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夏,中國的抗日戰爭進入轉折的一年。這一年,複旦大學外文係學生曹越華應征入伍,和重慶其他大學二十多名學生一起乘飛機去昆明。從此,這位精通英、俄、法三國語言的翻譯工作者,開始了他中印緬戰場上的抗戰人生。
複旦曆險
1918年9月18日夜,曹越華出生在川東鄰水縣一個書香門第,這一天正逢中秋佳節皓月當空,父母為他取名“月華”。誰知13年後,他的生日卻成了“九・一八”國恥日,他憤然把名字中的“月”改成了“越”,表示要像越王勾踐一樣臥薪嚐膽洗雪國恥。
1937年複旦大學輾轉西遷“陪都”重慶。次年,曹越華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複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係,成為複旦內遷後招收的第一屆學生。曹越華還清楚地記得,學校宿舍是過去堆煤炭的倉庫,裏麵的牆壁和木柱又黑又髒又潮濕,一不小心就被擦得黑糊糊的。每隔三天一次的趕集日,教室外麵的街道熙熙攘攘,各種叫賣聲、喧鬧聲與讀書聲相映成趣。雖在荒村茅舍,生活艱苦,但在抗日救國精神的激勵下,全體師生的教、學都十分認真。當時的複旦大師雲集,諸如陳望道、周穀城、顧頡剛、曹禺等都擔任教授,並經常請社會名流作學術報告,培養了大批人才。
1940年5月27日,日本飛機突然轟炸偏僻的北碚,學校師生猝不及防,曹越華因躲在一個尚未完工的防空洞內幸免於難。而當空襲警報解除,他走出防空洞時,眼前的一幕幕卻是終身難忘:近在咫尺的洞門口便是一枚足以致命的啞彈;轟炸重災區東陽鎮的樹上掛著屍體和殘肢斷臂;法學院院長孫寒冰老師死了,同學劉晚成也死了……學校共有7名師生罹難。憤怒的火焰在曹越華胸膛中燃燒。1943年夏季,曹越華應征入伍,隨即飛抵昆明。
炮校翻譯
1943年夏季,中國遠征軍、駐印軍厲兵秣馬反攻滇緬,急需大量懂英語的知識青年入伍。“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感動了大後方的千萬青年,短短數月就有近10萬大中學生投筆從戎。複旦大學校長吳南軒找來英文成績突出的曹越華談話:“學校想推薦你和另外兩名同學去部隊,你看怎麽樣?”曹越華熱血沸騰地回答:“沒問題。”這一年,25歲的曹越華隨即飛抵昆明,分配到昆明西郊的炮兵學校,為講課的美國軍官擔任翻譯。
炮校設在昆明東郊,在炮校擔任翻譯工作的,絕大部分來自外事局招收的譯員(實行公務工資),但也有少數是美軍自聘的,多為西南聯大的學生(實行雇用美金)。他們組成了一個譯員隊,隊長潘誌良,副隊長為曹越華,隊員有吳經冶、熊秧寶、何漢華(中山大學學生),還有謝懷祖、唐家炎(上海交大學生)、杜葵等。
受訓學員均來自中國炮兵部隊的班、排長等下級軍官,上課時,由美軍講課,並作操行示範,譯員當場翻譯,三個月為一期,畢業後即返回原部隊。考慮到當時對日戰區係中、印、緬三國邊境及其接壤處,多為山地;又由於我軍所用武器和裝備大都為美國製造的75mm山炮,我軍對此不甚熟悉,因此,當局提出要求,希望中國滇緬的炮兵部隊不斷地送來炮校進行輪訓。從1943年春到1944年夏,炮校已經開辦了五期,曹越華在此期間參加了全部教學內容的翻譯工作。
軍令如山
1944年7月,曹越華突然接到上級命令,從昆明炮校調往印度。“軍令如山”,火速行動,第二天他便被送上軍用卡車直奔巫家壩飛機場,根本來不及告別在昆明的親朋、好友及同學。幸好在途中他遇到了最好的一個朋友程君禮(當時是昆明戰地服務團美軍招待所的主任),才在車上大叫一聲“我到印度去了”。“昆明的夏季氣候並不很熱,一般都在30°以下,的確是四季如春。但當飛機越過喜馬拉雅山脈的‘鴕峰’地區時,氣溫陡然一降,很快仿佛到了寒帶裏,令人坐臥顫抖,僵縮一團,十分難受。過‘鴕峰’後,氣溫逐漸上升,快到印度的‘都門都瑪’機場時,頓覺十分炎熱,著陸後,當機艙門剛打開,一股熱浪便撲麵而來,我又被籠罩在熱帶中,立即大汗淋漓。在一天短短的幾小時內,我經曆了溫、寒、熱三帶,領教了似乎是預兆戰爭詭譎多變的‘氣候’,並獲得了一點感性認識。”曹越華敘述了至今他也難忘的情景。他們在“都門都瑪”呆了一兩天,接著再直飛緬北重鎮密支那。
戰地考驗
密支那是緬北的戰略重地,集鐵路、公路、水路和航空等交通樞紐為一體。早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初期,這裏就是雙方必爭的焦點,後被日軍侵奪。
曹越華這次前往的中國駐印軍,是一支由美國史迪威將軍為總指揮、羅卓英(後為鄭洞國)為副總指揮、柏德諾為參謀長,訓練有素的勁旅。8月初,曹越華被分配到該部新一軍88團第三營當翻譯官。
收複密支那的戰鬥打響後,8月4日的這一晚,是曹越華參戰終生難忘的一晚。曹越華說:“緬甸的夏季常常是驟雨突來突往,不可捉摸,一會兒雨量可大如天倒傾盆,雨聲可響似海嘯山崩。當晚第三營特意為我單獨挖了一個單人戰壕住地,形如我國農村一個田間蓄糞池,其上用樹幹搭起人字形架,並用軍用雨布作蓋麵,算是對翻譯人員的特殊照顧。半夜後大雨如注,很快我的彈丸之地被雨水灌滿,我隻能手捧衣物站在其中浸泡。這時,四周的槍聲、炮聲、雨聲交混在一起,震耳欲聾,隻看到天空中到處是火光升騰、硝煙彌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夜,不知自己是處於我軍控製區還是日軍接近區,無法與自己部隊取得聯係。這對我這個從未見過槍炮的‘文弱書生’來說,完全是一個極度的考驗。後來隻有橫下一條心,作出犧牲的準備。說實在的,當時我有三點感觸特深:一是對生命死亡的恐懼感,二是對母親養育的恩愛感,三是對我在昆明結識的一位交大畢業的美麗姑娘的思念感。我身囹‘水牢’,又冷、又餓、又疲倦、又無奈,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幸而安然無恙。後來方知此夜是日寇撤出密支那的最後掙紮。”第二天,緬北重鎮密支那全部被我軍收複。
日本必敗
密支那之戰、鬆山之戰、騰衝之戰,合稱為中印緬戰場的三大“玉碎戰”,是日軍憑借天然屏障、隱蔽的地坑、密布的工事、負隅頑抗的防守戰,其戰鬥十分慘烈,雙方傷亡巨大。
作為第一戰的密支那,我軍大獲全勝,殲滅日軍18師團主力2000餘人,被史迪威將軍稱為“中國曆史上對第一流敵人的第一次持久進攻戰”。我軍在清理戰場時,從地道中搜出一個日寇尉級軍官,其人年約30歲,熟悉漢語,十分機靈。在審訊時,這個日寇尉級軍官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在一張白紙上,整整齊齊寫出“中國必勝、日本必敗”八個大字。然後,我方訊問他其他情況,他均一一回答。
在清理戰場中,曹越華還找到一麵日寇軍旗。該旗約70厘米,正中為日寇的紅太陽,四角從左至右從上到下為“武”、“運”、“長”、“久”黑色四字。想不到這不可一世、狂妄至極、沾滿了中國人民鮮血的象征,如今成了我軍的戰利品。
他們還對密支那市區進行了巡查。在一條街道的轉彎處,他們還發現一具日寇死屍棄置路旁。由於時間較長,時值盛夏,死屍全部腐爛,上麵爬滿了蛆蟲,成為一堆巨大人體形的蛆蟲橫臥在路邊,它似乎正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可悲下場的真實寫照。
人生緣分
攻克密支那之後,中國駐印軍奉命進行了改編,正式擴為兩個軍,即新一軍和新六軍。新一軍由孫立人任軍長,下轄新編第38師、新編第30師與戰車營。隨後,曹越華上調新30師師部翻譯室,任中校主任。譯員有謝懷祖、黃紹康、陳鑫、王宗詩、唐宗炎、黃錦煥、餘際源等。9月下旬,我軍繼續向南推進。先後收複了南坎、苗堤等中小城鎮,直至緬甸中部重鎮八莫。在此征程中,曹越華曾隨同師長唐守智會見了前來陣地視察的中印緬戰區總指揮史迪威將軍,並擔任翻譯。當時他們正在一前沿陣地的小山頭上,看到我軍正在追擊逃散的日寇,史迪威將軍高興地說:“給我狠狠地打。”
“其實,結識史迪威將軍,是人生緣分。我們的話題是從對戰爭的感想開始的。史迪威將軍說:‘人類大體上有兩種競技角逐,一是野蠻的戰爭,一是文明的體育,然而我是一生都有所經曆。’隨即他回憶道:‘我出生在美國佛羅裏達州一個農場主的家庭,從小愛好體育運動,在讀中學時就是足球運動員,17歲考入美國西點軍事學校,在這期間,還是足球後衛,並榮獲過優秀足球運動員的稱號。現在是人到老年,再處於人類最殘酷的戰爭,這些雖都是智慧較量、力量對比,但戰爭畢竟不是足球,它是以人的生命為資本進行運作,可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呀!’我聽後異常興奮,想不到他對戰爭和足球有如此精辟的理解,句句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可謂是我綠茵場外所難遇的教練,沙場上所幸逢的良師。緊接著我向他說:‘將軍,我也是一個在學生時代起就酷愛足球的運動員,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足球隊的中鋒,此時深能領悟您這番話的精髓,隻不過現在我純粹還是一個年輕稚嫩的參與者。’他聽後十分詼諧地說:‘好啊,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我們也算是知音了,那麽眼前就要學會在戰爭中運球,去爭取破門的勝利。’史迪威將軍這一席話留在了我一生的記憶裏,至今我還能想起他那魁梧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射出一種謙和、智慧的目光,一副金絲眼鏡鑲在一張幽默之臉的上方,平添了幾許藝術家的氣質和學者的風範。”曹越華激情地講述了他與史迪威將軍這一段鮮為人知的經曆。
攻克南坎
11月中旬,曹越華所在部隊承擔了主攻南坎的任務。
南坎是中緬公路上的一個重鎮,位於瑞麗南岸,收複南坎,四周的製高點成為必爭之地。新30師的對手是日軍第2師團、56師團和18師團。12月9日,新30師主力與日軍激戰,敵人利用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形,使新30師接連苦戰數晝夜,戰況仍不見好轉,有幾處陣地曾被敵人強大兵力突破,炮兵陣地還一度被敵人奪去,師指揮所也遭敵人襲擊。師長唐守智親自帶領特務連與敵人混戰。特別是15日夜戰,敵軍猛攻我5338高地,發射炮彈5000多枚,師長唐守智親臨前線指揮。由於戰鬥空前激烈,不時傳來排長、連長陣亡的消息。當他聽到第90團3營陣地完全被毀、營長王禮宏少校陣亡的消息,唐師長憤怒至極,突然端起機槍,身先士卒,發起猛攻。瞬間,他那嘶聲竭力指揮的喊叫,貫注成一種足以劃破長空的超人力量,撼天動地。曹越華說,在戰場上他領教了什麽是真正的軍人。此一短暫成像,永遠定格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1945年8月,曹越華所在的新30師準備開赴華南,行至貴州便傳來日本投降的消息,全師官兵歡聲雷動,淚飛如雨。
新中國成立後,曹越華長期在重慶一家研究所從事科技信息、資料翻譯工作,在專業刊物上發表的英、俄、法譯文上百萬字,並有專著出版。由於工作敬業,才華出眾,退休後他還被單位留用了15年,直到75歲才真正退休。75歲退休後,他還擔任了重慶複旦大學校友會常務副秘書長,為校友服務了10年,直到2003年6月才交班。
如今88歲高齡的他每天下午還到重慶郵電學院的操場踢足球。從中學開始就是校足球隊主力的曹越華戲稱“足球是人生第一大愛好”。對於因抗戰而改變的人生,曹越華說:“我不後悔,因為當國家民族需要的時候,我曾經義無反顧地站出來過!”
(李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