,這一句,也幾乎痛斷了心腸:“李承乾……自今貶為庶人!暫於右領軍府不得踏出半步。”
承乾微微一笑,誰說父皇不愛他?李佑謀反是死,同是謀反,自己卻得以保全!
父皇……是愛他的!
怎奈領悟之時,已是如此不堪的境地!
承乾重重叩首:“謝……陛下恩典。”
陛下,這一次的稱呼,不再是出於嘲諷冷酷,而是……自我的贖罪,他……不配再叫他一聲父皇!
李世民緊緊咬唇,不忍睜眼看去。
承乾緩緩退去,望著父皇的身影,漸漸模糊!
殿口,剛好遇見徐惠立在殿前,二人相見,亦有一番感觸。
這兩人,似從未有過交流,卻有著切割不開的牽連。
若無太子,自己許仍是個才人,仍遇不到此生良人。
徐惠嬌唇微微一動,欲要言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承乾怎不會意,淡淡一笑:“若要謝我,便替我好生照顧父皇。”
淡淡的笑,淡淡的眼神,卻不再是往常的冷淡,而是一種超脫了一切的靜淡。
不待徐惠言語,承乾便拂身而去,轉身之間,那素色衣袂,已然飄沒在廊柱轉角,空餘歎息,聲聲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