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有如被重石狠狠的壓著,憋悶的感覺,令她喘不過氣來,腦中是種種淩亂的畫麵,頭疼欲裂。
恍惚之間,似有人淡聲說道:“何時會醒?”
一人恭敬回應:“該是快了。”
什麽人?
緊緊咬唇,發出一聲輕輕吟哦。
眼皮從未如此沉重,縱是極乏力時,也未曾有過的沉重,撐起眼,似要用盡滿身的氣力。
“你醒了?”溫潤的聲音,卻隱著微微寒意。
徐惠勉力撐起身子,墨發垂散,但見屋內昏暗,借著暗淡清光,隱約見得那人一襲白衣,修長身姿立在那窗閣之側,幽光映得那白色越發觸目,越發貴華。
漸漸回憶起先前之事,猛地一驚,驚懼環望四周,布置簡潔、素樸無華,床邊還站著一人,側著身,那側臉毅然,無一絲表情。
“你們是何人?怎敢於皇宮行劫持之事?”徐惠暗自隱下驚慌,端然道。
臨窗之人,緩緩推開窗子,柔風挾著淡淡花草香味兒,拂麵清爽。
那人淡淡道:“長宇,令人好生照看著徐婕妤。”
說著,便轉身移步,緩緩走向門口,蒙蒙迷光,徐惠盡力看去,那側臉輪廓分明,挺鼻如懸,依稀之間,卻看不清楚。
“等等,你到底是誰?既知我是婕妤,卻怎敢如此大膽?”徐惠知道,立在床邊的人隻是隨從而已,怕一切都是聽命於他的,那人眸微低,臉側唇際似有淺淺笑意,卻不答話,徑自走出門去。
徐惠不禁起身,跌撞地追過去,身後之人卻拉住她,將她狠狠摔回到床上,原就酸軟的肩背一陣疼痛,徐惠揚眸望去,但見那人目光冰冷,冷硬的臉上,依舊麵無表情。
徐惠緊緊地盯著他,他的眼神卻隻是一掠而過,緩步走至窗邊竹椅上坐下,閉目養神。
徐惠知言也是無用,他不過是聽命行事之人,環顧四周,此間並不很大,布置也是簡潔,有淡淡灰土氣味,該不是常有人所居。
徐惠蜷縮在床的一角,周邊靜得出奇,反而加劇了心中驚悚。
為什麽?怎會有人將她劫持至此?
回想那人背影,似曾相識,又一時想不起。
許是思慮過重,加上整日未食,腦中不禁昏沉沉的,卻不敢睡去,眼見天色一點點黑沉,驚恐的感覺,便越發深濃,她已看不清坐在窗邊的人,席卷而來的黑暗,令她周身冰冷,不禁有瑟瑟寒意。
此時,是真的怕了。
陛下,你在哪裏?可知我……
思及此處,心上卻無端刺痛,一句,在腦中穿梭而過,更不禁痛斷了心腸。
心底抽的疼痛,冷冷嘲笑自己那一瞬間的心痛,想他做什麽?想他……他又可曾想到了你嗎?
他說過,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不禁淚落,這一次,會不會是真的永訣?
想著,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刺心的吱吱聲,月光灑落清芒,透進壓抑的窗門中,晚風掠起男子長衣翩然,他執著燈,放置在窗邊矮桌前,那幽弱的燈燭,尚不及白日裏落進屋室的日色來得清晰。
長宇已然起身,恭敬地立在那人身邊,那人提著個食籃,向長宇微微示意,長宇應了,將食籃打開,撲鼻的飯菜香味兒,令本是無所覺的徐惠,頓時感到饑腸轆轆。
長宇為那人倒上茶水,那人悠慢地飲著,品味香茶濃鬱的味道,悠然道:“伺候徐婕妤用飯。”
燈燭昏弱,徐惠縱是再用心亦看不清那人麵容,他的聲音亦是故作出的沉鬱,令人不能辨析。
長宇將飯菜拿到床邊:“徐婕妤,請用飯。”
長宇倒是恭敬,徐惠抬眸看他,清和眼裏迸射堅決的反抗,她不語,卻也並不接過。
長宇回身望向那人,那人將茶盞放下,幽聲道:“我勸徐婕妤還是吃下的好。”
徐惠冷冷一笑:“吃與不吃在我。”
那人目光幽幽轉過來,迷蒙的光,令他笑意不朗。
他徐徐起身,卻豁然吹熄室內僅有的光燭。
徐惠一驚,倏然的黑暗,令她心頭驚懼陡然加劇,卻暗自隱忍住,盡力鎮靜下心緒,雖是深黑的屋室,卻定眸直直望著那人。
漸漸習慣了黑暗的眼,看到那人身影翩然,麵容雖不能看清,卻覺那身姿逸如風嵐。
他似微微垂首望著她,一雙眸定也是精光流動的,徐惠堅聲道:“你究竟要怎樣?”
那人緩緩坐落下身來,笑道:“怎樣?你自會知道?隻是先行餓壞了身子,可就見不到你的陛下了!”
陛下!
那令心頭劇痛的兩個字,那……永遠不要見她的人!
鼻中酸熱,聲音亦低沉下許多:“見不到反是好,若你是想用我來要挾陛下,以達目的,恐怕你是白費了這番心思。”
微涼下頜,突有溫暖感覺侵襲而來,徐惠心中一顫,隻覺那人修長涼滑的指猛然抬起自己的臉。
目光仰視著他,他的鼻息極近,帶著淡淡蘭草芬芳。
“若是別人如此說,我定會信她,可若是徐婕妤……”冷冷一笑:“卻恕在下無論如何也不能信。”
徐惠挑唇,一滴淚竟溫熱在他捏著自己的手指上:“為何?閣下自以為很高明嗎?”
“不是嗎?”那人手勁越發深重:“就憑你這眉、這眼。”
他話說得隱晦,卻令徐惠大驚。
眉、眼!
難道他……
徐惠凝眉間,聲已哽咽:“莫非……你與當今陛下有何冤仇?”
“無冤無仇!”那假裝出的混重聲音,侵入耳鼓中,令人心悸。
徐惠惘然,眼睫微微落下:“那……便是……為了先皇後了?”
下頜被捏得生疼,心卻沒有了知覺,先皇後,又是先皇後,莫非自己此生的命運,注定要與先皇後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嗎?便連被這人無端抓來,也是為了先皇後?
許久,黑暗的屋室中唯有沉默。
那人似有輕聲歎息,狠狠捏著自己的手,緩緩放鬆,既而移開來,他站起身,背影猶如黑暗夜色中聳立的高樹。
徐惠輕輕按揉火辣的下頜,抬眼望去,幹涸的淚,淩亂的思緒,令她不覺放緩了聲音:“惠不知閣下為何抓我來此,隻是……閣下若因為先皇後的緣故,卻不覺太過可笑了嗎?”
那人微微側首,若有微點光亮,那雙眸定然是流光熠熠的。
徐惠悵然道:“逝者已矣,閣下又是何必……”
“你知道什麽?”那人一拳狠狠揮在床柱上,力道之重,直令整張床抖顫起來。
他猛然回身,重又坐落在床沿上,尚不及反應,徐惠便覺肩上劇痛,隨而便是那人冰冷的笑聲:“你想知道,我為何抓你前來?”
徐惠望著他,他的眼神被淹沒在黑暗中,驚悚之餘,隻覺一陣火熱頓時覆上嬌唇,猝不及防、突如其來。
僵冷的身子,被這火一般燥烈的吻,侵蝕吞噬,如烙鐵滾過心間、似火刃刺入心頭,明明該是極纏綿之事,可怎麽卻隻有痛和屈辱令她不可承受!
用盡全力抵住他健碩的身子,那淡淡蘭草香,沁入在口鼻中,竟是難奈的苦味。
被他捏住的肩,幾乎碎裂。
那人扯住唇角,在她耳邊狠狠道:“你會愛上我!”
徐惠驚懼地望著他,他……究竟是何人?愛上他……他憑什麽?
心速早已失去,徐惠瞪住他,雖不能見他猙獰的麵孔,卻足可以想象他此時得意的眼神。
徐惠咬唇:“我一定認識你,至少見過你。”
那人鬆開手,卻依舊貼近在她的臉側:“何以見得?”
徐惠冷冷一哼:“否則,一個口口聲聲、自以為是說叫我愛上他的人,卻如何連麵都不敢露?”
那人一怔,黑暗之中,但覺他眼神明銳無比:“哼,倒是聽聞徐婕妤伶牙俐齒、甚是倔強,今天倒是見識了。”
徐惠不語,隻是別開頭,不令他幽幽的喘息,撲打在自己臉上。
那人站起身來,吩咐道:“長宇,伺候徐婕妤用飯,若她不用……”
聲音一狠:“就灌進去。”
隨而便是諷刺的一哼:“若徐婕妤不嫌難看,自可反抗到底。”
言畢,轉身而去,一束冷月光芒刺進黑暗的屋室中,徐惠起身,卻被長宇伸手攔住,蒼白月色打在長宇肅然的臉上,隻一瞬間,徐惠望見一雙冰冷的眸,低低地看著自己,一張臉,棱角分明冷硬。
隨即而來的,便仍是長久的黑暗。
不分白天、不明黑夜,之後幾天,那個人,時常而來,卻並未再有何輕薄舉動,他隻是坐在窗邊,望月影稀疏,常悲歎不已。
他,究竟是什麽人?為何那歎息中,盡是無窮盡的悲傷……
整整三日,李世民下朝便獨自關在書房之中,誰人也是不見,高高壘起的奏折,無心批示,終日望著那展殘破雪帛,俊眸凝滿蒼涼、修眉蹙緊淒傷。
無憂,終是我對你不起,便連這最後一點念想,亦沒能好好珍留。
是我寵壞了她,令她如此不知深淺,竟敢冒犯了你!
修指拂過已燒得焦黃的雪帛,畫中人曾如玉笑靨再也不複。
雙手撐桌,心內糾痛難抑。
眸底暗暗流光溫熱清流,取過身邊一展素樸簡帛,那帛不若雪帛的純淨,卻也是極上好的。
展帛提筆,白玉雲毫,亦不是曾描畫女子秀致風韻的那支,舉手研磨,靜下心來。
筆尖兒尚未及觸及那簡素帛,便聽殿外內侍聲音尖細:“陛下,十九公主……”
語未必,兕子便快步跑進書房內,飄展的寶藍色絹繡明綢,襯著兕子麵色愈發白嫩,張開手,向自己跑來。
李世民連忙迎過去,將女兒抱緊在懷裏,凝緊的眉眼,似有略略舒展:“兕子怎還不睡,又不聽話了?”
兕子搖搖頭,微微透紅的臉頰宛若朝雲:“父皇,兕子想徐婕妤,她好久沒來看兕子了,父皇也不來,是不是兕子不聽話了,惹徐婕妤不高興了?”
李世民眸微凝,隨即摟緊女兒:“兕子最乖了,徐婕妤……”
說著,眼底有流連不止的悵惘:“徐婕妤很忙,兕子……也要長大了,以後自己睡好不好?”
兕子迷茫地望著父親,小嘴兒翹起:“父皇,兕子覺得好多人都不和我玩了。”
“嗯?”李世民奇異地望著女兒,兕子是公主之中最是乖巧靈秀的,最得宮中之人喜歡,宮女內侍,各宮妃嬪,無不愛她:“有人欺負兕子?告訴父皇。”
兕子微微低下頭,靠在李世民肩頭上:“不是,是他們都不來和兕子玩了,大哥好久不來看兕子了,兕子好久沒聽大哥講的故事了,徐婕妤也不來了,連九哥都不來和兕子玩了,兕子去找他,他都不開心。”
心底突地一痛,望著女兒失落的眼神,心疼不已:“不是兕子的錯,都是父皇的錯。”
承乾、徐惠、雉奴……
緊緊擁住女兒:“父皇陪兕子睡好不好?”
“不”兕子搖頭:“兕子好想徐婕妤,好想徐婕妤陪兕子。”
李世民眉一緊,許久皆是沉默。
高華宮燈映著殷紅宮紗鋪染濃濃夜色,回眸望那龍桌案上殘破雪帛,心內傷悲終究被強自壓下。
“好。”李世民緊緊抱住女兒:“父皇這就傳徐婕妤來。”
“徐婕妤不在。”兕子卻天真地望著他,目光有些微失落。
“不在?”李世民疑道:“兕子如何知道?”
兕子撅著小嘴道:“兕子不敢打擾父皇,去找過徐婕妤了,韻兒說,徐婕妤三天都沒有回宮了。”
“三天?”李世民一驚,望著女兒的眼,轉瞬即逝的驚懼駭然落進心裏。
三天未回宮嗎?這如何可能?自己怎麽竟會不知?
想著,向殿外喚道:“來人。”
殿外匆匆跑進兩名內侍,跪倒在地,李世民奪上一步,雙眼盯緊二人:“去傳含露殿韻兒來。”
二人忙應命去了。
李世民抱著女兒,眼神定凝在淡淡明紅色宮燈上,燈火迷蒙、高燭燦然,卻怎麽心上竟是糾結的疼痛!
莫名的不安席卷心頭,徐惠該不是任性的女子,再者這宮閣深深,憑她一個女子又能走到了哪去?
想著,韻兒已被帶到,驚慌跪於天子身前:“奴婢參見陛下。”
李世民將女兒放下,徐徐說道:“起來。”
韻兒深深垂首,不敢直視天子麵容,隻聽天子深沉的聲音響在耳側:“徐婕妤三日未歸,何以不報?”
韻兒再又惶恐地跪下身子,顫然回道:“陛下恕罪,韻兒本欲稟報陛下,隻是……”
韻兒神色惶惶,嬌唇緊咬,卻不知所言。
高明光燭如白晝般照映在天子深黑眸中,那眸微微暗淡,隨即一聲輕歎幽沉:“隻是……朕避而不見。”
韻兒叩首,似有隱隱抽泣。
李世民修眉緊致,深黑色瞳眸立時抹過一絲暗光,是的,近幾日來,除上朝之外,自己終日呆在書房之中,誰也不見,他不否認那日對於徐惠,自己確是苛責過甚了,可是……
轉身望向那桌案上殘破的雪帛,心底依舊抽得疼痛。
兕子望著他,拉拉父親衣角:“父皇,徐婕妤去哪了?她還回來嗎?”
李世民回過心神,明明清俊的側臉,落寞至極。
她,能去哪呢?
徐惠雖是倔強的女子,但絕不會如此任性,莫不是……
心中陡然一震,龍袍廣袖揮舞如風:“來人!”
殿外侍人匆匆跑進,但見君王麵色冷然,目光卻如同火燎:“傳朕旨意,速速加派人手,尋找徐婕妤下落,朕重重有賞!”
冷靜思來,定是出事了,李世民怔然立在當地,思慮起那日的一字一句,如今想想,又是何必?
屋內靜極,李世民輕輕閉目,突地,腦中一個閃念,立時睜開眼來,那暗淡的眸,突如劍鋒犀利:“傳……武媚娘。”
侍人一驚,一時怔住,李世民厲生生瞪過去,侍人不覺全身一冷,連忙應聲而去。
李世民緊緊握拳,那日,心內悲傷至極,不曾仔細思索徐惠的一言一句,如今回想,那時,她怎不是驚慟非常、傷心至極的?
她說,陛下,媚娘說我若著了水紅流霓,雪白薄紗,陛下定更加喜歡……
媚娘!武媚娘!
李世民一拳敲擊在桌案上,薄唇緊抿。
夜,深如黑墨,幾點星芒如滄海一粟,寥落暗淡。
桂香杳杳如雲,於夜色中愈發顯得純白無瑕,似落雪,又似飄飄棉絮。
一少年紫衣錦衫,靜靜立在桂子樹前,香桂丹紅粉白、金黃簇簇,卻於夜色中盡皆失了燦然。
“九殿下,莫要心急,徐婕妤一事,想陛下定會知曉的。近來陛下心緒不佳,總會好的。”身後女子聲音柔潤,如這夜風拂進心間。
雉奴緩緩回身,凝眉望著她:“媚娘,你真好,總是寬慰於我。”
說著,眼神有一絲落寞:“這宮裏,已沒有誰這般關心於我了。”
媚娘麵上微微紅熱,忙道:“殿下多慮了,誰人不知,九殿下與十九公主乃陛下親手撫育,感情深厚,疼愛至極,怎會無人關心?”
疼愛至極?雉奴苦笑一聲:“父皇最疼愛的是兕子和四哥,我……”
眼睫緩緩垂下,歎息道:“我……隻是住在父皇身邊而已,在他身邊卻不代表父皇寵愛,大哥也不理我了,徐婕妤的眼裏從來沒有我,隻有父皇和兕子……”
說著望向媚娘,笑道:“不過,現在卻有你願意聽我說話。”
媚娘微微垂首,不覺失了心速,夜闌下,少年儒雅靜立,目光如月,柔和純淨,一言一句亦是她入宮後不曾體味的溫馨。
“參見九殿下。”
正自想著,卻聽身旁侍人低身拜倒,雉奴隨即望去:“何事?”
侍人望向媚娘,恭敬回道:“陛下召武媚娘書房見駕。”
“哦?”李治一驚,今夜該不是媚娘當值,父皇何以叫她前去?
媚娘亦是心中一顫,陛下多日來獨自於書房中,誰人也是不見,卻為何今夜獨獨召她?
媚娘望向雉奴,雉奴亦凝眉望向她,隨即又問向侍人:“可知何事?”
侍人深深垂首,不語。
李治心頭一顫,侍人麵色顯是為難,父皇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而媚娘隻是被貶的侍女,又有何難為之事令父皇這般急切的召見?
不及多言,媚娘已隨著侍人而去,深墨夜色,媚娘璀璨回眸,目帶微愁。
一路忐忑,媚娘細細思來,此正值徐惠失蹤之際,會不會是陛下已得知此事?心中莫名顫抖,猶豫間,已踏進殿來。
書房之中,高火明燭,窗門半敞,有清暖夜風拂進殿來,惹得燭焰搖曳。
媚娘恭敬低身,平複下心氣:“奴婢參見陛下。”
偷眼望來,燭影明滅在君王臉側,李世民靜靜側立在窗閣旁,夜芒如同回轉的龍眸,那目光犀銳冰涼,深沉無底,與之一觸,不禁陡然生寒,媚娘連忙垂下眼去,穩住淩亂呼吸。
許久,李世民方道:“武媚娘。”
媚娘抬首,正欲言語,卻覺頸上猝然一寒,眼前,銀光如同蒼白巨蟒,撩開整殿耀耀焰火,顫顫抖動。
高燭落滿劍身,一柄寒劍清輝似冰,已然抵在了喉間。
媚娘悚然一驚,星眸顫動:“陛下……”
“說!誰給你的膽子?膽敢擅動朕龍案之物?”李世民麵容冷峻,如同至寒玄鐵冰涼無溫。
媚娘心思一轉,立時想到那雪帛畫卷和那靜淡微笑的人,卻道:“回陛下,奴婢不敢。”
“不敢?”李世民冷冷一哼,龍眸深如黑海:“朕看你膽子大得很。”
抵在喉間的劍微微向前一刺,嬌嫩肌膚略略刺痛。
李世民冷笑道:“不然……又怎麽敢在徐婕妤麵前搬弄是非?”
一字一切,媚娘心驚,清亮星眸被劍光映得驚悚,她雙肩微微顫抖,背脊生寒,卻緊緊握住薄袖,暗暗定下心來:“陛下且恕奴婢愚昧,徐婕妤與奴婢原本如姐妹,見她好還來不急,如何會在她麵前搬弄是非?”
“還要狡辯?”李世民怒喝,目光如鷹隼嘯鳴長空:“那日,朕有些薄醉,回到書房,便見你在此,而後,徐婕妤……”
說著,眼神有一絲悵然,隨即冰涼:“那副雪帛,你自也是看了的,否則……如何會去與徐婕妤說些個水紅流霓、雪白薄紗!令她心生疑惑而……”
眼神糾纏的光色愈發複雜,竟而不能言語。
媚娘望著,那眼神中,有痛,有悔,有情!
片刻遲疑,陡然跪下身去:“回陛下,那雪帛奴婢確曾看過,也確曾與徐婕妤說起畫中裝束,隻是……隻是奴婢以為,徐婕妤既是貌似先皇後,若與先皇後有相同裝束,便更可得陛下恩寵,別無他意,望陛下恕罪。”
別無他意?
李世民唇角一牽,精銳龍眸俯視她低垂的秀臉,這個女人便如同慕雲一般,頭次見她,便有種異樣感覺,她的眼神,總似有薄霧,令人看得不那麽真切,並不似她這般年紀的女子,本該是清澈如水的眸。
劍,仍指在媚娘喉間,她無絲毫懼意,隻是恭敬低首,狀似誠懇。
李世民緩緩放下劍來,低聲道:“別無他意?你道朕會信嗎?”
媚娘抬首,望李世民目光深深,唇邊依稀冷笑:“朕將你從才人貶作侍女,你難道心中無怨?你見曾一起的姐妹平步青雲,難道心中無妒?如今徐婕妤下落不明,你涉嫌重大,叫朕如何相信你?”
媚娘心思瞬轉,揚眸道:“陛下自可不信奴婢,奴婢被貶侍女,心中不敢有怨,徐婕妤平步青雲。更得婕妤多方照顧,甚覺有幸,又何來有妒?然若陛下不信,媚娘可以一死在陛下劍下,以示清白。”
李世民眉一蹙,長劍重又挺起:“好個武媚娘,好個以退為進,可是忘了前次因何貶你?”
媚娘心中顫抖,可她卻知道,此時唯有挺身向前,方可有生機:“奴婢不敢忘,亦時時牢記在心。”
劍尖刺目的明光晃得媚娘眼眸生疼,卻猶自倔強的舉眸,直視君王,李世民目不明朗,怒意卻直攻眉心:“你道朕不會殺你嗎?”
媚娘輕笑:“陛下乃有道明君,死刑尚且五複奏,便絕不會妄殺無辜。”
“是嗎?”李世民劍鋒直逼,寒芒猶似是夜冷星:“難道你不曾聽說伴君如伴虎嗎?”
媚娘盯著他,手心冷汗涔涔,卻不敢有絲毫驚懼神色,星眸流轉劍芒森森,映著李世民冷峻麵容,更如玄冰。
李世民手上力道一重,突而向前,媚娘閉目而受,頃刻間,殿內光火瞬間撩動。
“父皇……”
突地,一個聲音刺入這電光火石之中,李世民劍在媚娘凝白喉間刺下一點血痕,一滴鮮紅血滴,順沿而下,如雪香胸,滴血留痕。
李世民側眸望去,但見雉奴急急奔進殿來,跪倒在地:“父皇,請恕武媚娘之罪,是……是雉奴的錯,是雉奴……是雉奴叫她來的,是雉奴擅自動了母後的畫像,還請父皇責罰。”
“九殿下。”似忘了疼痛,望著跪倒在地的雉奴,暗暗心驚。
那少年青澀之氣猶在,隻是眉間多了幾許堅強,倒不似平日裏的鬱鬱寡歡。
李世民本便沒想刺下,隻是嚇嚇她而已,誰道她果真不閃不避,倒真真勇敢。
李世民望向雉奴,再望殿口跪著的侍人,向侍人略一示意,沉聲道:“雉奴,你何以前來?”
雉奴低首道:“求父皇恕武媚娘之罪。”
李世民望望媚娘,但見她亦有驚異神色,再看雉奴,殷殷期盼間,目光清亮。
李世民緩緩放下劍來,凝眉望著他,心緒不明:“雉奴,你可知這書房不可擅入?”
雉奴叩首道:“父皇恕罪,雉奴願受責罰。”
長劍當啷落地,隨而便是男子喟然一歎。
李世民緩步走向窗閣邊,但見月色蒼蒼、星芒無際,如此夜空,卻令他冷冷想笑:“責罰?責罰可能將它尋回來,責罰……可能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
犀銳的眼,仿似被夜色染盡了黑暗,永夜無邊,涼月蒼白如霜,仿似那雪帛綢錦,深愛的人在月中淡淡微笑。
李世民緩緩閉目,心底仿似有千斤巨石壓住,幾近窒息。
媚娘與雉奴互望一眼,君王背影有若這夜色中靜靜佇立的山巒,高聳卻落落孤寂。
李世民揮一揮手,道:“去吧。”
媚娘忙起身施禮,扶過雉奴,雉奴亦道:“父皇,兒臣告退。”
李世民不語,隻聞腳步聲匆忙而去,緩緩望去,高燭有如白晝的光,卻怎麽令人心刺痛?
終究歎氣,真但願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徐婕妤失蹤,宮內動靜非常,京畿以內,兵力加劇尋找,一日日過去,卻始終沒有蹤跡。
君王麵色越發陰沉,隻道重重查辦當夜巡守之人,宮內上下,倏然人心自危,甚是惶恐。
清月迷蒙下,星輝黯然,李世民倚窗而立,望天而歎。
楊若眉靜靜站在身後,便如一年前一般,他不言,她亦不語。
“若眉,那晚,朕是太過分了。”許久,李世民方沉沉道。
楊若眉頷首,凝眉:“陛下莫要過多思慮。”
李世民微覺異樣,緩緩回身,隻見女子一身月白色開襟綢絲衣,純白錦裙隱花翩翩,女子素淡妝容,愈發絕美。
李世民心裏明白,自慕雲死後,楊若眉心結難去,縱是在自己身旁,亦是默然的。
心中終究有愧,輕輕攬過若眉,輕聲道:“若眉,朕知道,你心中有苦。”
若眉垂首,墨發一絲微微顫動:“陛下,若眉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幽幽光影,打在若眉白皙麵容上,淡淡愁緒如若流絮,李世民攜了她,緩緩走近躺榻邊,女子依著君王肩頭,許久未曾有過的溫暖,自眼底生瀾,李世民輕聲道:“你我之間,還有何當講不當講的?自管說來。”
楊若眉依著他,音色中卻有疑慮:“陛下,非妾欲令陛下更添煩惱,隻是陛下不覺近來宮中之事太過蹊蹺了嗎?”
扣在楊若眉肩上的手陡然加力,女子感覺微微疼痛,舉眸望向他,目光誠摯:“陛下,先是慕雲於東宮刺傷於我,再又橫死牢中,後,徐婕妤無端失蹤,陛下,想慕雲與太子之情,陛下亦是深知的,又如何會於東宮生事?即使……她年少,不及周全,那麽她一個小小女子,又是誰如此急於要了她的性命去?此事尚未及查清,徐婕妤再遭失蹤,陛下……這其中……難道並無關聯嗎?”
李世民低眸看她,但見她目光殷殷,提及慕雲,那眸心深處隱有的傷悲終於洶湧,落下兩行淚來,李世民看著她,柔然拭去她臉頰淚滴,他怎不知楊若眉所指,他亦心有所知。
他早便知道,慕雲橫死牢中,必是遭人謀殺,隻是……
他心中計較多番,卻隻怕最終的結局,自己無法承受!
李世民歎息道:“若眉,朕知道,朕欠你一個解釋。”
楊若眉搖搖頭:“陛下,妾並非不知情理的女子,妾心知此事許是牽連重大,妾隻望陛下莫要輕心了,隻怕陛下不聞不問,恐日後還會生出什麽禍患來。”
李世民凝望著她,楊若眉不比無憂的周慮,徐惠的擅言,可他卻知,她定也是為了自己更多。
將她擁緊在懷中,仰望月落深空,不禁惘然——
難道,這世事輪回,終究是有命數的嗎?
緩緩閉目,他但願,一切他還尚能操控。
天雲如夢,月影斑駁,深藍色天際浮動冷冷星芒,星的盡頭便是如鬼魅般的深黑,愈是遙遠,便愈是可怖的黑濃。
終日不見天的屋室充盈著詭異的氣流,風自窗縫兒中拂進,偶爾貼上臉頰,不禁全身瑟縮。
徐惠隻覺身子愈發虛弱,常常感到莫名疲累,昏昏欲睡,可她卻強自打起精神,不敢睡去,生怕一個疏忽,那個人,那如同地府而來的鬼魅般的男子,會有何舉動。
近幾日,亦常常吃不下東西,胃中翻滾如潮,令口中無味,不思飲食。
倚身靠在床欄上,正自強撐不要太早睡去,卻聽門聲響動,她立時睜大雙眼,心跳加劇,果然,他今天果然來了第二次!
門被緩緩推開,又緩緩閉合,徐惠雖驚懼,卻強撐著堅然開口:“你又來做什麽?我勸你莫要白費心思了,我永遠不會如你所願,永遠……不會愛上你這種見不得光的無恥小人!”
淡淡蘭草香氣頓時彌漫,似還夾雜著絲絲不絕的酒味兒,徐惠確定是他,可今天的他,卻似乎尤其安靜。
他喝酒了!
徐惠凝眉,不禁縮緊身子,輕輕拔下發上青蓮鏤絲金步搖,心跳陡然增劇。
然而許久,他卻不曾言語,隻有混重的呼吸聲,似帶了愁緒紛紛。
他怎麽了?
正自想著,那熟悉的,不忘偽裝的聲音便幽幽響起:“你喜歡小孩子嗎?”
一句來得毫無頭緒,徐惠緩緩放下手中金釵,不語。
那人便繼續道:“你定是喜歡的,我不喜歡,因為……我怕,怕我給不了他們好的未來,好的照看。”
徐惠沉下口氣,道:“隻要你不做壞事,又何懼無法應許他們好的未來與好的照看。”
那人冷笑,那笑中,有薄醉的焦煩,亦似有心內壓抑的苦楚:“嗬,徐婕妤可知身在宮門,身不由己嗎?若是我有個不測,獨獨留下我的孩子,又叫他們情何以堪?”
沉默一忽,重重一歎:“處處遭人白眼的日子,我不要我的孩子……再如我一般!”
似有切齒的過去自唇齒中溢出,徐惠心內一顫,此人雖將她關押在此,亦說過些輕薄之言,可不得不說,卻並未有過半分僭越,不能說是君子,卻也不是小人。
終於柔和下語氣,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你又何必為他人看法而煩惱,隻要自己行得正直,才能卓絕,又何在意別人是否了解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你也這般會講道理。”那人冷冷一笑,低聲道:“你不僅貌似於她,便連這道理亦講得像她!”
她!先皇後嗎?
徐惠喟然,唇際竟也有一絲淡淡笑紋,卻意味不明:“你也認得她嗎?”
許久,那人方道:“何止認得!”
似被刺中了心般,突而冷硬了口吻:“你……對當今陛下可是真心?”
徐惠一驚,黑暗中,隻覺雙頰陡然滾熱,隨而,卻有如冷冷寒霜落了滿眼,那眼中溶動的水光,幾欲凝結,她惘然一笑,道:“是與不是,都已不重要了。”
那人一歎:“那便是了,是啊,他,是這天下至尊,是……天可汗!足足令人崇敬!”
徐惠垂眸,黑暗中,望見自己握緊的手,心,亦被緊緊糾結。
“可他不愛你。”那人生冷的口吻,似還攜帶了刀劍般剜在徐惠心中:“你在他心裏,不過是個背影而已!”
手背一滴溫熱流淌,臉頰上是微微生涼的痕跡,徐惠深深吸一口氣,卻忍不住嬌唇顫抖。
不知是心內巨大的悲傷,還是近日來不曾吃好的緣故,胃中突有酸流洶湧激蕩,翻滾入喉間,徐惠立忙側身,雙手捂住胸口,及欲作嘔。
那人似有所驚動,問道:“你怎麽了?”
徐惠不語,幹咳幾聲,再又側身欲吐,卻終究喉中幹澀,隻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那人目光該是落在自己暗淡的身影上,徐惠舉目望去,但見他長身直立,離著自己不過寸許,卻依舊看不清他的臉。
“你……”那人放低聲音,似欲言又止,頓促道:“明日,我會叫大夫來為你把脈。”
冷冷轉身,他今日的背影,極是匆忙,便似逃走一般。
徐惠緩緩坐直身子,回想他今日一番言語,心中竟生起許多感慨。
輕輕靠好在床欄上,望窗外樹影淩亂,心,亦是煩亂的——對他是否真心?她惘然一笑,如今思來,又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