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倏然冷得突兀,明明是夏日晚空,卻兀自凝結了霜雪在冷冷的空氣中。
李世民並沒有傳禦醫,而是扶著徐惠向內殿走去,內殿中,簾紗煙幔、夜闌更深,女子白皙的手上,鮮血分明鮮紅,那紅色流淌進眼底,漫漫散開!
李世民自床頭雕木櫃中取出淨玉瓷瓶,純白棉帶,飄然潔淨。
刺痛的感覺自手心鑽入心中,徐惠略略抬眸,卻見帝王龍眸低垂,手上動作迅而熟練,瓷瓶中藥水沾濕棉帶,拉過自己的手,眼眸不舉,聲音卻溫暖柔潤:“用這藥水清理一下,再包裹起來,傷口不深,很快會好。”
藥水沾在鮮紅傷口上,一陣劇烈直入骨髓的疼痛,令女子不禁嬌吟,李世民手上動作一緩,一絲清涼漫過手心灼熱的疼痛,徐惠不禁一怔,但見帝王舉止小心,輕輕吹拭著自己手心傷處!
“忍一下。”李世民輕聲道:“不及時處理,怕會留下傷痕。”
徐惠點頭,纖手卻仍不免在他的擦拭中微微顫動,他便會停下手中動作,輕輕吹氣,然後再擦,徐惠凝眸望著,突覺臉頰一陣火熱,赫赫君威的帝王,冷峻麵容下的細膩心思,威武之姿下的溫存眼神,竟令心意一時迷惘!
“好了,怕要疼上兩天。”李世民動作駕輕就熟,很快包好了一雙手,方才緩緩抬眼,夜色深沉、月光如眸,傾瀉在女子清淨美目,一雙如湖水淡靜的眼睛,微微泛起清瀾。
這樣的眼神,令李世民心中亦有一悸,若夜蓮潔淨的氣質、如是飄雪幽靜的神情,煙唇青黛、墨絲柔荑,怎不是遙遠天際,那傾盡一生愛戀的女子、曾流連的眼神!
心意一時迷亂,曾經,亦是如此女子,手心傷痕,亦奪目清晰,如山花爛漫緋迷、若流霞燦然心底。
多年前的一幕,乍然腦海、浪卷波雲!
那時,懷著身孕的她,為給自己解圍,用金簪刺破手掌,用這樣力所能及的方式維護著自己,今天,同是這樣的女子,同是手心的傷痕,為什麽,上天有此安排?難道……你竟真是她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嗎?
無憂!李世民眼神癡狂,修俊手指緩緩抬至女子臉頰,溫膩的觸感、柔軟指尖,可女子眼神逐漸低垂、進而無措避開。
似有什麽倏然穿胸而過,瞬間的窒息感覺,令帝王抽回手掌、猛地站起身來!
徐惠嚇了一跳,默默舉眸望向他,他的眼神威儀、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糾纏的眉心,鎖緊了萬般糾結,淒傷的一瞬痛楚,自深深龍眸中一晃而過,為什麽?徐惠不禁驚詫,為什麽自己不止一次地在這雙眼中、看到如此傷痛的異芒?
“陛下……”徐惠亦起身,直視著他,李世民卻轉身走至窗閣邊,步伐有若石沉,背影如落山崖……
李世民雙手撐住窗閣,那不期牽動的過往,竟仍可如此輕易地刺痛他早已冰冷的心!
燭影搖晃,徐惠怔怔望著男子高大背影,不知是夜冷,還是心涼,那背影無端染了月色冰華,孤鬱而幽涼!
許久,李世民方才沉沉開口:“你可知他是誰嗎?”
徐惠自知他所指是誰,略略一思,道:“妾所知,恐不過是表麵,隻知他叫李儒,自我還未懂事時,便和他娘,住在了我家,後來她娘走了,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裏,他本是不願講話的人,卻待我極好,隻是三年前,有另一個女子來找他後,他便瘋狂地在花園中舞劍,最後,他對我說,他要走了,必須要走,那時候,我隻有八歲,這一走,他便再沒有回來,直到今天!”
李世民點頭,三年前,便是九成宮的那一年,他定是聽聞了我帶著無憂遠離了皇宮,在九成宮避暑,才動身決意放手一搏!也就是那一年,無憂的病,再也沒能好起來!
一聲歎息,似夾雜了萬般疲憊:“他原名李承儒,是……息王之子!”
息王!果然如此,雖徐惠心中已有猜測,如今聽來,卻仍不免微微一驚,息王,曾經的太子建成!
原來如此,原來……儒哥哥竟是息王之子!
心思突地一轉,道:“陛下……”
“不必說了!”李世民依舊背身,卻揮手道:“朕,知道你要說什麽,你放心,當年朕沒有殺他,今日便更加不會!”
徐惠一驚,自己語未出口,他便已洞悉了自己的心思,本欲再言,卻見李世民疲憊地走到躺椅前,扶欄坐好,雙眉緊蹙,龍目微微閉著,輕輕按揉著額頭!
他心中,定有許多過往如麻糾結吧?
麵對這樣的李世民,卸去了天子冷硬的威嚴,徐惠竟不忍心再說上一句,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望著他……
一夜喧嘩,一夜闌珊、一夜紛雜,終於都是過去了!
徐惠隻覺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晨日,一縷陽光漏進窗閣,絲絲輕柔地灑在女子眼睫,一點一點的燦光盈盈,亦真亦幻!
女子但覺手心灼熱,一陣陣疼痛越發明晰,緩緩睜開雙眼,但見陽光明燦刺目,微微迷蒙間,一女孩笑顏逐漸清晰。
徐惠這才坐起身來,手上一動,傷口扯得一疼,微微凝眉,環望周圍帳幔輕紗,貴雅又有莊素氣韻,並不是含露殿!
“終於醒了呢,父皇不叫吵你,我就一直在這兒等著你醒來呢。”女孩稚嫩的聲音,靈靈悅耳,正是晉陽公主。
徐惠朝她望去,柔柔一笑,這才想起,昨夜,自己許是不覺中,便睡著了!
昨夜!想起昨夜,徐惠心中仍不免一陣驚戰,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夜,恍如夢中:“父皇呢?”
兕子爬上床來,依在徐惠身邊,仰頭道:“父皇上朝去了,已很久了!”
很久了!徐惠一驚,自己竟睡了這麽久嗎?那豈不是太不成體統了?
於是慌忙起身,見自己衣衫,仍如昨夜一般,隻是發絲略有淩亂,妝容已然淡去。
這時,彩映正好進來,本是要叫晉陽公主出去,見徐惠已然起身,慌忙整理著衣裙,眼光四顧,似有些許無措!
是啊,這裏是帝王寢殿,她第一次安寢在此,一切俱是不熟悉的,更不知要吩咐於誰,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彩映見狀,微笑行禮:“徐婕妤醒了,彩映這就為您準備洗臉梳妝。”
徐惠轉身,見彩映含笑望著自己,未免有些赧然,微微垂首,輕道:“勞煩了。”
彩映轉身而去,徐惠暗暗鎮靜下心神,卻聽女孩聲音在身後“咯咯”笑了起來,徐惠轉身而望,隻見兕子抱著錦絲薄被,裹住自己的小身子,正望著自己無措模樣,笑靨生花,那可愛的笑臉,真是世間最是真純的笑顏,彎彎眼眉,勾去了心間眾多紛繁,令人心豁然開朗。
徐惠佯裝板起臉孔,脅迫道:“你笑什麽?再笑……”
說著,便迎身上去,受傷的手,輕輕嗬著女孩小肚子,女孩笑得更加清朗。
一時之間,這笑聲衝破了肅穆殿閣,充盈在整個太極殿中……
這座大殿,已遠離了歡笑太多時候,便似滿天陰霾倏然散去,雲霧撥開、碧空朗朗清明……
內宮清明一片,然朝堂之上又豈會善罷!
有人深夜行刺禁宮,竟手持金牌箭令之事亦不脛而走,此人身份眾多猜測,熱火朝天後,卻見帝王目光深沉,隻饒有興味地看著朝上議論紛紛!
不語的隻有兩人——魏徵、長孫無忌!李世民亦盡數收在眼中。
今日朝上,李世民話語極少,直到罷朝,亦未多言。
夜晚,朗月清透,李世民批過奏折,舒一舒疲累的身體,走至窗邊,望夜如永墨,浩然天際,上天如此壯闊,卻也有夜時,短暫的黑色,又何況是人心?
仰頭凝思,片刻,突地想到些什麽,隨即吩咐內侍道:“擺駕永儀殿!”
永儀殿,貴妃所在,內侍倒微有一驚,那是李世民久未去的了,怔忪片刻,方才低身隨在李世民身後,暗歎帝王心思,真是難揣測!
一方天空,夜色亦有不同,朗宇宮閣之上,自是皓月如洗、夜色如熏,然流星燦月隱匿下、冷寂一絲一絲向天的另一端無情蔓延。
另一端,是冷的月、涼的星,還有那猶如鬼魅的浮雲暗影招搖天際,茫茫幽深下籠著死牢沉重的黯色!
潮濕牢房,黑暗濃稠無邊。
承儒仰靠在冰涼牆壁上,周邊唯有安靜壓抑心底,腦中卻是心中女子,倏然上前、握住劍身的刹那!
如今他仍不能釋懷,惠,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正自失神,卻聞牢門“啷當”打破一片死寂,一縷薄光自緩緩推開的門縫中逐漸散開。
“姑娘可快著些,莫要人察覺了。”一男子聲音沉而小心,隨而傳來女子柔和清淨的聲音:“麻煩官爺了。”
承儒轉眸望去,微弱火光中,隻見一女子拾階而下,那眸在光點迷離中,流轉如星,承儒雙眼微眯,依稀可辨她嬌膚如玉,可那麵容卻不甚清晰。
“你是誰?”承儒語聲冰涼,凝眉望去。
那女子似有微微一歎,向前兩步,更加接近牢門,黑暗之中,那雙如星明眸,分外晶瑩:“你無需知道我是誰,隻需記得,我是……救你的人!”
“救我?”承儒猛然站起身來,眉峰一挑,卻隨即冷笑:“你不過一介女流,如何救我?莫要忘記這裏……乃是死牢!”
那女子側轉過身:“李承儒,到了何時,都不要小看了女人,當年,若不是一個女子從中作梗,又豈會害得你家破人亡,四處漂流!”
承儒心中大震,當年?聽這女子聲音,還甚是年輕,又何以與他說起當年往事?一女子從中作梗?聽她口吻,個中緣由,怕亦是了如指掌!
暗夜深牢,一女子輕易來去,已令人驚奇,然這女子的一字一句,卻更冷人背上生寒,無端勾起過往許多傷懷!
“你到底是誰?”承儒依舊冰冷逼問,女子亦如常清淡:“我說過,你不必知道。”
承儒一哼:“哼,如此便不勞姑娘費心了,我李承儒無功可不敢受祿!”
女子淡笑:“何必固執?”
承儒望她一眼,卻轉身坐地,舉頭仰靠在牆壁上,不再理會這突如其來的不明女子!
那女子望他一忽,語色亦見了冰冷:“好!我給你時間考慮,可隻怕你考慮的時間不會太多,到時候,亦由不得你!”
承儒心頭一顫,微微側目,隻見女子身影隱約婀娜,茫茫黑暗,無端平添一抹亮色,卻怎麽竟看得人如此刺眼!
死牢沉重鐵門緊緊關閉,牢中再沒了一絲光亮,許久,承儒的心才漸漸沉靜了,然沉靜過後,卻仍是無眠的冷夜與漫長無邊黑暗!
永儀殿,已許久沒有了燈明月華耀亮清夜!
貴妃輕衣薄袖,黛眉描翠,月下窗閣,雕桌案前,帝王仰靠在躺椅上,龍目微眯,望著夜色清寧無邊。
貴妃為李世民斟一杯綠葉清茶,帝王抿在口中,甚是愜意,然眉間,卻仍有痕跡深深凝結。
貴妃倩笑道:“陛下可有心事嗎?”
李世民輕輕轉眸,那向來深幽的目中,如今更添蒼勁,昔日溫情種種,竟再也難尋。
貴妃小心望著帝王眼睛,夜燭如輝,搖曳在男子深深眼底,許久,李世民方才道:“你心中定有很多委屈吧?”
貴妃心頭一熱,暗暗垂下眼睫:“怎會呢?陛下至少還記得,妾這永儀殿中鳳仙花開得最是好呢。”
神情間不免隱隱憂傷,李世民卻站起身來,輕輕踱步到窗邊站定:“你與朕多年,亦是了解朕的,故……”
緩緩回眸,目光如有夜芒:“故,還要多多照顧徐婕妤!”
一句,倏然打破內心許多溫馨,貴妃神情一滯,纖指猛然一扣,卻低低垂睫,於瞬間斂卻眼底許多恨意,聲音亦如故柔婉:“是,妾自然會。”
調勻呼吸,極力露出至柔笑意,展眸望去,卻隻見高拔背影沉靜地浸在夜的冷輝中。
正欲言語,卻見侍從自門外急步跑來,神色張皇:“陛下,稟陛下,十九公主身子不適,似是染了風寒。”
風寒?李世民修眉一蹙,眼中頓時風雨狂作:“什麽?白天不是還好好的?怎就染了風寒?”
侍從隻是深深低頭,不敢望君王一眼!
李世民擺身甩袖,焦慮直衝眉心,闊步而去,甚至來不及看貴妃一眼!
貴妃隨上兩步,本欲叫他,卻莫名沒有出口!
叫,也是沒用的!
貴妃目色緊緊凝住,指甲深入膚肉的疼,亦深深紮進心裏!
這麽久了,難得來上一次,竟除了徐婕妤,便……還是兕子!
兕子自小體質柔弱,不可稍經風寒或是燥熱,縱李世民再是嗬護,亦不免偶爾病上一場,令人心不安,隻是為何這次全無一點征兆,前日還好好的,怎會突然染了風寒?
疾步走進女兒殿閣,卻並不見往日惶惶不定的禦醫與左右無措的侍女內監,女兒床邊,隻有一女子,柔聲說著故事,女兒卻是不語!
李世民凝眉,那女子亦有所覺,回身望來,略略驚訝後,忙起身行禮:“參見陛下。”
李世民凝視她片刻,再望床上女兒已張手欲要撲過來,忙上前迎住女兒,將女兒抱在懷中,細細體看她的臉色,卻見小臉兒紅潤、體溫正常,並不見有絲毫異樣!
心中突地晃過一念,佯怒望向女兒:“不是病了嗎?蕭禦醫何在?”
女兒眼睛一眨,摟著父皇道:“兕子怕他困,叫他回去睡覺了!”
李世民眼光逼視著女兒,卻仍不免有一絲擔憂:“沒有不舒服,是不是?”
兕子嬌小嘴唇輕輕一勾:“要是父皇與徐婕妤一起陪著兕子睡,兕子病就能好了。”
果然,李世民想要努力繃緊的臉孔,卻還是笑出了聲音:“這小鬼頭!”
徐惠站在身後,亦是一驚,方才,她剛要睡下,卻有人來喚她,說是陛下歇寢貴妃處,十九公主身子不適,望她來照看,她便匆匆地來了,可不想李世民亦於不久出現,那一句“要是父皇與徐婕妤一起陪著兕子睡,兕子病就能好了。”更令她臉頰流火燒熱,不禁向帝王望去,正迎上李世民望來的目光,那目光沁了夜色的微涼,亦似有絲絲溫暖糾纏,冰火之間,縱橫無度,瞬間的凝視,竟令她深深地低下頭去,莫名不安的心跳,亂了思緒!
唯一點甚是清明,便是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為何,自己的每一步都似被人刻意安排了一般,應接不暇!
哄睡了兕子,李世民隻是令她歇寢在兕子房中,自己則轉身出殿,午夜夢回,不覺醒轉時,徐惠仍舊望見有一殿的光亮,仍舊不滅,是他在繁碌朝政嗎?望望天色,夜,竟已是這般深沉!
次日清早,李世民已去了朝上,徐惠並未見到,梳洗過後,便被兕子拉著去了禦花園。
清早的禦花園,晨露微濕,淡淡陽光閃爍在晶瑩的露珠上,泛出茫茫瑩光。
李世民書案前的花已是凋謝了,兕子有興致地采著,依舊是半枝蓮、依舊是鮮豔的顏色,這一回,徐惠心中卻沒了上次的泰然,那曾被忘卻猶疑感覺,再又莫名襲來,想要努力略去,卻總也不能!
隻緩步跟在兕子身後,聽著女孩鶯鶯笑語,偶一抬眸,卻見眼前金光明耀,一女子釵金簪鳳、步搖落落如梭,一身明青色柳絲長裙逶迤身後,翠草與之相應,女子風情甚是奪目!
走近兩步,見正是貴妃無疑,徐惠連忙低身,恭敬道:“見過貴妃。”
輕風微微一蕩,青翠碧紗裙流漾體香,微風掃過,不見貴妃一語,徐惠再一抬首,隻見貴妃身影早已拂過,嫋嫋而去!
那背影矜持,並不見有何不適隱現!
然貴妃臉色卻早已如晨間涼霜,薄薄覆在如玉容顏上,眉間恨意非常,纖指緊緊握住衣袖,步履堅沉!
哼!身體不適?看晉陽公主燦爛笑容,漫過禦花園滿園春色,哪裏像是染了風寒?身體不適!
錦帛衣袖似被扯出了微微聲響,貴妃回眸一望,那兩個身影已是遠處的光點,卻無比清晰!
徐惠並未在意貴妃的輕傲,想來貴妃位分極高,輕傲些也是正常,隻是心裏總有莫名糾結,令眉心難展。
“徐婕妤。”身側突地傳來略略試探的聲音,徐惠猛地側首,隻見自側邊徐徐走過一名女子,女子青衫緋袖、絹花簡約,素淡的裝扮,卻難掩容色絕美的氣韻,唇角微微帶笑,卻又似有還無,向自己低低一禮:“才人媚娘見過徐婕妤。”
來人正是武才人,徐惠這才驚覺,自己自被令搬出香苑,便再未見過她了,如今得見,心底竟流過一絲暖意,忙道:“姐姐取笑我嗎?”
媚娘淺淺一笑,眼風有微微清涼,唇際卻是暖春洋溢:“可不敢當呢,妹妹如今可今非昔比,這宮中上下,皆在傳言妹妹如何寵冠六宮,連咱們從前常一起的,都在議論呢,說是才人中出了妹妹這樣的人物,真真不易。”
媚娘似是諷、又似由衷的一句,竟令徐惠怔了一怔,寵冠六宮?自己有嗎?不禁微微凝眉,是否每次談詩論詞、陪駕對弈便已算是寵冠六宮了呢?
有時他批閱奏折,自己侍候左右,他卻一批就是一夜,清早時候,便已去早朝,不見了人影,難得清閑的時候,亦隻是與她說些個詩論典籍,便再沒旁的了!
媚娘見她似有所思,眼神微微流轉,隨而輕笑道:“好了,不與妹妹說笑了,你我這麽長久未見,可有好多話說呢。”
徐惠附之一笑:“是啊,近日許多事連在一起,都未及與姐姐說上一聲,姐姐可怪我嗎?”
媚娘豔眸一澀,佯怒道:“怪啊。”
說著便抿唇一笑:“妹妹真是多心了,妹妹得盡了寵幸,做姐姐的高興還來不及,何來怪你?”
“寵幸?”徐惠清澈水眸,如微風拂過寧靜湖心,泛起微微漣漪,不禁舉眸望向天際、浮雲如繡,細細思來,竟是惘然——寵幸!隻恐怕……是有寵無幸!
媚娘見徐惠眼神幽悵,略略思量,口吻中摻著些試探意味:“怎麽?妹妹……莫不是有何難言之隱吧?”
難言之隱?徐惠心中又是一顫,算是難言之隱嗎?這來之蹊蹺、看似平步青雲的背後,可以說是難言之隱嗎?
見她不語,媚娘正欲追問,卻聽不遠處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徐婕妤。”
走近兩步,身子微低:“徐婕妤,陛下叫您與公主回呢。”
徐惠側目望去,見正是彩映,微笑點頭,這才恍覺許久沒見了兕子,轉眸望去,碧闊清脆、香花飄豔,禦花園一派錦繡,卻哪裏有兕子的影子?
徐惠心下一驚,忙向前跑上兩步,叫道:“兕子……”
再向左右一望,唯有風聲揚揚、花繁葉飛,卻哪裏亦不見兕子!
心中不免大驚,一種恐懼瞬時襲向心頭:“兕子……”
彩映此時亦是一驚,走到徐惠身邊詢問道:“徐婕妤,公主她……”
徐惠焦急回身,凝眉道:“她剛剛還在采花,怎麽……怎麽會不見了?”
媚娘亦走上前去,疑惑道:“妹妹,何事驚慌?”
徐惠眼眸收緊,幾欲掉下淚來:“晉陽公主,我與她一起出來的,可她不見了,都是我不好,隻顧著說話,沒看著她。”
媚娘眸心微冉,隨即道:“妹妹莫急,想晉陽公主是陛下最是疼惜的公主,宮中誰人不知?這宮中守衛亦是森嚴,不會有事的!”
徐惠搖頭:“不,兕子她不會亂跑,從不會的。”
彩映上前道:“徐婕妤,不如我令人在附近尋找,咱們先回與陛下。”
徐惠略略一思,如今怕也隻能如此,雖說這宮中戒備森嚴,更是青天白日的,可心中那種莫名的慌亂,卻告訴她,一定不會是小女孩一時貪玩亂跑,怕是……有什麽事情發生!
於是,與彩映慌忙向回走去,竟未及與媚娘說上一句,媚娘望著二人匆急背影,眉心微微顰蹙,兕子?晉陽公主的名字嗎?
匆忙回到宮中,邁進殿來,正見李世民立在書案前揮毫潑墨,抬眼見她們進來,眉眼彎出微微弧度,興致頗好:“來,看看朕這幅字如何?”
隻見徐惠與彩映直直站在殿口,容色緊張而焦慮,李世民凝眉,問道:“怎麽?”
一語未畢,徐惠便焦急道:“陛下,公主可曾回來嗎?”
李世民眉峰頓時緊致,手中白玉狼毫緊緊握住:“兕子?”
徐惠點頭,白玉狼毫倏然掉落,天子龍眸尤似狂風席卷,隻留滿眼陰霾:“沒有!”
徐惠心下一涼,再望帝王,那臉色便猶如寒潭中隱匿千年的至寒玄鐵,冷冰而黑青。
轉身走至徐惠身前,俯看的眼神,似被利刃剝去了溫情,薄唇緊緊抿出微白痕跡,不語!
徐惠舉首望著,凝視的眼神,隻見天子冷冷逼視,仿佛天地瞬間黯色,春意被冬侵襲了柔暖、平波被石激起了波瀾,那曾吟詩對棋、小心包傷的溫柔眼神,刹那不見,穿透人心的涼、刺痛人心的冷,令徐惠不禁戰栗!
彩映見狀,忙恭道:“陛下,許是……”
李世民揮手阻住,嗓音如磐石沉而冷硬:“承儒……越獄了!”
徐惠大驚,身子幾乎站立不穩,向後微微倒去,越獄!越獄!儒哥哥?
不可置信的眼神,緊緊凝視著帝王恐怖神情,李世民狠狠的目光,仿似要將整個皇宮吞沒般,狂嘯地奔向殿口:“來人!快,傳下令去,速速尋回晉陽公主,若遇劫持者……”
聲音一頓,力度更如金玉擲地:“殺無赦!”
徐惠心頭一震,望向帝王巍峨背影,那如山巒的堅挺背影,似被烏雲籠蓋了峰頂,如此虛無!
儒哥哥,是你嗎?真的是你嗎?若你真真傷了公主分毫,我……亦不會原諒你!
淚水不期滑落唇角,微微苦澀!
一時之間,全宮震動,兵衛齊齊出動,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承乾聽聞,亦很憂心,黃昏,天際雲曦輕杳,旖旎夕陽被染成淡淡明透的緋紅色。
承乾立在窗邊望去,目窮之處,盡是霧靄空濛。
慕雲輕輕走上兩步,輕道:“殿下,勿要太過憂心了,陛下已下令封鎖全城、遍宮搜尋,定會將公主平安尋回的。”
承乾轉身望來,歎息道:“兕子隻是一個小孩子,怎會這般憑空地就失蹤了,況且至今未有誰來報一點訊息。”
承乾修逸俊眉緊緊凝蹙,慕雲水眸似沁染了一抹淡霞,微微酸澀:“殿下,妄自憂心亦是無用。”
輕輕走上兩步,凝望承乾的眼,如有雲霞:“殿下且好生吃些東西,慕雲為殿下彈奏一曲,以解殿下心煩。”
承乾點頭,隨著慕雲走至桌案邊,仰靠在紅木藤椅上,隻見慕雲執了瑤琴,琴弦映了淡淡薄光,如散落稀疏星子,熠熠生輝。
慕雲纖指凝白,明眸若秋水一色,脈脈曳流,一曲琴音入碧空,高山流水、流音若如絲縷婉轉在雲端。
承乾抿一口甘醇琥珀清,真令心境安寧下許多。
慕雲星眸流轉,宛然唱和:“我徂(cú)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xiāo\shāo)在戶。町疃(tīng\tuǎn)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悠悠唱音,似長天流雲、娓娓和調,如水華瀉地,承乾雙眼微眯,慕雲真真仿似天間飄來,是上天予他的恩賜!
“陛下駕到!”
正是一片清濃,殿口突地傳來尖細聲音,承乾驀地一驚,連忙站起身來,慕雲亦急忙起身,卻不及收起琴台!
隻見,餘暉傾落,自殿口走來一行人等,李世民紫衣敞袖,飄展黃昏靡靡黯色,身邊還跟著一人,體碩腰圓,眉眼卻是高傲,正是李泰無疑!
承乾眼眉一凝,不妙之感,沉沉壓向心頭!
忙上前恭敬行禮道:“父皇。”
瞥一眼一邊靜靜立著的李泰,淡漠一句:“四弟。”
李泰隻微笑點頭,隻見李世民緩步走向琴台,瑤琴猶有星點微光冷然滑動,李世民轉眸望向慕雲,精絕眼神似箭,又似冷透的薄冰。沉聲道:“看來,父皇的話,你是絲毫未能聽進耳裏了?”
承乾身子一戰,慕雲更將頭沉沉的低下,那日禦花園中,李世民令他少聲樂騎射、多頌詩習書,故,東宮已許久未聞絲竹之音、管樂笙簫了,唯是今日,慕雲見他心煩,才彈奏一曲,不料竟正巧被李世民撞見!
正巧?承乾挑眉望向李泰,李泰眉目傲然依舊,哼!真是巧合嗎?
承乾心下不禁生疑,卻是不語。
李泰走上兩步,語聲中不無憂責:“大哥,如今兕子不見蹤跡,父皇正是心急如焚,大哥怎還有如此泰然心思?”
承乾瞥他一眼,便不再看他,隻對李世民道:“父皇,兕子可有了消息嗎?”
李世民冷哼一記:“你還關心兕子嗎?”
不待承乾言語,李泰便接著道:“大哥,兕子與雉奴常來找你,本想著會在你這裏,我這才特與父皇前來看看。”
承乾瞪他一眼,道:“四弟真是有心了,父皇下令封鎖全城,更加全宮戒備,尋找兕子,若妹妹在我東宮中,難道我還會匿藏了不成?”
李泰怔了一怔,依舊持著微笑麵容:“這不也是急的?”
李世民卻無心聽他們兄弟爭論,眼神始終落在慕雲身上,冷到極致,想這並不美豔的女子,為何,自己看見她第一眼時,便會有莫名不安和驚怵的感覺?故而向來無甚好感,可偏偏承乾卻是喜歡,且越發迷戀了,承乾也該是納妃的年紀了,而想他遲遲不予理會,亦是因著這個女子!
轉身低手,挑撥琴弦錚錚作響,李世民龍目有如火燎,低沉道:“也該是為你選妃了!”
承乾一驚,眼神不禁落向慕雲,慕雲卻依舊低垂著眼,神色無動。
“父皇!”承乾正欲言語,李世民便揮袖一甩:“不必多說!”
再望一眼李泰,李泰眉色一挑,淡淡微笑神情刺得人眼眸緊澀!
漫天席卷的涼塵,簌簌揚起,黃昏霞靄落盡,隻餘一角薄涼的微紅天空,若隱若現。
承乾緩步走至慕雲身邊,慕雲舉首,一滴清瑩淚珠,驟然滴落臉頰……
承乾心中一痛,顫聲道:“慕雲……”
慕雲卻輕輕掩住他的唇,貝齒咬得嬌唇泛白:“殿下什麽都別說,慕雲都懂。如今,隻是公主最為重要,想今天陛下突地前來,不是沒有緣由,殿下日後,還要步步小心啊。”
承乾握緊慕雲的手,望她淒美如濛濛星動的眼神,一時無語,隻將她輕輕攬在懷裏,吻她的秀發,沁人的熟悉香氣,是心底最深的安寧!
慕雲,隻有你才是我心裏的人,隻有你……
又是夜晚的沉寂,天幕如深黑色重布遮覆天空,李世民坐在兕子床邊,女兒最常睡著的小枕頭依舊如故,可是兕子,朕的女兒,你到底去了哪裏?
修指狠狠扣入枕麵,越發狠厲!
彩映小心走近身來,低聲道:“陛下,長孫大人正在殿外候著。”
李世民深暗眸子,似掠過一絲明光,隨即泯滅,不發一言,隻起身走向殿外。
外殿,無忌站在中央,惶惶神色亦是焦急,見李世民走來,忙欲行禮,李世民卻凝眉免去,道:“無忌,可是為了兕子而來?”
無忌點頭:“到底是怎麽回事?兕子怎會如此無緣無故地不見了?”
李世民眉心溝壑深深,似一夕之間,便老去了許多:“承儒……也正在此時越獄了!”
“什麽?”無忌大驚:“你是說……”
“我就是擔心!”李世民雙手握拳,重重擊打在龍桌案上:“若是承儒,我隻怕他……隻怕他……”
無忌凝眉,略略一思,卻仰頭道:“怕不會!”
李世民疑惑望向無忌,無忌上前一步,繼續道:“想兕子自小伶俐,若是有陌生人劫持,不會無一些響動,況,青天白日,森嚴皇宮,怎也不可能無聲息的便從禦花園帶走一個人,聽說當時,兕子是在禦花園中采花,亦不見有花朵散落在地,臣是想……會不會……”
無忌沒有說下去,李世民卻已然猛地舉眸,一雙深潭似的眼,乍然明爍:“你是說……”
“不錯!”無忌肯定地點頭:“除非是兕子極是熟悉的人,將她以什麽理由帶走,而兕子卻並不認得承儒啊!”
李世民急忙走向無忌,與無忌片刻對視,是啊,真是關心則亂,自己怎麽沒有仔細思考過這些個細節?兕子失蹤得太過於平靜了,平靜得太不合乎常理!
仿似絕境突逢生機,李世民急忙望向彩映,吩咐道:“彩映,速請徐婕妤來!”
彩映慌忙應命而去,無忌望著彩映背影匆匆,眉峰一聚——徐婕妤,聽聞正是如今最為隆寵的女子,兕子失蹤時,亦是與她在一起!
隻一會工夫,彩映便與徐惠匆匆而來,殿中火光明耀如晝,雕閣飛鳳金絲紗搖曳飄擺。
女子自殿外款步走來,一身月白色紋織芙蓉隱線裙,胸抹淡淡緋紅的錦綢衣,綢衣紅色淡到極致,便襯得臉色愈發嬌楚。
夜晚,女子黛眉未抹煙翠、嬌唇不點脂紅,神色匆匆中,又有端莊氣韻,悠悠低身:“參見陛下。”
側眸望向一邊無忌,無忌眼神如被燭影晃亂了心緒,眉結緊凝,眸心似有微微顫抖。
這樣的奇異眼神徐惠已是慣常,他不是第一個用這樣眼神看她的人,她亦曾尋找其中的緣由,卻始終不得,困擾的隻是自己而已。
李世民望無忌一眼,想無忌的心中定也如自己初見她時,那般洶湧吧?
走上一步,慢聲道:“無忌,這是徐婕妤,那日與兕子在一起。”
他早該叫無忌見見她的,卻一直沒有,無忌的眼,定凝在徐惠身上,許久才回望向李世民,與君王對視的眼神中,皆是感慨!
李世民本已平複的心緒,被無忌的注視再又掀起微瀾,緩緩垂落下眼睫,遮掩去眸中散碎的悵然。
竟有一些悲傷感覺漫揚殿宇,竟連彩映亦微微地垂下了眼去。
李世民終定下心神,對向徐惠:“朕叫你來,隻是想再問問你,那日在花園中,可有聽到或感覺什麽異樣嗎?兕子不見之前,你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嗎?”
徐惠凝眉思索,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卻仍是搖頭:“沒有,當時妾與公主相隔並不很遠,卻未曾聽見什麽動靜。”
李世民一聲歎息,道:“那便怪了,你當時,隻一人嗎?為何沒有跟在她的身邊?”
徐惠心中一顫,歉然道:“是妾疏忽了,妾當時隻顧著與武才人說話,而沒能緊跟著公主……”
“武才人!”李世民龍目倏然暗淡,唯有疑光縷縷清明:“何人?”
徐惠略略猶豫,眼中閃過一抹疑慮。
李世民怎會忽略,朗然道:“你盡管說來!”
徐惠一思,媚娘一直與自己在一起,並未做過什麽,說來也是無妨:“武才人,曾居於妾的鄰院,與妾向來交好,自妾搬到含露殿,已久未見了。”
一瞬間靜寂,唯有燭光翻影!李世民眉心聚攏,凝眉望向彩映:“彩映,速傳武才人!”
聲如鍾磬、莫名震徹心房,徐惠身子一抖,望向李世民,隻見李世民眼神精凝、莫名銳利如刀!
為什麽?他為什麽是這樣的眼神?令人不禁遍體生寒!
整個大殿寂靜有如死海,隻見帝王巍巍站立在大殿中央,徐惠眼眸微低,隻覺一道目光一直環繞周身,側眸望去,正是無忌久久凝眸,見徐惠望來,方才轉開眼光,然而眼中卻仍有隱隱傷感,慨然而生。
無忌,方才聽聞陛下如此稱他,想來便該是公主舅父、陛下心腹的長孫大人,先皇後之兄。
她雖已無意追究他感慨目光,可心中多少有幾分異樣,正自凝眉,殿口卻傳來輕而有秩的腳步聲。
徐惠望去,隻見彩映已然引著媚娘踏進宮來,暮色已漸趨深濃,如綢夜色中,一襲紫棠色身影徐步而來,明耀火燭、冷清月華,女子疊玉挽花簪,綰起秀絲綿長,輕輕垂於肩際,薄絹的含苞牡丹,盈盈綻放在墨色烏雲,如是冷夜點染一抹柔麗、深冬沁入一絲暖意,恰到好處托襯了她精描細畫的妝容。
媚娘本便是姣好的女子,如此裝扮,更令容顏媚色橫流。
徐惠不免心神一漾,卻聽媚娘聲音更如仙渺飄來:“參見陛下。”
眼神微微流轉,便落在徐惠身上一滯:“徐婕妤。”
仙渺之音莫名有些許涼意,徐惠隻輕輕點頭,媚娘眼中有一瞬即逝的失望。
想她該是以為乃陛下召幸,故而精心裝扮了,那件紫棠色錦繡暗紋裙,亦是她珍愛的,然而見自己與長孫大人皆在此,卻知道,宮中女子長久以來的願望刹那落空。
徐惠有不自禁的一些愧意,微微側過頭去。
隻聽李世民威徹聲音沉沉響起:“你是武才人?”
上下打量一番,果是容色傾城的女子,倒當極了這個“媚”字。
媚娘微微頷首,眼眸卻挑向帝王龍眸:“正是。”
眼前男子,身挺如峰、氣度煌煌,偉岸若山巒傲立,挺拔如鬆柏長青,歲月並未消減他凜凜威儀,唯有滄桑縷縷篆刻在深深眉宇。
好個攝人氣魄,君王之儀,不怒而威。
“聽聞公主失蹤那日,左右隻有你與徐婕妤一起,是嗎?”李世民幽幽開口。
媚娘心中一悸,天子口吻並無詢問意味,分明帶著詰責,心思轉瞬變換,道:“是,妾與婕妤乃是舊識,偶遇到了,便聊上了幾句。”
“偶遇到了?”李世民逼近兩步,眼神如釘:“婕妤與公主清早出門,你便可計算如此精準?那片花園又豈是才人宮女們能常走動的?”
媚娘與徐惠皆是一驚,是的,那片園林,雖無明條規定何人可至,但因那是禦花園中景致最是美好的一處,花繁葉盛、岸陌飛柳,是位尊之人常走動的,旁的人,很自然不與相近,日子久了,便是不成文的規矩。
媚娘秀眉微凝,眼中光影交替,不時模糊,是的,自己是故意去的,因許久未能見到徐惠,故而出此下策,未曾想竟真被自己遇見了,可偏偏趕上公主失蹤,又怎生這般巧合?
麗眸不禁含了夜風,冷冷拂向徐惠一邊,何以陛下會來詰問自己,又何以她的眼神竟有幾分閃躲?
難不成自己精心想來,卻反是被人利用陷害了嗎?
可是,為什麽?
望見媚娘冰似的目光,徐惠不禁身子一顫,媚娘,難道你以為是我說道了你什麽嗎?萬不要這樣想啊,你隻據實說來便好!
隻見媚娘竟揚眉望向君王,麵色一派慨然:“陛下是在懷疑我與公主失蹤有關?”
纖纖女子,一句堅然說來,不免令李世民一怔,映在他眸中的人,分明還是青嫩如雨後新葉的女子,不說這位分的低下,便是第一次麵見君王,便可直視無懼,甚至以反問回答的氣韻,就足令李世民怔忪。
但,亦不過刹那,李世民唇際扯出微微冷笑:“怎麽?你可能證明與你無關?”
媚娘嬌柔的音質突地有似陣風犀利而來:“那麽陛下又可能證明與徐婕妤無關?若陛下可以,妾便是冤死了,亦無所憾!”
錚錚如珠玉落地,在場之人皆是一驚,李世民適才淡漠的質問神情,已然有如寒霜突降,覆蓋住整個麵龐。
堅俊的麵龐,薄薄一層暗霜,更令孤冷帝王麵色有如死水。
“放肆!”李世民聲若鍾磬,厲聲斥道:“你以為你在與誰說話?”
洪洪如威,似海嘯席卷至媚娘耳中,心緒一陣抖顫,然而麵上卻盡量持了莊重:“妾自知人微言輕,辯駁無用,隻是清白之身,亦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陛下自可將妾處置,但於公主一事,卻決然無絲毫幫助!”
如此咄咄氣勢,著實出人意料,本以為她會驚嚇得眼淚欲落、或是惶惶不知所措,自可自她的言語中辨析一二,卻不想這女子竟還有一分剛烈!
如此,倒可以分明,確是冤枉了她,自她神情中,亦能辨析幾分,隻是她言語堅決,可眼神卻不免有幾分無意閃躲,說她沒有心虛,怕亦是不會,隻是確與兕子一事無關吧?
李世民眸中冰霜漸漸散去,換作著意一笑,這女子,雖他不知因何而觸及她心中隱秘,但自她不可掩飾的些許神情間,卻自能看出她亦非全然冤枉,至少,那時出現在禦花園那一處,怕便不是偶然!
倒真是心機深沉的女子,懂得先聲奪人!
李世民走上兩步,龍眸緊緊盯住眼前女子,女子仍舊迎著他的目光,不做閃躲,隻見天子俊薄唇邊是一抹隱秘笑意,然而眼神卻是冷無溫度、攝人緊迫的鋒銳:“此女目無君王、妄言犯上,自今降為侍女!”
迎擊而來的劇烈衝撞在心上反複,媚娘驚顫凝眸,卻隻望見君王淡淡笑容,這無情言語,便仿似並非他親口說來。
“陛下。”徐惠亦驚得攥緊了衣袖,正要言語,李世民卻揮袖阻住,威威氣魄,徐惠隻得住口。
媚娘,你為何要如此頂撞陛下?
無忌站在一旁,一直不語,此時見李世民如此發作,倒是微微一笑,不禁搖首,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是這般?意氣一來,便喜歡賭氣!
側眸再又望見徐惠,平潤眼中,無端生了波瀾,想是在擔心這個姐妹吧?
惘然凝住笑意,她,終究不是妹妹,還不夠了解李世民!
徐惠本想李世民是心氣媚娘頂撞於他,可李世民卻無絲毫怒氣宣泄,隻有對於女兒的憂心與懷念,便又是一個無眠之夜,清晨薄暖陽光瀉進屋中,徐惠正為李世民整衣捋發,彩映便走進殿來,小心問:“陛下,武才人……”
突地一頓,又道:“武媚娘該叫分到哪一宮?”
其實這些個小事,又豈是要李世民做主,隻是媚娘身份特殊,乃是由才人貶身至此,彩映侍候君主多年,自知不可草率,故來詢問,而李世民卻隻是低眼整著紋龍錦袍,回答卻不假思索:“便安在朕的身邊。”
這一句,卻令彩映與徐惠一驚,他既是將媚娘貶為侍女,又緣何又要留在自己身邊?
徐惠望他臉色,難道他心中早有計較嗎?一時凝神,竟忘記手上動作,李世民側眸望她,見她怔忪,挑唇一笑:“你好奇?還是……”
一句沒有說下去,隻是微笑的望著她,還是……還是什麽?徐惠回過心神,卻道:“妾,隻是不懂。”
李世民斂住笑意,眼中卻溫潤含情,目光凝聚在徐惠臉上,融金陽光縷縷流淌,修指輕輕撫過女子柔發,如綢緞,又似流雲,光滑細致:“你還小,自是不懂。朕自有朕的用意,你亦不必為她擔心。”
手指的溫度,不期劃過臉際,頓時燃起一片紅雲飛舞,漫在秀致凝白的臉頰上,心意瞬間混亂、不安,有如巨浪卷過一般,微微低垂的眼抬首再望,卻見帝王已然匆匆消失在殿口,映著金燦陽光,眼神迷蒙飄遠在殿外玉階,徐惠走上兩步,又加快幾步,追隨至殿口,伏在狼紅漆門邊,紋繡龍騰的背影,漸漸隱沒,在淡淡日光下,流風蕩起衣角,眼波茫茫、秋水泱泱,他指尖的溫度似乎仍在空氣中流蕩,拂得心間一處溫膩。
晉陽公主失蹤,惹得宮中亦有議論紛紛,因在場隻有徐婕妤與武才人,更使得流言四起,武才人被貶侍女,而徐婕妤仍舊坐居含露殿,亦不覺成為交議的中心。
徐惠隻作不聞,亦不令含露殿任何人傳言,流言止於智者,她並不掛心,隻是每每想到李世民憂心女兒的疲倦眼神,便不覺擔心,他已多日不曾安心批折,這於她所知的他,已大為不同。
夜,隻是淒迷,薄霧緩緩流動,晚風清涼,月在中天,蕩漾繁星光點璀璨,遠處,仿似是山巒脈脈相連,濃鬱的夜色,便是一幅曠古繪卷,鋪展在天際。
如此景致,本該是共賞月色的不眠之夜,可月光遺漏的一角,隻餘冰涼冰涼的黑色,籠罩在偏隅宮閣。
窗閣透出微弱火光和女孩細弱的吟哦:“父皇,我想要父皇。”
一邊男子無措地哄她:“好好,你先睡。”
眉間不耐地擰緊,起身奔到緊鎖的門邊,這幾日了,總是有人送飯進來,可自己想要趁機逃走,偏偏身子綿軟無力,詢問來人,來人卻一語不發。
究竟怎麽回事?那日天牢,那神秘女子去而複返,自己隻知她陰柔一笑,什麽東西晃過,便再不知了,醒來時,便是在這黑暗屋中,不多時,又被送來這小女孩,小女孩亦是睡著的,手中還捧著幾枝花。
待到醒來時,隻說要找父皇,害怕地看著自己,看她衣著華麗,還聲聲喚著父皇,該是位公主吧?
李世民的女兒嗎?她並不哭鬧,隻是那句總是重複著的父皇,令人聽著心煩,偶爾夢裏還會叫著母後。
自己問她怎麽來到這裏的,她卻搖頭,什麽話也不說,該是嚇壞了吧?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那個女子要將自己救出來,卻又不見了人,還要將他與李世民的女兒關在一起,究竟是何目的!
正自思想,卻聽門聲響起,晚風掠起,吹散燭光微弱,淡淡汀蘭花香縷縷而來,隨而微弱的火光熄滅,隻從敞開的門口漏進稀疏月光,蒼白月色,令整間暗室徒增一分寒冷。
隱隱月影,勾勒女子身量纖細,高挽發髻似簪一枝欲綻杜鵑花,轉身示意,隻見半啟門外複又走進一人,月光迷離,此人身高體碩,步履沉緩,身影打在地板上,應是男子,輕輕坐在桌旁椅邊,背身對著他,極是謹慎。
女子道:“李承儒,這些日子,可想得清楚?要生,還是要死!”
承儒起身,欲要上前湊近男子身邊,女子薄袖慢揮,阻住他前行身體,承儒自醒來,全身自無氣力,想來是中了什麽毒物,不然豈可容一小小女子如此這般。
絕狠目光與冷月交映,寒到極致:“你們,將我與這丫頭關在一起,究竟意欲何為?”
坐著的男子手一揚,輕慢一笑:“何必心急,隻要告訴我,你要死還是要活,你亦立時便會知道。”
承儒一哼:“哼,誰不想活?”
男子雙手隨即相擊,啪啪作響:“好!想活便好,想活便按著我說的做。”
承儒眼帶風烈,極力想要看清男子麵貌,卻隻有一個側臉,模糊在夜色中:“到底要做什麽?給句痛快話!”
男子聞聽,冷聲低笑:“好!你可知此是何處?”
承儒四下一望,這四壁黑暗,甚至看不清周邊陳設,何來知道此是何地?
見他不語,那男子沉沉說道:“你遲早會知道,明日,會有人來打開此門,你便出去,替我……”
男子站起身來,夜風吹灌,滲進脖頸處冷如冰澆:“刺殺四皇子李泰!”
承儒猛然一怔,李泰,他小時亦見過的,為人聰敏,卻狡猾多變,自己並不喜歡,但也不至遭人如此怨恨地步,凝眉望著男子背影,疑竇叢生,此人,究竟是誰,那女子又是誰,可輕易地便從天牢中劫走一人,還可將李世民的女兒帶到此處,究竟為何?
承儒疑道:“可我身上全無氣力,叫我如何刺殺?”
那男子一笑:“你自可放心,明日你便可恢複,與常人無異!但……”
語聲一頓,似切住了唇齒:“但你可不要想耍什麽花樣,否則這丫頭便死定了!”
手指揮向一邊昏睡的兕子,夜色劃過指尖,泄露的皆是冰涼月光。
承儒望去,卻蔑然一笑:“哼,她嗎?她是李世民的女兒,與我何幹?”
“噢?”男子緩緩坐下身去,悠慢言語中卻多有譏誚:“那麽……徐婕妤也與你無關嗎?”
承儒驚駭怔住,直愣愣望向他,男子背影陰沉,仿與夜色交融成一脈濃黑,他怎麽會知道?他……究竟是什麽人,為何自己的一切皆了如指掌!
一邊女子走到兕子身邊,聲音輕柔卻也冰涼:“若你敢有所異心,晉陽公主是當今陛下最愛的女兒,若一命嗚呼,那麽……與公主失蹤分割不開的徐婕妤又會如何?會不會是舊情人複仇的同黨呢?”
承儒心中頓時散開一陣燒熱,又似烙鐵在心上緩緩滾過,然而手心額際,卻盡是層層不絕的冷汗,倒流如潮!
宮苑深深,果是自古最是陰森的一處,即便是如今安平盛世、天下無爭,亦不免有這匆遽的陰謀,環環相扣,而自己卻不經意卷入這場本不屬於自己的鬥爭中,卻將惠兒亦無端端地拉扯進來!還有這小女孩,雖自己恨李世民入骨,可從小孤苦無依的他,每每望著這小孩子無辜的眼神,總能莫名觸動心事,亦有不忍在心中流溢!
黑暗的屋室,陰森冷夜,這一男一女,便仿似從陰間而來,每一字一句,都充滿著猙獰恐怖!
“好!”許久,承儒方才吐出這一字來,艱難無比!
男子還未回應,便聽女子冷冷聲色中隱露幾分優柔:“兕子似是有些發燒,額頭燙得很呢!”
纖手拂過女孩額頭,男子略略回身,見天色深黑漸漸淡去,不耐煩道:“便拿些藥來與她,莫要壞了計劃!”
終歸是女子,心思有生來柔軟,憂慮道:“隻是兕子自小體弱,怕會不會……”
“你忘了她對你還有旁的用處嗎?”男子冷硬打斷她:“難道……你不想報仇了嗎!”
報仇!女子纖指停滯在女孩額際,指尖溫度瞬間有如冰屑凝結,直灌向心房,報仇!自己怎能忘記!
心腸一冷,迅捷起身,決然的背影,冷香環繞屋室,一忽便與男子並立在屋門口,再沒有回身。
承儒望著,報仇!原來這女子亦是身負仇恨,方才為此人擺布的,心下不禁感歎,亦是位可哀可歎的女子!
男子冷冷一哼,隨即說道:“明日,自會有人告訴你要如何做!”
語畢,僅有的薄薄月光,亦被關閉在一扇屋門外,黑暗再深一層,屋中燭火燃盡的淡淡焦煙味兒,絲絲沁入口鼻,愈發濃烈!
閉目揚頭,卻望不見天幕,心,亦被熏得焦躁難安!
多日以來,晉陽公主全無消息,帝王隱憂在心,朝堂寢殿皆無法安穩心神,這些日來,常是一個人,並未召幸任何女子,就是徐惠、就是楊若眉亦不曾。
楊若眉也是急在心裏,無所做處,無意走至兕子失蹤的園林,依舊花飛霧濃、剪草修翠,各色豔媚如女子裙舞風中的半枝蓮,怒放如初,那是兕子最喜歡的,晨露自半枝蓮嬌豔花瓣垂落草翠,是不見了常是歡笑的女孩兒,花亦有淚嗎?
兕子,這麽多年來,自己早已視如己出,若眉心中襲上隱隱疼痛,纖指輕輕觸摸薄弱的花瓣,便似女孩嬌嫩的臉頰,遙想當年,那場驚駭天地的血腥屠戮,自己亦失去了女兒,李世民隻下令留下齊王妃,卻忽略了她還有一個女兒,再下令時,卻已是屍橫遍地、血雨橫飛,哪裏還有女兒的影子?
李世民曾慰她說,許是逃走了,可她卻找見了奶娘的屍身,想女兒隻有四歲,如何能從這刀鋒劍戟之中、僥幸逃出?
如今這痛徹心扉的感覺再又襲來,自己已經失去了女兒,萬不想兕子也遭到什麽意外。
“楊夫人。”身後一女子聲音清脆,驚了楊若眉淡淡愁緒,轉身望去,卻秀眉微凝:“是你?”
身後女子唇角微牽,淡漠道:“夫人可與我走一趟嗎?”
楊若眉猶疑望她,女子一向清冷的麵容,今日帶了淡淡笑意,卻更添幾分冷誚,見她猶豫,女子自輕軟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去:“要不要來,隨夫人。”
楊若眉心中悚然一驚,熠熠明日,金絲邊兒櫻桃紅絲花,流光晶瑩,那金色的鑲邊兒是自己親手繡上,為兕子係在發上的,兕子甚是喜歡常常戴著,難道……
楊若眉緊緊握住絲花,疾步追上女子腳步,眉間盡是猶疑與心憂,兕子,怎麽會在她那裏!
女子所過之處,幽徑宛轉、綿延如空濛山穀,奇石聳立兩旁,顯然是不常有人往來之處,愈走愈是寒涼,涼氣沁入薄薄絲綢衣,自心間滑動。
轉過一個彎處,眼前頓然開闊,卻亦是一座清冷屋舍,陳舊而蒼涼,蕭索的立在那裏,兩旁花盡凋謝、草木無春。
女子打開屋門,轉眸對她冷冷一笑:“夫人請吧。”
楊若眉怔怔立在當地,凝望女子著有用意的笑容,如自陰森地府而來,卻又偏偏是這樣一張秀潤清和的臉,如此不相稱的一幕,令她不免遲疑。
女子眉峰高挑,道:“怎麽?不敢了嗎?”
楊若眉心中忐忑,可望望手中絲花確是兕子無疑,定定心神,撚裙而上,階台似都是冰涼的,直衝進心裏!
屋中陰氣以及燭焰燃盡的焦氣漫至口鼻,楊若眉輕咳兩聲,轉目望去,隻見一張破舊床上,躺著一個小女孩,身邊枯萎凋謝的半枝蓮散了一地,女孩似仍在昏睡。
“兕子!”楊若眉急忙奔過去,握住兕子的小手,冰涼冰涼的,再摸她的額頭卻是滾燙,眼睫瞬間濕潤,哽咽道:“兕子,醒醒,姨娘來了。”
女孩幽幽張開眼睛,隻見熟悉親切的臉映入眼來,晶瑩的淚花,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姨娘……”
嚶嚶的哭泣,撲倒在楊若眉懷中:“姨娘,我好難受,好想父皇,好想你。”
楊若眉輕輕拍著兕子,心疼道:“好,好,姨娘這就帶兕子回去!”
抱起兕子,迷離淚眼卻突如薄冰凝結,冷肅非常:“我不知你為何如此,可兕子隻是一小孩子,你平日亦是疼愛她的不是嗎?她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女子將門關掩,屋中暗下許多,冷笑道:“真是感人肺腑,好一個母女情深的畫麵!”
女子麵色沉凝如霜,眼風掃過若眉懷中女孩,銳如冰刀:“她是你女兒嗎?哼,是不是巴不得她叫你娘,而不是姨娘?巴不得終有一日躍上皇後寶座!”
楊若眉心中一顫,女子眼光幽深無底,冰涼口吻似沁了濃濃恨意,唇齒冷冷切住,直直逼視的目光,似詰問又似立時便可殺人的無形劍氣!
“姨娘,我怕!”兕子緊緊地靠在楊若眉肩上,目光憐弱地望著女子,輕細道:“姨娘,兕子怕,兕子想回家。”
楊若眉緊了緊懷中女孩,安撫道:“好,姨娘這就帶兕子回去。”
眼風冷掃,便欲奪步而去,冷暗陋室,倏然一道寒光,楊若眉悚然向後撤去,定睛一看,隻見女子手持短刀橫在自己身前,目中刀鋒更是冷冽:“想走?有沒有問過這把刀?”
駭人的光色,銀芒刺眼明白,楊若眉驚怵望著,懷中女孩亦嚇得哭了起來:“姨娘,她是壞人,是壞人!”
女子冷眼一橫,狠厲道:“對!我就是壞人!”
楊若眉知道,此時她更不能被她所嚇住,不能被她的言語所左右,更不能受她脅迫,暗暗鎮定下心神,莊素道:“慕雲!你要怎樣衝我來!何必嚇唬個小孩子!”
慕雲!這個她一直感覺蹊蹺的女子,果然來路不明!
慕雲清秀眉眼寒霜抖落,唇邊卻是譏誚笑紋:“好啊,好個大義凜然的楊夫人,好個護女心切的偉大女人,那麽敢問楊夫人,十二年前,對你的親生女兒,可曾有過如此情深意切呢?”
楊若眉大驚,全身仿似灌入冷冷玄冰,僵直卻又無端站立不穩,微微向後仰去!
十二年前,她說,十二年前!那是多年來,自己心中不可觸碰的隱痛,如今再被提及,仍是徹骨疼痛,淚水簌簌跌落,如珍珠顆顆晶明,十二年前,她的女兒,亦不過兕子這般年紀!
若是今日該有十七歲了,心中一頓,駭然望向慕雲,隻見她眼若離星、流紋如霧,深深淺淺的痛與怨恨交錯眸底,一池凝翠碧波,支離破碎:“雲從,你是……雲從嗎?”
慕雲雖非絕色女子,可細細看來,那眉宛若青黛,那眼猶似清池,一點唇紅,嬌如醉紅,怎無自己當年模樣?
難道……難道她竟真會是……心念多年、記懷了多年的女兒李雲從嗎?
慕雲眼中淚水流落,卻仍舊冷冷啟唇:“不要叫我,你有什麽資格再叫我,你用什麽身份在叫我?當今陛下的楊夫人嗎?還是……當年背夫棄女、貪慕虛榮的齊王妃?”
沒錯,沒錯的,慕雲如此真切的一言一語、一字一句,不是雲從,還能是誰呢?
淚水便如漫天旋舞的冷雪、簌簌飄落,平寂多年的心仿被一雙大手生生扯開,撕裂的感覺蔓延全身,眼前一片薄霧濛濛,曾經的花槐樹下,女兒清爽笑顏仿佛就在昨天,然而一切終究是夢,如今的女孩兒,已是亭亭少女,玉立眼前!
她的眼裏皆是恨,皆是痛恨!
是的,她應該恨她,應該痛恨於她!是她沒有保護好她,是她,沒能顧她周全,是她,害她從小無父無母,孤苦地生活,是她,都是她……
思緒已然斷續,聲聲抽泣已不足以證明她的萬分驚訝,還有驚喜!
畢竟她還活著,自己還能見到她!
雖然,她的眼裏全是怨憤、她的手中握著晃晃明亮的光刀!
慕雲木然垂落,她仿似不覺,隻有錚錚恨意在眼底充斥成血,望著驚在當地的楊若眉,依舊涼無溫度地笑著:“終於……記起來了嗎?除了榮華富貴,終於,還記得這世上你還有個女兒嗎?”
“雲從……”楊若眉嘴唇顫抖,遊音虛無,抱著兕子的手,亦在微微發顫。
銀芒倏然掠起,刺破飛灰離絮,慕雲將刀直直對向楊若眉,眼中淚水,似冰凝結成晶:“如今對別人的女兒這般關切,因為她是當今陛下最愛的女兒,是能助你更進一步、登上後位的人,對不對?而十二年前的那個女孩不同,她會拖累你,會阻礙你,會割斷你的榮華、你的富貴、你的一步登天,是不是?”
一句一句皆是曾經血淚,慕雲眼底縱橫渺渺戾氣,森然的光色,自水霧迷蒙的美目中傾瀉,落得人心肺俱碎!
“不,不是的!不是的!”楊若眉突覺所有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所有字句都不足以表達心中歉然悔意!
不是的、不是的!或許不是,可如今的結局,確是自己,令本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女兒,無端背負起怨恨的重石、複仇的意念!
害她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害得她無依無靠、四處漂泊!
淚水落如飛雨,千言萬語,卻終是無言以對!不是的,不是的,可她說的又似都沒有錯!
兕子眨著眼,奇異望著眼前一切,望著泣不成聲的楊若眉,小手拂去她的眼淚,輕柔喚道:“姨娘……”
楊若眉抱緊兕子,收起淚水,淒然望向慕雲:“雲從,我知道你恨我,當年……當年我亦曾尋找過你,可是……”
“不要解釋!解釋,隻會令我更看不起你!”慕雲冷冷目光,映著刀影生寒,絲毫未曾退去的恨和怨怒,充斥在整間屋室中,楊若眉望望懷中兕子,心知慕雲隻是恨她,與兕子無關,舉眸對向慕雲鋒銳目光,道:“好!那麽一切皆由我起,你欲如何方能解開心中之恨,我都隨了你,可兕子無辜,她才不過五歲,她自小體弱,現在又是生病,你放她走,好不……”
皮肉錦帛撕裂的聲音刺耳襲來,楊若眉眼神驚顫,低眸望去,隻見慕雲短刀,已深深插入自己腹中,蜿蜒流淌的鮮紅血色,瞬時染紅裙裾,耀眼的紅、灼熱的紅,如啼血杜鵑,冶豔盛放在月白色絲帛的裙麵,心神劇痛,楊若眉站立不穩,頹然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雙手依舊緊緊抱著兕子,兕子純藍色下裙亦染上了淒迷炫目的紅,兕子嚇得睜大了眼睛,哭道:“姨娘,姨娘你流血了!”
楊若眉卻顧不得,隻是怔怔地望著女兒,慕雲眼中閃過一瞬間驚愕,望望手中短刀,鮮紅的顏色,順著銀冷的刀麵滴落,手中一軟,短刀掉落在地,然而她的眼神,仍舊如冰,熱血亦不能消融:“她不過五歲,我當年亦不過四歲而已,怎麽……你便從不曾這般顧及到我?”
仿佛更加撕裂了心腸,慕雲眼中滿溢的悲傷,已將情感扯碎,盡數淹沒在浩浩仇恨中!
楊若眉隻是望著她,眼前已是恍惚,隻勉強開口:“放……兕子回去,我欠你的……自由我來還!”
血泊如綺雲悄然蔓延,眼前女子,裙袂若朗朗碧空,卻無端飄起濛濛薄霧,楊若眉隻覺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人奪步而入,白茫茫一股浪濤便席卷而來,隨而便是昏黑如夜,眼目沉沉垂下,其他再也不知!
“姨娘,姨娘……”兕子坐在一邊,哭著搖晃昏厥過去的楊若眉,鮮血染紅裙裾、染紅女孩的眼底!
“兕子!”奪步而入的人一聲叫喊,兕子方才回頭,來人紫袍龍袖、目光焦急,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父皇,兕子哭著撲過身去:“父皇!”
李世民伸手抱緊女兒,卻見楊若眉倒在一汪血泊中,另一手忙是撐起若眉,喚道:“若眉,若眉……”
“姨娘死了嗎?父皇?”兕子抽噎著,李世民拍拍女兒,目光狠狠射向一邊女子,女子已被隨來之人牢牢壓住,可眼神仍舊一片怨怒染布清眸,清清如水的眸子,抖落冰冷珠碎,破碎的又豈是淚珠而已?
李世民狠道:“將此女即刻關押,待朕……親自查問!”
慕雲唇邊有冷冷笑意,似居高臨下地望著血色如流的楊若眉,鄙夷的目光,掃過帝王臉龐,亦是傲然眼神,她滿足了,等了整整十二年,為的就是這複仇的一天!
雙肩被緊緊扣住,轉身之間,隻見門邊一男子眼神迷惘,似有稀薄的涼意,失神地靠在那裏,凝集的眉痕,是曾經難以舒展的愁鎖,如今再次凝結,卻是為了當初、疏解開它的人!
慕雲眼神一滯,冰涼目中,終有熱流翻然湧過,充盈的炙熱水流,滾滾而落,落成階台上一顆顆漂泊的沙粒!
承乾眼神仿佛受傷的小獸,淩厲卻亦是痛碎心腸的傷悲!
身後之人狠狠一押,慕雲方才回神,忍淚撤眸,不再看他,裙袂卷起承乾衣角,隻道:“忘了我!”
忘了我!承乾身子僵直在當地,唇邊卻有澀澀笑意,忘記,如果忘記可以若說出般那樣容易,這天下可還會有這許多的傷心人?忘,便是心亡,心,已然死去,又如何還需要忘記!
李世民抱著楊若眉,焦急地向外走去,隻見承乾僵在當地,目色狠狠一凝,向後吩咐道:“好生照看太子,不得……踏出東宮半步!”
堅冷的聲色,仿佛自地底而來,冷若寒冰、冷透帛巾、冷灌心腸!
不得踏出東宮半步!
承乾望著一行遠去的眾人,突而仰天長笑,聲入雲霄、浩天回漾,一聲聲地流蕩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