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依舊坐在地上,眼前純白色裙擺微微流蕩,裙邊兒隱紋桃花針繡細密,翩翩欲落。
貴妃舉首,一雙淚眼,早已凝結,望著徐惠的目光,冷冷的,並不見一點感激抑或是祈求。
平日,她並不覺得貴妃有多麽高貴,可今天,她的目光卻似有別樣的貴氣。
“貴妃娘娘,惠有句話想要問你,還望娘娘可據實相告。”徐惠語氣不卑不亢,蒼白容顏,難掩清麗容色。
貴妃緩緩起身,整好衣衫,青蓮色繡碧葉裙擺,輕輕一掃,轉開身去,並不看她。
徐惠輕輕一歎,依舊道:“貴妃可知三殿下……綁架於我的事?”
貴妃身子微微一震,猛然轉身,那雙淚意盈盈的眼,如同被火烘幹了一般,仿佛要裂開般望著徐惠,卻並不言語。
這樣的眼神,驚怒中有隱隱無措。
徐惠望著,卻淡淡一笑:“我懂了。”
純白色的背影輕得仿佛是天際邊飄蕩的飛絮,那白,卻無端刺得人眼眸疼痛。
“你懂了什麽?”貴妃終於開口,喝住了徐惠。
徐惠回身,斂住了笑:“懂了什麽,我想貴妃心中有數,隻是……三殿下終還是放了我回來。”
頓了一頓,似是歎息:“三殿下的心裏……該是有很多苦處、很多心事。”
揚眸,望向緊緊凝住自己的貴妃:“所以,你便利用他,利用他……來達到目的對嗎?”
冷冷一笑:“其實又何必多此一舉,即使陛下會立後,又怎會是我?即使……”
她沒有說下去,目光有淡淡傷感。
貴妃見了,眉尖稍動,似有了然:“哼,你知道了?”
徐惠垂首,不語。
貴妃冷冷一笑,麵色稍緩:“不過……你對三殿下,倒似乎是挺關心的?才不過幾天,就知道他有苦處、有心事嗎?”
徐惠一怔,蒼白臉色愈加一層霜冷。
貴妃眉色輕挑:“我利用他?哼,我是該說你高估了我,還是低估了吳王恪?”
徐惠凝眉望她,貴妃豔唇如脂,隱隱有藐然笑意:“吳王恪,一個英毅果敢,文武雙全的堂堂三殿下,會輕易為一女子所利用的嗎?”
徐惠靜靜聽著她說,貴妃卻轉身,餘留的目光那樣嘲弄:“我要皇後之位……那麽……他,又憑什麽被我利用?”
一句話似乎極富深意,駭然驚住一直安靜的徐惠。
望著貴妃飄然而去的背影,那背影倩麗而妖嬈多姿,可她的話,她說話的表情,卻無端叫人全身泛起寒意。
徐惠猶自站立在當地,隻見殿口龍袍廣袖的男人,繡龍黑衣揚揚,龍眸中有一絲悵然,緩緩走近身邊。
徐惠舉眸望她,眼中猶有驚恐。
李世民微微蹙眉,迎著她流轉如星的眼,她嬌小的身子,一身純白色衣綢,被掠進殿中的風蕩起微微漣漪,一縷青絲貼在嬌唇之上,愈顯得那唇色黯然。
李世民輕輕攬住她,向床邊走去:“你身體未愈,還是要多休息。”
微微一頓,道:“心裏……不要多想了。”
徐惠滯足,抬眼望著他,他的目光,永遠深邃而幽遠,望不到邊際:“陛下,難道不問我與貴妃說些什麽嗎?”
君王唇角微勾,那笑意卻是不分明的:“如果你想說,便不會要我們出去。”
徐惠眼神一滯,李世民斧削一般英毅的臉廓,眉眼彎笑,仿佛適才的狂風暴雨從未在那雙眼睛中出現過。
李世民將她扶好在床上,為她蓋好輕棉薄被,徐惠望著他,望著他溫柔的一舉一動,燭影淡淡,他的臉,似乎籠著天際邊遙遠的明光,那般攝人。
不知是否那光太過強烈,映得君王的眉微微輕蹙。
徐惠凝望著他,纖凝微涼的指撫上他突有愁緒的臉頰:“陛下,您有心事?”
李世民抬眼略略看她,那邃遠眸子中凝了難為。
徐惠輕輕一笑,靠在床欄上:“陛下在想,不是貴妃,又會是誰呢?”
李世民略有一怔,隨而是溫暖的笑容,那溫暖是由心的:“你怎麽知道?”
徐惠微笑看他,清澈的眼眸跳躍靈俏的光:“感覺。”
“感覺?”李世民眉間舒開些,撫過她輕滑的秀發,餘香陣陣:“難道你不在想,不想知道嗎?”
徐惠淡淡一笑,眼眸凝著不遠處一支垂絲暖菊:“不想。”
李世民一驚,撫在徐惠發上的手有微微一滯,凝眉道:“不想?”
徐惠點點頭:“不想。”
李世民放下手來,凝望她的目光,突而泛起一絲疑惑:“為什麽?”
徐惠唇邊有淡淡笑意,卻不看他,眼神依舊凝著那支被燭光灑得暖暖的菊:“自此都不可再育,我承認,初聽之下,的確令心中悲傷,可如今想想,卻真真慶幸。”
忽的想起徐惠當時的話來,她說,以免他人心中不安,莫不是她心中有數嗎?
望望她清澈眼眸,該是不會。
她的心思,他雖不能完全看透,可他心中糾纏的,卻是更痛的因由,他望著她,突然一歎。
徐惠回過身來,他卻緩緩起身,負手而立,背對著她。
徐惠明白,他的心裏,定然充斥了許多糾纏,她望著他,他不語,她亦不語,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許久,他才道:“太子……因為慕雲,與朕……心懷怨恨,越發放縱了,行事更加失了分寸,前些日,朕還聽說他……他竟想要殺死進諫的於誌寧,此事,他雖然做得密不透風,可於誌寧……還是報給了朕!”
略一猶豫,道:“他……竟能做出這種事情,那麽……朕怕……”
他依然沒有說下去,淡淡金光下,他的側臉如削,可眼神,卻再沒了深邃果敢,那一瞥眼間,是痛、是猶豫!
徐惠略一思量,卻了然了:“陛下,不會的。”
李世民猛地回身,那雙深黑的瞳眸,疑惑中似有感慨!
徐惠眼神篤定,篤定他心中所想,篤定他……沒有說下去的……怕……
徐惠垂首,睫影如飛落的墨蝶:“陛下,太子不會害妾,妾亦知,陛下懷疑太子,是因為太子近來行事偏頗,莫說太子怕陛下寵愛於妾,妾若有子,多年後會威脅到他,過於牽強,就算不,太子……也不會害妾,更加……其實……太子對於陛下,是極孝順的。”
李世民一驚,黯然眼中突有精光閃爍:“為什麽?你又……如何知道?”
徐惠道:“陛下可知,那日涼亭,妾何以會身在那裏,又何以……撫動琴歌而無人攔阻?”
李世民一怔,略一思量,眉心突地一蹙:“你是說……”
“陛下,起初妾也是不知,隻是慕雲叫妾亭中等候,而妾想,慕雲該是受了太子之令為之吧?”徐惠眸中流霧淡淡,似有感慨:“既然如此,太子當初便不會想到妾一旦有寵,便會生子嗎?可太子仍舊送妾到陛下身邊,可見太子……對於陛下是極孝順的,又何必……”
李世民身子猛地一震,仿佛心口被人狠狠抽打,是啊,是啊,自從見了徐惠,自己一直在回憶與驚喜中忘記了思考。
那個夜,仿佛就在昨天,每每回想,卻不曾問過為什麽?
的確,那是個不平凡的夜,不平凡得令一向細敏的他,忘記了思考、忘記了問為什麽!
承乾,原來……一切……竟都會是承乾的安排!
一時之間,心神震動,恍惚又回到那個夜晚,那曲琴、那個翩翩撫琴的人!
那晚,月色便如水一般,一曲驚心,自此他的心中,便多了一個可思、可想、可念的人!
轉身踱至窗邊,背影猶如孤寂的蒼山,燭影搖亂在山脊上,愈發蒼涼……
徐惠之言,在腦中反複回響,這日下朝,秋色高陽,水光連天,李世民沿湖而行,不禁悵茫。
身後侍人不敢跟近,隻是小心地隨在不遠處,隻見君王背影幽幽,龍袍廣袖拂揚秋風瑟瑟如削。
突地滯足,竟令身後之人一怔,連忙停步,李世民定定地站在那裏,舉頭而望。
蕭蕭秋風、天色如玉,縷縷昏陽自厚重的雲層中透露,一絲絲照映在恢宏宮閣上。
秋陽並不刺目,有著柔和的明光。
李世民佇立良久,望著那塊高懸匾額——東宮兩個字赫然眼底!
竟是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往事如梭穿過腦海,想來,他們父子已有多久沒能坐在一起,好好說話了?
記得上一次,還是在湖邊,承乾激動地告訴他有人推他,可是是哪一個湖邊,他……卻已記不得!
不禁一歎,無憂,我隻是想好好地教育承乾,叫他成為優秀的大唐儲君,所以才對他分外嚴格,可是……這一切似乎已脫離了我的掌控,脫離了我根本的祈願!
李世民舉步,白玉宮階,倒刺得龍眸深涼。
隻見東宮守衛略略一怔,連忙跪坐兩邊,領頭之人欲要稟報太子,李世民卻揮一揮手:“不必通報。”
領頭的略有一愣,目色中似有猶豫,李世民何等敏銳,如何能放過他隻一瞬的麵色變換。
李世民微微滯足,側眸道:“怎麽?可是有難為的?”
一聲沉鬱,落心生寒,領頭的連忙叩首,連連道:“不敢,陛下恕罪。”
李世民瞥他一眼,原本便是幽沉的心境,越發焦躁起來。
東宮,亦是他曾久居之地,一花一樹、一草一木不曾有變,秋日彩菊,繽紛流燦,淡陽縷縷如綿,傾瀉在盞盞晚菊之上,到沒了秋日的蕭索與幽涼。
置身其中,不禁感慨萬千。
突地,遠處傳來一陣嗬斥聲,李世民定一定神,尋著聲音來處而去,走不多時,隻見東宮開闊幽黃的草坪處,一眾人聚集其中,占眸處,舞樂聲聲頓時而起,琴音靡靡,倏然遊蕩在秋日明晰的天空中。
天色琴音中,有一人極是突兀,他跪在鼓樂師邊,神色沉痛,麵目卻是堅然,李世民定睛一看,卻是銀青光祿大夫張玄素!
適才那一陣嗬斥,該是對他吧?
負在身後的手,不由握住,身後侍人對看一眼,東宮侍從更加著慌地低下了頭去。
李世民定定地站在落葉枯黃的高樹邊,那飄落的葉,自肩頭拂落而下,一片飄零的涼意。
雄渾的鼓樂之聲,聲聲入耳,舞姬翩然起舞,綾綢舞動飛葉知秋,那枯葉便也如群舞、再逢春意。
飄展的舞袖,一叢叢散開,如花瓣層疊次第,徐徐展開的袖雲花裙,本是天地渾然的景色,可那舞袖之後,舞動之間,李世民分明看見太子身居其中,之前桌案杯盤錯落、瓜果如山,濃烈酒香似皆隨著這蕩蕩舞袖,飄揚在瑟瑟秋風之中。
承乾臉上,再沒了往日的恭謹小心,甚至,沒有了冷漠,他笑得那樣暢快、那樣不顧左右,彎彎的眉眼,看在眼中竟是猥瑣的!
猥瑣!多麽不堪的兩個字!
雙拳幾乎被握碎一般,發出咯咯響動。
曾經,那個懂事的承乾、那個沉默的承乾、那個……冷漠的承乾,似乎,全都已不見!
他,一點點在變,一點點變作他再也認不得的人!
終於忍無可忍,闊步向那歡歌陣陣的一邊走去,身後之人緊步跟著,卻皆是知道,恐怕一場大風雨便要來臨!
“陛下駕到……”李世民身邊侍人,大多也看著太子長大,終不願父子二人起何極大的爭執,一聲尖利,果然穿破歌聲舞樂的靡靡之音,鼓樂乍然而停、舞步戛然而止!
身邊之人,忙跪作一地,張玄素亦是一驚,山呼萬歲。
李世民卻不理會,直直向太子而去,那堅毅的臉廓,線條蒼勁,被秋風吹打在臉上,猶可見當年陣上殺敵的凜凜寒氣!
承乾略有一怔,卻不過隻是一瞬,他緩緩起身,拖著腿疾,拜身道:“兒臣參見父皇。”
並無多餘寒暄,隻是這樣簡單一句,李世民望著他,冰火交纏的眼底,煞紅如灼。
這個時候,他不是該在誦讀書詞、研習史文嗎?
可是……
豁然抬手,隻聽一聲脆響,眾人驚訝之際,便見太子緊緊捂住左頰,抬眼時,太子的目光亦是冰涼的。
“你……你太叫朕失望了!”李世民一掌力道十足,戎馬半生的他,一掌下去,足令太子頭目暈眩。
太子卻靜靜地揚眸看他,那種靜,是滲透人心的至寒:“你……憑什麽打我?”
他冷冷地笑,咬住嘴唇,一字一字,溢出唇齒。
李世民目光一側,落在適才坐於太子身邊之人身上,那人太監裝扮,一抬眼間,眉目卻是清秀,便有如女人一般的陰柔,那目光都如水一般,看得人心中蕩漾。
適才,他分明看見他倚靠在承乾身邊,承乾與他的舉止神情間,曖昧非常。
“便是這些個妖人教壞你嗎?”李世民伸手指向那人,森冷的目光,不容忤逆的威嚴,那人身子早已顫抖如劇,惶然地望向太子。
太子忙道:“父皇莫要遷怒他人,他們……皆是我東宮之人,自要聽命於我,若父皇要打要罰,盡管由兒臣來受。”
秋風突如鈍刀,一刀刀割刮在李世民眼中,那一雙邃遠深眸,仿佛被切割成一個個碎片,卻多希望,可映出不同光景。
由你來受?承乾,為什麽……你會墮落至此?
難道……便僅僅因為慕雲嗎?
李世民努力靜一靜氣,沉沉望向那跪在一邊的清秀太監:“你叫什麽名字?”
那清秀太監,聲音也有若溪水潺潺,聽得耳中,酥膩膩的:“回……陛下,我……我叫稱心。”
“大膽!”未待李世民開口,身後侍人便大聲喝道:“與陛下講話,竟可自稱為我?該當何罪?”
稱心嚇壞了,忙是叩首:“陛下恕罪,隻因與承乾……”
突地警覺,忙輕輕一咳,糾正道:“隻因平日太子恩厚,一時倒忘了。”
李世民眉間早已溝壑萬千,聽著此人一言一句,頗有些炫耀在言辭中。
李世民冷冷一笑:“稱心!好個稱心!倒是很稱太子的心!”
稱心垂首:“蒙太子垂愛了。”
垂愛?君王眸中更有戰火硝煙,隨時噴薄咆哮:“垂愛?朕倒要看看,太子……是如何垂愛你的?”
“來人!”李世民厲聲一吼,身邊侍人跪了滿地:“將此人給朕拖出去,亂棍打死!”
稱心臉色頓時煞白,片刻沉默,一雙水膩的眼中,竟頃刻流淚,倒真有些個風存,真真像個女子般,梨花帶雨:“太子救我,太子救我!”
李世民仿佛充耳不聞,此時,向來冷漠的承乾臉上,亦掠起萬千驚怒,他緊緊咬唇,厲生生地盯住李世民,父子之間,目光交融處,竟是電光火石、一觸即發!
許久,承乾憤怒的目光中,突有一絲挑釁,化作唇邊冷冷輕笑:“哼!你殺他,殺吧,殺了他,我……這個太子,給他陪葬!”
秋風瑟瑟如刀,凜冽在兩雙眼眸中,一個沉痛、一個冰涼。
“你……你說什麽?”李世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承乾的目光蔑然,倒有些視死如歸的氣勢。
李世民望著他,承乾在他的麵前,永遠都是沉默而冰涼的,如今天這般放肆亦是沒有。
“你……你說什麽?為了個小太監,你要去死?你不要忘記,你可是太子!”李世民目光欲裂,沉痛吼道。
身邊之人俱都嚇得瑟瑟而抖,李世民自登基一向平和,極少這般怒火衝天。
突地,抬起一腳,踢在承乾膝蓋內側,承乾站立不穩,豁然跪倒在地。
太子揚眸,可那笑,卻仿似這秋末枯敗的枝杈,猶自強撐著!
李世民指著他的手微微顫抖,怒火極力壓抑下,不禁有些氣促:“你……怎麽對得起朕,怎麽……對得起你的母後!”
天幕低雲,猶如沉沉壓下的巨石,令承乾身子陡然一震。
李世民眼中亦是層層破裂的痛楚:“若你母後,看見你今天這個樣子,該是怎樣的傷心?你有何麵目見你母後?”
“不要提母後……不準你提母後!”太子倏然站起身來,那眼中蔑然的冷光,突而熱流翻湧:“母後不會打我、母後不會踢我,母後不會一天到晚隻知道罵我、指責我!”
“住口!”李世民喝道。
承乾仍繼續著怒吼:“父皇你不喜歡我做這個太子,我不做便是了,是不是,我給青雀讓位,父皇便不會再這樣對我?剝奪我所有的幸福與快樂?如果是,那麽……我讓!我讓就是了!”
秋風烈烈,忽而刮暗了天色,李世民心神巨震,微微向後仰去。
他不曾想,承乾冷漠的外表下,竟隱藏了如此多的壓鬱與糾結。
剝奪他的快樂,剝奪他的幸福?可難道他不懂,若要為人君上,便是要犧牲很多嗎?
“這都是誰教你的?誰教你的?”一掌重重擊打在太子麵頰上,這一掌似比先前那掌更為激烈,太子舉首,麵頰已然紅腫,嘴角滲出絲絲血痕。
承乾冷冷笑道:“教我?這……是我分分明明看在眼裏的?從小,你對我隻有疾言厲色、訓斥嗬責,對青雀卻縱容庇護、輕聲細語,哼!即使他……”
略略一頓,繼續道:“我不恨青雀,真的,所謂子不教,父之過!”
李世民又是一震,秋風陣陣,如同席卷過心海的刀風箭雨,下下都戳在心口上。
子不教,父之過!
李世民緊緊咬唇,望著承乾幾近扭曲的麵容,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是啊,子不教,父之過,如今承乾這般,難道不是自己之過嗎?
狠狠瞪住承乾,聲音卻沉下了許多:“來人,將稱心……拖出去,打死為止!朕,絕不容許這樣的妖人在太子身邊,混亂太子視聽。”
身後侍人正欲向前,承乾卻毅然擋在稱心身前,稱心抱住太子的腿,淒聲乞求:“太子救命,太子要救稱心啊。”
承乾低身,擁住稱心顫抖的身子,聲音輕柔,仿怕驚了身邊弱小的人:“你放心,我定不會令任何人傷害於你。”
揚眸再望李世民時,那脈脈溫柔瞬間凝結成尖利:“陛下……若要殺稱心,便連兒臣一同殺了去。”
李世民氣息壓鬱得幾乎噴薄,望著承乾倔強揚起的雙眸,心口卻是疼痛的:“好,你說,子不教,父之過,你倒是說說看,青雀有何不教之處?若說得出一二,朕,便饒他一死!”
適才,他自聽得出承乾的欲言又止,承乾於青雀是從不留情麵的,他不說,原因隻有一個——不想!
既是不想,便要逼上一逼!
承乾望著他,冷冷而笑,他們父子,多年相處,他如何不知父親心思?隻是此時,他似與每一次般,皆沒有反抗的權利與餘地,多年生殺權威、苦心經國,父親,早已不再是父親,隻是父皇!
不容忤逆,不可反抗!
承乾冷冷一笑:“如何不教?父皇、陛下、天可汗!”
突而仰天狂笑,卻幾乎哭出了聲音:“陛下是真真不知,還是不想知道?”
秋夜紛紛,仿佛是他們父子間的決絕屏障,那距離並不遙遠,可那背影卻迷蒙不清。
陛下,他說陛下,而不再是父皇!
李世民悲從心來,雙手緊握成拳,隻聽承乾繼續道:“陛下何等英明,難道竟未曾想,慕雲一介小小女流,如何能進得宮來,甚至來到我的身邊隨侍?難道……便沒有思慮過慕雲……又因何會在守衛森嚴的天牢中突然死去嗎?”
李世民周身一顫,聽承乾語中之意,似這一句句一聲聲都指向了青雀!
自己如何沒有想過?如何沒有慎重思慮?
就是因為過於慎重地思慮過,才如此猶豫不決,甚至再也不曾提及此事。
單單於天牢中從容殺人,便非一般人可以做到,那麽就必定牽連甚廣,甚至……
承乾的眼神如秋刃寒刀,正切中自己要害,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怕這真相的背後,是自己不可承受之重!
“你……可有證據?”李世民沉聲道,聲音卻有一絲飄忽的黯然。
承乾搖頭,目光依舊冷極:“沒有,若是有,我……定不會叫他活到今日!”
心頭巨顫,承乾決絕強硬的眼神,無端令他生起萬分糾結。
承乾,你為何會變成這樣?為什麽?難道……便真真是朕的過錯嗎?
秋葉秋風秋如刀,果然是徹骨的冰寒!
李世民猛然回身,沉沉喘氣,那氣鬱仿佛遊走在心口的每一個角落,擁堵得無發泄之處。
側眸望一眼跪地不起的張玄素:“張玄素,隨朕來。”
適才的疾風暴雨似猶未平息,張玄素怵然一怔,隨即起身跟上。
帝王黑袍廣袖翻飛,秋葉拂落肩頭細繡的騰龍,旋旋墜地。
承乾微微鬆下口氣,可望著那背影的目光,卻隱下一分哀涼……
父皇,你與我,究竟是如何走到了這樣的一天?
疾步如風、步步沉重。
李世民拂袖桌案,鷹眸銳銳生寒,張玄素跪在龍案前,低頭不語。
許久,才聞帝王幽幽一歎:“張玄素,你勸諫太子有功,朕特將你自從三品升為正四品太子左庶子,日後定要更竭心地為太子把關。”
張玄素一驚,惶恐道:“臣不敢,臣……有愧於陛下。”
李世民揮一揮手,甚是疲憊:“不,你是對的,朕不會因太子乃朕之子,便偏袒於他,況,朕提拔了你,也是想叫太子心知,朕對你是支持的,也望他能有所收斂。”
張玄素恍然,忙道:“陛下深謀遠慮,用心良苦,太子終有一日會懂的。”
一句仿佛觸動心事,李世民眉間一蹙,不由心痛——
會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父子間的嫌隙,不知從何時起,竟已然這般深重!
正自思想,徐惠奉茶而來,張玄素低身見禮,女子淡笑輕輕,似為這凝重氣氛嵌入一抹清新,李世民展目望去,眉間亦舒開許多。
拿了茶杯,香淡適宜,呷上一口,幽幽道:“那個稱心,是個什麽人?”
未待張玄素開口,君王目光便迫視而來:“朕要的是實話!”
張玄素身子微微一顫,隨而道:“回陛下,稱心乃前些日由另一名內監舉薦到東宮來,稱心能歌善舞、琴棋皆通,猶若女子,甚得太子喜歡,可是……”
張玄素稍稍一頓,方道:“可自從這稱心入了東宮,太子便再不問政務,行為亦越發放縱了。”
言及後來,已是字字小心,卻仍是聽見桌上有茶杯重重擊打的聲音。
李世民幾乎將茶杯按在龍案上,修眉緊擰:“哼!好個妖人,竟迷得太子這般?”
許久,屋內寂靜,似隻有君王沉沉的呼吸聲。
徐惠屏息望著,李世民近來有太多憂煩,已令那眉眼愈發疲憊。
張玄素小心偷望,卻見君王目光沉痛,嘴唇微動,連忙低下眼去。
隻聽李世民幽幽一歎,道:“你先去吧。”
張玄素忙起身,恭敬施禮,李世民雖未有責備,更是為自己加官進爵,隻是不知為何,那雙深暗龍眸,無端看得人心神戰抖。
“稱心……絕不能留!”
張玄素尚不及走出門去,便聽身後聲音錚錚清晰,略一怔忪,回頭望去,但見李世民低首而書,筆力生風、行行遊走,心上不禁一顫,卻亦是慶幸。
稱心,怕是活不了了。
轉身出門,亦有歎息深深,隻是不知,他們父子間的嫌隙要如何才能盡去?
待張玄素去了,徐惠方道:“陛下適才說稱心……”
稱心,這個名字,她似是在哪裏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疑問的口吻,令李世民舉眸望來,不過午間,那眸中便已見鮮紅血絲,徐惠暗暗一驚,眉心輕蹙:“陛下……您……”
纖指撫上堅俊的麵容,柔聲道:“陛下,您是太過勞心了。”
望著她,李世民卻惘然一笑:“如今,怕也隻有你,還關心朕是否勞心?”
一句,說得蒼涼如秋,令人心驀地一涼。
徐惠靜靜地站著,不禁擁他入懷,女子起伏的胸口,卻似黯然溫暖的口岸,李世民伸手環住她,閉目深深一歎。
承乾,你不要怪朕!
稱心,必須死,才可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次日,李世民早早下朝,似昨日的疲憊尚未曾褪盡,回到殿中,便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徐惠熏一壺晚菊香在帝王身側,淡淡菊香、幽幽沁人。
殿外突有喧囂,徐惠向李世民望去,果然驚動了才有睡意的帝王,那眉間是深深倦意。
隻見太子拖著殘腿,踉蹌入殿,那眼中,是沉痛無比又好似萬念俱灰的冷光。
李世民隻望他一眼,便已知來意,淡淡垂下眼去,向追來的侍衛揮一揮手,示意退下。
太子直直站立在當地,盯望著李世民,周身顫抖,眼眸欲裂,卻始終不發一言!
徐惠心中隱有不安,手中晚菊香淡煙嫋嫋,令視線不甚清晰。
許久,李世民伸手拿過徐惠手中杯盞,徐惠微微一愣,隻見他淺淺沾唇,幽幽道:“承乾,你可有事嗎?”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太子倏然悲怒地吼出聲音,徐惠一驚,但見太子雙膝一軟,頹然跌倒在地上,竟是淚已如傾。
杯盞停留在唇邊,李世民凝眸望去,那一雙深黑的眸,掠過驚動萬分。
太子伏地而哭的樣貌,的確令人心驚。
徐惠亦是望著,雙目凝緊,在她記憶中,太子雖有腿疾卻是神清俊逸的男子,如今這般悲痛,到底所為何來?
“你……你是殺人凶手,是殺人凶手!”太子幾乎瘋狂地指向李世民,徐惠更加驚異,隻見李世民神色依舊淡淡,近乎冷酷的漠然,令徐惠皆不免心中一涼。
為什麽?太子是他的長子,他該十分疼愛才是啊?
“朕,是為了你好!自稱心入了東宮,你便再無心政事,日日笙歌,這……是一朝儲君該有的行為嗎?”李世民字字堅沉,鏗鏘有力,卻似仍喚不得太子一絲覺醒。
太子冷冷而笑,隨而竟是仰天狂笑:“儲君?我算哪門子儲君?你何時將我放在了眼中?為我好?哼,難道剝奪我所有的快樂與期許就是為我好嗎?那麽兒臣可真要多謝陛下了!”
冷嘲熱諷,令李世民眼眸一緊,徐惠隻見他握住杯盞的手,有微微顫動,在他身邊已有不短時日,深知他的脾性,此時,他雖是努力壓抑著,然一旦發作,定是不可抵擋的狂怒。
心中不由揪緊,眉心微蹙。
太子卻仍舊冷冷笑著,目光尖利如刀:“我喜歡慕雲,而陛下你卻怎麽也是看慕雲不慣,慕雲死了,我明知凶手是誰,卻連仇都不能為她報,我喜歡稱心,可是……你卻殺了他,敢問陛下,這……也就是為我好嗎?”
微微一頓,牙關緊咬:“凶手,你就是凶手!你殺自己的兄弟、殺死慕雲、殺死稱心、殺死了……母後!”
“啪”的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驚破耳鼓,徐惠怵然起身,但見君王目光如炬,光火縱橫,太子觸及了他最不可觸及的隱痛,先皇後,每每提及,皆是剝去他一層皮肉的疼痛。
“你說……什麽?”李世民走下躺榻,身形晃動,直直站在太子身前,太子神情依舊冷冷的,怒視著父親:“我說,你,殺,死,了,母,後!”
幾乎一字一頓,滲出唇齒,同時亦是淚落紛紛,徐惠想,此言之於太子亦是剜心徹骨的痛吧?
太子緩緩站起身來,他身高不及天子,仰視的目光卻懾人尖銳:“母後身子不好,卻為了你,長年勞累,憂心忡忡,你病倒,卻幾乎會要去她半條性命,你出征,便會累得她心力交瘁,可你每每回來,都會帶回不同的女子,你可有想過母後,你可知,你在別的女人那裏,她便隻有提筆而書,直至夜深方可睡去,是怎樣的矛盾與煎熬嗎?你想過嗎?你殺死了自己的兄弟,日夜難眠,母後卻睡得比你還少,你結下仇怨,卻叫母後遭人擄劫,以至病情加重,她死了,你才知道珍惜,才知道什麽是傷心欲絕,不嫌太晚了嗎?哼!你又有沒有想過,上天,就是為懲罰你的風流、你的殺戮,才奪走了母後的性命!”
“住口!”悲怒的一聲,隨著脆響同時而落,這一下將太子打倒在地,唇際卻仍是掛著冷蔑決絕的笑容。
李世民望望自己的手掌,這兩日來,他已不知這是第幾次打他,似是很多次了!
身形晃動,幾乎仰去。
“陛下。”徐惠連忙奔上前去,撐住他的身體,卻驚異地發覺,那雙莫測的深眸,分明破碎,淚已落下。
他緊緊咬唇,極力壓抑,可,終還是不能!
太子似有勝利者得意的笑揚在唇邊,似乎打敗了一生不曾打敗的對手,那雙原本悲傷至極的眸子,突而有精光閃耀,竟是欣賞著父親剜心的徹痛,正欲再言,徐惠卻豁然擋在身前,一雙水眸,清澈無瀾,卻暗自凝了鄭重、亦有稍縱即逝的祈求:“太子……”
隻是一聲太子,不親不疏、恰到好處,卻令承乾微微恍惚,那眼神,那曾望著自己循循教導的眼神,仿佛就在昨天。
徐惠並未再言,隻是目光如凝地望著他,許久,承乾的心氣竟慢慢平下了……
可那笑容依舊殘酷,背影依舊冷漠。
他拖著殘腿,一步步艱難地向殿外走去,風過,餘留聲音微啞:“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
一聲聲漸漸遠去,卻仍舊清晰在耳際:“母後,你看透了一切,卻終究沒能看透一個‘爭’字!”
承乾一步步走下冰冷的白玉宮階,回想著母親臨終前最後的教誨,不禁冷笑,母後,若你今日仍在,又會說些什麽、來寬承乾的心呢?
淚水似已流幹,他發誓,以後再不會流淚了!
殿內,李世民麵無血色,深深倦意襲上眉間,身心俱疲,他慢慢回身,緩步走回到躺榻上,那英毅瀟灑的側臉,似一夕之間,蒼老下許多許多……
徐惠望著,不禁心疼,奉一杯晚菊香在他手中,他伸手接了,卻未飲上一口,那目光映在淡黃清透的茶水中,黯然蕭索……
“無憂,我該怎麽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愴然而歎,一聲仿佛震斷了心腸。
整日,李世民都未發一言,徐惠靜靜侍在左右,她知,他的心中定是思起了先皇後,她便不語,才入夜,疲累的君王,終於沉沉睡去,徐惠方才離去。
才出殿口,便見一男子麵目如玉、身姿如風,一身白衣翩然,笑若清秋地向這邊走來。
李恪!徐惠心中怵然一驚,一個聲音倏然穿過腦海,她驚懼地舉眸望著他,她記得,簫姈叫自己躲在樹叢中,與李恪爭執時,曾提起過一個人,那個人……便是稱心!
因著名字特別,自己是有印象的,還說……還說是他派在太子身邊之人!
徐惠不禁掩唇,難怪太子會突然性情大變!再想起貴妃之言,心上不覺一顫。
由心而言,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如此行若風清的男子,竟會是那般心機重重之人。
李恪走近,便似從不曾發生過什麽般,淡淡躬身:“參見徐婕妤。”
徐惠點頭,亦強作鎮定:“不知三殿下何以來此?”
李恪向殿內望了一眼,道:“隻是平常走動,欲與父皇手彈一局。”
徐惠淡淡道:“那怕要殿下失望了,陛下才睡下了。”
李恪一驚,看看天色,似有些許懷疑神色,徐惠一笑:“陛下今日甚是疲累,早歇了,恐怕殿下是白來了一遭。”
李恪聞言,隨即笑意潺潺:“如何算是白來?這不見著了徐婕妤,可也是幸事。”
他聲音飄忽如風、意味深深,徐惠朝他望去,他溫笑的眉眼如潤春風,可為何卻看得自己如此心寒!
若是陛下得知他竟有那樣的行徑,又當是如何的傷心?
見她凝眸,李恪衣袖一甩,轉身而去。
“三殿下。”徐惠一聲輕呼,卻是冷冷的:“稱心……已被陛下賜死。”
李恪猛然回身,眼中驚詫卻隻有一瞬,隨即便是雲淡風清般的笑意:“是嗎?這與我何幹?”
徐惠斂襟,緩緩走近兩步,目光直盯在男子眸心深處:“稱心乃殿下派在太子身邊之人,難道便一點兒也不關心嗎?”
李恪神色一暗,倏然有如被烏雲遮去向來清亮的眼光,那驚,看在徐惠眼裏,已確信無疑,於是轉身,一身綾綢翻動如飛:“三殿下,我未有告發於你,並非我不知你是何人,而是念及著陛下,隻願你好自為之,莫要再生事端,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否則……”
徐惠沒有說下去,卻足可想見李恪此時的神情,蓮步微微,竟自走回到殿中。
李恪怔然立在當地,一股叢火自心底驀然蒸騰!
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猶記得那亦是落葉紛黃的時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亦曾於無人處,暗自警告過他向來高傲的母妃!
如今,這與她三分相似的女子,竟用了同樣的話來警告自己!
想來,不覺心上生寒,望著女子走去的方向,那殿口似猶有她的餘香。
難道……她,真真便是她的再生嗎?還是……天意如此!
緊緊握拳,當年自己說過,要叫母妃做皇後,保護母妃,不再受他人訓斥,可如今……
眼眸緊緊凝住,猶若千絲萬縷碎麻,絲絲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