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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縱有笙歌亦斷腸

  暮色深濃,夜如墨、月似冰潭,寒星幾點隱約墜入天的盡頭,迷蒙不見……

  太極殿,燈火清黃,雕木桌案,雪帛畫卷鋪展如錦,濃烈的顏色,憶往昔,猶似昨夜厲厲在心。

  煙丹紅唇、秀眉描黛,分明含笑的剪水清眸,每每觀看,卻徒令人痛斷了心腸!

  修長的指撫過卷帛青絲,烏發挽起萬縷情長,簪花惹盡萬千風華——

  無憂,怎麽你的笑,依舊如昔真實,卻又觸手難及?

  修指停滯在女子潤秀臉頰,墨眸深處,依稀可見當年的繾綣情深,餘留的溫度仿佛亦在指尖脈脈流淌,李世民雙手撐桌,舉眸刹那,一切終究冰涼!

  畫中人,還有自己的心!

  無憂,你可知這是怎樣的一夜,我經曆了怎樣的心的劇痛,涼亭琴聲、月色撩人,那撫琴女子,舉首瞬間,驚碎了我早已如死的眸光,明澈如星的眸,分明就是你的眼睛,流轉著夜空靜謐的星辰!

  我驚喜,熱血在胸臆間肆意奔騰,我以為,你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身邊,喉中哽澀的感覺,令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那女子素淨粉白的長裙,亦是你鍾愛的顏色,烏發飄展,清淡素顏湮滅絕色,隻是那眉間多了分稚嫩驚恐,不似你的一泊淡然……

  一切終歸是空、終歸是空嗬!

  她隻需一句話,便將我的心,狠狠撕開,才人徐惠,空靈的嗓音,如箭的一字一句,不是你細婉的聲音,亦沒有那聲音中殷殷柔情的關切!

  我重重跌坐在石椅上,不知是否泄露了太多悲傷,她,靜靜地站在那裏,她,不是你,再舉首,我心已清晰!

  閉目合卷,許久未曾有的熱流,湧動心間,直衝向脆弱的眼底,終於,破碎在手背上!

  天下,怎會有如此相似之人?

  無憂,一年了,你終還是我心中不可觸碰的隱痛!

  “陛下。”不知幾時,楊若眉已站在桌案前,望著卷起的雪卷,微微凝眉:“陛下,兕子已睡下了,您也早些安歇吧?”

  楊若眉的眼,在雪卷上久久停留,她知道,他怕是又被什麽觸及了往事,或是又有什麽擾心的煩惱,每每如此,他都會一個人對卷冥思,進而獨自傷懷!

  李世民將雪卷小心收起,轉身沉聲道:“朕想去看看兕子。”

  楊若眉隨在李世民身後,莫名感覺,那腳步異常沉重。

  內殿中,極是精巧的寢殿,滿溢帝王對女兒的至深疼愛,錦絲緞床,綿柔枕褥,玉硯珠翠,裝點滿室溫馨。

  李世民輕輕坐在床榻邊,柔柔望著女兒安靜睡顏,舉眸再望若眉,滿目盡是悲涼:“兕子沒有說謊。”

  楊若眉被這眼神倏然震住,這樣淒痛的眼神,她已有近半年不曾見到,這半年來,傷痛過後的他,早已眸色無光,亦如死水,如今雖是悲傷的眼神,卻終究沁入一絲生氣!

  “陛下……”楊若眉竟不禁哽咽:“若眉不懂。”

  李世民重又低眸,伸手撫開女孩額前細發,語聲如凝:“她,看見了母後!”

  一句,令楊若眉倏然怔忪,顫聲道:“陛下,您……”

  若眉抿唇不語,卻是不知從何說起,李世民緩緩起身,走至楊若眉身前,深黑夜眸,凝緊鄭重:“才人徐惠,便是……兕子所見之人!”

  “徐惠?”楊若眉更感疑惑:“陛下是說……”

  “不錯!”李世民倏然回身,踱至窗邊望去,飛鳥劃過夜空、劃過帝王幽涼的眼眸!

  楊若眉欲要追問,隻是那背影淒涼悲愴,喉間莫名緊澀,終究無語……

  徹夜無眠,涼亭中,帝王威而孤寂的眸子在眼前飛轉盤旋,那樣一雙精銳深眸,卻如是夜晚風,拂過,清卻幽涼暗生……

  他的思緒,似並不在這淒婉的琴曲中,他舉眸望天,修眉凝緊夜色的糾纏。

  自己曾抬眼偷看,暗夜幽歌,男子挺拔英姿,愈發顯得氣宇軒昂,風霜沾惹的眼角,尤顯得寂寞而哀傷,一時出神,琴曲竟走了音調,君王眉心聚攏,幽幽望過來,深如潭水的眸子,映著水華月色,灼灼似有電閃雷鳴!

  自己忙以一串滑音渡過,低下眼睫,心中莫名亂作一片,他,雖看上去心不在曲,卻無疑地,乃極是通音之人,一點不適,便能立時察覺,早聞當今陛下英武,文治武功、豪氣經國,然如今真真見到,雙目雖是凜凜,可氣勢威嚴中眼神卻莫名孤寂。

  那一雙夜色深眸,直令人心突感哀涼。

  一曲終畢,他恍似夢中驚醒,看著自己的眼神,漸漸暗淡,直至無光,直至看不出絲毫情感,他令她退下,起身行禮,移步回眸間,帝王卻仍自站在涼亭中,雙手撫過琴弦,手指在琴身處,默默停留,似在撫摸那一行篆刻小字。

  月色如熏,撩人心波,月光清蒼茫茫,籠下一層悄然暗影,冷弦涼亭、夜風習習如縷,那背影,無端染了月華,寂寞而孤淒如訴。

  一時凝眸,他的影子,在月夜下,愈發迷離。

  “妹妹何事這般出神?”一女子聲音,不期然驚斷思緒,徐惠猛然回身,隻見媚娘倩笑如絲,盈盈立在自己身後,下意識向門邊望去,媚娘會意,眉峰微微輕挑,嗔責道:“是我叫韻兒莫要通報,怎麽?一夜之間,倒與姐姐見外了不成?”

  徐惠忙是笑道:“哪有的事,隻不知姐姐竟來得這樣早。”

  媚娘緩緩踱步,走至窗邊,推開窗子,一縷柔風吹開嬌容淺笑:“昨夜無眠,卻不知早呢。”

  徐惠心上莫名一顫,媚娘彎笑眉眼,無端端顯得意味幽長,輕輕側目,故作不經道:“何事令姐姐不得睡?”

  媚娘依舊笑著,悠慢走近徐惠身邊,右手緩緩撫過徐惠眼角,歎息道:“無眠的……怕不止姐姐吧?”

  徐惠慌忙握住媚娘小手,細聲說道:“姐姐今兒個是怎麽了,盡說些不著邊的話。”

  媚娘隻是微笑如常:“妹妹若不好睡,陛下若是召見了,豈不罪過。”

  徐惠一怔,舉眸望向她,媚娘雖是笑容拂麵,可那目光卻冷得令人莫名生寒。

  微微凝眉,是自己多想了嗎?還是猶在昨夜的恍惚中,未能擺脫?

  正自思想,韻兒領著慕雲進到屋中:“太子侍女慕雲求見才人。”

  徐惠點頭示意韻兒退下,眼光卻在慕雲身上久久停留,昨夜,便是她叫自己涼亭等候,卻怎麽都不見人影,陛下問起,因不明緣由,亦未提及她半句,恐同遭責難,幸是安平度過,如今她卻再又來到香苑之中,雲眉秀目,隱隱透著笑意:“見過徐才人、武才人。”

  媚娘笑容凝結在嬌唇邊,隻澀澀道:“想來慕雲姐自有些私話兒要與妹妹說,我便先去了,昨夜睡得不安,倒覺得乏了。”

  徐惠微笑送道:“姐姐好生歇息,若是今夜還是睡不得,便來找妹妹聊聊。”

  媚娘舒眉一笑:“隻怕到時,妹妹不在呢。”

  徐惠怔忪,望著媚娘柔美笑顏,心中卻徒生異樣。

  媚娘轉身而去,目光拂過慕雲臉頰,有微微停頓,隨即便隱沒在悠悠笑容間。

  慕雲這才迎身至徐惠身邊,歉然道:“昨夜太子突地有事絆住了,才人可莫要怪我才是。”

  徐惠令慕雲坐下,隻道:“哪裏話?隻是不知何事定要深夜說起?”

  慕雲將手中捧著的錦包放在桌上,容色依常:“隻聽聞徐才人柳絮才高,太子最喜瑤琴,慕雲隻想討教一二,白日裏怕太子尋著,倒是不便。”

  徐惠微微凝眉,將信將疑:“可將瑤琴置於禦花園涼亭中,便不怕來人相詢嗎?況……”

  徐惠幽幽落下眼睫,語聲清淡:“況若陛下經過,豈不是罪過?”

  慕雲顯然早有說辭,淺笑道:“太子常在那裏弄琴,我是太子侍女,旁人隻會道在調習琴音,陛下亦是。”

  這番說辭未免牽強,徐惠仍舊疑惑地望她,慕雲隻以平靜目光應對,反是問道:“對了,才人昨日可是久候了嗎?”

  徐惠搖頭:“夜色正好,倒也不算。”

  慕雲目中似有歉然望來:“叫才人空跑,真真抱歉。”

  說著解開桌上錦包道:“這兩件衣裳,乃太子所賜,還有些個飾物,我平日裏也是無用,便拿來與才人賠個不是。”

  徐惠低眼而望,連忙說:“這怎能行,又非大事,慕雲姐何須如此?”

  慕雲盈盈起身,細眉輕挑:“這東西拿了來,便沒有收回之理,才人可莫要薄了慕雲之麵,那這日後再有何討教之處,慕雲可著實不敢言了。”

  徐惠仍舊推辭道:“慕雲姐有事盡管說來,所謂無功不受祿,這些東西,實不能收。”

  “才人不收,便隨意處置了吧,若是叫慕雲拿回,可是萬萬不能的。”慕雲眉間聚了些鄭重,眸光亦斂了些許正色,徐惠怔忪間,便已飄然轉身,徐惠忙是追上兩步:“慕雲姐。”

  慕雲隻微微欠身:“怕太子尋著,慕雲便先去了,才人若不喜歡,隨意賞給了誰便是。”

  裙角隨風,慕雲背影若潔雲清淨。

  這一天,倒是安寧,隻是徐惠心中疑惑叢生,雖早有乏意,卻如何也不得入睡,晚飯過後,亦隻望著慕雲送來的衣飾不得其解。

  那衣粉白顏色,針繡精而繁密的丁蘭隱花圖,紗質輕軟,錦絲薄滑,觸手微涼,隨即溫暖,真真上等織料,竟是太子賞給侍女的嗎?宮中嬪妃亦不過如此吧?

  媚娘用過了飯,依常地來與徐惠閑聊,望見桌上衣飾,徐惠亦無隱瞞,隻如實道來,媚娘隨手拿起支珍珠蝴蝶釵,便是罕有的珍奇之物,珍珠顆顆圓潤通透,一般大小,蝴蝶展翅欲飛,栩栩如生,媚娘輕笑道:“這慕雲出手真是闊綽,想來與太子殿下,極是密切呢。”

  徐惠四下一望,急道:“姐姐切莫亂說,小心隔牆有耳呢。”

  媚娘並不在意,隻淡淡一笑,坐在桌案邊,隨意翻看著慕雲送來的東西,正是這時,韻兒卻突地跑進屋來,麵色張皇,氣喘如劇,徐惠忙是起身疑道:“何事驚慌?”

  韻兒喘勻氣息,吞吐道:“陛……陛下詔才人太極宮侍候。”

  徐惠亦是一驚,昨夜幕幕霎時奔湧腦海,侍駕,一切竟來得這樣奇異而突兀。

  媚娘亦站起了身子,秀色眉眼,掠過驚光隻一刹那便隱作唇邊微微笑意,卻又有意味地拂過來:“這還真巧,慕雲才為妹妹送了這錦衣華飾的,陛下便要詔妹妹侍駕,便像安排好般,世事也真是妙呢,先要恭喜妹妹了。”

  媚娘笑顏體不出半點情緒,是真心恭喜還是隨口言說,可一句便像安排好般,卻直直紮入徐惠心間,刹那之間,仿佛一切疑惑,皆似見了來路,呼之欲出!

  安排?可又是為什麽呢?

  徐惠凝眉立著,迷惘更甚之前。

  思想許久,徐惠終還是沒有穿慕雲送來的衣服,陛下召見徐才人,可那些都不是屬於徐才人的,她隻著了輕軟的淺煙色絡紗纖絲裙,烏發輕挽,簪一支月色青邊絹紗牡丹,耳飾明燦珍珠,純白通透,卻不招搖,唇色淺淡,描畫弦月斜紅,女子嬌容似水,淺笑嫣嫣。

  清夜流風,星月晶明,一眼望去,太極宮恢恢如幻海蜃樓,徐惠微微滯足,這壯偉大殿,在眼裏卻仿如水中倒影,虛幻而不真切!

  殿內,熏著淡淡飄嫋的龍涎香,書桌案前,男子凝眉端坐,見自己進來,雙眼微微抬起,睿智眸光,折映殘燭冷火,幽遠深邃。

  “妾,徐惠參見陛下。”徐惠低身見禮,墨睫點映清燭。

  李世民示意侍從退下,緩緩站起身來:“免禮。”

  合上桌案奏章,龍步堅沉,走到徐惠麵前,隻見女子清妝淡服,娥眉輕描,微微低垂著眼。

  “徐惠,朕聽說你四歲可詩,八歲能書,可是真嗎?”李世民在徐惠身側滯足,徐惠恭敬回道:“陛下謬讚。”

  李世民凝眸片刻,流光揮灑在女子清馨側臉,心神一陣悵然,無憂,這女子,神情體態、星眸竹腰,在如此幽夜之下,真像極了你當年的模樣,當年,你亦是這般年紀,園中執棋撫琴,對書冥思,如今仍是我心中深藏的樣貌,你,可知道?

  許久,方才回神,轉身走向側旁躺椅,躺椅邊小桌上玉質棋盤流光映月,李世民微微抬眼,深眸有如夜色暗籠:“昨夜,聞你琴音清而幽婉,技藝嫻熟,今日,可與朕對上一局嗎?”

  徐惠低身一禮,甚是溫恭:“陛下既有雅興,妾自當遵命。”

  李世民點頭,將黑子遞於徐惠一邊,不經道:“你先。”

  徐惠垂首,纖指執起黑色棋子,燭火微搖,黑棋1、3、5連占三個小目,一手黑7小尖,窺視八方,李世民舉棋應對,幾招過去,發現徐惠棋風很是平和,手段並不劇烈,棋到之處大有以理服人之勢,平衡和諧、華麗而雋秀。

  女子凝眉思索,甚是專注,李世民微微抬眼,卻知她所思為何,笑道:“你盡管下來,無需考慮如何叫朕贏得你一子半分的。”

  徐惠一怔,抬眸偷望天子龍顏,如刀雕刻的堅俊臉頰,凝眉時,更有種蠱惑人心的攝人氣魄,心間突有衝撞,落子之間,垂斂了眼眸。

  徐惠順水推舟的棋法,招招領先、不戰而屈人之兵,李世民知,此局怕是勝負已定,然笑容,卻疏朗得多:“真真不愧才女之名。”

  子未落下,殿外卻有腳步聲匆急,李世民舉首望去,隻見內侍細聲道:“稟陛下,房玄齡與魏征兩位大人,正在外殿候駕。”

  李世民將手中棋子落入盤盒,凝眉道:“何事如此急迫,偏要此時來報?”

  內侍垂首,以示不知。

  李世民幽幽歎一口氣,並未追問,隻慢慢起身道:“走吧。”

  徐惠亦起身,正欲行禮,李世民卻突地回過身來:“你在此等候。”

  說著,眼風微微一掃,望一眼棋盤:“這棋,還沒下完呢。”

  徐惠微有一怔,帝王深似幽夜的精眸,似笑非笑地凝望進眼裏,心神不禁生曳,恍惚不覺間,天子巍巍背影,已然隱沒在夜色中……

  夜深,由於李世民遣下了所有侍人,偌大殿閣中,隻剩徐惠隻身立在門邊,望著李世民走去的背影,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許久,才舉眸環視,陌生的殿閣,桌案花屏、躺椅錦墊,皆是簡潔而雅致的布置,女子蓮步輕移,走至明燭曳動的桌案邊,一疊疊奏折堆積桌案,淩亂卻又件件分明。

  這就是帝王每夜批閱奏章的地方嗎?桌案上一盞茶,已然涼了,淡淡幾片青葉漂浮,映出女子空寂容顏,適才,真的是他嗎?是那個豪氣縱天、文韜武略的天可汗嗎?怎麽她的眼裏,卻隻看到他的寂寞和有微微涼意的溫柔?

  “你盡管下來,無需考慮如何叫朕贏得你一子半分的。”一句話,淡卻真摯誠懇,全沒有一絲造作,對弈間,手段亦不激烈,隻以平和對應她的進退,令人迷惘的眼神,總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這樣的一個男人,平素隻聽聞他的巍巍英武、氣概貫天,卻不知寢殿內,卻隻有一個寂寞而清冷的男人,和一張簡潔而繁亂的桌案!

  眼角橫斜,突見一角素白,在明黃光影中分外耀眼,徐惠凝眉望著,不自覺伸出手去,那壓在一些書下的素白緞子中,包裹了一卷書籍。

  徐惠展開來看,眼中幽光爍爍,纖指撫過書卷字跡,娟秀而有氣韻的一筆一畫——《女則》!

  這不是皇後之作?那為天下至今為之哀歎的文德皇後,關於她的種種傳說,自己亦有耳聞。

  聽說,那是位高貴而傳奇的女子,千裏尋夫、洛陽城頭,玄武門、貞觀初期的艱難,這樣的女人,該是有著怎樣的穠麗紅顏與靈秀狡黠的心思?

  不禁翻開手中書卷,沿著秀而娟麗的字體,一字字地看下來,竟不釋手……

  前殿,李世民亦翻著手中卷宗,仔細看來,邊看,邊是嘖嘖讚歎:“嗯,二位果是不負朕望,條條件件,分明清晰,頗合朕意。”

  房玄齡與魏征互望一眼,皆是鬆了口氣,回道:“謝陛下。”

  李世民隻專注地看著卷宗,那是早令他二人編製的《新禮》一百三十八篇,如今終於修改完成,著實費了不少心思,好在終於做成,李世民合卷起身,將卷宗遞於侍人:“兩位愛卿辛苦,天色不早,便早些回去歇息吧,朕再要好好看上一遍,擇日頒布。”

  房玄齡與魏徵低身見禮,這一年來,李世民已極少在寢宮處理政務,隻是奏折仍批閱到很晚,雙眼總似有蒙朧倦意,令人無端不忍再擾他心煩。

  二人行禮退去,李世民揉揉額角,這一天下來,也著實累了,本欲與徐惠對上一局,卻也不得安寧。

  李世民望望幽茫夜空,星月輝映,心中卻有莫名歎息,無憂,自你走後,我獨自一人麵對如山的奏章和政務,總很容易便會感到萬分疲憊,再沒有了原先的激情與安然感覺。

  也許,你我便是那懸空的星月吧,缺少了一個,便星也無光,月也無色……

  李世民微微低眸,轉身向內殿走去。

  內殿,火光依然,棋盤依舊適才的模樣,隻是不見了執棋的倩美女子,李世民有意放輕了腳步,側首之間,才見桌案邊,燭已消殘,女子輕輕伏案,似已沉沉睡去。

  令內侍將卷宗放在一邊,揮手示意其退下,緩步走近睡去的女子,幽幽焰芒,映出墨色細密的睫影如蝶,凝麗嬌顏,斜紅似月如弦。

  無憂,這樣的睡顏,恍然如卿,安然如夜蓮綻放,清靜又似飛鴻入夢,唇角浮有淡淡笑意。

  眼神又是一陣迷茫,連忙錯開眼光,落在女子細指搭著的書卷上,心中一緊,那熟悉而雋秀小字,早已是深深烙印在心底的痕跡!

  再望熟睡無覺的女子,難道,竟真是天意嗎?

  李世民幽幽歎息,拿起搭在椅上的一件深紫薄披,輕輕披在了徐惠身上……

  近晨,流霧如蘇,微微薄寒與清風攜入窗欞,絲絲縷縷的涼,拂麵清爽。

  徐惠隻覺身上溫暖,手指尖卻是冰涼的,自己似是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男子手指修長流暖,輕輕拂過自己額間秀發,片刻的停滯,仿便令夢就此停住,幽沉似夜。

  整夜伏案而眠,身上未免酸疼,幽幽睜開雙眼,手邊書卷與素白錦帛明晰眼中,方才恍覺,昨夜,是在太極宮中啊。

  “你醒了?”男子聲音蘊意幽幽,柔韌清朗。

  徐惠一驚,循聲望去,正見李世民斜靠在躺椅上,目不斜視,隻專注望著手中卷宗,衣衫亦是昨夜模樣,燭已燃盡,帝王孑然側影,安靜肅穆卻巍巍如山。

  徐惠大感失儀,連忙整衣拂發,上前幾步,惶恐拜倒:“陛下,恕妾失儀之罪。”

  李世民輕輕合上卷宗,目光輾轉拂來,落在女子散落的烏雲上:“何罪之有?是朕,叫你等了太久。”

  等了太久……

  語聲漸漸低緩,一句話,卻不知為何,便似有萬般糾結,莫名絞痛了心扉。

  曾幾何時,等待,便是深愛女子靜如清水的情意,便是她從容淡定的毅然陪伴,無論是風是雨、是禍是福,她都會微笑著,等待他每一次勝利歸來,然再回首,心,卻已空空如也。

  徐惠抬眸,隻見帝王目光幽涼,定凝在自己身上,持著的卷宗不期落在了青石磚地上。

  深幽龍眸,光影疊錯,卻是迷惘淒然的目光。

  徐惠微微怔忪,竟與他對視,刹那,隻覺心神一陣搖晃,怎麽?他的眼神,竟能穿過晨光霞靄,直射入自己心間,那痛,亦隨著,若隱若現。

  他的眼中,似總有糾纏的過往雲煙、欲說還休……

  “起來吧,朕,也該上朝了。”李世民垂斂了目光,起身向外吩咐。

  徐惠這才發覺,這殿中,仍舊如昨,隻他兩人而已……

  此時,侍女內侍紛紛走入,禮數周全,為李世民換衣整容,黑色披袍深朱色下裳,紋繡精致十二章紋圖,雲騰波卷,威儀赫赫。

  徐惠微微低睫,望見地上卷宗,低身拾起,隻見卷首書有《新禮》二字,突地想起,昨夜,自己是讀著皇後《女則》不覺睡去,驚慌望向桌案,正欲邁步,李世民卻已衣裝整好、琉冕端正,回望,更有威嚴氣魄:“以後,不必回香苑去了。”

  目光威而不凜,語聲淡若流泉:“今日便命人收拾了香苑,才人徐惠遷住含風殿,封為婕妤。”

  徐惠驚詫轉首,但見帝王目光如晨,清明透徹,斂去了夜的深沉,唇角亦有笑意、似有還無。

  一時,竟忘了行禮謝恩,帝王背影便已消沒在眼前!

  “陛下。”一聲輕呼,留在殿中的幾名宮女,皆已拜倒在地,參見徐婕妤,齊齊嬌音,卻聽上去如何也不那麽真切。

  為什麽呢?一時恍在夢裏,隻因一曲琴音嗎?還是那未曾下完的棋……

  徐惠呆呆立在當地,怎麽近來的一切,都似有誰刻意的安排好一般,突如其來、措手不及,心中,竟沒有榮升三品的一絲喜悅。

  一夜之間,名不見經傳的才人,晉升婕妤,並遷往含風殿居住,沉默太久的後宮之中,朝堂內外,頓時有如一陣勁風吹過,議論聲起。

  慕雲與承乾卻獨有一分安寧,漫步在禦花園中,承乾似很久沒有這般賞景的興致了。

  慕雲微微笑道:“殿下今日似有何喜事,嘴角兒一直掛著笑呢。”

  “是嗎?”承乾轉頭望向慕雲,依舊笑若春風:“我倒沒覺得。”

  “當然是!”一聲音自身後傳來,答話之人卻不是慕雲,而是一男子聲音破入春風,傲然而頗有意味的刺進耳中!

  承乾不必回頭,亦知來人是誰,果見慕雲低身見禮:“四殿下。”

  承乾這才回過身來,正見李泰定定地立在身後,越發臃腫的身形,著一身華貴金絲緞袍,眉眼細長,隻襯得一張臉,笑紋猙獰。

  “四弟。”承乾容色淡淡:“真巧在這兒碰上你,怎麽?也是好興致,來賞這園景嗎?今年這鳳仙花兒開得頗好呢。”

  承乾言語似清風拂麵而來,李泰冷冷一笑:“興致……倒是比不得大哥,大哥閑情逸致,聽說還為父皇物色了個美人,一朝榮寵,便飛上了枝頭去?”

  他倆自小好鬥,隻是自母後去世,承乾早沒了那份心思,便知他此來不善,笑容卻頗有意味:“四弟對大哥可是真真關心,大哥在此謝過了。”

  李泰瞥他一眼,冷道:“好說!要說大哥的眼光還真是獨到,自母後過世,父皇日漸消沉,對於女色更無所近,可不知是如何女子,竟能將父皇迷了去。”

  說著,竟轉眼望天,做出一副悲憫表情:“大哥,還真對得起母後呢。”

  提及母後,承乾立時斂住微微笑意,眼光銳利如刀:“四弟,想母後在天之靈,亦不望看到父皇悲傷過度,意誌消沉吧?”

  李泰一笑,點頭道:“自是,要說還是大哥想得周全,難怪父皇近來常是誇讚起大哥。”

  承乾隻是笑而不語,以一脈平和,承接他或挑釁或意味難尋的字句,如此,倒令李泰無趣,隻得拱手道:“大哥忙著,我這兒還有些事,便先去了。”

  承乾淡笑依舊如故,點頭示意。

  “殿下。”慕雲聲音憂慮,承乾卻一揮手,望著李泰走去的背影,已是了然的神色。

  想自己令慕雲親近徐惠,並安排與父皇會麵一事,做得何其平淡,不驚絲毫,可李泰今日之言,顯然很是了解,那麽,便隻證明——他,在監視他!

  四弟,這又是何必!

  慕雲微微垂首,她亦看出了承乾的心思,可卻仍不懂,承乾究竟為何如此,難道……便真似李泰所擔心的那般嗎?

  她不信……

  “哼!處處比不得我,便找個妖女來迷惑父皇,父皇這是怎麽了?竟也沉迷起女色來?”回到府中,李泰便收起一臉儒雅,握著茶盞的指節,咯咯作響!

  “妖女?怕不是。”身邊一華衣男子,悠慢說道:“聽聞是個才高女子。”

  李泰揮手一擲,隻聽茶盞碎裂的聲音甚是尖利:“所以才說他是別有用心,他倒是深知父皇性子,找這樣個女人來,以後還不任他予取予求嗎?”

  華衣男子笑道:“我看殿下倒也不必這般在意,一個女子,想也掀不起什麽浪來。”

  李泰起身走至華衣男子身邊,細長的眼,爍出一束冷光:“掀不起浪來?你可記得太上皇妃尹德妃嗎?”

  那男子仍舊微笑,輕輕拍了拍李泰肩膀:“終也不過如此,能奈當今陛下如何?”

  一句似消下了李泰許多悶氣,可眉心仍舊緊擰:“可是……有人指點,便不同了!”

  華衣男子倒坐下了身去,仍是漫不經心:“我看殿下是多慮了,與其擔心那沒來由的,倒不如做好自己。”

  “做好自己?”李泰轉眸望向男子:“如何做?”

  男子微微抬首,眸光清澈卻猶似寒冷的冰潭,沒一點溫度:“便連太子都知道陛下好才,殿下難道不知嗎?殿下之才,怕非太子可比吧?與其寄望於人,不如訴求於己,殿下以為……如何呢?”

  李泰一怔,旋即便露出讚許笑意,興然地衝華衣男子一揖:“你是指……”

  男子放低了聲音,輕道:“如今我們要做的,可不是與他針尖麥芒地鋒芒畢露,而是要韜光養晦、以靜製動!”

  “以靜製動?”李泰重又結起眉心:“可他向來並沒什麽動靜?”

  “噢?”華衣男子輕挑一笑,眼似光劍:“既是如此,殿下適才又在擔心些什麽呢?”

  不待李泰開口,男子便重又鄭重了神色:“誰又敢說,那……便不是動靜呢?”

  李泰一怔,確是如此!如今不論大哥如何做,他要做的怕隻是做好自己,方能決勝千裏、以圖長遠之謀!

  再望男子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含露殿,琳琅雕窗、翠羽朱桓,平澈如鏡的青磚地麵,映著繁碌來往的人們,徐惠隻茫然地坐在殿閣中央,素衣淡容,與這華貴殿宇顯得格格不入,時至於此,她甚至仍隻覺是夢中一般,並不真切。

  韻兒自香苑隨來,又配了侍女四人,婕妤,隻是一夜之間,眾人的眼神,仿都變作了疑惑而豔羨非常的樣子。

  徐惠倚坐在藤椅上,一侍女舉著一瓶新摘廣玉蘭走過眼前,新綠的葉,托襯純白色的廣玉蘭,淡香清遠,不似桃李那般濃烈,卻是極舒心的。

  徐惠這才有了些興致,柔聲道:“慢著。”

  隻是輕柔的一句,那侍女卻是一驚,回身之間,手上木然一抖,一瓶花枝,倏然跌落在地,隻一瞬間,那淡淡廣玉蘭的香,便流落於一泊清水之中,紋瓷花瓶亦便做滿地碎片。

  侍女大驚失色,麵色張皇地拜下身去:“奴婢該死。”

  一聲之後,殿內俱靜,盡皆向此處望過來,徐惠起身,望著侍女恐慌的模樣,和旁人亦有驚慌的眼神,微微凝眉:“不過打碎個花瓶,重新換來便是,如何要如此驚慌?”

  侍女將頭深深低著,竊竊而應:“是。”

  徐惠將她扶起,那侍女隨著起身,卻仍不敢抬頭望她一眼,徐惠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侍女神色仍是惶然,顫聲道:“奴……奴婢香冬。”

  “香冬?”徐惠聲音柔婉清越,微微淺笑:“我隻是叫住你,你何以如此慌張?”

  香冬垂首,略顯瘦弱的身子,不安地顫抖,卻隻是不語。

  徐惠輕輕歎一口氣:“罷了,去忙吧。”

  香冬一應,忙低身撿拾滿地碎片,徐惠望著,心中卻有莫名悲傷,那碎落一地的瓷片,繁華時,可曾想到今日殘敗?

  舉首環望這貴華宮閣,亦有悵惘流連在眉心深處——這裏,怎樣看,也隻覺並不屬於自己!

  “娘娘。”韻兒自身後輕聲報道:“慕雲求見。”

  慕雲!

  徐惠清眸一斂,忙道:“請。”

  又是慕雲,這一切疑惑的起源,每一次疑惑之時,帶來更深疑惑的女人,果然,又一次出現在眼前。

  同樣的柳眉彎笑,風儀姿雅,禮數卻是不同,慕雲恭敬低身,盈盈拜道:“慕雲參見婕妤娘娘。”

  徐惠緊緊凝望著她,目光拂過處,一抹冰涼:“不必多禮。”

  慕雲起身,卻望見徐惠不同平日的清冷目光:“真要說起,我可還要多謝你的巧心安排呢。”

  慕雲一怔,一瞬心慌,盡皆斂在微微笑意中:“娘娘這話,慕雲可聽不懂了。”

  徐惠冷冷一笑:“是嗎?該我的便是我的,不該我的,如何安排,我亦不會取。”

  慕雲微微凝眉,徐惠不若往日的倔強神情,倒令她一時怔忪,正不知言時,韻兒卻又自殿外奔來:“娘娘,楊夫人到。”

  楊夫人?徐惠正自迷惑,楊若眉卻已然迎身而入,青蓮色薄軟絡紗衣,隱約白皙玉臂,純白色抹衣織裙,針繡繁密,然迤邐裙裳,卻不及絕色女子半分顏色,傾媚的容顏,絲毫未有歲月的無情痕跡。

  徐惠恭敬道:“見過夫人。”

  楊夫人,徐惠早有聽聞,她乃身份尷尬之人,卻得陛下寵愛,早聽說乃人間少有絕色,如今一見,果是姿顏極媚。

  楊若眉微笑道:“不必多禮。”

  雖早是心有準備,可自徐惠抬首之時,仍不免有些微訝然,清眉秀目、流瀲橫波,儼然便是曾經貴雅女子妝秀的容顏,難怪,便是李世民亦會時而興然,又時而哀歎地與自己說起她,並要她對她多為照顧,來時,亦曾在心中反複描摹過她的模樣,卻未曾想,相似的又豈是眉目?潔淨的氣質、怎不是曾冠絕天下的女子?

  “夫人?”徐惠見她怔住,輕輕喚道。

  楊若眉這才回過神來:“啊,陛下一早兒便叫我來看看妹妹,妹妹這兒可都已安排妥當?”

  徐惠笑道:“已差不多了,倒勞夫人掛著。”

  回身之間,才見慕雲靜靜立於身後,徐惠見她凝目在楊若眉身上,然目光卻有淡淡薄冰,覆在向來柔潤的眸心處,見她二人回身,方移視在徐惠身上,恭敬道:“娘娘有事,慕雲便先行告退。”

  徐惠尚未及言語,慕雲便已然起身,飄展的綾絲綢披,劃過楊若眉裙擺、揚袂而去。

  徐惠未免一驚,這才發覺,由始至終,慕雲竟都沒有向楊若眉有些微禮數,不禁望楊若眉一眼,然她的神情,卻未有絲毫異樣。

  這在她看來已是慣常,慕雲進宮約有一年,與自己向來無禮,卻聽說是溫雅良善的女子,太子更是喜歡,在承乾傷懷的日子裏,她亦給了承乾許多慰藉。這些個禮數,楊若眉便也並不放在心上。

  牽著徐惠坐下,眼神凝望在女子和潤眉目,仍不禁悵然:“妹妹,可還習慣嗎?”

  徐惠一怔,微微垂首:“這兒比著香苑不知好上多少,怎有不慣?”

  楊若眉淺淺一笑,意味了然:“愈是這樣說來,便越是不慣,妹妹乃極聰慧的,怎不知我所指為何?”

  徐惠澀然持笑,唇角的顫動,卻無端顫動了心房,一朝榮寵,旁人眼裏看似風光無限,可這風光,卻未免來得太過唐突,太過疑雲密布。

  縱是不慣,又能如何?

  見徐惠眉間似有疲憊之色,隻聽聞前日夜裏,她伏案而眠,想也是累了,楊若眉便沒再多呆,臨走之時,隻叫徐惠閑時便去芙蓉苑走動。

  繁碌卻又閑散的一天,終於看清了四名新添侍女的模樣,除香冬總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其餘三名鈴蘭、含珍、巧蝶皆是適度神情,不慍不火、不遠不近,想來是在這宮中已有幾年,徐惠並不叫她們侍候,還是習慣了韻兒一人,閑時說說話,煩悶時靜靜陪伴。

  靜夜涼星,薄霧微冥,孤月如一潭潔淨的湖水,冰涼地灑下一片清華……

  這一整天,徐惠再未曾言語,心中感覺莫名清晰,眼望琳琅流迷的殿宇宮閣,卻知道,這原本定不該是自己的。

  若問緣由,亦不能言,隻是這感覺,如針刺一般,分外強烈。

  “陛下駕到。”

  正自思想,尖細的一聲通報,倏然打斷沉思,回首刹那,韻兒已是低身見禮,天子淩雲闊步,已然向這邊走來。

  “參見陛下。”徐惠亦低身見禮。

  李世民伸手扶起,手指卻未在輕薄紗衣裹著的臂腕上有些許停留:“不必多禮。”

  說著,徑直走至窗邊精雕細製的躺椅前,韻兒奉上香濃碧茶,然徐惠卻隻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帝王抿唇細品,那茶中滋味,想定是極清口的,君王總是聚攏的眉心,微微舒開些紋路:“明日,叫人送些衣料來,你選上一選。”

  徐惠微微側目,本應千恩萬謝的一句,卻令心中莫名抵觸:“謝陛下恩賞,妾心領。”

  心領!李世民手中茶盞倏然一緊,本是低著的眼,猛地抬起,女子淡漠容顏,映入龍目之中,這才發覺,她的臉上,竟沒有半點得遷婕妤的喜悅之情,有的,竟隻是漠然。

  李世民隨即會意,放下茶盞,輕道:“你心中定有許多疑惑吧?”

  徐惠垂首,不語。

  李世民輕輕站起身來,踱步至徐惠身前,隻及他胸前的人,卻有倔強莫名堅決。

  李世民環視四周,奇珍貴物、琉璃明光,整個殿宇布置果如自己吩咐一般,無分毫差異。

  不禁笑道:“這裏,可還喜歡嗎?可還缺了什麽,盡管與朕說來。”

  徐惠望一眼帝王挺俊身軀,堅俊臉廓、如夜深眸,歲月似給予了太多深遠意蘊,令那雙眸更生璀璨、魅惑眾生!

  可為何這樣的人,令人人崇敬向往的天可汗,卻隻令自己感到深深壓抑?

  微斂清眸,語聲淡如冷煙:“謝陛下恩典,妾,無功不受祿。”

  俊眉緊緊一蹙,李世民轉眸而望,隻見女子側首之間,愀然分明可見。

  若說突地晉封婕妤,多有不慣,卻怎麽言語中,竟會有這狀似奪人之勢?

  “無功不受祿?”李世民臉上,倏然覆下整整一片陰影,沉暗的臉色,似乎隱匿了夜空零星的冷光,凝望徐惠的眼,目光深不見底:“難道……朕寵幸自己的嬪妃,還需要個理由不成?”

  君王口吻已攜了幾分責意,徐惠目不舉,仍以平靜對之:“‘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實不相瞞,妾之所以得見陛下,實乃事出有因,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陛下如此厚愛,恕妾實不敢當。”

  李世民龍目緊緊一收,君王情緒一瞬變換:“事出有因?何等因由,便令你竟敢如此?”

  甩袍坐於殿堂中央,目光鷹銳非常,徐惠終舉眸望去,燭火曳動,自君王目光中,爍爍輝宏,修眉緊致威凜、龍目聚凝明光,自那目光中,依稀可見當年沙場馳騁、縱橫捭闔的一代英主,高峨、挺俊、又神秘莫測的帝王,怎不令人心向往,心海生瀾,隻是這其中憑空多了些枝節,令徐惠怎也不能心安地承此重恩,生怕日後若有所求,自己又當如何處之?但,事未查明,又怎能憑地說出太子來,叫他們父子生隙?

  複又垂落了眼睫,慢聲道:“隻是妾心裏的結,與旁的無關。”

  “心結?”李世民更感疑惑,語音沉且冰涼:“哼,剛就說出許多道理,卻不知‘位法天地、藹睦謙恭’嗎?朕賞你稀奇珍饈、綾羅綢緞,不知恩謝也便罷了,竟還這等恃才傲物,真道朕恩厚於你,便可任你妄為嗎?”

  一語驚顫,赫赫天威的一國之君,氣魄如鴻震懾,徐惠斂眸,聲音仍舊清靈淨透:“陛下,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tián)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故,珍饈綾羅於妾看來,不過浮華。”

  李世民倏然站起身來,龍袍隨之飄展如風:“你……竟敢諷刺於朕?”

  徐惠隨即跪下身去:“妾不敢,隻是妾慣於寧淡日子,富貴榮華於妾不過如此。”

  寧淡日子?李世民眼中劃過一絲悵然,心中一處柔軟驟然陷落,寧淡日子,那至心深愛的女子,又何嚐不是這般想法?可自己,卻終沒能給她!

  緩緩垂眸,望著眼前跪著的女子,心中怒氣漸漸平息,是他,太過急切了,而忽略了她心裏真實的感受,是他,太想要將一切沒能給予無憂的,統統給她,而無視了她亦非媚俗女子,這些之於她,如何不令心中暗生抵觸?

  是自己太過唐突了!李世民微微閉目:“起來吧,是朕貿然了。”

  微啞的嗓音,柔和下許多許多,適才皆無所畏懼的徐惠,此時心中倒漾起一陣波瀾,隻見李世民緩緩回坐在精雕木椅上,似有無聲歎息滑落唇際。

  “陛下……”徐惠欲言,喉間卻莫名一澀,終究無語。

  李世民這才側首,望徐惠一忽,方才輕聲道:“你所言極是,萬事有由,隻是,有些緣由卻是說不得的,亦如你所言,你的心結,朕亦不再過問。”

  徐惠一驚,天子突而淒痛的眼神,仿於一息,便劃破了眼中脆弱的隔膜,語塞在唇,竟令一時無所適從。

  李世民起身,步履沉緩:“‘夫妻匪易,契注朱繩’,其實又哪裏來得那許多緣由?”

  語畢,便掠身於徐惠身旁,還殿而去……

  徐惠回首,不及施禮,那背影便已隱沒在深夜濃冷的月光中,孤傷而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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