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躺在長青苔的堤岸,對少女微笑;他吹著金色的薩克斯,吹一首年輕的卻爾斯登舞曲……喬瑟夫·格拉基克麗絲汀娜站在舞台邊緣,我從樂隊所在的位置,隻能看到裙擺上方的一小截肌膚。不過,她穿著有箍擴的長裙,除非她突轉個身,才能看到黑色的吊襪帶,不然,也沒有什麽可看的。
“啊,莫紮特先生,”克麗絲汀娜念著台詞,就像背誦一段不的課文,“聽說你真的為我做了一首小步舞曲?”
據說,之所以把她從麥多的學校請來,是因為她演技好。很皇的說辭。有人說,她在麥多業餘戲院演朱麗葉的角色,扮演得成功。這就看成功的定義在哪裏了,因為她確實令人賞心悅目。過,他們之所以邀請她,真正的原因是,我們的數學老師,聲名藉的大色鬼杜斯妥先生垂涎她的美色,是他極力促成的。
我們學校在5月份推出的這出名為《春光》的滑稽劇,編劇亞克·莫理,他的數學很糟,隻有學到分數的程度,甚至連分數一塌糊塗。杜斯妥先生可以輕易就把他換掉,所以,亞克等於是半被強迫的情況下,把他原先為茱劄娜·佛提卡所寫的角色,讓克麗絲汀娜·奈多洛瓦扮演。
所幸老天有眼,從克麗絲汀娜第一天來彩排到現在,杜斯妥生就因為黃疸病發,一直在家休養。現在,他還是一身蠟黃地躺床上,喝稀粥調養。
“是真的,夫人,”洛斯塔穿著一件過緊的緊身衣如此說道,“真的……是真的……”他忘了台詞。亞克火大起來。
不過,請麥多來的女孩擔任女主角,倒不是件壞事。沒錯,演或許不是她的天分,但是除此之外,她具備所有的長處。
“看在老天分上,你把你的腦袋擱在什麽地方了?”亞克·莫大罵,“總共也不過二十個字。別告訴我這對你來說也叫多。”
“是太多了。”洛斯塔說。
“蠢蛋,”亞克說,“好吧,再來一次。‘是真的,夫人。我為譜了一首從來沒有人譜過的小步舞曲。’來。”
“是真的,夫人,”洛斯塔重複著,“我為你譜了一首小步舞曲是沒有人曾……不對,我是說,從來沒有……是沒有人從來……”
他沮喪地再次沉默。
亞克·莫理抱著頭,無可奈何地說:“老兄,‘從來沒有人譜過’和‘沒有人曾譜過’,這兩句沒差別。隨你怎麽說,隻要把它說出來就是了!”
“從來沒有人曾經譜過這樣的小步舞曲……”洛斯塔說。
豐達這時點頭示意,我們便開始演奏起小步舞曲。亞克·莫理一副又要衝上台去的樣子,但克麗絲汀娜·奈多洛瓦已經在台上熟練地跳起舞步,而坐在鋼琴前的洛斯塔則忘了他接下來該做出彈琴的動作。反正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彈。
我們奏著小步舞曲,雷克撒在高音部加上一些裝飾音。伊達·萊諾克,我們為了這出滑稽戲,特別請來取代金劄的人,隨著克麗絲汀娜的舞步,吹奏配合的旋律。豐達做了另一個暗示,於是全體停下來,在一小節沉寂之後,班諾吹奏起來。豐達將手一舉,我們便改奏一首輕快的卻爾斯登舞曲。
洛斯塔從鋼琴的位置舞到克麗絲汀娜身邊,加入她一起跳。他的舞技比念台詞的本領好。隻見他照著舞蹈大師托曼的指導,兩膝並攏上躍,在半空中將兩個腳踝一對打,同時分向兩邊。舞蹈老師把他們教得很好,尤其是分腿的動作,幹淨利落。但隻有一個問題,克麗絲汀娜的兩條腿被長裙蓋住了。
“停!停,”亞克·莫理吼道,“太可笑了。”
“怎麽一回事?”克麗絲汀娜問。
“你不能穿著蓬蓬裙跳卻而斯登舞,”亞克發出一記哀鳴,“我們根本看不到你的腿。老天,我早該想到這一點。”
“那多可惜。”克麗絲汀娜說。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她的腿根本沒必要遮掩起來。
“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它拎高一點?”洛斯塔在一旁提出建議。
“這裏麵有鐵絲做的箍擴,你瞧,”克麗絲汀娜彎下身把粉紅色紗裙的裙擺撩起來,露出穿著白長襪的一截小腿,以及鐵絲做成的一個小籠子似的箍擴。
“就是這樣!”亞克狂喜地叫出來,“就是這樣!把它再拉高一點!”
克麗絲汀娜把裙子拉到露出膝蓋的位置。
“再高。”
“嘿,等一下。”克麗絲汀娜提出抗議。
“怎麽了,難道你裏麵沒有穿衣服嗎?”
“你說什麽!”克麗絲汀娜不悅地說。不過,她還是把裙擺上再拉了一點,露出黑色鑲紅色蕾絲小花的吊襪帶。
“好,我們再跳一次!”亞克喊道,從喇叭獨奏的地方開始克麗絲汀娜放下裙擺。班諾的喇叭聲以反複漸次增高的律,滑進沉寂之中;布萊尼克敲著小鼓,奏著卻爾斯登舞曲的節奏;而打扮成莫紮特的洛斯塔一麵踢腿,一麵移到舞台中央;克麗絲汀娜撩起裙擺,兩條美腿舞動得令我眼花繚亂。真是太美了,太棒了。我吹奏出卻爾斯登舞曲的旋律,一麵欣賞台上兩個人一前一後踢腿的舞姿:前踢,後踢,前踢,後踢。
我敲敲女生更衣室的房門,暗中期待茱劄娜已經換好衣服,麵隻剩克麗絲汀娜一個人。我的運氣不錯。
“進來。”克麗絲汀娜的聲音傳來,這表示她也換下戲服了。
沒錯,她穿了一件上麵有梨子圖案的夏衫,正在梳頭發。她頭發剪得很短,像男生,而旁邊的木製人頭,戴著一頂洛可可式銀色假發。
“嘿,”我打了聲招呼,“你晚上有事嗎?”
“有,回家。我要坐7點的火車。”
“這麽說,你不能留下來過夜?”
“不行,我父親不允許我這麽做。”
“聽起來你父親很嚴格。”
“一點都沒錯,他甚至會到車站去接我。”
“真的?好像19世紀。”
“要我說的話,更像18世紀。”克麗絲汀娜酸溜溜地說,“在麥多參加夏季公演的時候,每一次排練他都到場。不過,他場都沒有看過。”
“他為什麽把你管得那麽緊?”
“誰知道。你知道嗎?”她用那一雙綠中帶著一抹藍色的眼睛看著我。
“不過,這也許是一件好事。聽說麥多是一個像所多瑪一樣的罪惡之城。”
“我則聽說科斯特列克是一個真正邪惡的蛾摩拉城。”
“從麥多來的人就是太誇張,”我說,“這個鎮上都是循規蹈矩的人。你父親大可放心讓你一個人在這個鎮上走動。”
“我不知道,聽你這麽說我不免懷疑……”
“我指大白天,而且在鎮裏。他連大白天也不許你一個人行動嗎?”
她搖搖頭:“很少。”
“唔,我想換成我也一樣,不隻是在麥多。不過,話說回來……”
我故意拖長語調。
“怎樣?”
“你父親現在人不在這裏,想不想去散散步?”
“在鎮上?”
“我寧可去樹林。那裏空氣比較新鮮。”
“我倒不覺得這個主意比較好。”她說。
“你絕對不會有事的,”我說,“我們這裏所有的壞人都關在牢裏。”
“我擔心的不是他們。”
“那麽你擔心誰?”
“或許是學生,不一定。或許是……你。”
“我?”
“或許。”
“沒必要怕我,我是個體弱的人,隻會吹薩克斯。”
“但我聽說你還會攀岩。”
“沒錯,但那不會增加我的肌肉。”
“那它會增加什麽?”
“增長頭腦,令人頭昏。不管怎樣,反正我已經不攀岩了,”
我騙她,“所以說,你根本沒有什麽好怕的。”
“鬼才相信。你一定會把我拖進樹林裏,趁機占我的便宜。”
“我發誓我不會這麽做,會一直待在別人都看得到我們的小上。有許多老先生會在樹下的凳子旁下棋。”
克麗絲汀娜梳了半天,終於滿意地放下梳子。不過,她又用撥弄好一會兒,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效果。她用天真的眼神看我。“會不會很無聊?”
“如果你覺得無聊,還有一些比較隱秘的小徑。”我滿懷期望等著她答複。
克麗絲汀娜看一眼手表。“5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
“那夠我們繞一圈山丘再回來。”
“嘿,我們不是去爬山的,”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幫我做我的拉丁文翻譯,可以嗎?我把它帶來了,後天要交。”
她那麽信任我,讓我良心不安。我的拉丁文成績跟數學成績相上下,而這個學期我的數學看來又得補考了。不過,我還是堅地拎起她那隻破書包,說:“沒問題,全包在我身上。我的拉丁頂呱呱。”說著,替她把房門打開。
亞克·莫理站在外麵。“想不到吧?”他說,“不知道為什麽,有預感會在這裏找到你。”
“因為你有水晶球。”我說。
“是這樣的,我們有大麻煩了。庫歐不打算批準我們的歌詞。覺得有部分的內容曖昧不明,有反德思想。他打電話來說,如果們不能解釋清楚,就不批準我們上演。所以我說,我們有大麻了。”
“那你就去向他解釋清楚啊。”
“我又不會德語,而且,當初翻譯的人是你。”
“我現在正忙,”我說,“況且,詞是你寫的。”
“但我絕對沒有在其中加入什麽反德的思想,”他說,“所以定是你的翻譯出問題。我的歌詞全是一些輕鬆的笑料……隻有你編的曲子才有反德的情緒在裏麵。”
“可是他不滿的並不是我們的曲子。”
“那是因為他還沒聽過。”
“那全是德國作曲家的作品,像伊利·佩脫克、古特·豐沃得等等。”我把我想象出、念起來像德國人的名字丟出來,以取代真正作曲者的名字。
“夠了,”亞克說,“不管怎樣,庫歐就是覺得這出劇的情節有反德的成分。一定是你的笨翻譯出了問題。”
“我是照著你的白癡內容一字不差地翻譯上去的。”
“好,聽著,他說等我們到6點。我們如果不去,他就不批準我們的劇本,他媽的我們就不用公演了。對不起,克麗絲汀娜。”
“沒關係,盡管說,”克麗絲汀娜回道,“我已經漸漸適應這個罪惡小鎮的作風了。那個吹喇叭的胖子……”
“他怎麽了?”
“噢,沒什麽,當我沒說。好了,我先走了。再見了,兩位。”
“克麗絲汀娜,等一下。”我拉住她。她看看我,再看看亞克。
亞克看看我,再看看她,然後對她說:“不用等,克麗絲汀娜。”
“不用?”
“不用。我是導演,我堅持維持全體的紀律。”
“少來,現在排演都已經結束了。”我仍然不死心,但沒人理會我的訴求。
“史密奇,”亞克嚴肅地說,“這事非同小可。如果我們不能給庫歐一個交代,就不用演了。所有努力付諸流水,而且,天知道,他還會給我們扣上什麽大帽子。所以,你最好把……”他看看克麗絲汀娜。
“拉丁文作業。”她含蓄地替他說。
“把拉丁文作業暫時放在一旁,為了大家著想。”
“你何不把大家都找去跟庫歐解釋,讓我繼續幫克麗絲汀娜完成她的拉丁文作業呢?”我酸溜溜地說,半路老是要殺出個程咬金,“你們一夥人一定能向他解釋清楚的。”
“你別開玩笑了。”亞克說。
“亞克說得沒錯。”克麗絲汀娜說。
我瞪她一眼,覺得被出賣,不過,她卻是一臉認真的表情。
“好吧,”我無奈地歎一口氣,“我們走。”說著,在出於嘲諷心情下,我把腳跟一並,手一抬,做了一個希特勒式的軍禮。
“希特勒萬歲。”克麗絲汀娜笑嘻嘻地說。顯然,她願意為了月的公演而犧牲她的拉丁文。不過,她要是真以為我能幫她過關那才真的是個大笑話哩。
“來啦。”那名德國軍人沒好氣地招呼我們一聲,“是你翻的?”
“是的。”我回答道。
他兩腿分立地站在一張大書桌旁,穿著一雙光亮的靴子和一軍服。右邊牆上掛著他們領袖的照片,看上去跟他一樣不友善。們坐在訪客專用的矮椅子上,我手裏拿著亞克的歌詞。根據在波米亞和莫拉維亞境內的保護國通行法令,所有的作品都必須翻譯德文。然後交給所在地的德國行政官員審核。所以,我就用我從茲先生那學來的德文,翻譯亞克的歌詞。
“把它念出來。”
我把紙展開來,照著命令大聲地念一遍。那本來是左派詩人特沙瓦·納茲佛的作品,不過,根據法令,左派作家的作品不準通,所以亞克把它改寫,當成是他自己的東西。
我一麵念著,心裏也不免承認,這首詩確實被我翻譯得有些怪,容易讓人聯想到是故意以曖昧的手法,傳達反德的思想。
我念道:大廳裏三人樂隊演奏著。
紙靴子上滿是藍色的鯉魚,鱒魚和血紅的樹,他們快樂地跳舞,透過喜悅得到力量。
“念完了?”那名行政官問道,臉色比先前更難看。
“我承認,這不是很好的一首詩,”我用隻有高中程度的德文說,“但是,裏麵決沒有反德的思想。”
“你說沒有?”庫歐來回地互搓靴子,突然一拳敲在桌上,“那藍色的鯉魚怎麽解釋?”
“嗯……那隻是一種比喻……”
“你們知道鯉魚是什麽嗎?”庫歐大吼地說。
“是……”我當然清楚那是什麽。每次我去上德文課時,隻要很早到教室,都會看見克茲先生在吃。通常他會讓我嚐一口,而且還一麵說:“鯉魚,是猶太人的傳統食物,美味可口。”
我倒不覺得是什麽美味,不過,我這麽想對眼前的情勢也於事無補。庫歐行政官一心想揪出搞破壞的分子。
“鯉魚,”他不屑地說,“是一種惡心的猶太人食物。為什麽猶太人的食物會出現在我要審核的歌詞裏麵呢,而且還和力量、喜悅這樣的形容詞連在一起?”
要命!當初我隻想掩飾掉“卻爾斯登舞曲”這一句,所以笨到把德國的宣傳標語“透過喜悅得到力量”給用上去,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什麽後果。庫歐用他一雙犀利的眼睛盯著我。我則喃喃地用捷克話重複一次詩文:大廳裏三人的爵士樂隊演奏著。
一條紙河上布滿藍色的旗,鯉魚、鱒魚和花朵,快樂地跳著卻爾斯登舞曲。
我該怎麽辦呢?
“還有靴子怎麽解釋?”庫歐陰沉沉地問。
“對不起,什麽靴子?”
“那個紙靴子。為什麽是紙的?”
我瞪著我的翻譯作品,一臉的愕然。
“是不是暗指德國人的靴子呢?你是在說德國人的腳都是紙做嗎?”
“絕對不是。凡是德國人的腳所到之處,所有的草無一……是說無法動搖,就像……就像……”
“既然如此,那怎麽可能是紙做的?”庫歐厲聲問道,“為什這個紙靴子又布滿藍色的鯉魚呢?”
這個行政官倒是充滿詩的聯想力,納茲佛一定會欣賞這一點不過,眼下這卻不能讓我們感到有趣。
“這些到底代表什麽含義?它們該不是從猶太法典出來的吧,的大作家先生?”
“決沒有這個可能,我從來沒有看過猶太法典。”
“或者,是更糟的原因,”行政官皺著眉頭說,“像格培爾博所說的,是令人腐化的那種藝術?”
令人腐化的藝術?我的天,他連宣傳的小冊子都看過。
“絕對不是那麽回事。”我堅定地說。
“不是?那你怎麽解釋這個,例如……”他把我手裏的歌詞過去,用厭惡的口吻念道,“……鱒魚和血紅的樹,他們快樂地跳舞。”他抬起頭緊緊地盯著我。
“血紅的樹,這是在暗示什麽?是在巧妙地指屠殺的意思嗎?”
老天,他這些聯想力是從哪裏來的?他該不是讀過摩根斯坦作品吧。班諾有一回從他父親的書架上搬了一冊他的詩集下來,麵全是像這樣的聯想。
坐在我身邊一直默不吭聲的亞克,突然小聲地說:“對不起”“你要幹嗎?”行政官的目光射過去。
“用錯了。”亞克說。
“是弄錯了吧?”行政官諷刺地說,“你們學生至少該要會說樣的德語。錯在哪裏?”
“弄錯了,”亞克說,“應該是開花不是流血。”(譯注:德文兩字拚法相近。)
我看著原文中引起庫歐質疑的地方,庫歐則皺著眉看譯文。
“好,這麽說,是該用‘花’而不是‘血’這個字。不過,紙靴子又該怎麽解釋?”
我這時看出第二個錯誤。
“應該是‘河流’不是‘靴子’,”我叫道,“是打字打錯了。”
“嗯。”庫歐有些半信半疑。隨後,他開始用那種不悅的語氣念道:大廳裏三人樂隊演奏著。
一條紙河上滿是藍色的鯉魚,鱒魚和花朵,他們快樂地跳舞,透過喜悅得到力量。
“應該是這樣?還有沒有其他的錯誤?”他問。
“沒有了,先生,”我說。在他念的時候,我一麵想著原文的內容,“不過,第二段應該是藍色的旗。”
“為什麽旗要是藍色的?”
“唔……沒什麽原因,隻是要製造愉快的畫麵,好跟力量和喜悅連在一起……”
“為什麽是紙河?你們不會剛巧是想到德國設在捷克境內的行政體係吧?”
“我……”我拚命地想該如何回答,“詩不是我寫的。”我轉向亞克,“你在寫‘紙河’這兩個字的時候,是不是聯想到德國的行政體係?”
“當然不是!”亞克回道。
“不是。”我翻譯成德文對庫歐說。
“那他那時想到什麽?”
亞克聽得懂這句,自己回答說:“隻是一種詩意的想象。”
“噢,隻是詩意的想象?”庫歐用充滿諷刺的口吻說,“把改掉。”
“是!”亞克說。
“容我說一句,”我說,“‘鯉魚’快樂地跳舞,這是另一個錯誤因為,詩裏根本沒有半點兒跟鯉魚有關的部分。”
我表現得太熱心了。
如果鯉魚快樂地在跳舞,那就表示這位先生藐視領袖的種政策。鯉魚和鱒魚快樂地跳舞,是用這些魚來代表德國的工人嗎我知道那些國家社會主義者思考的方式常和一般人不同。
“那也是個錯誤,”我回道,“我不知道該用什麽字眼來翻譯好。”
“翻譯哪一部分?”
“在原文裏,鱒魚在跳一種舞。直譯的話可以叫卡坦茲舞隻不過,德國沒有這種舞。”
“那是種捷克舞嗎?”
“是的。”
“怎麽可能?在德國的保護境內有的舞蹈,德國一定也有。”
“對不起,但容我說一句,真的沒有。隻是我不知道它在德裏怎麽稱呼。”
“你們會跳嗎?”行政官問道。
“會。”
“那跳給我看,我告訴你德文怎麽稱呼它。”
我們愣在那裏。當然不能跳卻爾斯登舞給他看。他一眼就會穿那根本不是亞利安民族的舞蹈。
“我們要跳給他看耶。”我小聲地對亞克說。
“我知道,但我們能怎麽辦?”
“管他的,隨便跳,”我說著,忽然想到一個點子,“不管你麽跳,都不時拍一下大腿。”
行政官雙手抱胸,往桌邊一靠,等著看我們表演。我們倆從椅子上站起來,麵對麵站著。起先,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做,兩人愣在那裏。然後,我突然把腳一跺,拍一下大腿,開始在原地像大象似地轉起圈來。亞克跟著我做。我們就這樣不斷跺腳拍腿,麵對麵的時候才互相擊掌。我隻希望它看起來像我們的民族舞,不要有半點猶太人或黑人舞蹈的色彩。
“農村舞,”行政官突然說道,“寫農村舞。不過,把鯉魚和鱒魚刪掉。”
“是的。我們會把它改掉。”
“寫少男和少女,”行政官說,“把紙河改成藍色的河,旗子改成棕色。”
他不隻把詩文改成他滿意的樣子,而且還在修改的過程中,激起他的創意來。
“是的。”我說,拿出筆討好地立即把他的話記下來。
“還有那個‘三人樂隊’,”他說,和顏悅色許多,“聽起來真是別扭的翻譯。或者,我們這位大詩人認為它具有原創性。那不叫詩意的想象,根本是胡說八道。改成弦樂隊,不,最好是改成管樂隊。”
我拿出原作,認真地修改。甚至我自己的詩興也被激發出來了,想提出一兩個建議。亞克閉著嘴坐在那裏,不想再多生事端。
潤飾修改了十五分鍾之後,行政官終於感到滿意。他拿起歌詞,不再以陰沉而是自滿的語氣念著:樹林裏管樂隊吹奏著舞曲。
藍色的河流映著棕色的旗,少男少女在開滿花的樹下,快樂地跳著農村舞曲。
他站起來,得意洋洋,幾乎要露出笑臉。天哪,凡達斯基老師說得沒錯,詩的確具有非凡的力量。德國人在他升大三的時候,把大學關了,所以他的學問並不怎樣,不過,他總是在課堂上大聲地朗誦詩,以取代小考。根據他的說辭,古希臘人相信,即使鐵石心腸,也會被詩打動。不管怎樣,納茲佛這首為卻爾斯登舞所作的小詩,對行政官的確有通暢身心的作用。這首詩的原意被他全了,不過,在熱心修改的過程中,他也暫時拋掉了德國軍國主那種陰沉的態度。
“這樣好多了,不是嗎?”他讚美著,一點也不知道,這篇作的原作者不但是虛無的共產主義分子,而且是猶太民族的擁者;而他等於是跟原作者一道共同創作了一首新詩。“順便提一下我相信經過這麽一改,反而更符合原文的韻律。詩不押韻就不叫了。”
“是的。”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我甚至暗暗期待行政官把少男女在樹下那一段做成對句,念起來就更美了。可惜,他沒那麽做倒是拿起橡皮圖章,嗬一口氣,在亞克的名字下麵利落地蓋一下“批準。”他說,在印章下麵簽名。
我們並攏兩腳,大聲地說:“再見!”行政官舉起手臂,像麗絲汀娜先前那樣,有力地說了一句:“希特勒萬歲。”
安全過關的第二天,我到火車站等午班的火車。克麗絲汀娜著同樣有梨子圖案的衣服,一看見我,就緊張地問:“怎樣?戲還不演?”
“照常,”我說,“我把庫歐徹底愚弄了一番。他自己甚至還歌詞裏添上了幾筆。”
“他添上了幾筆?他不可能這麽容易就被愚弄。”
“他隻增加了一點點,完全沒有動到你的部分。”
“洛斯塔的部分呢?”
“他反正也記不住。不過,如果庫歐跑來看戲,我們全會被起來。得替洛斯塔請個提詞的才行。”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克麗絲汀娜說。
我們走在伊撒克街上。當我看到洛斯塔從皮特曼的磨坊探出時,連忙挽住克麗絲汀娜的手臂,打斷了他的非分之想。
“嘿,”克麗絲汀娜說,“你這樣不是太親密了一點?”
“什麽意思?”
“這樣挽著我不行。”
“為什麽不行呢?”
“因為不行,”克麗絲汀娜說著掙了開來,“你在這鎮上名聲不好。”
“你指我的拉丁文成績?”
“那也是。我聽說你的聽寫測驗每次都拿零分,我還請你來幫我做翻譯習題,我真是笨。”
真不幸,她不知道打哪兒知道我的底細了。不過,換個角度想,這反倒是個好預兆:她既然知道了,卻還肯跟我在一起,就表示她對我有意思。
“我擅長翻譯,隻是記不住單字。反正有字典可用,對不對?”
“不管怎樣,有個杜伯斯卡鎮八年級的學生,已經在火車上幫我翻譯好了。”
“真的?我想看看他翻譯的。也許他翻譯得一塌糊塗。”
“人家畢業之後就要去上神學院了,所以他的拉丁文很強。”
“哈,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神甫的……竟然替五年級的女生做家庭作業。”
“有什麽不可以?”
“神甫不應該做這種事。”
“你的腦子盡轉些歪念頭,”克麗絲汀娜說,“不過,話說回來,他是不願被送去德國才去神學院的。”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快到河邊的時候,克麗絲汀娜主動拋個餌給我。
“明天我們國文課要寫一篇散文,題目是《河流與人生》,用比喻的手法。”
我充滿期待地看著她,而她天真的眼睛反映著深黝的河水。
“我的國文是頂尖的,”我說,“甚至比數學好。”
於是我們達成協議,彩排結束時,我們要到森林那座小木屋前麵的草地上去寫作業。寫《河流與人生》,用比喻的手法。
梅洛神甫站在欄杆那裏往樂團這邊探頭,目光最後落在我上時,我們正演奏到最後一章。台上,克麗絲汀娜、洛斯塔、茱劄娜和其他的演員,則在練習謝幕。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的頭就像用圓規畫出來的滿月,灰色的影子落在布幕上,鼻子像個瓶子。我們在鎮上的戲院彩排,台上的克麗絲汀娜穿著戲服他的出現顯得和四周格格不入。
曲子終了,鈸鐃聲還在我耳朵裏嗡嗡作響。我聽到梅洛神甫聲叫喚:“史密奇!”
我望過去。本來我想遵照他一貫的教誨,以“讚美主耶穌”句話向他打招呼,這是他一向堅持的做法,不過,在戲院這個瀆的殿堂之中,演員們又隨著歡樂的音樂起舞,在這種場合說這話,似乎不是件恰當的事。
“神甫,早安。”我最後說。
“史密奇,”他說,“能不能借你一兩分鍾?”
我往台上望去,看克麗絲汀娜在做什麽。我估計,她至少要一點時間卸妝、換戲服。
“當然可以,神甫。”
“能不能到牧師館去,”他說,“事情有一點……呃,敏感,不希望被人聽到。”
“但是……我隻能撥出一點時間。我們今天晚上就要公演了!”“真是麻煩你,”神甫聰明地說,“我隻是有件事要谘詢你的見。”
我隻有去了。牧師公館就在戲院隔壁,三分鍾之後,我們便在他的辦公室裏。我想此刻克麗絲汀娜應該已經在更衣室。
神甫的辦公室淩亂不堪。書堆得像小山似的,多半是黑色的皮,全積了一層灰,而在書本之間,擱著雕像、念珠和聖像。牆大概掛了五十個十字架,很可能是從18世紀這個地方初建開始不斷累積到現在的。這裏當初是從哈拉德克來的耶穌會教徒興的,但他們在這個地方並沒有待多久。耶茲神甫和布朗尼克神甫一樣。梅洛神甫是現在唯一留下的神職人員。
他把堆在椅子上的大約一百多本的祈禱書搬走,和另一摞書堆在一起,途中,二十多本掉到地上。至於那一堆書到底是擱在什麽家具上麵,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坐,史密奇。”
我坐下來。在正對麵的牆上,有一個老舊的木製時鍾,鍾麵是太陽的形狀。在克麗絲汀娜把那一身戲服換下來之前,我想我大概有十分鍾的時間。
神甫在時鍾的下方坐定,他的臉跟鍾麵一樣大,而且一樣圓。
他搓著手說:“史密奇,你知道安東尼·克拉托吧?”
“那個建築工人?”
“沒錯。事實上,他是個砌磚的好手。那你也知道蕾蔻·索馬尼諾瓦小姐嗎?”
我點點頭,感到棘手的事情來了。他為什麽稱呼她“小姐”,他明明知道他們已經結婚?老索馬尼諾瓦先生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所以他女兒的婚禮一定是在教堂舉行的,雖然他們不太可能鋪張排場。
“你知道……嗯……她是天主教徒,”神甫開始顯得猶豫不決,“在1939年受洗,是我主持的。不過,她不是……你曉得的,就是德國人的說法……她不是亞利安種。”
“我知道。”我說,在小木屋的草地上度過愉快時光的畫麵漸漸暗淡下來,顯然,棘手的還在後麵。
“他們兩個人想結婚,但當局的安全檢查單位不可能批準,因為索馬尼諾瓦小姐不是……亞利安種族。”他說到最後那句時,充滿厭惡的語氣,“不過,史密奇,教會裏並沒有這麽一條有關……種族的規定。所以我就想替他們主持婚禮。”
“神甫,你真是太好心。”
“但是……”他停下來認真地看著我,就像聖佛羅侖還是什麽人的玻璃畫像上的表情,“但是,有居心不良的人向……他們打小報告。”
“哎呀!”
“可是,也有好心的人,”他連忙接著說,“他們告訴我,天早上,有蓋……蓋……他們是怎麽叫的?”
“蓋世太保?”我說,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現在,替克麗汀娜寫作業的事已變得微不足道。
“對,就是蓋世太保。總而言之,明天早上,有蓋世太保的要來。而……你知道的,我在記錄本上登記的時候,自然得把時提早。你明白吧?”
我點頭。因為我不是非亞利安種,所以我常忘記我們現在是國的保護國,受波希米亞和莫拉維亞保護國法令的管束。但此時這個事實像一根冰冷的手指,冷不防地觸碰到我。
“不過,我想我把事情搞砸了,”神甫繼續說下去,“說來話長我本來要把它擦掉……也許你自己看看比較清楚。”
他站起來,挪開桌上至少十張的聖像、四個十字架和五十八書,才拿出一本精裝的大型記錄本。
真是給搞砸了。
在墨水浸到背麵的書頁上,他寫著:“科斯特列克鎮民,安尼·克拉托先生,砌磚工,以及蕾蔻·瑪麗·索馬尼諾瓦小姐,管。”而日期則被擦得一團模糊。
“你打算怎麽辦?”我歎一口氣問。
梅洛神甫用他溫和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知道索馬尼諾瓦小姐來也叫瑪麗,一定是在她受洗的時候取的。
神甫低聲地說:“我想你也許知道有什麽化學藥劑可以……你知道的……不過,我想最好不要去問你們化學老師,你知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但他的靈魂比較脆弱,我不希望把他卷進……嗯,就像我剛才說的,是不是有什麽化學……?”
“能除掉這個?我很懷疑。不過,我對化學不是很在行,我也敢確定。不過,我可以問洛斯塔·皮特曼,他的化學很好,也是的好朋友。他化學成績老是甲等。”
神甫顯得有點兒遲疑:“你說的那個皮特曼……我是說,他不會……?”
“他不會害怕,”我說,“不過,我不曉得他找不找得出解決的辦法。可是我們得試一試。”
“我不希望帶給別人麻煩,”神甫說,“不過,如果你真的覺得這個皮特曼不會介意的話……”
“別擔心,”我說,“他不會介意的。”
不過,我想他會生氣。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取代我的位置,在克麗絲汀娜的更衣室裏。他們剛要離開,克麗絲汀娜一看到我就說,洛斯塔要幫她寫作文。要不是情況危急,我一定會哈哈大笑……洛斯塔的作文還是我幫他做的,交換的條件是,他幫我寫數學。
洛斯塔臉紅了一下。我說:“對不起,洛斯塔,但請你等一下。”我把他拉到門外,把克麗絲汀娜推進門去。她無異議地照做。
“克麗絲汀娜,”我說,“這件事涉及人命,不是開玩笑的。”
她用那一雙天真的大眼睛看著我,立刻相信了我的話。一定是我的口氣傳達出某種信息。
“是不是跟昨天庫歐同樣的那種事?”
我差一點想把事情說出來,但及時收住了口。或許那些禁忌很可笑,但是……還是小心為妙,免得日後後悔。
“沒錯,”我點點頭,“我暫時無法對你說明,不過,這件事關係重大,我必須帶洛斯塔走。”
“我了解。”克麗絲汀娜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執起它,她輕輕地握了一下。
“我們先走了,”我說,“晚上見,”我又加一句,“但願如此。”
這一次她沒有說“希特勒萬歲”,隻用那一雙天真的眼睛目送著我,但這回的神情是認真的。
“沒有化學藥劑能把這個除掉,”洛斯塔說,“你們一開始就不該用橡皮去擦,應該直接用墨水寫在上麵,把原來的字跡給掩飾掉。不過,問題是,墨水的顏色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來前後寫上去的時間不一樣。我真的不知道能怎麽做。”
大家煩惱地瞪著那本記錄本。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耶茲甫和布朗尼克神甫相繼被帶走之後,現在這座教堂真的要變成主的教堂。
“或許我可以把記錄本藏到閣樓上麵去,”梅洛神甫說,“或某個人家中……”
沒人搭腔。梅洛神甫的咕咕鍾就像得關節炎的老人,發出節不靈活的哢啦哢啦聲。
“那麽做沒用的,”洛斯塔說,“你要怎麽跟蓋世太保交代?”
“你說得沒錯。”
我站在洛斯塔肩後,看著他翻著本子。記錄從1923年開始,概記了四分之三。每十到二十頁,墨水的顏色就改一次,大概是水用完了;還有字跡也有改變。
時鍾繼續發出哢啦哢啦的聲音。外麵是大晴天,窗戶外頭紫花叢搖曳著。
“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把全本重謄一次,”洛斯塔說,“墨水可調,所以沒有關係。我想他們不會費力把它拿去做化學檢驗,如用肉眼看,分辨不出真假。”
“但是,必須在明天早上之前把它全部謄好才成,”梅洛神說,“那群家夥明天就要來了。”
洛斯塔看看他,再看看手裏的本子。還有裏麵的字跡也不同我們隻有輪流著謄。不過,我沒把握在明天早上之前把整本謄完梅洛神甫呆呆地看著我,洛斯塔看著他,我看著他們兩個。
“我可能在今天晚上之前把墨水調好,”洛斯塔說,“等公演完我們就可以過來謄。”
木頭鍾發出一記刺耳的聲音,大概是在報時吧。4點30分。想到無關的事情上頭去了,公演之後,克麗絲汀娜趕不上10點火車,得等到半夜才有另一班。她的父親坐骨神經痛,沒辦法來她表演,而她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一股沮喪的怒氣升起來,不隻持續了半刻時間。
“我幹了。”我以英雄式的口吻表示。
“你們真是太好心了。”梅洛神甫說,趁你們忙別的事的時候,我去替你們找一本空記錄本。教會裏有些1921年留下的本子,所以看起來不會太新。
“那我們就這麽辦了,”洛斯塔說,“是不是?”
“對。”
“孩子們,上帝保佑你們。”梅洛神甫說。
我們離開公館去調墨水,沒有人去替克麗絲汀娜寫作文。
晚上,當我們趕到戲院的時候,已經遲到。克麗絲汀娜站在走道上,已經換上洛可可式的裝扮,臉上撲著厚厚的白粉,長長的假睫毛使她的眼睛顯得更大。
“怎麽樣,丹尼?”她緊張地看著我。化妝師認為台下的觀眾看不出那是假睫毛。
“很好。”我說。看得出她是真的擔心著。但到底她是擔心我,還是擔心公演的事,我並不知道,“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我很害怕。我……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想最好不要。你不要誤會,隻是,知道內情的人愈少……”
她點點頭,頂上的假發跟著晃動。“我知道,如果給秘密警察捉去,什麽都不知道,就什麽都不能告訴他們。”
我看著她,那身洛可可式的扮相非常適合她。公演的時候,尤其當她跳起卻爾斯登舞曲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她二流的演技。她說,“不知情最好。可是,丹尼……”
“怎樣?”我突然有種直覺,知道她接下來要問什麽。果然,她印證了我心裏擔憂的事。
“丹尼,現在真的沒有事了嗎?”
“當然。”
“唔,我今天要到午夜才搭得上火車……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去散散步……在樹林裏。”
我心想,老天,我在她麵前擺出的英雄架勢大部分出於謊言,而她卻還要獎賞我。就在今晚,在樹林裏。
“作業就別管了,”洛可可女郎說道,“反正,天黑黑的,也不可能寫作業,是不是?”
別管作業?我心裏說不出的無奈。我真是個大笨蛋,為什麽告訴她危機已經解除?梅洛神甫不是常警告我們,說謊沒有好報克麗絲汀娜承諾要跟一個“抗暴英雄”約會之後,她在公演的表現精彩極了。我指的不光是她行禮的姿態、擺頭的方式、用尖跳舞的本事,或穿著那件粉紅的絲質禮服,優雅地喝著咖啡的樣,這些她本來就在行。此刻,即使念著亞克蹩腳的台詞,她原說話時帶著的土腔也已完全消失,操起了流暢的德文。顯然她甜的小腦袋裏滿是今晚午夜後在樹林裏可能發生的情景。她像一朵似的在我眼前綻放。但對我而言,這件事早已成為過去式,是原可能,現在卻不再有希望的事了。
我真是氣惱極了。《甜蜜的勞侖妮》是我們特別獻給那些德官員的曲子,其中有一段是我的獨奏,要模仿野鵝的叫聲,但在怒之下,我吹得像一隻在發脾氣的火雞。
我咒罵自己。真是笨蛋!說謊果然沒有好報。不過,難道我說的不是梅洛神甫所謂的善意的謊言嗎?難道這類的謊言也沒有報應?噢,真是要命!我為什麽不告訴她真相?或許她會因此另外找出一個時間來。她那個嚴格的父親的坐骨神經痛說不定會再發作次。
不管怎樣,我不能把梅洛神甫的事丟在一邊不管。那麽做是對的。他寫字的速度和我那個九十歲還在用哥德語的老祖母一慢。而光靠洛斯塔一個人,也絕無可能在明天早上之前把所有記謄完。噢,真是要命!
台上,從芭蕾學校來的學生正在跳著方塊舞。我心想,這會會是上帝對我的另一次懲罰。你老是在懲罰我,卻連一次嘉獎也給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默默對上帝抱怨著。想想看,我多麽力!二十一個,其中有一對是雙胞胎。下了這麽多工夫,但結呢?沒錯,我是因此交了二十二個朋友,接了幾次吻,廝磨了幾回但僅此而已。難道對我的懲罰還不夠嗎?
克麗絲汀娜穿著她的蓬蓬裙回到台上,後麵跟著打扮成莫紮特的洛斯塔;兩人交換滿是“吾啊”“汝啊”的古文。洛斯塔有大半的台詞全忘了,所以觀眾可以聽到兩種聲音……一個是提詞的人正確的版本,另一個是洛斯塔的說法。
我忽然心生一計。我可以從樂團裏找個人代班。當然不是陪克麗絲汀娜去樹林,而是去做那個半夜謄寫的差事。我立即就四下張望,尋找合適的人選。
豐達正在指揮我們演奏一首莫紮特的小步舞曲……既然,我們能隨便把一首曲子冠上伊利·佩脫克的名字,還給它一個捷克文的標題,為什麽不能自己編造一首莫紮特的小步舞曲呢?而這一段的標題是《玻璃湖上,男爵夫人的舞鞋》,是鎮上一位教超現實主義的老師想出來的傑作。
我看看樂團的成員,把豐達排除在外。首先,他在一年級的時候,因為一場曲棍球賽而弄瞎了一隻眼睛。另外,他的字醜得出名,連教書法的克勞基先生都拿他沒辦法。
我身邊的雷克撒在擦拭他的笛子,也被我立即除名。他父親是捷克社會黨的議員,已經被秘密警察捉走了。班諾自然也不成,光是半個猶太人的身份已經夠他煩惱的。還有一點,他和海倫娜等於已經結婚,把一個已婚的人扯進這種事情,要承擔的責任太大。
豐達點頭示意之後,我們就轉向他先前所寫的一首抒情的間奏曲。一片夾著人工蜂蜜的麵包擱在班諾的小喇叭旁邊。凡卡·司登不合格的理由和班諾一樣,他真的已經結婚了:他不得不結婚,因為有了小寶寶。
伊達·萊諾克負責吹奏低音喇叭,他是我們特別請來取代金劄的。金劄為此心情低落,甚至不來欣賞公演。但我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他演奏的時候,有四分之三的部分總會犯錯。伊達·萊諾克是真正的職業樂手,在哈拉德克的軍樂隊裏演奏。此刻,他正以高超的技巧吹奏一段主旋律。不過,他並不算是我們樂團的人。事實上,我對他並不了解,雖然他真的是個不錯的家夥。他父親是個鞋匠,而且是有名的酒鬼音樂家。喪葬的時候,人家會請他去喪禮上演奏,他吹奏出的哀傷曲調,連死人都要落淚。酒鬼通常都是不錯的音樂家。在這點上,伊達跟他父親是一個模子,隻不過,他高中老是畢不了業,而且天知道他的字寫得好不好。話說回來,到底會不會寫字都是個問題。很可能不會。所以,他也得剔除海克呢?他撥弄著吉他,彈奏著這一幕最後一小節樂章,準進到卻爾斯登舞曲的部分。我抬起頭,舞台上,我看到露西穿著鞋,和一群打扮成洛可可仕女的女孩站在一起,準備上場。哎,一個已婚男人。這一對從二年級就在一起,而上帝並沒有懲罰們。雖然史密得醫生在對三年級女生做例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露已經不是處女。是亨特·史密得偷聽到他父親跟露西打電話,事告訴我的。醫生一定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但是,一旦失去童貞還能做什麽補救嗎?沒法。而且上帝沒有懲罰露西,也沒有懲罰克,雖然顯然是他做的事,可能是在二年級的時候。真是奇怪的判標準。
克麗絲汀娜在台上操著法國腔,說:“啊,莫紮特先生,聽說你為我譜了一首曲子,是真的嗎?”寬肩熊腰的凡尼可夫,從提人專用的小包廂裏用古板單調的聲音大聲地說:“是真的,夫人,我譜了一首小步舞曲……”而洛斯塔像木偶戲裏的王子,操著波希米亞東區濃厚的鼻腔,跟在後麵說,“沒錯,夫人,我為你譜了一首小步舞曲,沒有人……”而凡尼可夫則說:“從來沒有如此……”
布萊尼克如何?我看看他蠟黃、布滿雀斑,老鼠一般的狹臉孔,他的發色好像被人倒了一罐啤酒在上頭。他身高大約五二英尺,胸部小得像一個小桶子。一個真正的醜小鴨,隻不過蠟黃色的醜小鴨。甚至到了六年級,他還不曾刮過胡子……沒必要刮,因為他根本沒有長胡子。他正在把鼓麵上的響弦旋緊,然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輕輕敲著鼓點,大夥是進入到小步舞曲的序曲。
上體育課的時候,布萊尼克不必出席,不過他理由充分,是方批準的。不像我在三年級的時候,為了逃避體育課,用閣樓雜和可卡·洛特換來幾顆藥丸,試圖欺瞞史密得醫生。結果,那幾顆藥丸差一點害我真的得氣喘。不過,布萊尼克和我不同,他是真的有病。母親常說,如果有人對他吹一口氣,他很可能就……旋律暫停,班諾接著吹奏出卻爾斯登舞曲的調子;如果德國行政官員真以為這是“農村舞”,那我們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所以,基於良心,我不能把布萊尼克拖下水。
洛斯塔漸漸擺脫緊張,開始能完整地把台詞念完。現在他正從小鋼琴那裏跳到他的洛可可女士麵前,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擺動著。
好吧,看來隻有我親自上陣了,我苦惱地對自己說。顯然是找不到能代班的人。這世界上還有公理存在嗎?上帝,你明知道我畏懼你,所以就占我的便宜。你知道我之所以願意做,隻是因為我害怕會有更慘的命運可能降臨頭上。
洛可可女郎拎起裙擺,她白色的大腿在箍擴裏一前一後地踢動,配合著卻爾斯登曲的旋律起舞。她跟莫紮特先生一樣地靈活,而且更為賞心悅目。
當……的當,當……的當,當……的當……我們把科斯特列克的卻爾斯登舞曲吹得像芝加哥的爵士樂。克麗絲汀娜·奈多洛瓦和阿瑪迪斯·莫紮特則不斷自舞台躍起;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落下過。
我真是個傻瓜,為什麽不告訴她問題還沒有解決,公演結束之後,我必須繼續我的英雄任務,無法陪她去樹林散步,即使是寫作業也不成。而且,我這是實話,連善意的謊言都算不上。
要不,我現在這樣對她說如何?她恐怕不會相信。也許會想到那二十二個女孩上頭,如果她知道那些事的話……我想她八成已經知道,女孩如果想打聽什麽,通常都打聽得到。我是個傻瓜沒錯。
好吧,也沒有事後補救的辦法了。
那雙白色的大腿正跳到舞台邊我頭頂的上方,我看到她帶著小小玫瑰花飾的黑色吊襪帶,甚至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好像看到了某個淡藍色的東西。算了,我還是別白費力氣的好。
不管善意還是不善意,我都撒了一個沒必要的謊,因為我沒有把事實、近乎事實的真相告訴她。悲傷的情緒溢滿胸中,我內是說不出的苦澀。
克麗絲汀娜跳回到場子中央,我看不到她的吊襪帶,隻能到她箍擴底下秀氣的大腿。在萬般沮喪之下,我用力地吹了聲,換來豐達一記白眼。我真是倒黴。沒錯,又是我,而我完全無能為力。也許,這次上帝給我的懲罰會帶來令人振奮的結果不過,在此刻,我所想的全是不好的念頭。
克麗絲汀娜是我第二十二次的嚐試……二十三次,如果把林來的韋伯姐妹算成兩個人的話。
太陽造型的木鍾每十五分鍾發出一次聲響,但聽到我耳中,像每五分鍾就響一次。洛斯塔和我坐在桌前,努力不懈地謄寫,板上丟了一堆磨壞的筆尖。梅洛神甫低聲為我們念著記錄本上的名,他微弱的聲音伴著木鍾發出的可笑咕咕聲。
“艾洛伊·塞普洛卡先生,記事員,以及艾麗絲卡·庫德可小姐,教師,兩人都是科斯特列克鎮民。”梅洛神甫念著,我和斯塔照著原本簿子上改變筆跡的地方輪流著謄寫。幸好,本子上有兩個人的字跡:耶茲神甫和布朗尼克神甫。耶茲神甫因為在啡廳裏說了一個有關德國的笑話,所以被關了起來。布朗尼克神在傳道的時候,被人檢舉散布反德思想。檢舉他的人叫路克,是國安排在鎮上的線民,他在神甫傳道的時候,偷偷把內容記下來為了以防萬一,還添油加醋一番,才報到上麵去。不過,那次的件和亞克的歌詞風波不同,是確實有反德的思想。
現在,我們這個教區隻剩下梅洛神甫一個人。往好處想,如發生什麽事,再怎麽也牽連不到別人身上。
梅洛神甫用溫和的聲音念著:“魯道夫·馬維克先生,木匠,斯特列克居民;安娜·麥考華小姐,工人,來自普維多。19382月10日結婚。”
耶茲神甫和布朗尼克神甫一定是輪流擔任主婚的工作,所以記錄本上,兩個人的筆跡出現的頻率才會那麽規則:一個月是耶神甫的字跡,下一個月就是布朗尼克神甫的。
我照著梅洛神甫念的內容,在本上寫著:揚德裏克·賴得拉先生,布商,以及露西娜·索克多帕洛瓦小姐,家管,兩人都是科斯特列克鎮居民。揚德裏克是另一個非亞利安種的鎮民,而至於露西娜小姐,用“家管”一詞來形容她的職業,也算是妥當。
神甫當然不可能在記錄本上寫上“妓女”這兩個大字。
老賴得拉先生聽說兒子要娶一個妓女進門,便揚言不讓他繼承家產;不過,當他看到未來的媳婦是什麽人的時候,到嘴邊的髒話硬是說不出口了。後來,有人在背後打趣,說揚德裏克那家布店的招牌不應該叫“賴得拉父子布莊”,而該叫做“賴得拉兄弟布莊”。
當然,露西娜是個稱職的家庭主婦,而且,紐倫堡法一頒布,把猶太人定為劣等民族之後,更可以看出揚德裏克當初娶了她是件多麽幸運的事,雖然這層婚姻關係對他那可憐的老父親沒有用。
露西娜是個模範妻子。我聽說,妓女結婚之後多半會如此;而且,她顯然認真謹守她的結婚誓言,所以,揚德裏克雖然現在沒了布店,但至少他還有露西娜。
不過,還有一個更糟的打擊。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紅發,一個金發,但父母倆的頭發都是棕色。賴得拉……我指的是揚德裏克的父親,他是紅發,不過,科斯特列克鎮上就沒有金發的人了。也許賴得拉的妻子是某個從哈侖弗克來的外地人。
時鍾再度發出聲響,淩晨4點30,克麗絲汀娜也許早已經睡了好幾小時了。她一定很火大,不知道是誰陪她去樹林散步。也許是雷克撒……他跟我一樣是這方麵的老手,隻不過做得比我成功。如果史密得醫生下星期抽檢麥多學校的話,那克麗絲汀娜就有大麻煩了。
換洛斯塔接手。我鬆一口氣,移到一張小寫字台前坐下來。在成堆的祈禱書和捐獻記錄本上擱著兩瓶酒,上麵貼著“捐獻品,高級酒”的字樣,其中一瓶已經空了,另一瓶則半滿。這是梅洛神甫特別給我們提神的。現在,酒力已經衝到我頭頂上。啊,在淫欲、說謊之外,現在又多了一條飲酒罪。難怪我事事不能如願。
如果,克麗絲汀娜真的跟雷克撒到樹林去,那她一定會失她的童貞。半夜三更的,鐵定的事。如果是白天,她還可以自我辯解,說她想要……不過,以她說話的口氣,她似乎不像是會極力反抗的那一型。但我卻在這裏醉得像個傻子,犯那種罪至少比有樂趣,更何況那酒絕對不是高級貨。我可以想象明天早上我會疼成什麽樣。
換我接替洛斯塔的位置,他的筆已經磨得半禿。
“奧特卡·海納少尉,以及露迪蜜娜·法路斯克瓦小姐,醫院學生。1938年9月20號結婚。”又一個早婚的。不過,和凡卡司登奉子之命結婚不同。露迪蜜娜那時候並沒有懷孕,直到現在沒有。他們是因為慕尼黑頒布動員令,所以才結婚的。後來奧特一除役,立刻跑到法國去。她本來隨後也要過去,沒想到上解剖的時候,被刀子割到,傷口感染細菌,在醫院躺了十個月。在這間,德國迅速占領了捷克,海納少尉在非洲駕駛飛機,因為不熟機械,飛機墜落身亡。真是倒黴透頂,她甚至連戰鬥英雄的遺孀稱不上,他是死在訓練機上。還有哩,德國把醫學院給關了,露蜜娜隻好去當護士。
她沒有再交往別的異性,天知道為什麽。也許她不相信海納尉已經去世,認為他是故意放出這樣的風聲,避免她因為有一個敵人陣營從軍的丈夫而吃到苦頭。天知道。隻有上帝這個獨裁者知道。
洛斯塔喝一口酒,正在瞧一副殉道者被剝皮的畫像。那個可人的皮被剝到腰際,上身赤紅得像一隻龍蝦。他的腰部以下呈現種蠟黃,但他的臉上還是帶著虔誠的表情,好像全然不知道痛楚相反地,施虐的人則一臉憤怒和沮喪。可以想見,如果他們施了刑還是達不到預期的目的的話,必然是又憤怒又沮喪的。每個施者的表情都不同,而且栩栩如生,好像書畫是用真人做模特兒畫來的。或許,他把他自己厭惡的人給畫了上去。
洛斯塔非常認真地看著那幅畫,可能它給了他靈感,也許不他會創作一幅油畫,畫著他自己在寫作文,而四個國文老師圍在身邊朝他齜牙咧嘴。
“布林索·亞克尼先生,實業家,以及雷娜塔·慕樂諾瓦小姐,鋼琴教師,兩人都是科斯特列克居民。”
木鍾“喘”了五下。梅洛神甫以抱歉的口吻說:“恐怕我得潤潤我的喉嚨,它幹得要命。皮特曼,能不能請你……”皮特曼立刻會意,替神甫倒了一杯。那個杯子原先一定是用來裝聖油之類的。
神甫果真很渴,一口就把酒喝完,然後接著往下念:馬丁·凡索博先生,麵粉商,以及……我們終於把記錄本謄完了,在6點30分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多喝了一點兒酒,算是慶祝。
前一晚,我跟父母說,公演之後我們要到班諾家慶祝,所以一切都安排妥當。重謄的記錄本,乍看之下,也挑不出毛病;不過,如果仔細地瞧……所幸,他們必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哈拉德克支部派來一個腦袋被手榴彈切掉一半的酒鬼來。
“孩子們,都虧了那些奉獻的酒,”梅洛神甫事後對我們說,“起初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讓你們喝,不光是因為我是個神職人員,還因為年輕人不該喝酒,酒應該是用來給老人暖身的。不過,我對自己說,這次算是例外,上帝一定也會同意。所以,你們瞧,上帝安排了那瓶酒……”
原來,那個裝了半個人工腦袋的秘密警察,一進牧師公館就看到那瓶擱在桌上還沒開的酒,他以為是賄賂品,根本不等神甫開口,自己就喝起來了。等到他開始檢查記錄本的時候,神甫已經得替他開第二瓶。最後,他幹脆整瓶抱過去,一麵喝一麵心不在焉地翻著記錄本。他甚至醉得向神甫信誓旦旦地說,他是個好教徒,他是因為有妻子和十二個孩子要撫養才不得不加入秘密警察,他為他們在波蘭丟掉半個腦袋,可是他們卻把他當成差役來使喚。
所以,回頭看整件事情,我們費了那麽大工夫根本不值得,一瓶高級酒就足以打發一切。上帝做事的行徑真是令人費解。隻有他知道,這巧心布置的一切,是不是對我的另一次懲罰。
蕾蔻·瑪麗·索馬尼諾瓦沒事了,就跟揚德裏克·賴得拉一樣安全。到目前為止,大家在波希米亞和莫拉維亞保護法之下,還安全無恙。
我內心感到一股悲傷……我想,就像將死的動物會有的那種傷。不過,我的狀況更糟,因為判決遲遲不下來。我的腦中不斷到克麗絲汀娜穿著白襪的雙腿一直在那裏跳著卻爾斯登舞,蓬蓬裏的卻爾斯登,困在籠裏的舞曲……並且,聽到她對我說:“……管作業了。反正天黑黑的也看不見,是不是?”
下午1點。我父親躺在沙發上打盹,母親在清理桌子。我站來跟著她走進廚房。
“媽,我今天晚上要晚一點才回來,我要跟樂團的人去麥多。”“麥多?為什麽?”
“我們有些事要辦,”我隨口編一個故事,“那邊的中學也要演戲劇,但他們沒有自己的樂團,所以我們去那裏幫幫忙。”
“那就去啊,”母親說,“丹尼,上次的表演非常精彩。那演男爵夫人的……那個角色很適合她。她不也是從麥多來的?”“是,”我說,“她也會在她學校的公演上擔任主角。”
“她很有天分,”母親說,“看得出來,而且人也長得漂亮。尼,你認識她嗎?”
“一點點。我對她不是很感興趣。”
“這不像你喲,丹尼,那麽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有八字腳。”我說。事實上,克麗絲汀的腿是有點向外彎不過,這反而更增加她的魅力。就像波伊還是什麽人曾說過的,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美麗。
“丹尼,你不是說真的吧。我看她的腿像小鹿一樣修長。”母看著我,帶著促狹的目光,“比較有可能是她對你不太感興趣吧。”“對我不感興趣?”我差一點上鉤,但及時控製住,“也許吧,沒問過她。”
“那就問她啊,為什麽不問,反正你不是要去麥多?我是說,果你想問的話。”母親說。
顯然,母親也知道我在外麵的風評。
下午3點鍾,公車在麥多的議會大樓前停車。那是一棟巴洛克式的建築,正麵有圓形的拱門,糊上亮棕色的灰泥和亮褐色的裝飾。它被太陽照得發亮,我一下公車,就看到它窗戶的反光,投射出廣場對麵的巴洛克教堂。通體粉紅的教堂牆上有一個日晷儀,時間指著4點;太陽無法隨著德國的日光節約時間調整運行的速度。
教堂和議會大樓之間是一座聖母雕像,大樓窗戶的一道光線正好射在雕像和纏繞在塑像上的金箔葉上。在基座上,雕著一個天使,正在宣告純潔受胎的消息。顯然雕像上的聖母已經受胎,所以,在她胸脯的位置上浮雕著一顆胎兒的心,上麵覆蓋著純金色的葉片,而三道光芒從天使手中直接射到心上。天使的翅膀上也裝飾有金箔。很顯然,麥多是一個信仰虔誠的小鎮。
因為在公車上無法專心,我現在便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來,把事情好好想一想。但我才開始要想,就發現沒這個必要,因為我看到克麗絲汀娜從街角轉過來,身上依然穿著那件有梨子圖案的洋裝。她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夾,上麵寫著“樂譜”。她邁步走過那間粉紅色的教堂前麵,沒有穿長襪,也沒有內八。我又多了一個謊言。
我心中一喜,會正好看到她,我覺得絕非巧合,很可能是天賜的恩典:上帝終於打算獎賞我了。雖然我也許犯過意淫罪,說過幾個小謊,還墮落地喝了酒,不過,昨晚在牧師公館所做的事,應該被歸入善舉……盡管做善事應滿心歡喜,而我卻做得不情不願。不管怎樣,上帝把這位漂亮的少女直接送到我麵前。
我站起來。克麗絲汀娜也看到我了,她停下來,露出牙齒笑了一下,但立即又斂起表情,擺出不高興的態度。
“嘿,克麗絲汀娜。”我跟她打招呼。
“嘿。”她簡短地應一聲。
“你在生氣?”
“我?為什麽?”
“因為我昨晚沒有來。”
“我想你一定是有事來不了,是不是?”她說,接著用不太確定的口吻加上一句,“我猜是忙著拯救別的女孩。”
結果和我擔心的一模一樣,但她還不是十分肯定。她不想現得太惡劣,怕我真的被正事給耽擱了。
“你說對了,我確實是因為有事才來不了。”我回道,語氣中著一絲不滿,表示她的態度令我感到惱怒。
“但你昨天說一切都沒事了。公演前你是這麽說的,不是嗎。”“沒錯,但事情起了變化。”我說著突然靈光一閃,“庫歐不歡你跳的卻爾斯登舞。本來我們讓他以為你要跳農村舞,他雖笨,但還分得出農村舞和卻爾斯登舞的不同,知道我們根本沒有呈報的劇本演。”
“我的天!”她低呼出來。
“所以,我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說服他。他還說,你跳的舞正經,敗壞淳樸的風俗。”
“噢,天哪!”克麗絲汀娜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你是說他把情全歸罪在我身上?”
“別擔心。我們雖然無法說服他承認他的想法不對,但他跟有其他的德國人一樣,都接受賄賂。杜德·雷姆帶了一瓶法國的蘭地過去。現在,酒就是德國流通的鈔票。”
“那不會有事了嗎?”
“現在沒事了,都擺平了。”
我突然意識到,我在無意之中又撒了一個謊。但親愛的上啊,這隻是另一個善意的謊言。雖然仔細想一想,它也不全然是於善意,但我隻是想讓克麗絲汀娜跟我一塊去散散步。我知道我該撒謊,但我是迫不得已的,誘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