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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縱是濃情也成空

  夜風撩殿火,火影在帝王臉上飄忽不定,李治臉上亦有瞬間驚慌,連忙走近幾步,低身拜倒:“參見父皇。”

  李治顯然局促,不安地望向龍桌案,李世民心思何其細敏,見他眼神,眉間便凝起一蹙深痕,緩步走向書案,搖曳燈燭在他眼中,仿是夜空邃遠的星輝,明亮、又有哀傷,幽幽冰涼。

  李治站著不敢說話,媚娘亦偷偷地望過去,卻見李世民幽涼的眼,正向自己望來,心上猛然一顫,立即低下頭去,心跳驟然加劇。

  那雙眼,幽魅而深邃,是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神。

  “你何以在此?”李世民聲音淡淡,有略略沙啞。

  媚娘深吸口氣,回道:“回陛下,奴婢……奴婢是伺候九殿下而來。”

  李世民緩緩回身,望向一邊站著的李治,李治局促地低著頭,身形晃動。

  李世民顫抖的手將畫卷輕輕合起,明黃錦緞被高燭宮燈更鍍上一層淡淡明光。

  卷軸被小心裝好在錦緞中,李世民坐穩在雕龍椅上,揮一揮手:“去吧,朕累了。”

  心中皆是鬆下口氣,互望一眼,連忙施禮告退。

  “武媚娘,傳徐婕妤過來。”李世民的聲音疲憊不著一絲情緒。

  “是。”媚娘回身應了,卻見平素赫赫天威的一國之君,凝眉閉目,輕輕按壓著鼻翼,顯是疲憊已極。

  終日的勞累,還是在這堅毅冷峻的臉上留下了無情的痕跡,可卻令那臉廓更如遠山悠遠英毅。

  轉身而去,出得書房,卻正見到徐惠自兕子殿中走出,夜風撩開她杏黃色薄紗裙袂,月白色錦裙隱隱流蕩,望見媚娘,清秀黛眉微凝,隨即展顏道:“媚娘。”

  再看見她,眼中卻無端是那水紅流霓衣群的女子,是那眉間端然持重、素淨溫賢的至高女子!

  淡泊月色,一縷清光幽幽映上女子清淡容顏,果然,那眉是似她的煙黛,那眼是若她的清淨,隻是那素淨眉宇少了幾分憂、少了幾分雍容氣度。

  見她凝眉不語,徐惠亦斂起唇邊笑意,喚道:“媚娘。”

  一聲方驚斷媚娘思緒,忙低身道:“徐婕妤,陛下在書房傳您前去。”

  徐惠一驚,隨即點頭,向媚娘微一示意,便揚袂而去。

  淡淡蘭草香拂入鼻息,媚娘隨著望過去,卻站在殿口處,久久不能離去。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那雙清水般的眼睛,柳月似的眉,才是這一切的根由!

  她不是絕色的女子,沒有傾城的容顏、沒有蠱惑的嬌媚,卻有著與那畫中人一般的眉眼,一般的神態!

  纖指緊緊相扣,眉心細紋凝結。

  徐惠走進殿來,正欲行禮,卻見李世民單手撐著額頭,雙目緊閉,似已睡去。

  側目望見榻椅上紫色細絨披風,放輕腳步,拿了披風,小心走近帝王身邊,隻見他雖一手支撐著額頭,另一隻手,卻緊緊握著一軸畫卷。

  該是畫卷吧?用明黃錦緞包著的。

  徐惠不敢有絲毫動靜,隻將披風輕輕披在李世民身上,高焰的燭光,明晃在帝王冷峻的臉上,仿似雪山峰頂被暖陽溶去了霜雪,他的唇角似乎含笑,可眉心卻蹙著深深愁結。

  為什麽?他總是這樣鬱鬱寡歡?為什麽……她從未見過他由心的笑顏?

  輕輕一歎,轉身欲去,手腕上卻突地一緊,徐惠心中一驚,回眸望去,隻見李世民眉心愁慮更濃,撐著頭的手,緊緊攥成拳頭。

  “陛……”

  一語未畢,李世民卻倏然驚醒,豁然起身,將自己的手腕攥得更緊,轉身將自己雙肩扣住。

  他的眼神,如暴雨狂風席卷而過的深海,似癡似狂。

  “陛下……”徐惠一時驚住,隻是驚懼地望著他。

  強有力的手臂,突地將她擁緊在懷中,撲入口鼻的是淡淡彌散的酒氣。

  原來,他喝了酒。

  他的力量愈來愈重、愈來愈瘋狂,幾乎令徐惠透不過氣來。

  “陛下……”她不禁掙紮。

  李世民卻更緊的擁住她:“別走,別走,別再……離開我!”

  離開?他說什麽?可是說自己嗎?

  他說我,而不是朕!

  抬手,輕撫他顫抖挺毅的背脊,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憂傷?為何會突然之間悲狂至此?

  正欲言語,李世民卻推起她的身子,幽魅的眼神夾雜著夜的淒迷。

  唇上,頓時被他滾燙的熱情侵襲,擁著自己的手,越發加重了力道,幾乎捏碎她的肩臂。

  她想要問他,卻被他深深吻住雙唇,不得言語。

  他的吻,深而悠長,熱情如火。

  徐惠緩緩閉目,如此熾熱,足令人心旌搖曳、意亂情迷。

  “無憂……別再……離開我!”

  一句,倏然驚斷如火的纏綿,徐惠猛地睜開雙眼,一雙水眸,突如雨滴跌落眸心,驚起一叢水漪。

  無憂!

  誰是……無憂?

  “我……是星辰,你就定是那安然的皎月,若非皎月,又怎會菂心潔色的、令燦星相捧,永不離棄!無憂,別走,別走……”李世民緊緊擁住徐惠,卻有溫熱的水流淌在女子細潤的頸側,徐惠一驚,不由望向他。

  是淚嗎?

  心底突有不明所以的酸楚,令周身冰冷如霜,她顫顫側首,眼中凝結的水光,流轉在星眸中。她僵直在當地,他卻仍舊迷蒙不清,喃喃細語:“你對所有人仁慈,卻……為何對我如此殘酷!如此殘酷!”

  他的身子劇烈顫抖,綿軟地滑下去,徐惠忙用手撐住他,卻撐不住眼中零落的淚水。

  “無憂……無憂……”

  他仍自反反複複念著的名字,在徐惠心中一字字落定,無憂,到底是誰?是誰……竟能令冷峻傲岸的帝王、赫赫天威的天可汗,悲慟至此?

  徐惠低眼望向他,他疲憊地靠在雕龍椅上,口中呢喃不清,眉心跳動不止。

  他的心,想也是有這般糾結吧?

  平穩下心思,心酸地望著龍椅上的男人。

  看來,世事皆是平等的,縱是這天下之主,縱是這至高帝王,又如何呢?

  隻是……

  心中唯有的疑慮,便是他口中心心念著的名字——無憂!

  她輕撫自己的嘴唇,如此深情的吻、如此熾熱的纏綿,可是……他口中念著的卻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怎不令人心酸?

  晨光映出淡淡薄金,一絲絲抽去整夜的宿醉,燃盡的燭,餘著昨夜的焦香,頭昏沉沉的,李世民醒來時已然躺在錦絲龍床上。

  緩緩撐起身子,按揉著整夜昏沉的額頭。

  “陛下,您醒了?”

  身邊傳來女子輕柔的聲音,仿似這晨間淡陽暖人心房。

  “你……怎麽在這?”李世民起身,全身酸軟,很久沒有這般醉過了,昨晚,與長孫無忌等人議事甚晚,便傳酒而飲,一時,竟喝得多了。

  女子走近身,為李世民整好衣裝,道:“陛下忘了?昨夜您叫媚娘傳妾前來,可妾來了,您卻已睡了,妾鬥膽叫人將您移駕到床上。”

  李世民望著她,目光探究:“那你呢?”

  徐惠一怔,隨即道:“妾自是在陛下身邊了,隻是起得早些。”

  陽光映在女子白皙臉頰,微微嬌紅,李世民深深吸一口氣,歎道:“朕是醉了。”

  像是想到什麽,重又看向徐惠:“朕……可有說了什麽?”

  撚著深黑錦帶的手,輕輕一頓,玉指微顫,容色隻有瞬間凝滯,便是柔婉一笑:“陛下睡得沉,哪還能說話?連妾叫都叫不醒呢。”

  深邃目光凝視著她,追問:“是嗎?”

  徐惠微一遲疑,舉首,與他散去了酒醉的幽魅眼光相對,終是點了點頭。

  然而昨夜的一切,終究無法釋懷。

  白日裏,徐惠多是去探望楊若眉的,這日,卻顯得心事深重,自慕雲死後,楊若眉沉默了許多,並不消沉,卻顯得漠然。

  李世民一直追查著慕雲之死,以安楊若眉之心,卻似乎全無蹤跡可尋。

  這日晴好,二人攜手漫步花園綠地,徐惠卻仿佛心意不在花草。

  楊若眉是何等聰敏的女子,自可看出她似有心事,不禁放慢腳步,無意撥弄著身邊蔥鬱的翠葉,被陽光著上一層淡金色的葉片,纖指輕柔一撥,竟不能禁,旋旋飛落在地。

  楊若眉柔聲問:“妹妹可有心事?”

  夏風棉柔,卻好似隔開了楊若眉柔婉的音質,徐惠眼望旋落的飛葉,毫無所覺。

  “妹妹。”楊若眉輕聲喚她,她方回過心神,卻茫然地望著楊若眉。

  楊若眉微笑歎息,攜了她的手,道:“妹妹是有心事吧?”

  徐惠垂首,目光落在楊若眉妃紅色緞邊裙角,卻仍舊無言。

  楊若眉看她一忽,笑道:“聽說,貴妃帶了你去冷宮中?”

  徐惠驀然一驚,望向楊若眉,楊若眉的眼神卻始終落在繁枝翠葉間,柔指細細摩挲一片極寬的葉,似是說起一件極尋常的事般,漫不經心。

  那時,她該是尚在病中,該是沉湎在痛失女兒的悲傷中才是啊。

  徐惠不禁倒吸口涼氣,周身如同滾過冷冷冰珠,暗暗感歎,所謂宮牆之高,果真如此,可以在這裏生存的每一個人,皆是不平凡的。

  楊若眉,看似隱忍,寵辱不驚,卻不想,一雙瀲水清眸亦是觀望著宮中的每一個角落。

  見她不語,楊若眉緩緩回身,美目笑意深深:“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為你的獨寵而有所惶恐。”

  說著,眉心有不經意的一蹙:“且,以你之寵,無子……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

  徐惠驚凝地望著她,看似平靜無波的一雙眸中,竟有如此洞悉人心的光澤。

  她靜靜地望著她,楊若眉一身貴雅的素色蓮絲抽錦裙,墨發長長披散,夏風拂麵,若薄霧,杳杳拂過她清澈的眼眸,無端攏上一層迷蒙。

  她的容顏嫻靜,眼神卻突而令人敬畏。

  心思流轉間,卻突有想法,隨而笑道:“夫人多心了,貴妃確是帶我去了冷宮,我亦確有心事,卻不為那一樁。”

  楊若眉疑道:“噢?那倒是為何?”

  徐惠眸中凝笑,音色幽淡,亦看似不經心道:“昨夜,陛下飲得多了,說起些……妹妹不懂的事。”

  楊若眉笑容微滯,望她的目光中,似掠過若有似無的意味。

  徐惠緩緩回身,輕輕走近一樹青翠高樹,暖風吹散她連長青絲,珠玉吊絲釵蕩起叮當歌響。

  “夫人進宮多年,可聽過……‘無憂’這個名字?”

  一語,似流水溪澗突逢暴雨拍石,倏然打碎一片寧靜。

  楊若眉凝眉望著徐惠背影,她並不看自己的眼睛,可是她卻知道,她的心裏定也描繪出了自己驚痛的眼神!否則,她便不會問。

  早便聽李世民提及,徐惠口才了得,性格倔強,雖免不了少女的青澀,卻是極靈秀的。

  故,遲早都會有這一天的,隻是她未曾想到,會這樣快。

  見她許久不語,徐惠便轉眸看她,楊若眉忙暗暗穩定下淩亂的思緒,容色隻是平常:“可是陛下酒後所言嗎?”

  徐惠點頭:“是。”

  側眸,望一樹翠葉簌簌,天色流光,映得翠色如凝:“陛下說……我是星辰,你就定是那安然的皎月,若非皎月,又怎會菂心潔色的、令燦星相捧,永不離棄!”

  頓了一頓,轉眸,水光盈盈:“無憂,別走,別走……”

  楊若眉眼中終究凝上一絲黯然,微蹙的眉心,隱著心內無聲的歎息,緩緩轉過身去。

  陽光映著飛展的妃紅錦裙傾瀉,落在幽翠碧草上,晃人眼眸。

  如此這樣的背影,足見她內心的糾結。

  那麽顯然,她,是知道的。

  徐惠上前一步,複又追問:“夫人可是知道嗎?”

  許久,楊若眉隻是無言。

  一陣暖風拂起青絲蕩漾,她方側眸道:“陛下,還說了什麽?”

  徐惠望向遠天金陽一縷,慨然道:“無憂,你對所有人仁慈,卻為何對我如此殘酷。”

  聞言,不禁令人胸中酸澀,楊若眉悵然一歎:“一年了,他……終究還是如此念著她。”

  徐惠小心問:“無憂,是陛下曾深愛過的女子嗎?”

  楊若眉苦笑一聲:“何止深愛?她,之於陛下,便是心的全部。”

  徐惠凝眉,更是不解,心中忽而掠過一人身影,突地一驚!

  一年了!

  聰慧如她,話已至此,細細思來,又怎還需說透?

  這宮中唯一禁忌的人,恐隻有一個——先皇後!

  徐惠眼中閃爍一點明光,驚道:“莫非是……”

  楊若眉知她已心有了然,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是先皇後。

  長孫無憂!

  徐惠心內不禁驚顫,聽聞,當今陛下,曾建造層觀,日夜觀望皇後的陵寢,如今看來,此言非虛。

  拂襟而透的暖風,令心內倏然滾熱。

  眼底,亦熏上一絲淡淡潤濕。

  未曾想,後宮繁花似錦的天子,竟會有如此深重的情意!

  見她怔忪,楊若眉緩緩走近她身邊,撫上她嬌細的肩,目光卻是鄭重:“妹妹,我還要提醒你,你與我說說倒是無妨,隻是與別人便萬不要再說起來,尤其在陛下麵前,更是不可提及半字!你可明白?”

  徐惠凝眉不解,雖說觸景傷情,她卻仍不懂,為何先皇後竟無形中變作了這宮中禁忌的名字?

  徐惠疑道:“夫人,我不懂。”

  一片葉,飛落在徐惠肩頭,楊若眉伸手拂了,目光微悵:“若你知,他是如何艱難才走出了那段日子,你便會懂了。”

  轉身,望向驕陽天際,苦笑道:“我原以為他已是走了出來,可是……”

  微微側目,餘光映出身後女子年輕姣好的麵容,一聲歎息:“這會兒日頭大了,回吧。”

  徐惠望著楊若眉,她綽約婀娜的背影,在日色下,尤顯得風姿翩然。

  楊若眉如今尚且是如此傾城絕色,又何況是當年?

  徐惠心中暗暗糾結,那麽,令那威俊帝王如此癡念著的先皇後,又該是怎樣的女子呢?

  滿心皆是疑惑,一層深似一層,自她入宮,似一切的一切,都事出蹊蹺,突兀而難以釋懷。

  夏意漸消,夜風摻了絲絲涼意,徐惠倚在窗前,望月光如水流瀉,如沁在指尖兒上的清涼梅茶,令心頭有莫名涼意。

  “奴婢參見徐婕妤。”一聲嬌呼,打斷徐惠離亂的思緒,徐惠轉頭望來,正是武媚娘。

  不知為何,如今見她,心中總有蹊蹺,哽塞難言。

  媚娘果是這世間少見的美人,不僅貌似謫仙,更有股傲人氣度,令人望而流連。

  若論才學,亦不在自己之下。

  隻是,這後宮中得寵的卻不是她,而是……自己!

  困擾她許久的疑問,重又襲上心間,她緩緩轉身,入內殿閣換了件水藍色滾邊兒柔紗裙,夜風一拂,蕩蕩如波。

  媚娘自是來傳陛下旨意,詔婕妤徐惠立政殿侍駕,不知為何,今夜這路,似格外連長。

  涼風簌簌篩漏下月光斑駁,濃鬱的桂子香味兒沁得人心底發慌。

  不知怎麽,今夜心中總也難安。

  媚娘隨在身後,輕聲道:“徐婕妤,若是著一件水紅流霓,再罩一層薄絹雪紗,想陛下會更加喜歡。”

  徐惠一怔,不禁放緩腳步,回眸望去,但見媚娘麵色無動,眼眸卻依稀帶笑:“為何?”

  媚娘垂首道:“奴婢與婕妤曾是交好,自是望婕妤能平步青雲了。”

  徐惠眼中似有感慨,不語。

  媚娘卻繼續道:“但有句話,奴婢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惠回眸停步,柔聲道:“我便說過,你我之間何須那許多禮數的,姐姐有話盡管講便是。”

  媚娘望一眼身後跟著的侍人離得尚遠,方小心道:“不知徐婕妤……可有聽聞過先皇後嗎?”

  一語仿似投入心湖的冷石,徐惠驟然凝眉,目光如同被月色奪去了光華,怎麽?連媚娘都對先皇後有所聽聞嗎?

  但見媚娘容色小心,表情神秘,難道……她竟會知道更多的什麽嗎?

  媚娘淡淡一笑,有心卻又好似無意道:“陛下書房龍案上,有一卷明黃錦緞包著的畫軸,若婕妤有機會得以一觀……想婕妤心中疑惑便可迎刃而解。”

  徐惠一驚,媚娘淺笑眉眼間,分明是了然的意味,卻為何欲言又止?

  徐惠不禁拉住她,問道:“你可是見過了嗎?”

  媚娘容色微動,隨而略顯恭謹的道:“奴婢有幸,與九殿下見過一次。”

  “哦?”徐惠纖柔玉手倏然加重力道,令媚娘低眼望去:“那畫上……”

  徐惠微微垂首,墨色睫毛遮掩眸中淡淡清光:“那畫上……可是先皇後?”

  媚娘輕輕掙開徐惠的手,似笑非笑:“不錯,隻是這個中緣由……卻是不可言傳的,若有機會,婕妤可以一觀。定可解心中疑惑。”

  與自己有關嗎?徐惠正欲再言,媚娘卻狀似驚慌道:“婕妤,咱還是快些個,陛下今兒個心緒不佳,莫要叫陛下等得急了。”

  徐惠這才驚覺,這條路,是走向太極宮立正殿的必經之路,愈是接近,桂子香味兒便愈是香濃,看看天色,顯是已經遲了。

  月影打在輕薄的水藍裙紗上,幽幽飛展的薄紗,勾勒女子柔質美好的纖細身量,媚娘唇角笑意凝結,曾幾何時,那畫中人的背影,是否亦是如此——

  清豔而曼妙無骨,絕麗而風情獨秀?

  徐惠匆匆趕到立正殿,隻見李世民手持書卷,正凝眉看著,見自己踏進殿來,眉心立時凝作繩結,那原就冷峻的臉,更如冰霜。

  果如媚娘所言,今日,他似是心緒不佳。

  徐惠連忙低身施禮:“妾參見陛下。”

  高燭火焰,搖曳如舞,跳躍在李世民俊毅龍顏上,有令人生畏的異芒。

  書卷被輕輕擲在躺榻上,天子聲若石沉:“朕的徐婕妤才貌雙全,卻不知對‘恃寵而驕’四字作何解?”

  徐惠心上一顫,知他心煩之下,久候更使心緒煩躁,心思百轉,舉眸之間,明焰光火,閃動眸中蕙質瑩光,心中已有計較。

  “陛下,所謂女為悅己者容,故……”徐惠一笑,柔聲吟來:“朝來臨鏡台,妝罷暫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詎能來。”

  精銳龍眸,倏然閃過一叢流光。

  夜色,被高燭晃得失了清冷,而高燭焰光下,明爍睿智的眸,卻如深海流浪席卷過後,唯餘一絲悵然……

  他輕輕起身,緩緩踱身至女子身前,女子仍舊深深垂首,如此情態,倒不似吟出此詩此句之人。

  殿門大敞,李世民望向天際如鉤冷月,心底泛起層層波瀾。

  曾幾何時,那深愛女子亦是有如此急智才情,常能規勸他於說笑之間,可如今……

  眼眸黯然低垂,餘光映著女子拜倒的身姿,纖柔弱質、急情才學,徒令心中酸澀,唇邊卻持了一絲笑意:“起來吧,果然不愧才女之名。”

  徐惠略略抬眼,觀望帝王神情,隻見他目光悵惘,眉心似有淡淡感傷,可唇邊淺淺的紋路,卻分明是在笑。

  安下心來,恭謹道:“陛下謬讚,妾實不敢當。”

  李世民回身走至徐惠身邊,高大身影,將嬌小的女子嚴密遮覆,遮掩了殿外月色,亦遮掩了殿內高華的火光。

  徐惠不由臉頰流熱,心口跳動如劇。

  李世民笑道:“怎麽你還是如此緊張?”

  此語一出,更令徐惠麵上流霞,她想,此時的她,定是窘迫極了:“回陛下,妾……沒有。”

  身子逼近一步,高巍的身姿,魅惑眾生的眼神凝住她:“沒有?”

  徐惠不禁向後退去,不想腳下不穩,竟仰身欲倒,心中正自驚恐,忽覺腰上力道深重,再抬眸時,那雙如夜深眸,正望進自己眸中。

  他的眼神,真如這夜,深沉而邃遠如兮。

  “陛下……”她不可掩飾她的羞赧,李世民自是懂得的,輕輕扶好她的身子,亦不再逗她:“兕子好多了,還多虧了你。”

  徐惠心緒尚未平穩,隻道:“回陛下,那都是禦醫妙手回春,與妾何幹?”

  李世民眼神微滯,隨即道:“不,是你……多費心了。”

  說著,緩步向內殿走去,徐惠跟在身後,內殿,是極清幽的,淡雅如若女子所居,並不似男子的高華抑或是莊簡。

  這裏,她留宿過幾夜了,卻第一次注意到它的布置,竟是如此不一樣的。

  此夜,李世民似是很累,睡得深沉,隻是徐惠並不得睡,深夜輾轉,腦中皆是媚娘那字字句句著有用意的話語。

  明黃畫軸,自己似是見過的,記得那夜,李世民宿醉龍案,伏案之時,手邊便是那精心裝好的畫軸,該就是那一幅吧?

  徐惠緩緩起身,披一件月白長衫,望望身邊躺著的男子,他此時的安靜,已褪盡了白日裏帝王的威嚴,有的,隻是萬分疲憊。

  徐惠為他整整披襟,緩步走出殿去。

  月如霜,夜越發深沉了,似有風起,徐惠身子瑟縮,不禁環抱住自己的身體,絲繡錦鞋步履盈盈,流風蕩起衣角,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書房前。

  心中不免一驚,自己竟走到了這裏?

  舉首而望,卻不敢再近前一步。

  “徐婕妤。”巡夜侍人低身拜倒,徐惠轉眸望去,淡淡道:“起來吧。”

  侍人依舊恭敬:“徐婕妤,夜寒,您何以在此?”

  徐惠略略一思,隨即道:“陛下睡不安穩,叫我拿本書來給他。”

  侍人略一猶豫,但見徐婕妤麵色平和,儀態端莊,更是當今陛下隆寵的女子,想來不會有假,遂道:“徐婕妤請,可要幫忙?”

  徐惠忙道:“不用。”

  侍人便滯足,留在書房外等候。

  徐惠不知她為何會走到這裏,更不知那一刹那,怎會有這樣的衝動,走進這書房內。

  暗夜無光,書房隻在門口置兩盞薄紅紗宮燈,徐惠將紅紗罩輕輕拿下,拔下其間燭蠟,輕輕走近龍桌案邊。

  她自知,此舉乃欺君之罪,其罪當誅,可是……

  望那明黃錦緞裹著的畫軸正放在左手邊高壘的奏折旁,她顫顫伸出手,觸及那緞子質地極好,握住,卻許久未敢拿起。

  這裏,便是解開謎題的畫軸嗎?

  那謎,不是一直困得自己不得安穩嗎?

  可此時,卻為何會這般猶豫?

  握緊的畫軸,又倏然放下,徐惠深吸口氣,唇角卻有自嘲一笑。

  徐惠啊徐惠,難道……你竟是怕了嗎?怕麵對可能難堪的真相?還是……

  低眼望那畫軸,媚娘說,那是先皇後的畫像,先皇後何等身份?又如何會與自己扯上關係?

  不會,絕不會的!

  再又緊緊握住畫軸,心下一定,抽開畫軸絲帶,徐惠將蠟燭放在桌案旁,畫軸脫入手中,緊緊閉目,指尖兒已然冰涼。

  終究定下心來,雙手鋪展,一軸雪帛畫卷鋪開眼前,徐惠緩緩睜眼,但見一女子水紅流霓,如火似霞,外罩一層雪白薄絲紗,飄舉輕盈,依窗目光幽幽,容顏淡淡傷愁。

  可是那憂,卻無礙她從容的風華,那愁,卻不妨她雍容的氣韻。

  隻是……

  徐惠細細看她,卻不覺握著畫卷的手已然顫抖!

  那眉,那眼,那點丹紅唇,自己再熟悉不過!

  這……竟是先皇後嗎?

  輕輕將畫卷放平在桌案上,涼指撫上驚駭的容顏,竟怔住了!

  月色映著窗閣樹影,似為那畫中之人更平添幾分真實。

  她的眼,風華萬千,她的眉,絕代柔華,竟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隻是,她沒有那畫中人絕世的雍容,沒有她從容貴華的氣韻,和那眉間一泊清幽淡然。

  她,就是先皇後,原來……

  緊緊咬唇,終於,得到了答案,終於,尋著了一切的根由——

  一展眉,一雙眼睛,便是這一切恩寵背後的因由!

  心底仿佛有什麽倏然陷落,仿似一雙手,狠狠撕扯開柔弱的心扉,果然,真相竟是若此殘忍,如此不能承受。

  窗縫漏進薄薄晚風,諷刺地吹拂過耳際,似是誰,譏誚的嘲笑,又或是上天捉弄的手。

  所謂天意弄人,便是如此吧?

  無憂,她,便是無憂,她便是……他口中聲聲念著的,那菂心潔色的女子——先皇後長孫氏!

  什麽寵冠六宮、什麽平步青雲,都不過笑話罷了!

  她終於懂得了眾人的眼神,終於……明白了那眼神中深刻的意味。

  不是羨慕,而是……不屑!

  不屑她以這樣的方式獲寵!

  全身僵冷得有如冷冷冬日,唇邊笑意顫抖如同殘葉飄零,舉首而望,這金碧輝煌的宮閣,果真……不是屬於自己的地方!

  淚,劃過唇角,微微苦澀。

  “你在這兒幹什麽?”

  一聲低沉,倏然驚動女子悵然的思緒,淚眼迷蒙,望見殿口男子高挺身姿,披一件深紫紋龍袍,透過薄淡燭光,正幽沉地望著自己。

  徐惠一驚,撐著桌的手立時放開,因著驚慌與近乎麻木的悲傷,令錦袖顫抖微擺,桌邊燭台竟自翻倒在龍案之上。

  一點焰芒,倏然騰起烈烈紅光。

  徐惠大驚,李世民更是奪步上前,目光盡處,更有光火和著那燃起的火光愈有騰騰之勢。

  龍桌案上,一卷純白雪帛,眼看被一叢紅火瞬間吞噬,自中間慢慢化開,熔了女子淡笑的容顏,那傾盡情意的眼,被綻放的妖冶血蓮肆意淹沒。

  徐惠驚怵得立在當地,一時無措。

  突地,明黃色廣袖朝那紅光冶火撲去,徐惠抬眸,隻見李世民目光如火,不顧己身,憑著赤手撲打著烈烈燃燒的焰火!

  屋內,有淡淡焦煙的味道,熏得人口鼻緊澀,徐惠望著,那絲質雪帛,燃燒後亦隻剩下破敗的殘絲細紋。

  一幅畫卷,隻於頃刻,毀於一旦。

  曾可想,那畫它之人,一筆一淚的錐心之痛。

  徐惠手腳冰涼,驚悚地望著李世民,李世民顫顫抬首,望那燒了大半的雪帛,女子容顏,竟不得一絲存留!

  堅毅龍顏,如被烏雲遮去了熠熠之色,隻有陰梟森冷令那雙修長的手抖動不止。

  “陛下……”

  “你……為何在這裏?”一聲怒喝,倏然驚動整殿凝滯的氣息,徐惠怵然一顫,帝王回眸之間,那如夜深眸,沉痛、悲愴、血絲橫纏、糾痛萬千:“誰給你的權利?誰……給你的膽子?”

  那顫抖的手,依舊緊緊攥住殘破的雪帛,曾是似水的眼神,曾是溫溺的注目,此時,卻隻有切切之色,凝凍糾纏。

  徐惠驚怵地望著他,隻感到窗縫兒漏進的微風拂動發絲,方令她感覺仍是活著的。

  她唇微顫,他如此這般悲愴的神情,直看得人心巨顫。

  “出去!”帝王聲色俱厲,滿目悲淒,徐惠一怔,李世民複又狠厲吼道:“出去!”

  伴隨著雙手重重擊打桌麵的聲音,令徐惠顫然一抖,隨而便是侵襲而來的陣陣寒意,落滿心頭,她呆呆立在當地,望著昔日高挺儒美的帝王,如被烈火焚去了深沉的悲痛麵容,心亦被深深刺痛。

  他,終究在意的隻是那幅畫,隻是……那畫中人而已!

  見她不動,李世民揮手,龍袍廣袖拂落滿地狼藉:“出去……朕……不想再見到你!”

  層疊的奏折、翠碧的筆洗,筆台、雲毫、書籍……落了一地。

  翠碧的筆洗碎裂成殘,水花四濺,濺起冰冷淚珠兒。

  徐惠幹澀的淚跡再被冷冷水痕流濕,她望著他,望著他小心擦拭著那已燒作焦黑的雪帛畫卷,望著他眉心緊緊糾結的痛楚,轉身之間,竟冷冷地笑了。

  “陛下,媚娘說……若我穿了水紅流霓、雪白薄紗,陛下定會更加喜歡。”隱隱一聲抽泣,緩步移向殿口:“陛下……會嗎?”

  語出之時,便已知曉了答案,怎麽會?縱是雲作衣、花作裙,若不是她,他又怎會眷憐半分?

  果然,得到的隻有沉默與帝王深重急促的喘息。

  略略側首,他的眼,隻在那殘破的畫卷上忘情流連,他的心,隻在那火起的刹那已然麻木!

  輕輕閉目,忍淚奔出大殿。

  途經殿口,隻見那守夜侍人正跪在殿口,顫顫發抖,見自己出來,也是頭不敢抬起分毫來。

  殿外,夜風流蕩,夜已是盡頭,天方微露淡淡灰蒙蒙的青色。

  桂子香飄香萬裏,甜到了極致,竟是苦極!

  徐惠一步步走下白玉台階,那涼白的玉,定是沁過了冰雪,否則怎會有這般直入心裏的涼!

  他說,他……不要再見到她,不要……再見!

  忽而想到儒哥哥臨行時,意味深長的一句,他說,你以為他愛的真的是你嗎?

  如今想來,竟是這般嘲諷!

  是啊,儒哥哥是息王之子,對於先皇後,定是熟知的,難怪……難怪……

  他的恩寵、他的溫柔、他的眼神,果然……隻是虛無!

  天際一抹煙渺,淡淡流過青天,徐惠駐足望去,一幅畫,焚毀的又豈是他的心而已?

  一路不知如何行至蕩蕩湖邊,近晨,水意泛著絲絲流寒,徐惠一步一頓,水藍色長裙隨風飛展,肆意的風,吹得頭腦發昏,倚住一株高巍翠樹,舉頭而望,翠葉旋旋,風拂舞動。

  突地,隻覺身子一緊,似被什麽人扣住腰間,不及回身,口鼻便被棉柔的東西緊緊捂住,一股濃濃藥味兒沁入在鼻腔內,勉力一掙,卻隨而氣力全無、眼前一黑,再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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