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六月霜天,又是六大片木槿飄如飛雪的季節,明明微溫的午後陽光,稀疏灑在粉白色簇簇跌落的花瓣上,便如結了霜般,禦花園,怎麽都是一幅蕭索的景象。
李世民負手而立,木槿花瓣飛亂在風中,飛亂在帝王惆悵的眼裏。
逝者常已矣,生者常悲思,一年了,帝王淒痛的心,仍舊一片斷壁殘垣,眉目間少了分桀驁,多了幾許凝重的細紋。
無憂,你可知這是怎樣的一年?冷風灌入心腸,冰雪堆積眉間,自你走後,我的心,便再沒有春了……
一片花葉落在肩頭,李世民伸手拂去,滿眼盡是落花的悲涼。
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宮人惶恐的聲音:“公主慢些,莫擾了陛下。”
李世民回頭,隻見木槿飄飛的香雪中,女孩著月瑩色縐紗隱花裙,與飛雪相容相映,及肩烏發,係油綠色綢緞錦絲帶,明眸澈亮清明,粉唇嬌嫩如水,欣喜地朝李世民跑來。
李世民見宮人畏恐的目光,苦笑著擺了擺手,宮人便不再隨來,女孩撲在他的腿上,揚著閃亮晶眸,真純地望著他:“父皇,你又不開心了嗎?”
李世民低身抱起女兒,悲涼目光沁入幾絲午後暖陽:“沒有,父皇看見兕子,就開心了。”
聲音微微沙啞,該是許久未曾言語的緣故,兕子偏頭凝望著父皇的臉,墨色如蝴蝶展翅的眼睫,一眨一眨,像極了母親的眼睛,亦有母親眼神的溫憐:“父皇又想母後了,兕子知道。”
李世民微微一怔,尚來不及驚訝,兕子便默默垂下眼簾,遮掩去眸中散落的想念,恐更加觸痛了父親的心懷:“兕子也想母後,可是,兕子不哭。”
李世民心底抽地一痛,小女兒懂事的一句,竟勝過了眾人千言萬語的規勸,他緩緩撫摸著女兒的秀發,眼裏盡是憐惜:“嗯,兕子最乖了,明天叫上哥哥姐姐,一起遊園好不好?”
兕子點點頭,靠在父親肩頭,恬適地微笑。
晉陽公主,這一年多來,在李世民身邊長大的孩子,幾乎與他寸步不離,是多少嬪妃公主豔羨的人兒,公主雖是五歲的年紀,卻一向最能體會天子的心,無怪李世民如此疼愛,也真真是可人疼的孩子。
抱著兕子一路走回太極殿,迎上來的是楊若眉,這一年來,陪他最多,解他心事的女人,若眉好就好在十分知體,更從不多語,難得兕子與雉奴煞是喜歡,很多事,他一個男人做不來,還要有個人幫襯。
李世民放下女兒,向若眉問道:“雉奴呢?怎麽也不見個人?”
楊若眉摟過兕子,邊替兕子拭去臉上汗珠,邊恭敬答:“雉奴找太子讀書去了,近來常去呢,往日陛下都是晚歸的,今天卻早,才不見他。”
兕子仰著頭問:“姨娘,明天父皇叫哥哥姐姐一起遊園,您也來嗎?”
楊若眉微一遲疑,笑道:“姨娘不去了,姨娘去禦膳房給兕子做最愛吃的點心。”
“那兕子要吃蜜碗。”女孩天真的聲音,卻如冰冷涼劍穿透心房,李世民俊眉糾結,轉身對向殿外刺眼陽光,女兒,你可知這天下最會做這蜜碗之人,已不能做給你吃。
楊若眉自有所覺,幽幽望著帝王高大蒼涼的背影,自貞觀十年的那天起,這個背影便徒令人內心悲愴,尤其是在這木槿凋落的季節裏,便更顯得淒涼。
一個字、一個眼神,便會牽動了舊日的心腸。
“一起去吧。”許久,李世民緩緩開口,卻並沒有轉過身來,仍舊望著迷蒙天際飄浮的流雲。
楊若眉默默低身:“是。”
兕子始終拉著楊若眉軟絲的裙擺,望著兩人不說話,烏溜溜的大眼睛,便似這偌大宮殿唯一的光明……
六月,和風細細,吹在人臉上分外舒適,今日遊園,天子堅俊的臉上仍舊一派冷肅,楊若眉隨在身旁,隻淡淡地微笑。
這日,倒是個晴好的日子,滿園飄飛的木槿花香鬱濃濃,聖柳、珠蘭、廣玉蘭亦是爭妍競秀。
大一點的孩子折花撲蝶,男孩兒比試稚嫩拳腳,再大一些的如承乾青雀,俱都沒有來。
楊若眉見李世民坐在亭閣中眼神微悵,才突地恍悟,這裏,便是皇後即興作詩的那處亭閣,如今物是人非,怎不令人感慨?
她知道,此時的他並不需人安慰,隻是默默地走開,拿一隻精繡小球,拉著還太小的兕子到一邊去,留給李世民獨自悵思的亭閣……
“姨娘,扔給我啊,我能接住。”兕子童稚的聲音極是悅耳,楊若眉笑笑,好在今日穿得輕便,還能與她玩在一起。
故意向兕子懷裏輕輕扔去,兕子用力抱住,還是脫了手,繡球滾落在地,楊若眉剛要幫她拾起,便聽身後李世民的聲音悠慢響起:“若眉。”
楊若眉轉首而望,再望兕子一眼,隻見她低頭撿球,便笑著說:“兕子,抱了球過去父皇那裏啊。”
說完,轉身而去,晉陽公主沒有答話,手上一滑,球又向草坡下滾去,於是起身追去,她不過五歲年紀,又是好玩,隻覺這下坡跑的感覺非比尋常。臉上竟綻出了笑顏。
跑得太快,一時刹不住腳步,向前倒去,雙膝跪在了地上,隻覺有一陣疼痛鑽入膝蓋,抬眼,隻見球也已然慢慢停了下來,停在一雙白錦珍蝶花繡鞋邊,粉白色裙袂隨風微微浮動。
“是你的嗎?”那女子聲音有若天際飄來的浮雲,輕而意韻悠長。兕子抬眸,隻見粉白衣女子拾起球,拍拍球上的塵土,舉首向她走來:“快起來,你摔疼了吧?”
小女孩動致的眼神,倏的怔住,女子清淡微笑的眉眼,如流雲飄渺,溫柔的聲音,似水流情,不就是那每夜每夜在夢中盤繞的影子,夢裏,她對自己說:“兕子乖,要聽父皇的話,不要讓父皇傷心……”
迷惘地望著眼前女子,女孩眼裏波光倏然凝成晶瑩淚光:“母後……”
含糊不清的兩個字,令女子微微蹙眉,兕子晶亮的眸子定凝地望著她,她低身為兕子拂去衣上塵土,柔聲道:“疼嗎?”
兕子眼裏瞬間滴下淚來,好似一串明耀的珍珠,在夏日陽光中,分外清亮:“母後,嗚,母後……”
女子輕輕搖頭,眉間亦有慌亂:“別哭啊,來,給你球,你……”
待要細問,卻見楊若眉匆急地向這邊走來,聲音急切:“兕子,兕子。”
兕子回身,更哇地一聲哭出了聲音,楊若眉急忙跑上來,抱住兕子:“怎麽了?摔了嗎?”
楊若眉望見兕子身上塵土,輕輕為她拍去,兕子卻搖搖頭,再轉回身,卻並不見了適才溫柔的粉白衣女子。
“母後……姨娘,兕子看見母後了,母後回來了。”兕子大哭著拉住楊若眉衣裙,楊若眉心中一痛,向兕子望著的方向望過去,偶爾飄落的木槿花如女孩紛落的眼淚,落得人心中淒涼:“兕子乖,姨娘抱,好不好?”
兕子搖著頭,小身子不斷掙紮:“不,兕子要母後,母後走了,不要兕子了,嗚嗚……兕子要母後抱……”
哭泣的聲音,驚了禦花園遠處的目光,李世民飛奔一樣地跑過來,低身拉過小女兒,輕輕拍著:“兕子怎麽了?有誰敢欺負了兕子?”
兕子眼淚濕了衣袖,聲音已然哽咽而斷續:“父……父皇……嗚嗚……母後……母後不要兕子了,嗚嗚……兕子……兕子都乖,嗚嗚……”
女孩哭泣的模樣,看得人莫名心碎,李世民幽俊深眸倏然暗淡,仿佛被烏雲遮去了晴日,流過的唯有破碎的浮雲:“兕子乖,父皇抱好不好?兕子不是說了,不哭的!是不是?”
溫柔的口吻自沉冷的唇齒說出,怎麽都聽得人心寒,楊若眉望著這對悲傷同劇的父女,亦要滴下淚來:“兕子說,她……看到了母後。”
兕子已然泣不成聲,隻拚命地點頭,李世民心疼地擁過女兒,安撫她倏然決堤的悲傷,卻不知要如何安慰向來懂事的女兒。
畢竟是小孩子,也許是某個場景觸及了她遙遠的回憶,自己尚且觸景傷情,更何況是這樣小的一個孩子?
李世民隱忍的斂眸,聲音有些微顫抖:“來,父皇抱兕子回去。”
抱起兕子,兕子卻仍抽泣地望著那個方向,嘴裏含糊不清:“父皇,兕子沒說謊,沒……”
李世民修長手指緊緊扣住女兒小肩,腳步沉重,卻任女兒如何哭鬧,亦再不發一言。
楊若眉靜靜跟在身後,她知道,此刻,兕子的每一字,也許都在鞭打著他尚未痊愈的心!
本應是歡愉的一天,卻令李世民眼神更加幽涼,回到宮中,站在窗邊凝望滿園花雨,始終無言。
楊若眉好容易哄著兕子睡下,走到李世民身邊,靜靜地望著他,千言萬語,亦不知從何說起。
許久,李世民方轉回眼來,心底碎裂的思念滿布眼底。
楊若眉一怔,他用了多少夜晚才令自己慢慢放下,她最是知道,可是,原來一切卻終是惘然,那些傷痛,隻需一碰,便會再散漫在他整個身體!
輕輕靠在帝王孤寂的肩上,聲音哽咽:“陛下,兕子還小,心裏終還是念著母親的,隻是陛下切莫因此而再傷了心,龍體要緊啊。”
李世民幽幽一歎,不再傷心?他又何嚐不想?
轉眸回望向一片落花如雪,俱都堆積在心裏,難舍難去……
六月的天,晚風亦是柔和,太極宮靜穆的莊素卻仍舊深無邊際。
晚風隨窗縫飄入,吹在臉上有癢癢的感覺,床榻上的男孩輾轉反側,睡得並不安穩。
“九哥。”女孩稚嫩的聲音輕輕響起,本就難眠的男孩慢慢睜開眼來,映出女孩真純的可愛臉龐:“兕子。”
男孩坐起身子,望望四周,驚道:“你怎麽跑到這兒來?彩映呢?”
兕子把聲音放到最低,小心道:“她睡著了。”
隨即略帶委屈地說:“九哥,今天我看見母後了,父皇不信!”
男孩一愣,眼裏亦有憂傷淡淡浮過:“兕子不要鬧了,快去睡,父皇發現要罵的。”
兕子使勁搖頭:“父皇不罵,父皇從來不罵兕子,兕子真的看見母後了,九哥信嗎?”
盡管是六月天裏,夜晚仍是有些寒的,男孩將妹妹拉到自己身邊,為她蓋上薄被,敷衍道:“在哪裏?”
兕子依在哥哥身邊,靈動的眼睛,竟真若有其事:“禦花園裏。九哥,你陪我去找母後好嗎?”
男孩一驚,望著兕子晶瑩閃爍的眼眸,企盼地望著自己,心中竟有莫名柔軟,他明知那不過是小孩子的言語,不足以信,可作為哥哥的情感卻倏然洶湧,兕子純透的希冀眼神,隻令他心疼這最是親密的妹妹。
輕輕撫摸妹妹烏黑的柔發,猶豫間,終還是點了點頭。
暗夜漆黑,雉奴披了件外衣,亦為兕子披上一件,兩人小心避過昏昏欲睡的內侍宮女(1),寂靜深夜,細微涼風拂麵清爽,二人穿過殿閣第一道廊,雉奴突地拉住兕子衣袖,眼望前方李世民寢殿,燈火昏黃依舊。
兕子回頭望望雉奴,低聲說:“父皇還沒睡呢。”
雉奴點點頭:“是啊,許是在看奏折吧,咱們還是回去吧,被父皇抓到會罵。”
兕子卻掙開雉奴的手,跑到李世民寢殿門口,殿前竟無一名宮女內侍伺候,殿門虛掩,依稀透出殿內明燭火光。
雉奴跟上前去,想要拉走兕子,執拗的妹妹卻緊緊拉住殿門,雉奴無法,亦跟著望了進去。
殿內隻燃幾支燭火,火光昏弱,父親側臥在桌案前,火影搖曳在威俊的臉上,漆黑眼眸映著燭光仿佛凝住一般,竟似無半分流轉。
六月的夜晚,風涼細細,帝王幽幽歎氣,疲憊地輕輕捏著鼻翼,旋即站起身來,至窗邊,緩緩推開扇窗,晚風拂麵,眼望蕭靡夜空,涼白月光灑了一身冰涼。
帝王低眸,眼底卻有微微灼熱:“無憂,我該怎麽做?”
沙啞的聲音,浸在夜色裏,蒼涼哀慟:“兕子該怎麽辦,她哭得那麽傷心,我終不是個好父親。”
雙手撐住窗前桌案,深深垂首,背影在燭火的搖曳中,愈加孤冷。
兕子緊緊咬著嘴唇,最愛她的父皇,又在傷心了,是她惹父皇傷心了嗎?
隱隱哭出了聲音,雉奴大驚,連忙去捂妹妹的嘴,可這如何來得及?李世民已是驚覺,倏地轉過身來,眼神淩厲如風:“誰?”
他遣去了所有侍人,自警覺萬分。
“父皇……”兕子推門閃進身來,小臉兒透紅,烏黑星目,落下點點淚珠:“父皇,兕子再也不哭了。”
用力忍住的哭音,並不似五歲年紀的善解人心,令李世民心中更感悲痛:“兕子?”
一瞬驚訝後,唯剩萬分心疼,連忙迎身抱起女兒,柔聲安慰:“兕子最乖了,父皇最愛兕子了。”
兕子伸出小手,抹去李世民眉間糾結,輕細道:“兕子再也不叫父皇難受了。”
輕而微小的動作,卻令李世民眼中流過絲絲糾痛,那抹過眉間的小手柔軟細嫩,曾是心愛女子多麽經常的動作,那時,無憂的柔荑溫膩,亦會輕輕拂過他糾纏的眉心,拂去心中萬般愁緒。
將女兒緊緊摟在肩頭,心疼卻也溫暖。
不期然轉眸,方才看見靜靜站在一邊的雉奴,這孩子似乎總是那般安靜,將兕子放下,微笑對雉奴說:“怎麽雉奴也在?你們倆都不去好好睡覺,卻跑出來玩,父皇要打的啊!”
李世民目光溫和,微微含笑,雉奴知是玩笑,亦道:“父皇才舍不得打,舍得打雉奴,也舍不得打妹妹。”
李世民摸摸雉奴的頭,笑意終有些由心感覺。
兕子轉身走到桌案前,爬上雕龍飛鳳的躺椅上,隻見桌案燈燭幽亮,一展雪帛畫卷,鋪展眼前,畫中美人眉黛含煙悠遠,意韻綿長,眼波明澈,宛若大哥故事中的仙子,觸動小小心中一處隱痛。
是母後!兕子心中默念,小手拂過雪帛畫卷,眼淚在眼圈裏輕輕打轉,卻終強忍住,沒有哭出聲音……
次日,李世民照常臨朝,臨行囑咐楊若眉好生照看兕子,雉奴讀過書,習慣往大哥處去,隻令一名侍從隨著,穿過禦花園香濃飄飛的木槿花雨,突發奇想,自偏林穿過,清幽過處,一片錦繡如織的繁花叢錦間,似有女子聲音歡愉交歌,雉奴好奇回身望一眼侍從,侍從麵無表情,隻恭敬地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畢竟隻是九歲的孩子,好奇心重,徑自向那片繁花叢中而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派怡人景色,飄飛的木槿花瓣落在青色細草上,如雪墜入碧色冷湖,點綴的白,更突顯木槿花的清新優美。
幾名女子,並不華貴的裝扮,卻如這六月木槿的淡雅清華,或提籃采摘花瓣,或低身拾撿草中石子,雉奴站在一邊,莫名被這場景深深吸引,一束陽光自濃雲深處流瀉,灑入眼眸中微微刺目……
雉奴稍閉了眼,眯起一條縫隙,晃亮的陽光金燦燦地閃爍眼底,蒙蒙不清。
流金的暖陽,映著碧草華蔭,愈是光影迷離。
淡淡金光,女子提籃舉首,望向當空驕陽,陽光自她如雪肌膚上流淌,流過黛眉含煙,淌過柔唇嬌豔,側首瞬間,花落突如風卷。
雉奴心頭驟然一緊,那眼一泊清淨,那眉一彎似月,清美嬌顏,於這融暖日光下,更顯得貴雅而不俗媚。
熟悉的臉,熟悉的溫柔眼神,那眼神自臉上輕輕拂過,便如柔風沁入心脾,暖人心房。
那……便是母後的眼神!
雉奴雙手緊緊握拳,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一幕,原來兕子並沒有說謊,亦非胡鬧,是母後,真的是母後!
正欲跑上前去,卻又莫名刹住了腳步,覺得哪裏不對,那眼神、那神情,雖是母後的一般模樣,可卻似缺少了什麽……
正自遲疑,身後突有女子聲音,嬌脆響起:“你是何人?怎在此偷看?”
雉奴回身,隻見一女子著柳青色薄衣織衫,絲裙飄飛,胸抹桃花如豔,烏發斜斜簪一朵胭紅牡丹,含苞欲綻,柳眉清雋悠遠,如星美眸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身邊侍人忙道:“大膽,竟對九殿下無禮?”
那女子微微一愣,陽光映照晶亮眼眸,拂過一絲詫然,雉奴轉眸盯著她,與她目光不期相對,飛花點映的目光裏,女子隨即頷首,眉間卻一如適才的傲然:“九殿下。”
雉奴望她嬌媚似豔的容顏,隻平靜道:“你是誰?”
那女子端持身姿,目光無恐無畏:“才人武媚娘。”
“武媚娘?”雉奴淡淡重複,眼卻望向鶯飛燕語的花園中:“她呢?她是誰?”
說著,指向提籃拈花的粉裙女子,女子裙袂翩飛,素雅的一色長裙,隻在鬢間斜插一支淡色芙蓉,融融日光、脈脈飛花中,女子身姿如詩如畫!
武媚娘眼中異樣,卻隻於回眸間,暗暗隱去:“才人徐惠。”
徐惠?雉奴心中豁然塌陷一處希翼,果然不是母後,果然隻是一個陌生不曾相識的女子罷了!
或者,根本是陽光耀眼,心中思念母後,一時眼花了吧?
眼神定凝在徐惠輕盈的背影上,輕輕一歎:“走吧。”
旋即轉身,與侍人匆忙消失在園徑盡頭……
武媚娘望著雉奴遠去的背影,心下狐疑,怎麽這個孩子的眼裏,會滿布著如此深濃的悲傷?
“媚娘。”一女子召喚:“在看什麽?”
媚娘轉身,見正是徐惠揚手向自己輕輕揮動,媚娘微展一笑,便向園中跑去。
低眼望著徐惠手中提籃,各色花瓣繽紛疊錯,已有半籃,然自己卻於這些並無興趣,隻乏然道:“采夠了嗎?咱回吧?”
徐惠與媚娘鄰院而居,向來走動頗多,自知她興味不在於此,了然笑道:“好,你適才在與何人說話?”
原來,她看見了,卻早沒有叫她,媚娘邊走邊說:“九殿下。”
“九殿下?”徐惠猶疑道:“與陛下身邊的九殿下?”
媚娘點頭,目中卻有調侃之色:“妹妹可識得嗎?九殿下可對妹妹頗是注目呢。”
徐惠臉暈微紅,佯怒道:“叫你亂說。”
伸手在媚娘臉上輕輕一拂,隨即道:“入宮近半年,未見陛下一麵,怎會認得九殿下?”
徐惠清婉音色,無端沁入絲惆悵,目光悠明,自遠端深雲處漸漸消隱不見。
寂寂深宮,何時才是寂寞的盡頭?
媚娘亦有感慨地望向天邊,飛鳥振翅飛過,一觸,目光暗暗凝聚:“會見到的!”
果敢如她,徐惠向來了解,隻惘然一笑,再沒有言語……
太子東宮,雉奴神情恍惚,坐在窗邊躺椅上,望浮雲流過眼前,直到中午時分,亦未見有半句言語。
“九殿下,用午膳了,太子叫您去呢。”說話的聲音嬌而輕細,雉奴舉首,正是大哥身邊侍女慕雲,因彈得一首好曲,頗得大哥欣賞,時常與她論曲談詞,與自己亦是親切熟絡了,自己更稱她慕雲姐姐。
雉奴搖頭:“我不想吃。”
慕雲並非絕色的女子,隻是笑容清幽恬淡:“九殿下今天來,也不去與太子殿下說說話嗎?”
“是啊,雉奴今天怎麽悶悶不樂的?”突有一男子聲音,清遠有如山澗泉流,流進雉奴耳中,雉奴抬眼望去,見正是大哥微笑向自己走來。
高挑身姿、眉俊修遠,有若父皇的漆黑瞳眸,滿溢關切:“雉奴也有心事了,可與大哥說嗎?”
雉奴望著大哥,近一年來,大哥性情爽朗了許多,再不是幼時那鬱鬱沉默的太子了,雉奴想,這大多是因為慕雲的關係吧?
雉奴眼睛直直地盯著承乾,嘴唇微顫,卻終還是沒有出口。
慕雲甚至解意,微笑道:“太子與九殿下聊著,九殿下既無胃口,慕雲便吩咐些茶點給九殿下。”
承乾望著慕雲憂然背影,唇邊隱隱含笑,雉奴望著,突然道:“大哥喜歡慕雲姐姐吧?”
承乾一怔,低眼望望已漸長大的弟弟,輕輕一笑:“雉奴長大了。”
再望向慕雲走去方向,眼裏卻流過暗暗憂慮,喜歡?喜歡又能怎樣?慕雲終隻是個出身微賤的婢女,自己的太子妃終不會是這樣的女子,父皇曾有意的幾個,皆如母後般高貴婉約,才情縱橫,而慕雲除款曲樂辭外,並無他長,喜歡……又能如何?
隻待選位賢淑亦如母後的女子,能容得慕雲為妾,如此而已,隻是委屈了慕雲。
回過神來,微笑對向雉奴:“雉奴,無論有何心事,以後盡管來與大哥說。”
雉奴點頭,清俊的臉龐,凝滿惆悵:“大哥,如果雉奴說,雉奴看見母後了,大哥信嗎?”
雉奴的眼中並無期盼,因前日兕子與自己說起,自己亦是不信的,承乾眼中頃刻覆下層層黯然,蕭索之色,滿浸深眸:“雉奴,大哥知道你思念母後,可這樣的話,與大哥說說便好,切莫向父皇說起,懂嗎?”
雉奴直直望著大哥眼睛,點頭,卻繼續說:“那雉奴說,看見了像極母後的女子,大哥信不信?”
承乾一怔,但見雉奴眼神鄭重,比之適才更多了分堅決,心下不禁猶疑:“像極母後的女子?”
雉奴仍是點頭:“雉奴也在想,是不是陽光刺眼,根本是看錯了人,但適才想了許久,卻覺不是,因為前日,兕子亦與我說起,她看到了母後,雉奴想,也許兕子看到的正是這位女子也不一定。”
承乾微微一驚:“誰?”
雉奴答道:“才人徐惠!”
承乾凝眉,雉奴自小愛跟在自己身後,極是聽話,望著雉奴少有的堅定眼神,倒真有了些猶豫,但,終是輕輕一笑:“雉奴想多了,來,先去看看慕雲姐姐為雉奴做了什麽點心,若是母後在,定不會讓咱們餓著肚子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大哥……”雉奴還要言語,承乾卻拉著他走向堂殿,唇邊笑意,無端僵澀。
慕雲果已備好一切,皆是雉奴最愛的糕點,雉奴低眼掃去,目光獨獨定凝在金黃蜜碗之上,久久難以移視,自7歲最後一次吃過母後所做蜜碗,從此,便再未從這道糕點中品出過一絲香甜。
承乾順著他目光望去,心中亦是一疼,這道點心,亦是他所鍾愛卻再品不出滋味兒的糕點。
幽幽歎一口氣,拍拍雉奴肩膀,轉身走向慕雲身邊,眼神示意,慕雲隨即會意,隨上幾步,承乾小心望一眼雉奴,輕聲說:“你平日裏,可與些才人采女來往嗎?”
慕雲亦將聲音壓到極低:“倒有些個,殿下可有吩咐?”
承乾點頭,望著慕雲的眼,肅然鄭重:“替我去了解一個人。”
“何人?”慕雲疑惑問。
承乾眼目一凝,道:“才人徐惠!”
黃昏斜陽,脈脈餘暉,天際熏染一絲流紅緋雲,漸漸暈開,薄薄幾縷細雲,在微弱的殘陽裏,光影陸離。
承乾站在窗邊,舉目而望,不知為何,明明告訴自己雉奴隻是個九歲的孩子,所言不能盡信,可為何心底莫名感到陣陣不安?
黃昏晚霞,灑落在男子修長身影上,高俊俊背影,更顯得英挺。
“殿下。”身後一女子聲音清潤,承乾回過頭來,正是慕雲,一身細綢長緞裙,胭紅顏色,有別於東宮其餘侍女,承乾目光溫柔:“可是有了消息?”
慕雲美目映著夕陽暈染一層薄霧:“是,才人徐惠,湖州人士,父徐孝德,徐才人以才聞名,4歲能誦《論語》、《毛詩》,8歲已善屬文,於年初召入宮中,為才人,隻是年初入宮女子,半年來,皆未曾受陛下臨幸。”
承乾心中感歎,是啊,母後去年此時才剛過世,父皇一夜便蒼老下許多,如今尚在悲慟中不可自拔,又怎能一夕便歡愛於人?
承乾回望向漫天流雲絢爛,沉聲問:“她樣貌如何?”
慕雲墨睫微微低垂,語調輕若絲綢滑過:“秀美清顏,嬌俏中又有端靜氣韻。”
“嬌俏中又有端靜氣韻?”
承乾神思陷入茫茫悵惘,腦中是遙遠的風雨之夜,雷鳴電閃、血雨腥光後,驚顫的心在狂亂的風雨中,飄搖無定,是母親的手輕輕撫過自己冰涼臉頰,是母親溫憐的目光令震徹的心,漸漸安寧。
嬌俏而不失端靜氣韻,承乾目中似有往昔回憶不堪劃過,慕雲輕輕走近他的身側,目溫如水,低柔地道:“殿下,慕雲何時才能令您不再傷悲?”
承乾轉眸而望,慕雲秀靜的臉,令心緒漸漸安寧,輕輕攬過慕雲纖楚細腰,慕雲柔軟的身體,不自覺微微一顫,承乾溫脈一笑:“隻要慕雲在便好。”
窗外,木槿花飛雪如煙,斜陽餘暉灑落,花瓣墜入殷紅暮色中,傾盡溫柔……
次日,融暖的午後陽光稀落在院落青樹丹花之上,泛著淡淡清香的院落,雖無華貴,卻也雅致非常。
落花紛紛季節,女子樹蔭下,沏一壺淡香清茶,執棋凝思,落子之際,抿一口清茶,柔柔微笑:“姐姐,該你了。”
對麵女子,笑若流霞:“妹妹這步甚妙,姐姐甘拜下風。”
正說著,隻見香苑唯一侍女韻兒急步向這邊跑來,報道:“徐才人,太子侍女慕雲求見。”
飄花的院落,徐惠盈盈起身,詫異望向亦感疑惑的媚娘,媚娘略微怔忪,隨即笑道:“妹妹近來真真好風運,一會兒九殿下,一會兒又是太子殿下的,哪日發達了,可莫忘了姐姐啊?”
徐惠嬌嗔一句:“瞧姐姐說的。”
轉身忙向韻兒道:“快請。”
韻兒去不多時,隻見一緋衣女子輕盈流紗隨風飄飛,腰間玉色錦帶係出纖細腰身,烏發挽起簪一支玉珠流穗釵,簡約雅致,雖說是侍女,卻是道不盡的優柔貴婉!
慕雲微微低身:“徐才人。”
轉眸望向一邊媚娘,媚娘眼色微染,卻隨即隱沒在輕柔一笑中,慕雲亦是笑道:“武才人。”
適才已聽韻兒提起,徐才人在與鄰院武才人下棋,想來如此寂寥深宮,唯這些姐妹情意,方能打發冗長的歲月……
媚娘微笑依然,目光中卻尤顯幽深:“妹妹與慕雲姐慢聊,媚娘便去了。”
徐惠點頭目送,媚娘背影卻在門邊微微一滯,側首瞬間,隻見慕雲執了徐惠的手,緩緩坐下,徐惠美目流轉暖陽的明光,明澈如波。
轉身出門,卻見一男子身影自竹影搖亂中匆忙而去,媚娘走上兩步,但見那背影身形修長高俊,形色匆匆中,步履略顯蹣跚。
是誰呢?媚娘凝眉望著,看來,這徐妹妹近來,可真真有風生水起之勢,這香苑,也倒成了個風水寶地!
慕雲回到東宮,天已將晚,承乾站在窗邊,長身靜立,月色皎潔如水,見慕雲回來,輕聲說:“怎樣?可都安排妥當?”
慕雲輕柔微笑:“全照殿下吩咐,已在禦花園涼亭中放了瑤琴,並囑咐巡守勿動。”
承乾點頭應了,目光卻是深沉,回望靜寂夜空,並不言語。
慕雲靜靜立在承乾身後,墨眸低垂,容色小心:“殿下,慕雲不懂。”
承乾並未回身,卻也能聽出慕雲口吻中的猶疑,自己突然對父皇才人如此熱絡,自令人心中不解,對窗長長出一口氣:“一切……便隻看天意了!”
慕雲凝眉,但見承乾欲言又止,向來知他的慕雲,自不再多問,月光涼白,透進窗裏的微光細碎打在慕雲臉上,慕雲眼神一晃,隻覺承乾的背影愈加孤鬱。
六月夜色,風清霧細,隻是這夜,月光本是清潔,但隻一忽,便被流雲遮住了星芒,一絲絲壓沉的氣息,彌漫夜空。
徐惠隻身來到涼亭之中,卻仍自滿心猶疑,太子侍女,看上去清婉嬌柔的女子,目光懇切地要自己今夜務必到禦花園涼亭等候,與這慕雲平日並無交情,何以她會有如此一舉?又意欲何為呢?
本欲與武才人商量,想到慕雲一再囑咐,萬莫要她人知曉,並定要隻身而來,終究作罷。
隻是夜已深沉,卻仍不見慕雲身影,四下張望,但覺周圍巡守亦不若平日來往頻繁,這樣深的夜,自己還是第一次獨身在夜色之下。
舉首,月色淡薄,又過多時,卻仍不見慕雲人來,是突有急事?還是……根本有心戲弄?
徐惠略感疲憊,緩緩低身,坐在涼亭石椅上,月光淡淡劃過桌上琴弦,徐惠更感詫然,夜深人靜,這禦花園中如何會有這樣一把精致瑤琴?
纖指輕輕搭上清涼琴弦,茫茫夜色、寂寥深宮,徐惠凝望琴身篆刻小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佳人,在水一方”。
夜的悲涼突而浸透在心裏,眼眸凝凍月的哀傷,竟一時忘了自己身處何處?
凝白玉指輕撥,琴弦流音,自指尖脈脈生情……
琴聲有如山水淙淙,流淌過夜的薄霧,似夜鶯劃空縱情歌唱,似碧水漣漪細碎流觴,水瀾中一彎冷月幽幽,細膩委婉、如泣如訴。
撫琴的人,素手纖纖,柔和月光自指尖蜿蜒流淌,冷落月華、晚霜幽涼,突如仙渺的纏綿琴音,縈係薄透夜霧,清韻悠長,似涓涓細流、不絕如縷……
夜,似不那麽冷了。
“你是誰?”
男子堅韌的聲音,突兀到幽婉琴音中,琴音似被寒流席卷過山叢,靜樹林蔭、悠長細水,突似狂雨奔流傾瀉、伶音戛然而止!
徐惠這才恍覺,回身望去,隻見涼白月光下,男子修眉如削英武,懸鼻挺俊,深紫色暗紋長衣,於流蕩夜風中,飄卷如風,轉身刹那,男子眸光驟然明爍,鋒利眼皮下,如夜色深深的眸子,微熏一縷飄零柔光,月的冷,流落在炯炯睿目中,竟凝凍絲縷不絕的月色,濃濃欲碎……
男子眼神,仿似回溯千年的冷月流光,深而富有淡淡悲淒,風霜冷鬢,絲毫不因歲月的痕跡而流失半分光華。
然那目光,卻越發癡狂,冰涼聲色,突而溫脈如流:“無……”
“參見陛下。”眼前女子突地低身拜倒,那紋了九龍的暗紋紫裳,是男子萬歲貴華的奪世象征,徐惠不免暗暗心驚,溫恭道:“有擾陛下,妾當萬死。”
那聲音嬌脆清潤,柔卻空靈如風,並不似心中女子那飄渺若浮雲清悠的細婉,李世民目光驟然暗淡,狂浪席卷過心間,陣陣冰涼,女子微微低垂的眼睫,似夜蝶抖翅,一身素淨粉白長裙,披紗遮掩若有似無的嬌柔,凝膚勝雪,便是那夜幕飄飛的純白木槿,轉身刹那,驚鴻水起,流光墨眸,猶自有驚恐流於清玉的眸心中。
許久的靜默,徐惠不禁暗暗舉眸,隻見帝王目光,突似萬千利刃劃過天際,刺破月光如凝。
心中亂作一片,這樣的眼神,有著令人戰戰不可直視的威嚴,卻又似有萬般不能的惆悵,灑落鷹眸,清潔月光,若帷幕,隔絕了他溫柔:“起來吧,你是何人?深夜何以在此?”
徐惠鎮靜下心神,溫聲道:“妾徐惠,夜深無眠,無意來此,見涼亭中放有一把瑤琴,不禁興起,卻不想有擾陛下,望陛下恕罪。”
瑤琴?李世民目中重又覆下萬雪千寒,孤寂的目光,寒徹心骨地望過來,頹然地坐下了身子:“可再為朕撫上一曲?”
徐惠微微驚訝,凝眉望向帝王深邃龍眸,那複雜眸光直視中,有著不容忤逆的威嚴,卻也有殷殷如劇的企盼!
這樣的眼神,隻令徐惠一時惘然,不禁低身應道:“妾遵旨!”
茫茫夜幕,月色流光清華,飄渺悠長的琴音再次鳴響心間,似淒迷夜空虛無的浮雲,又如山澗流淌的清泉,令人心中一陣涼爽舒慰……
可這琴,卻獨獨少了曾經曼妙風骨和悱惻纏綿的繾綣……
李世民深深閉目,同是剔透的人兒,似她,卻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