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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畫墨如霜風月濃

  暴雨滂沱,風嘯如吼,入夏以來最是猛烈的一場大雨,萬千雨柱、烈烈風鳴,洗滌著煌煌宮閣如死一般的沉悶。

  殿外,雨勢壯觀,冷風攜雨撲入到殿中來,狂卷的陰風,破開緊閉的窗門,雷電交加、殿外一片銀雨成霧。

  徐惠將窗重新關好,冷雨濺在麵頰上,令人寒戰。

  殿內燭火輝煌,與殿外的冷氣全然不配。

  李世民凝眉坐在雕龍金椅上,手中持著慕雲橫死牢中的奏疏,徐惠緩緩走到他身邊,為他蓄滿茶水,水暈暈開翠色青葉:“陛下,天色晚了,今日事情繁多,您早些歇下吧。”

  李世民將奏疏遞給徐惠,眉心溝壑深深:“朕懷疑,慕雲是被謀殺。”

  徐惠一驚,望著李世民遞過來的奏疏,卻並未接過,隻是疑問道:“陛下何以這樣認為?”

  李世民凝望著她,勁眉微微一彎,深眸沁一絲笑意:“你一看便知。”

  徐惠低眸,緩緩垂首:“妾,不敢。”

  李世民走上兩步,目光如清綿的雨水:“朕叫你看的,有何不敢?”

  溫熱氣息流瀉而下,熏在徐惠臉際,隻覺微微燒熱,隻是默然垂首,不語。

  殿內輕嫋的燭光,熠熠明黃,女子嬌羞麵容,紅若流霞,李世民低笑一聲,隨即斂盡,隻餘一抹鄭重在眸心裏:“不看也罷,隻是,慕雲一事,要如何與若眉說起?”

  徐惠望著他英毅的側臉,挺俊入鬢的修眉,燭光搖曳在深深眸底,情意交纏、萬縷千絲,仿有無數過往糾結眼底。

  想那不堪回首的曾經,定是他此生都不願再憶起的往事,可這一次,種種的種種,儒哥哥、慕雲,卻又都牽連著往昔的一點一滴,甚至……還包括楊夫人,都會令往事輕易刺痛心懷。

  徐惠輕聲一歎,纖手不禁撫上帝王肩臂:“陛下,誠則明矣,明則誠矣。隻要陛下心意誠懇,楊夫人也定會明知道理。”

  李世民緩緩低眸,迎上徐惠清澈目光,殿外狂雨急驟、勁風呼嘯,然而眼前女子卻如靜靜湖心,不驚微瀾,輕輕握住她撫在肩頭的手,慨然道:“但願如此。”

  雨,已下作了濃濃水霧,整整落了一夜。

  孤冷的東宮,一片慘淡銷凝。

  承乾大敞窗門,跌坐在桌案旁,任誰也不敢靠近。

  驟雨侵襲,寒風吹灌,殿內燈火不明。

  慕雲,我曾說過,你是慰我心事的解語花、舒我心懷的清涼風。

  花可解語、風可留情。

  可是慕雲,你又可知道,你在我心中,遠勝過嬌花、遠比過清風!

  但是我——我親手毀掉了這一切,折斷了花枝、斷送了清風,而如今,如死一般的錐心之痛,也唯有這般承受!

  這是你對我的懲罰嗎?我不配擁有你!

  失去你,我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上蒼,你果然如此公平!

  炙心的烈酒麻木心脈、穿透柔腸!

  烈烈狂雨,一夜如浪。

  翻江倒海的雨浪卷起泥沙埃塵。

  樹蔓在冷雨勁風中狂搖,冰冷的雨柱,摧破年久失修的窗閣,落花墜了滿地,落在浪卷一樣的雨水中,隨波逐流、憑風吹散。

  素白流長的錦袍,與風而舞、冷雨濕透衣帛、舞亂長發!

  一步一步踏著水浪,冰冷的雨水自腳底傳到心間。

  母妃,怎麽恪兒不在,這曾經莊雅貴華的仙淑閣、竟會在這冷夜風雨中搖搖欲墜?

  恪兒不在,怎麽這裏竟會荒涼得草木凋敗、花飄葉殘?

  母妃,你一定很冷,是不是?

  是不是?

  握緊雙拳,修逸的眉目,風削雨作!

  身後一紙薄傘撐起,須臾便殘破在猛烈的狂風中:“殿下,快回吧,您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李恪幽眸一側,眸光凝著雨光生寒,卻咬唇不語。

  “殿下,楊妃娘娘在天之靈,也不會想看見殿下這樣傷心。”身後侍人輕聲勸慰。

  李恪眉心緊擰,心尖處刺入尖銳的疼痛!

  冷雨自天頂傾瀉而下,順著雋秀堅挺的臉廓順流成河。

  膝下倏然一軟,跪倒在風雨中荒蕪冷落的水浪中:“母妃,恪兒回來了,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

  仰天悲吟,緊緊閉目。

  母妃,恪兒回來了,回來了!

  終於……回到了您的身邊!

  一夜雨驟,清晨,細風依舊冰涼,如薄薄寒刃,吹割在人們臉頰,絲絲抽疼。

  靜穆的宮閣,莊素如裹,霧靄如幕,纏繞寥落在煌煌宮殿,太極宮莊貴繁華,一夜風雨,傾不盡萬丈恢宏!

  李世民早早起身,昨夜兕子又是不得好睡,噩夢頻驚,徐惠與李世民一直伴在床邊,近晨方才小寐一忽,為守在床邊的徐惠披上錦帛長披。

  身後突有響動,李世民回身凝眉,示意輕些。

  身後女子,神情清冷,默默低下頭去,手中端著紋龍雕花盆,不語。

  李世民轉身,踱步至女子身前,女子一身素色宮裝,墨發輕挽,周身不著飾物,卻豔色如初。

  武媚娘!

  李世民心中是有印象的,望她如今一臉莊謹,微微一笑:“武媚娘?”

  媚娘垂首:“是。”

  淡淡晨光流入大殿,女子睫影低落,片刻靜默,男子聲音深幽沉穩:“朕已洗漱了,等下你伺候徐婕妤梳洗。”

  纖凝指尖微顫,睫影凝滯,聲音平潤清和:“是。”

  側身讓開,君王錦繡龍袍飄揚飛卷,殿口金光照映巍巍背影。

  媚娘靜靜立在當地,舉首凝望。

  正自出神,身後女子聲音,慢然響起:“陛下上朝了嗎?”

  媚娘這才轉身望來,見正是徐惠徐徐起身,幾夜不曾好睡,自是一臉倦容。

  然那一身華貴的絲帛錦織裙,繡了梅花傲雪,披展的紫色長袍,龍騰九霄,一看便知是陛下之物,心中隱隱暗動,容色卻是不形,唇際含了笑意,迎身走近徐惠,微微施禮:“參見徐婕妤,奴婢侍候婕妤梳洗。”

  徐惠眉心微凝,望著眼前美豔的女子,素色宮裝,神情淡淡,寵辱並不形於色。

  忙道:“媚娘,你我何須如此多禮?”

  媚娘悠悠起身,笑意依舊:“自是該的,不然不是亂了宮中規矩?若陛下再行怪罪下來,奴婢可承擔不起呢。”

  將盆放好在架上,恭敬道:“奴婢為娘娘梳洗。”

  徐惠凝望著她,她的微笑,為何看上去會這般冰涼?

  是自己的錯覺嗎?她的笑,明明如春日溫暖,如何會有這種感覺?

  緩步走近,安撫下心中隱隱疑惑,想來,定是最近事務繁多,自己亦是想得多了。

  二人為不驚醒好不容易熟睡的兕子,動作極是輕緩,菱花鏡前,媚娘纖手為徐惠挽起烏發,簪一朵帶露芙蓉花,珍珠耳串明光流蕩,蔚藍如碧空洗雲的長擺軟緞裙,密繡點點花繁飛揚,逶迤淡淡春光。

  鏡中女子,靜淡的神色間,卻似有暗暗愁色。

  媚娘輕望一眼,試探道:“娘娘可是有心事嗎?”

  徐惠眉心微凝,望鏡中為自己修飾發飾的女子,輕輕歎息:“陛下也幾日不曾好睡了,公主病體不見好轉,一直不肯說話,而慕雲橫死牢中,太子失心,亦不知如何對楊夫人說起,還有諸多政務繁碌,我卻不知要如何幫他。”

  媚娘纖手一滯,抬眼望向鏡中女子,微笑道:“看來,娘娘對陛下真真體恤。”

  徐惠心中一顫,抹霞飛紅臉頰,淡淡嬌羞,原本蒼白容顏,平添一抹嬌楚。

  凝白映著流紅飄落,若桃花飛雪。

  徐惠微微垂首,輕聲道:“我乃陛下妃子,自當為陛下分憂。”

  發間隱隱一痛,徐惠輕呼一聲,媚娘緊致麵容立時平複,隻是道:“娘娘恕罪,奴婢不小心,弄疼了娘娘。”

  “不礙事。”徐惠見她似是緊張,微笑望著鏡中挽發女子,媚娘卻再也未曾抬眼。

  鏡麵流光、隔鏡相望。兩支嬌花、容顏清豔嫵媚。

  一日下來,疲累已極,兕子依然不肯說話,禦醫束手無策。

  夜晚,流霧濃鬱、涼星散漫,月色如冰凝結,成夜!

  龍桌案前,帝王奮筆疾書,徐惠哄著兕子睡下,奉一杯清茶,徐步走近李世民身邊。

  杯盞的響動,令雲毫筆尖微微一滯,墨跡一點凝然,隨即便又如流水行雲,揮灑如彩。

  徐惠不敢久留,隻垂首向回走去,李世民卻突地叫住她,聲音低緩而堅沉:“你等一下,這個……給你!”

  徐惠回首望去,隻見李世民緩緩起身,適才書寫的帛卷長書在手,對卷,向自己遞來。

  明黃色錦緞,繡龍如飛。

  徐惠心上一顫,她自是知道那是什麽。

  雙膝跪倒,纖手高舉,隻聽李世民步履沉沉,走到自己身前,輕軟的手感,精致的紋路,殊不知,聖旨的帛布,觸手,竟是冰涼。

  緩緩抬眸,隻見君王目光深深,幽靜的眸子,似暗夜深黑,又似月色流連淡淡溫柔。

  徐惠凝眉,這樣的眼神,溫暖憐惜、卻又深不可測。

  輕輕展開聖旨,低眸望去,一字一字,剛勁有力、黑白清晰。

  徐惠眼前卻頓感模糊一片,唯有四字,仍如白晝的驕陽,刺目疼痛——準許出宮!

  一時心神不穩,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竟是一時無語。

  李世民的聲音如從遠空飄渺而來,虛無又似有慨然歎息:“朕命人護送你出宮,承儒會在城門口等你,你與承儒既是兩情相悅,朕,隻望你好生規勸於他,莫要再於陳年往事中、執迷不悟!”

  “陛下。”徐惠緊緊握住手中聖旨,聲音輕緩如煙。

  清澈的眼睛,流轉殿閣飄忽的光焰,李世民側首,避開她猶疑的眼神,望向濛濛星空。

  這樣的側影,仿佛自她第一次麵見他,便是如此——孤伶而冷峻。

  徐惠緩緩起身,涼薄的月色,蒼白灑在冰冷的宮階上,手中聖旨被牢牢緊握。後宮無天、宮牆高聳,一入宮門幽深似海,陛下讓她出宮,她……是不是該笑呢?

  可是為什麽會有淚……流落唇角?

  不一會,便有侍衛緊隨而來,徐惠輕輕拭去臉邊淚滴,侍衛說陛下吩咐,要徐婕妤回宮取些金銀物件,徐惠卻隻是笑笑,輕紗裙裳,回風流舞,暗夜下的皇宮,星天分外迷蒙,一塊塊青玉宮磚、一片片黯然冷淡,侵襲而來、席卷心間。

  宮門如大敞的幽幽血口,徐惠在門前久久滯足,目光自宮門上慢掃而下,年初,她便是從這裏踏進了這座宮閣,踏進了命運的驅使中。

  唇角隱隱含笑,想當初,是懷著怎樣忐忑而認命的心思沉重地走進來?

  而如今……

  涼夜琴弦、畫墨詩情,在腦海中飛轉盤旋。

  徐惠垂眸,撚裙徐步穿過宮門,所有繁華、所有曾經短暫的日夜相伴、品詩論詞,都已流連在身後。

  越走越遠。

  背上仿佛有重重巨石,一塊塊的壓著,壓在背脊、壓在心頭、壓在沉澱的思緒裏,令她喘不過氣來!

  指尖已經冷透,晚風終究冰涼,不知走了多久,巍峨的城門已近在眼前,宮門邊,有一人一馬,那人中高個子,英挺的眉目,仿有月光倏然明映,殷殷凝望向自己。

  儒哥哥,徐惠唇邊竟有冷冷的嘲諷笑紋,艱然僵澀……

  “惠,真的是你?”承儒眼中是不可置信的驚喜,而徐惠隻是輕輕低下頭去,深吸口氣,不語。

  承儒望一眼身後侍衛,侍衛低眼道:“徐婕妤,卑職先行向陛下複命。”

  “慢著。”徐惠轉首,輕聲喝住了身後侍衛。

  侍衛一驚,徐惠慢聲道:“請您在此稍作等候。”

  侍衛不明其因,隻見女子目光堅定,略作思量,低身向後微微撤步,候在了一邊。

  承儒眉心微凝,猶疑道:“惠,你……”

  徐惠看向李承儒,靜淡的目光,如夜色涼無溫度:“儒哥哥,我來,隻是想勸你一句,過去的已經過去,何必再在往事中沉淪,致自己和他人都於不堪的境地,這又是何必?”

  承儒臉色驟然一變,多日不見,她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竟是在說這些。

  握著馬韁的手,指節作響:“是他叫你來的嗎?是他叫你在這裏與我說些無所謂的話,卻還要惺惺作態地告訴我,叫我帶你遠走高飛,遠離宮閣嗎?”

  “不!”徐惠不知這是第幾次被他咄咄的言語刺痛,她輕輕歎氣,如今眼前這個眉眼如刀的男人,真的……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儒哥哥!

  徐惠將聖旨遞在李承儒眼前:“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冷月當頭,承儒慢慢展開明黃聖旨,徐惠的聲音卻如月光流瀉,輕柔而涼冷:“我原以為入宮便是寂寞一生,原以為我今生的宿命便是落花流水,無所依從,可是……”

  纖指輕輕拂開飄蕩臉際的發絲,心底似有什麽豁然開朗,望向天際蒼白冷月,竟淒然地笑了:“可是,我遇見了我今生都無法預料的人,他孤單、冷傲,高高在上令人仰視,卻又有無法琢磨的心事,總是流露在眼底,歎息的、糾結的、悲痛的,這又令我很恍惚,有時甚至並不覺得他是一個皇帝。”

  “別說了!”承儒猛然合上聖旨,眼中唯餘一絲質問與痛楚:“你……說了這許多,無非想要說明你要回宮、繼續做他的徐婕妤!是不是?而我們的情意卻早已經淹沒在了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中!”

  徐惠心浪似被利石倏然擊碎,眼中淚意強忍,唇角蒼白:“不!不是!我們的情意,在你問我是不是被寵幸、在牢中質問我的時候就已經斷了,一次又一次,你在乎的根本不是我的感受,我……根本比不上你的仇恨和你心中對他根深蒂固的成見!”

  承儒臉色煞白,喉頭顫動,嘴唇微微一抖,眼神如被攪亂的湖心,卻終究無語!

  因為她說的,似乎都沒有錯……

  徐惠安穩下心緒,轉身對向一邊侍衛,單薄的背影,飄然如清豔翩飛的玉蝶,歎息的聲音,清冷如冰:“儒哥哥,惠隻望你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多看一看如今百姓的安平日子,殺了陛下,天下必然動蕩,那麽真正遭殃和痛苦的又會是誰呢?”

  承儒身子一震,望向徐惠幽幽遠去的背影,旋旋飛落的細葉,女子的背影,迤邐流蕩的輕絲紗裙,令眼前一片模糊。

  清風掃起落葉紛紛,承儒僵然立在當地,怔怔望著女子遠去的身影,冷風卷起青袍飛揚,心,也仿佛在風中,迷失了方向……

  她,要回去,而他,卻再也沒有力量阻止!

  她的心,已留在了這座高聳恢宏的宮閣之中!

  可是惠,但願你永遠都不要知道那件事情。

  一路疾行,輕紗裙裳翻飛如蝶,月白色菊色清風圖,仿佛欲從繡鞋上飄落,從小到大,她似都沒有這般心急過,緊緊攥住薄紗衣袖,流風蕩漾裙紗飛揚。

  侍衛跟在她身後,容色焦急,陛下令好生護衛徐婕妤出城,卻並未吩咐她是否還要回宮,而當時君王神色暗淡,他並沒敢追問,如今見徐惠步履匆忙,亦不敢貿然詢問。

  夜色已然深濃,一片漆黑中,女子月白色身影尤是清晰,殿前,宮女侍從見徐婕妤容色肅厲,徑直向殿中走去,皆不免神色一滯,因此事並未公開,眾人不明情由,卻知徐婕妤乃陛下寵妃,隻是稍加阻攔,卻未敢用強。

  一內監麵色緊張地走進殿來,聲音匆急:“陛下,徐婕妤到。”

  話音才落,徐惠便已定然地站在殿中,李世民伏案而書,筆尖驟然頓住,洇開墨暈一點,抬眼望來,隻見女子麵色凝重,眉心間深深問責,一覽無餘。

  示意侍人退去,驚異的心思盡數斂在深沉眸心,李世民隻是低垂下眼,繼續書寫:“怎麽回來了?”

  徐惠玉眸凝霜,淡淡道:“陛下欲治妾抗旨不尊之罪嗎?”

  李世民禦筆一顫,聲色仍舊平靜:“究竟因何返回?怕朕……並非出自真心、日後尋仇嗎?”

  徐惠心尖處刺痛尖銳,目光卻如清水:“那麽陛下……是真心的嗎?”

  燈芯爆出刺啦星火,燭焰高華,帝王英挺眉峰聳然一動,筆觸凝滯,仿佛一筆滑向了心間。

  女子溫若流水的聲音,卻憑空多了幾分尖利。

  擱筆起身,君王凝聚目光,光火分明,緩緩踱步至徐惠身前,女子迎視的目光,無退避亦無畏懼,唯有質詢以及隱約可見的憂傷。

  那憂傷有如一縷細細的雲,飄渺在清淨的眼池中。

  心思兀然一動,回憶亦驟然明晰在眼底,這樣的眼神,曾令自己多麽癡戀而不可自拔?

  隻是物是人非,眼神依舊動人,卻已再不是曾經深愛的女子。

  見了,不過徒增心痛。

  眼光遊移不定,歎息道:“朕已欠了承儒許多,既然你與承儒兩情相悅,朕又何必……”

  “兩情相悅?”徐惠打斷君王言語,斷然道:“陛下可有問過妾一句嗎?又怎知便是兩情相悅的?難道……”

  眼神憂傷更化作一抹悲涼,涼得心骨凝凍:“難道妾……不過便是陛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安撫內心愧疚的工具而已嗎?”

  李世民身子一震,龍眸驟然如劇。

  徐惠唇角微挑,眼中淚意傾漫,冷笑道:“說什麽寵幸隆盛、卻有誰知道,是有寵……而無幸!”

  李世民眼光一動,心間仿被尖細針尖兒撥弄,薄唇一抖,女子飄零的淚光,仿佛落進了心裏,滴滴冰涼。

  自己一直當她還是個小女孩,卻不想亦有這般細敏的心思,疑慮深深。

  是啊,她雖說年紀還小,卻終究是自己的妃!

  自己如此安排,卻忽略了她的情感,她的意願,以為是成全了她、以為是恩澤於她,可是,卻未曾想過她是否心願如此!

  難道……真是內心愧疚作祟嗎?

  此時亦不禁懷疑,又叫她情何以堪?

  眼神慢慢放柔,卻如流淌的江河,波瀾湧動:“朕,沒想到你會不願,畢竟你與承儒兩小無猜,情意匪淺。”

  徐惠凝望的眼神淡淡流殤:“情,亦有分寸,陛下……”

  傾前一步,眼中憂傷漸濃,凝成眼底一泓哀雲:“夫妻匪易,契注朱繩!”

  一字一句清晰,李世民眉心驟然凝聚,夫妻匪易,契注朱繩!曾經,自己以這句話來勸慰不適隆寵的徐惠,而今天,她卻用這句話撥開繚繞心頭的霧靄。

  “惠……”心流湧動,那已是闊別許久的悸動,修指撫上女子姣美容顏,觸手溫熱的,是緩緩滑落的淚水。

  指尖滑向女子發間,擁她入懷,青絲纏繞在指尖上,女子顫抖的身體,溫如香玉。

  殿內,燭動煙搖,靜寂,唯有女子的輕泣,細若流水。

  李世民擁著懷中女子,心緒悠遠、恍如隔世!

  這感覺,不知失去了已有多久?

  許久,李世民方才抬起女子臉頰,輕道:“你剛才說什麽?”

  眼角凝一絲促狹,似笑非笑:“有寵……無幸?”

  女子臉際頓如天邊燒紅的濃雲,心間更如灼火燎過心原,竟一時癡愣:“陛下……”

  勾動的唇角,笑意淺淺,男子淳厚的呼吸漫過唇際,溫軟的觸感,仿佛清涼拂潤的春風,滑動在心間,平息灼灼燒熱。

  殿火如煙、繚香浮動。

  他的眼神溫柔如水、他的胸膛健碩如石,他的指尖滑過溫膩香軟的肌膚,留下淺淺淡淡的紅潤。

  綾綃紗帳、夜幕深垂,一簾情濃豔香如火!

  一早,晨霧稀薄,女子早早起身,端坐菱花鏡前,純白色絲綢料子,輕軟墜身,芙蓉花顏、分外嬌羞。

  長長的墨發,直垂腰間,簡單挽上流仙髻,簪一支帶露桃花豔,外披水黃色綢絲帛,對鏡婉笑,美人姣好。

  起身緩緩伏在錦帳龍床,淡淡融光稀漏,勾勒男子絕俊風流的臉廓,剛毅的臉廓,依稀可見當年倜儻英姿,如今更添幾分蒼勁,惹人心往。

  纖指劃過他挺俊鼻梁,如蘭氣息在耳邊輕輕吹吐。

  帝王忽覺頸間酥癢,緩緩睜眼,暖光如熏,睡眼中望出女子嬌豔容顏,柔唇微微含笑,對著自己輕聲道:“陛下該上朝了。”

  昨日一切仿似是夢裏一般,清靈的嗓音響在耳邊,方才憶起昨夜的繾綣,坐起身來,凝望女子嬌小的身姿,清素的妝容,唯那臉頰紅若朝霞。

  並不及自己言語,徐惠便轉身吩咐宮女,玲瓏身量、纖細美好,李世民搖了搖頭,起身下床,推開窗子,舒展一下筋骨,窗外清涼的晨風,吹得人心曠神怡。

  “奴婢伺候陛下梳洗。”嬌細的女子聲音響起,李世民停住伸展的手臂,回眸望來,果然,是武媚娘,那曾聲勢咄咄的女子。

  轉身,微微一笑,任武媚娘為他平整衣袍,束發梳洗,沒過一會,便龍袍整立,麵若容光,這才回眼一望,隻見徐惠始終站在一個角落,許久未曾一言,眉間亦似有淡淡輕愁,若有所思。

  側身吩咐媚娘一句:“你先下去。”

  媚娘低身應了,路過徐惠身邊,眼光微有一側。

  李世民走過來,執起女子一縷青絲,輕輕把玩,隨意道:“怎麽?突然心事重重的?”

  徐惠舉眸而望,眼神有一些凝重:“沒什麽,妾隻是覺得心裏總是不安。”

  “不安?”李世民近前一步,把住女子細肩:“是朕令你不安嗎?”

  “不。”徐惠趕忙搖頭,幽幽望向殿外:“是……媚娘。”

  李世民凝眉,亦望了過去:“武媚娘?”

  徐惠點頭:“是啊,妾與媚娘一同入宮,情同姐妹,而媚娘無論才情相貌皆在妾之上,可是如今……”

  不禁垂首,眼含愁緒:“這令妾心中著實不安,總覺得這一切,都本不該是屬於妾的。”

  李世民低眸望她,心下卻俱是懂得的,無論是怎樣倔強的個性,卻仍還是個天真的女孩子而已,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柔聲道:“才情相貌在你之上嗎?怕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朕,便未曾覺得,卻令你不安了?”

  徐惠搖首,抬眸望向李世民,眼中卻突有一些猶豫:“陛下,有件事在妾心中,始終是一個結。”

  李世民修眉一緊,似想起了昔日情形,當初,自己著意恩厚於她,她卻冷談非常,甚至心有抗拒,當時便言心中有結,卻不肯說,自己亦沒有追問,看來如今,無論她是否心屬了自己,這個結仍在!

  李世民看看天色,已至上朝時候,微笑安撫地道:“好!待朕上朝回來,定與你好好解掉這個結。”

  徐惠隻覺額上溫熱,男子聲音溫存:“有空,多陪陪兕子和楊夫人。”

  隨即,便是滿心的空落,待徐惠再回神來,帝王背影已匆匆消失在殿閣中。

  輕輕歎氣,心中不安加劇,解掉這個結又談何容易?自己又要從何說起呢?

  如今,太子東宮一片蕭索,聽聞太子整日閉門不見任何人,便連九殿下前去,皆被擋在了殿外,兕子不哭不鬧,卻更令人心焦,總也不肯說話,別是嚇出了什麽病來。

  而楊若眉……徐惠轉眼望向天際紅霞如綢,隻聽說楊夫人一再追問,李世民便婉轉告知了慕雲一事,楊夫人聞之慟哭,本便傷重的身體,更是難堪心痛。

  一樁樁、一件件都看似與自己無關,可為什麽,這種不安,卻會在自己心中逐漸蔓延,細細想來,更如同萬縷千絲般與自己相連,牽扯不開!

  楊若眉已搬回了芙蓉苑,理好思緒,徐惠便命人備了些清淡果品,唇邊噙一絲笑意,徑直而去。

  碧兒侍候在左右,徐惠詢問了,卻說楊夫人已兩日不曾進食,藥水亦是不進。

  走進芙蓉閣中,撲鼻一股濃濃的藥味,徐惠將果品放在桌上,楊若眉雖不進藥,可宮女們仍不敢怠慢,尚有一碗藥放在桌上,探手一摸,已是涼了。

  徐惠轉身吩咐:“碧兒,去將藥熱了。”

  碧兒應命去了,楊若眉虛弱望過來,隻見徐惠秀眉微凝,輕輕走到自己床邊,想自己的容顏定是憔悴多了,隻是低眸歎息,並不言語。

  徐惠心中無端酸澀,楊若眉自是見過的,對自己甚是和善,不過幾日前,還是豔美如昔、絕色傾城的女子,歲月絲毫未能驚動她絕倫的美貌,可如今,容顏蒼白、麵色憔悴,嬌唇慘白如紙,似隻一夕,便老上了幾歲。

  “夫人。”徐惠低聲道:“夫人還是要用藥的,陛下很是擔心,夫人這樣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傷了自己,何必?”

  楊若眉惘然一笑:“你有所不知,當年,我已欠下了慕雲太多太多,害她從小孤苦,無依無靠,而今……甚至來不急再聽她喚我一聲娘,她就……”

  淚水簌簌而落,徐惠連忙安慰:“夫人莫要太過傷心,當年的事,我並不知道,可如今,夫人這樣傷心也是徒勞,若慕雲有知,血濃於水,想她心中亦不會好過的。”

  言畢,楊若眉突地似驚覺了什麽,凝眉望向徐惠:“不,不會的,慕雲……她怪我,她是怨恨我的!真的,真的……”

  說著,淚水流瀉如泓:“這些日,我都夢見了她,她在哭,一直在哭,她說,她是被人害死的,她不想死,不想死……”

  幾近崩潰地掩住憔悴麵容,徐惠連忙坐在床沿邊,將楊若眉摟在懷中,任她縱情哭泣。

  “是我害了她,是我……”楊若眉一句句的重複,卻令徐惠心頭猛然一抽,腦海中仿佛穿過無形利劍,剝開一層層淩亂的思緒。

  她依稀記得,那天,李世民對她說,慕雲……是被謀殺的!

  身子不期然一顫,心底發寒,抱住楊若眉的手,亦感覺僵硬得沒有了知覺。

  難道,母女之間,竟真有這樣的感應嗎?

  看著楊若眉如此悲慟,傷心欲絕,心中不禁一片酸澀,亦有不安隱隱於懷。

  徐惠輕歎一聲——慕雲,怎麽你來得如此神秘、卻也去得這般蹊蹺!

  近來的皇宮,總不甚安寧,宮外亦有暗流洶湧,一雙雙眼睛,皆在窺探著蕭索的東宮,以及莫名歸來的吳王——李恪。種種猜測亦如雲叢,甚囂塵上。

  “聽說李恪回來了?”男子抿一口茶,聲音低沉。

  屋中,隻有兩人而已,一人坐在另外一邊,容色平淡:“是,我也有聽說。”

  說著又道:“隻是不知他為何會回來。”

  突地一聲脆響,男子將杯盞重重放在桌上:“父皇的心思,真真難測,慕雲死了,沒想到能令大哥這般消沉,可是……這個時候,父皇竟然召回了李恪!你說……到底是何用意?”

  那人仍舊一臉平靜,勸慰道:“四殿下何須著急?咱們目的已然達到,陛下對太子不再信任,而未能預料的,唯今之計,靜觀其變方是上上之策!”

  李泰凝看著他,他似乎總是一副清淡口吻,好似什麽都無法驚動了他:“你說得倒是輕鬆,大哥意誌消沉自然是意外收獲,可這樣,亦會令父皇懷疑,並不是大哥為了滅口,而殺死慕雲,那麽……父皇便不會追查嗎?”

  那人輕輕一笑,道:“這便要看四殿下的本事了,有些人悲傷,卻並不一定是傷在了心上,戲演得太過逼真,有時才更加令人懷疑。”

  “你是說……”李泰似有所悟的望著他,猶疑道:“可是父皇思想……恐怕沒有那麽容易被人左右。”

  那人點頭,亦斂住了笑意:“所以才說,要看殿下的口才如何了。再說,即使未能左右陛下的想法,於我們也是無害的,無論怎樣,怕陛下是追查不到咱們的。”

  李泰轉眸,望向杯中一汪茶清,心中卻流洪如浪,許久,方歎息道:“嗯,如今也隻好如此。”

  隨即,目光凝看向對麵之人,肅然道:“你替我多留心李恪,他……可不是大哥,自小便是有城府的。”

  那人應了一聲,抿下一口清茶。

  自看過楊若眉,徐惠一直心事沉重,徐徐慢步在禦花園中,花雨飄香,飛葉如裁,兕子依舊不肯說話、太子依舊意誌消沉,而李世民則在繁碌的政務中,強自壓抑心中的煩惱。

  徐惠看在眼裏,卻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麽。

  今日看過楊若眉,便更加重了心中憂慮,楊若眉外傷已愈,隻是心傷卻每日劇增,而每一次與自己說起夢境中慕雲哀戚的鳴冤,心上便莫名所以地刺痛。

  被謀殺!這句話說得多了,便越來越令人覺得是真了。

  正自出神,一枝樹杈刮住了絲發,微微疼痛的感覺,令她立即回過心神,淡淡日色,金光散碎在繁枝花隙間,花葉一搖,風過,徐惠眼睫一眯,隻見不遠處正立著一男一女,神色微冉,亦向自己望過來。

  略一猶疑間,緩步向自己走來,女子一身明紅錦紗裙,華如貴胄,金絲線紋繡梅花飛雪,更是一番別致風韻。

  彎眉細眼,妝濃粉香,唇邊微笑喜怒不著,徐惠趕忙低身,恭敬道:“貴妃娘娘。”

  華貴女人正是韋貴妃,貴妃細柔道:“妹妹快免禮。”

  說著轉眸望向一邊男子,徐惠亦隨著望過去,男子一身純白,緞帶飛揚在流風之中,一片殘葉飄零,落在他削俊的肩頭,便似驚了純白的貴雅氣韻,男子伸手拂去,略略低身道:“見過徐婕妤。”

  吳王恪!

  徐惠一怔,心中依稀還有印象,他們似是有一麵之緣,隻是當時混亂,並未曾交談,如今再見,隻覺金燦的陽光下,他一身清淡,反而成了這禦花園最是突兀的景致,修逸俊秀的身姿,眼眸明明清潤,卻怎麽總似有一抹邪魅,惑然躍動,久視,令人不禁心生疑亂。

  徐惠移開目光,隻道:“不必多禮。”

  心中泛起一絲疑惑,吳王恪,乃故去的淑妃楊氏之子,今奉召回宮,又怎麽會與韋貴妃在這園中偏處交談?隻是偶遇嗎?

  邪魅的眼神劃過腦海,徐惠不禁一顫,這個人的眼神,怎麽會如慕雲一般,令自己感到隱隱不安!

  凝眉望向他,難道……這個人身上亦會有何事端發生不成?

  見她凝神,韋妃眼神微一示意,李恪便微微低身,道:“二位娘娘慢談,恪先行告退。”

  韋妃點頭:“吳王也是繁忙,快去吧。”

  眼神在徐惠身上輕輕拂過,仿似一縷薄春的風,觸及,肌膚生涼。

  徐惠遠望著他,純色白衣飄展過青翠草叢,修逸的背影,如清風,掃過落葉紛紛,若是不看他的眼睛,真真是令人心意舒暢的貴雅男子。

  貴妃斜睨她一眼,斂住柔潤的笑意,突然道:“妹妹對先皇後可有些聽聞嗎?”

  徐惠一驚,仿佛一粒石子投落在心湖當中,乍然驚起一縱漣漪。

  先皇後長孫氏,慧黠毓敏、賢名遠播,入宮前便有所聽聞,可是入宮後,卻好像在不期然間,無意或刻意地忽略了……

  凝眸望著韋妃,一縷風飛花落,落在眼裏,片片迷離。

  貴妃見徐惠不語,知她心中定有猶疑,畢竟先皇後之於她,還是有些遙遠。

  她在人們心中,仿佛是墜入凡間的仙女,如今,隻是回到了她的世界,在這座宮中,先皇後更是不可提及的禁忌,雖是如此,可她的影子卻又始終環繞在整個後宮中,不曾退卻。

  貴妃轉眸笑道:“陛下特意囑咐我,叫我多照顧你呢,可有空與我一同走走嗎?”

  望著她溫笑眉眼,徐惠心中疑問卻更加繁密,不禁點頭:“自然好。”

  貴妃,她是少見的,自得君王寵幸,她所見最多的便是楊夫人若眉,然而亦曾聽說,貴妃曾是極得寵愛的,如今見到,真有若楊若眉一般不減的風韻,豔美的風情自一顰一笑間流露,隻是那笑意似乎太過殷切,而令人感覺微微虛無。

  貴妃攜了徐惠的手,一路軟語輕聲,描述著周邊曾過往的人和事,卻始終再未提及先皇後,徐惠隻是頻頻點頭,心裏卻希冀她能夠再說起先皇後來,不期想起那曾獨自等候的夜晚,龍桌案前,一卷《女則》,令人不能釋手。

  愈走愈是偏僻,枝繁葉茂的景致愈見蕭條,路徑漸漸狹窄,錦簇的花色亦漸漸消失,唯餘幾點謝落的花,飛散風中。

  徐惠不禁一個寒戰,道:“娘娘,咱們這是去哪兒?”

  貴妃笑容依舊柔暖:“妹妹可知這是何處?”

  徐惠凝眉望去,隻見稀疏的樹木間,一處宮閣佇立,失修的殿門,因潮濕顯出道道水痕,該是常年雨水過後無人清理的緣故,低垂的樹蔭遮住了殿名,雜草叢生在階台邊,令人不禁心生瀟冷。

  貴妃上前幾步,拾階而上,徐惠緊步跟在身後,貴妃凝白玉指輕輕推開破舊的殿門,一股陰涼冷風襲麵而來,夾雜著絲絲黴腥的氣味兒。

  徐惠環視四周,心上卻顫然一抖。

  隻見四周殿閣皆是破敗的,並不寬敞的院落中,坐著幾位簡衣女子,見她們進來,蒼白的容色並無一分生動,麵白如紙的眾女子,表情驚人一致,皆是木訥呆滯的神情,眼中無一絲光彩。

  她們或是手持已然退色的衣服縫製,或是支起木盆浣洗,或是抬眼一直望著她們,目光無動。

  徐惠心中徒生陣陣悲涼,轉眸望向貴妃,貴妃的神色卻依舊如風悠然:“可知她們是何人?”

  徐惠搖首不語,貴妃亦斂了唇邊笑意,眉間蹙了絲淡痕:“皆是紅顏老去,未曾生育的妃嬪!”

  徐惠一驚,再望向四周淒慘的眾女子,貴妃繼續道:“有些還是太上皇時候的,有些……甚至一生未曾見過陛下,活活熬死在了這座宮中!”

  轉眸望向徐惠,眼光微涼:“你也是做過才人的,該知道若無因由際會,此生怕是無從依盼了。”

  因由際會!

  心中不期然再又想起慕雲來,是啊,才人的院落雖簡小,卻尚可以擋風避雨,可是這裏……

  眾女子枯澀的容顏,呆滯的神情,散亂幹枯的發絲,和這寂寥落寞的宮苑,有的卻隻是無邊際的冷和絕望。

  心底油生許多哀涼,這本是與自己無關的一些人,怎麽竟惹得她眼中無比酸澀。

  轉身出門,站在青苔蓯蓉的階台上,這裏,仿是夏日陽光遺落的角落,常年寒冷如冬。

  貴妃徐步站定在身後,語音中似有幽幽感歎:“所以妃嬪的日子,大多並不好過,憂心無寵,更無子,那麽……便隻能是這樣的下場,誰不怕呢?”

  徐惠轉首望去,貴妃眼芒好似清冷的湖麵,望著她,唇邊卻有一絲淡笑:“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如先皇後般幸運。”

  先皇後!

  徐惠突然感覺心口發悶,為什麽?為什麽她要帶自己來這裏?為什麽要叫自己目睹這樣的人間慘劇?又為什麽,她兩次提及先皇後,卻始終言語晦澀,欲言又止?

  望著貴妃徐步走下台階,徑直走向來時狹窄的甬道,徐惠猶自呆立在當地,心頭陣陣冷風吹過,雙手俱是冰涼的,回首再望一眼身後蕭索的冷宮,一種恐懼不由襲上心來。

  她不懂,這一切,與自己有關嗎?還是與先皇後有關?

  慕雲、冷宮、先皇後,難道有著怎樣的關係不成?為什麽,她覺得貴妃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神情,都好似別有用意、一語雙關!

  徐惠失神地回到含露殿,香冬奉上一杯香茶,徐惠環望殿中宮女侍人,皆是新進之人,年紀不過與自己上下,該也是不會知道先皇後的吧?

  先皇後,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在這素來冰冷的後宮中,寵幸不衰?隻聽說,先皇後長孫氏與當今陛下青梅竹馬,多年來生死與共,怕是因此,方令陛下至今難忘吧?先皇後過世已有一年多,後位卻尚且空懸,這且不說,卻怎麽亦沒見後宮妃嬪們,有妄想後位的舉動?人人安之若素,似對後位不曾想過分毫一般,這,不是她印象當中的後宮!

  後位,不該是宮中女人最是向往的嗎?可為何,縱是寵愛頗巨的楊夫人、豔美絕倫的韋貴妃亦似從未期許?

  便好像,那皇後之位從不曾空置,長孫皇後,那至今仍在民間有頗多傳頌的女子,卻為何是這宮中的禁忌!

  腦中突然閃過一人,彩映!想彩映在宮中已久,又是侍在陛下與公主左右,想必對於先皇後,該是有所知的吧?

  看看天色,自己亦要去看看兕子了,連忙起身,蓮步匆急,向立政殿而去。

  迎上身的正是彩映,徐惠調勻氣息,邊微笑免去她的禮數,邊好似漫不經心的說道:“彩映,你入宮有幾年了?”

  彩映恭聲回道:“回婕妤,有十年了。”

  “十年?”徐惠不禁滯足,側眸望去:“已這樣久了?”

  心思一轉,微笑道:“那豈不是兕子還未出世,你便在宮中侍候了?”

  彩映點頭,徐惠複又追問道:“一直伺候陛下嗎?”

  彩映聞言,眉心微凝,眼睫緩緩低下,恭謹容色中倏然沁入一絲憂傷:“不是,彩映先前是伺候先皇後的。”

  徐惠一怔,隨即平複了神色,是啊,想來也是合理,不然兕子怎會對於彩映,亦那般親切?

  眼神轉向另一側,緩步向兕子的殿閣走去:“那……先皇後定是對你十分信任的,不然陛下怎會一直叫你照料兕子?”

  彩映似突地有所感觸,目光懇切地望著徐惠:“日後還望婕妤多加費心了,兕子的病定會好轉的。”

  徐惠觀望著她,她的眼神那樣真摯,仿似自己一旦說出個不字,便會痛了她的心腸。心間一思,兕子,如此可愛的孩子,自己當然會盡心照顧,隻是為何,兕子對自己自來便如此親切,甚至超出了一直帶她長大的彩映?如今彩映又是這樣的眼神,心下一轉,平靜道:“兕子是你看著長大的吧?你該是最了解她的,要說費心,還要你多費心了。”

  “不!”彩映似有一些失態,立忙穩住,又道:“婕妤說笑了,彩映隻是婢女而已,可是婕妤……”

  眉間似有難色,終究低眉道:“婕妤是陛下妃,亦是……兕子的姨妃,是親人。”

  “哦?”徐惠秀眼流轉,頗有用意地望著她:“是這樣嗎?”

  唇邊不著笑意,卻仍是淡淡的容色,彩映隻是垂首,不語。

  正自說著,便見小女孩兒早已靜靜地站在殿口,手中攥著一塊手絹,雪白的絹帛,輕軟非常,絲質定是上好的。

  徐惠微笑走過去,低身在兕子身前,眸中無意便沁滿了溫柔:“兕子怎麽出來了?想不想和我一起到花園去玩?為父皇去采花,給父皇插上?父皇的花瓶裏的花兕子不給換,可是凋謝了呢。”

  兕子烏溜溜的眼睛,晶瑩地望著她,仍是不語,徐惠一歎,原本活潑的女孩,如今卻變作了這副樣子,拉了兕子的手,欲向殿外走去,兕子卻是一掙,仍是不肯出門,眼中還露有驚恐的神色。

  徐惠凝眉歎息,卻是無奈,身後彩映捂住嘴唇,似有隱隱一聲抽泣,是啊,原始那樣好的一個女孩子,憑空變作了這樣,令誰看了不是滿心酸澀。

  想著,便低身抱起兕子,將她抱到屋中,讓她坐好在床邊,眼神落在她手中絲質雪絹上,那素潔的雪絹上,似有煙墨隱隱飛白,不禁問道:“兕子拿的什麽?給我看看好嗎?”

  兕子望著她,輕輕鬆手,潔白的雪絹落在女子手上,徐惠展絹望去,但見素白的雪絹邊,一株幽碧明翠的忘憂草迎風落葉,雪絹上角,蒼勁的筆力,墨字錯落有致,竟是一首詩,被人題在了雪絹之上。

  秀眉如若柳彎,輕輕吟道:“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麵色,簷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好詩!心下不禁讚道,一時竟看出了神,腦中是這作詩之人的流情眉眼、萬種風情,想這詩,定是出自一位氣韻潔雅、心思靈毓的女子之手!

  可這字跡?徐惠微微凝眉,她卻似是見過的,一道聖旨乍然眼前,再細細看去,那一勾一畫、一撇一捺,怎不是出自那赫赫冷峻、至高無上的男子之手?

  正自驚疑,小女孩兒的聲音卻低低響起:“這是母後的手帕。”

  徐惠心尖一抖,母後?先皇後?隨即一驚,驚喜地望向兕子,她,竟然開口說話了:“兕子……”

  “這是母後的手帕,母後的詩。”稚嫩的聲音,卻似乎透著絲絲憂鬱,晶亮的大眼睛,仿佛欲滴出水來。

  徐惠不禁再次望去,先皇後的詩,眾相傳言,先皇後賢淑有德,母儀天下,可這字字句句卻分明是一位玲瓏心思的女子所作。

  隻聽兕子繼續道:“我從小就會背了,我向父皇要了好久,父皇才肯把這手帕給我的。”

  徐惠望著兕子天真純澈的眼睛,淚意盈盈,卻似強自忍住了,她一定十分愛惜這絹手帕的吧?她幼小的心,怕隻有她的母後才可以撫慰。

  無論如何也無法自驚懼中走出的女孩子,卻隻因這一方絲絹,而重新開口,徐惠不禁感慨,將兕子擁入懷中:“兕子乖,母後若是知道了,定會誇獎兕子的。”

  兕子伏在徐惠懷中,輕聲問:“母後會知道嗎?”

  徐惠微微點頭:“會的,一定會的。”

  擁著女孩,徐惠心裏纏結漸漸煩亂,先皇後,那出眾風流的女子,究竟與自己有何牽連,為什麽……每個人提及她時,都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自己……

  這晚,李世民議事遲遲未歸,徐惠便一直陪著剛剛才有好轉的兕子。

  涼夜清風、月影淒離。

  偌大的宮殿,清冷無一絲生氣。

  男孩靜靜站在妹妹門邊,一言不發,身邊的侍女內監勸了幾句,就是不見他回話。

  “九殿下。”一女子聲音清舒,端了一杯熱茶在雉奴身前。

  雉奴側目看去,淡淡月光浮在她白皙玉顏上,月光雖暗,卻足以辨清她姣好的容顏。

  “武才人。”雉奴望著她,目光微冉。

  媚娘倩笑道:“九殿下何以深夜在此?在等陛下嗎?”

  雉奴疑惑道:“你又何以在此?”

  媚娘笑意一凝,隨即隱在一低眉間:“奴婢早不是才人,因衝撞陛下,被貶為婢女,侍在太極宮中。”

  月色灑落一地蒼白,雉奴卻顯得興致不高,望望天色,竟已這樣晚了。

  他回身向自己殿中走去,一侍女隨在身後,雉奴停步道:“莫要跟來。”

  侍女連忙止步,媚娘略一思量,卻小心跟在身後,雉奴轉首道:“你跟來作甚?”

  媚娘趨前兩步,微笑道:“九殿下,夜涼,奴婢為您添件衣。”

  “不用了。”雉奴略略垂眼,失落寫在眉意間,緩緩踱向殿外一樹翠樹邊。

  樹影搖亂心緒,雉奴靜靜地站在那裏,媚娘不禁思量,怎麽自己每次看見這個孩子,他都是這樣憂鬱而失神的。

  媚娘細細想來,回眼望向他適才駐足的殿口,那不是晉陽公主的寢殿嗎?聽聞徐婕妤整日照看在晉陽公主身邊,憶起初相見時,他亦是隱在林樹飛花間,幽幽望著一眾女子采花的場景,並特意詢問了徐惠。

  那日,在花園中,亦是如此,他神情便似今日般憂愁,落寞的對自己說:“父皇剛走。”

  而那一日,據說也是與徐惠一同而去。

  難不成……

  心下一頓,媚娘試探道:“九殿下,十九公主可好些了嗎?”

  雉奴並無心思,可他向來淳厚,仍舊答道:“好些了,已經說話了,徐婕妤正在照看她。”

  果然!

  媚娘了然,她亦整日伺候在宮中,尚未聽聞晉陽公主有所好轉,那麽,適才他果然是在望著晉陽公主與徐惠了!

  正要言語,卻聽雉奴繼續道:“也隻有……徐婕妤可令她說話。”

  涼夜風中,是男孩失落的歎息。

  媚娘凝眉,望著男孩清瘦背影,竟有一絲憐愛感覺,令唇邊笑意凝結。

  他,不過九歲年紀,怎麽……會這樣憂鬱?

  “徐婕妤確是靈秀溫賢的女子。”媚娘道。

  雉奴似聽到了,也似沒有,手扶在粗糙冰冷的樹幹上,自顧道:“若是我病了,徐婕妤也會這樣照顧我嗎?”

  媚娘一怔,雖早已心有所料,可是……

  不禁回首望望殿內火光搖曳,窗上有女子身影翩然如仙。

  若真是如此,倒當真是哭笑不得的事情。

  “九殿下……”媚娘輕道:“您累了,去歇息吧。”

  雉奴突然回首,容色卻依舊淡淡:“你與徐婕妤很熟是嗎?我記得你們本是住在同苑。”

  媚娘略一思量,笑意輕輕:“自是,奴婢與徐婕妤自入宮情同姐妹。”

  說著,似突地驚覺,忙惶恐地低下身子:“奴婢該死,怎可與婕妤論稱姐妹。”

  雉奴忙扶起她:“不必驚慌,起來吧。”

  媚娘起身,隻見雉奴緩步走進殿中,想了一想,還是決定跟上。

  雉奴並沒有攔她,認她跟在身後,媚娘疑惑地望著他,見他走進陛下的書房,媚娘腳步一滯,卻見雉奴揮手遣下了所有侍人,略一思量,還是決定趨步跟上,雉奴亦不曾攔著她。

  放下心來,道:“九殿下,奴婢為您烹壺茶來。”

  “不必了。”雉奴攔道,回身走到書案前:“你可道父皇為何如此寵幸徐婕妤?”

  媚娘心中一顫,瞬間斂卻眸中希翼,隻平淡道:“徐婕妤端靜秀美、才華橫溢。”

  雉奴一笑,道:“那你又可知兕子為何隻對徐婕妤如此依賴?”

  抬眸笑容斂盡:“徐婕妤不過才入宮的女子,兕子……怎就會對她這般?”

  越說越是令人心生疑惑,這本便也是媚娘不解之事,徐惠得寵,未免來得太過突兀,好似一夜繁花開遍,轉眼,已是春了。

  媚娘凝眉,輕道:“九殿下累了,奴婢伺候您回去歇息。”

  媚娘不知雉奴為何會與她說起這些,還是不要表現得太過殷切才好。

  雉奴卻低下頭,展開書案前一軸雪帛畫卷,畫卷自明黃色錦緞綢裹中取出,顯是極珍貴的東西。

  雉奴輕輕撫過畫卷,容色隱有一絲憂傷:“你來看看。”

  媚娘忙道:“奴婢不敢。”

  雉奴並不抬眼,隻是淡淡說:“徐婕妤的眼裏隻有兕子,隻有……父皇!”

  他語意中的失落分明可聞,驅使著媚娘的好奇心,卻仍是站著不動。

  未曾想,九殿下這小小年紀,竟是這般傷情的男孩。

  雉奴一歎:“你說,我若是也病了,徐婕妤會來照顧我嗎?”

  媚娘道:“殿下切莫說這些個不吉利的。”

  書房內高爍的燭光,搖映在雉奴眼中,烏黑瞳眸,流閃一叢感慨:“你與徐婕妤素來要好,想也是才學頗佳吧?”

  媚娘恭敬道:“媚娘才疏,不敢與婕妤相比。”

  見雉奴一直盯看著那幅畫卷,目光不曾移視,倒後悔了當時沒有過去觀看,究竟是什麽,竟令他看得這樣出神?又與徐惠一步登天有何關聯嗎?

  心下一思,徐徐走近身去,溫然道:“殿下,想陛下也要回了,奴婢還是侍候您歇息吧。”

  近身至桌案前,眉眼略略下低,明華燭焰下,隻見華麗龍桌前,一展帛卷細致,但見卷帛如雪,一女子躍然卷上,丹砂墨青、雲墨飛紅,畫中女子黛眉舒意,雅容修止,一雙清眸瀲水灩,一點胭唇凝嬌紅,玲瓏身姿、氣度如風,神情間有淡淡憂愁,卻無礙她傾倒眾生的笑容。

  媚娘眼眸不禁一滯,暗自驚歎,她亦是極懂畫的人——

  又是怎樣的筆韻,方能描畫她冰清玉潔的氣質,高貴爍華的美儀?

  細細看來,仿佛似曾相識。

  雉奴觀她神色,苦笑道:“可是眼熟?”

  媚娘望他一眼,再低眼仔細觀看,那眉修黛、眼如水,淡笑眉眼間,幾分神韻,竟是……

  媚娘心一驚,這畫中女子竟與徐惠有幾分相似!

  隻是,獨缺了她雍容的氣度與看盡世俗的眼神。

  媚娘不禁道:“她是……”

  雉奴閉目苦歎:“此,乃母後臨終,父皇親手所繪!”

  長孫皇後!

  武媚娘大驚,再是細細看來,這,便是先皇後?便是令當今陛下,曾痛斷心腸的長孫皇後。

  聽聞當初,長孫皇後仙逝,陛下曾搭建層觀,日夜觀望,深情可鑒,更自那之後,消沉至今!

  心中不免驚悚,難怪!難怪!

  媚娘不可掩飾眸中的驚訝,暗暗歎息,原來……如此!

  正自思想,卻聽殿外腳步聲沉緩,媚娘一驚,與雉奴對看一眼,連忙遠遠退開數步,隱隱安穩下驚亂的心緒,帝王腳步沉沉,踏進殿來,媚娘忙恭謹地低身拜倒:“參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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