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業已沉睡,白晝之力盡散,月夜向我召喚,暗暗穿越樹林,進入玉蘭仙子之鄉,共度精靈神秘時光。
棗……喬瑟夫·格拉基現代打擊樂器。
“嘿,丹尼,快來看這個!”班諾說道。
我們站在柏第克先生樂器行大型的展示櫥窗前麵,裏麵每東西都跟以前一樣,我實在不曉得他要我看什麽。中銅角已經在裏擺了兩個月,低音豎笛也至少曬了兩個月的太陽。一個銅管樂擱在角落裏,不過,隻擱了兩星期;其他還有幾把小提琴,一支陀鈴,兩把口風琴,一把六角琴,幾盒鬆脂及笛子。最後一樣缺不過,柏第克先生替我們留了幾支在櫃台下麵。另外,還有一疊行樂器教本,從鋼琴到猶太豎琴的彈奏法,琳琅滿目,通通都“你看到了什麽我沒有看到的?”我問。
班諾把鼻子貼在玻璃櫥窗上,就算他突然跪下來扯我的腿也不會感到奇怪。班諾老是一本正經地做一些奇怪的舉動。就像在,他貼著柏第克先生商店的櫥窗,兩隻眼睛直瞪著裏麵。這家們常常流連的樂器行,到底有什麽新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我毫概念。我們樂團的人,幾乎每天都會在柏第克的店外駐足。店裏列的東西,沒有哪一樣是我們不熟悉的;不過,光是看看那些雪的鍵盤,還有法國號彎曲的銅管,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這就跟種上癮症一樣。道理很簡單,我們被這些樂器給迷住了。
我曾在鎮上的圖書館借過一本《樂器史》,用閱讀的方式學所有的樂器,甚至把它們的音階全都記下來。
我的科學課完全無望:數學,每年我都得補考;我記不住任一個曆史事件的年代,或化學公式;為了在班上製造一點笑料丁課的老師每天都會叫我起來,給我一點隨堂考試。
不過,我就是記得住樂器。號角、銅管、薩克斯。我曾試著艾玲娜炫耀我這方麵的本事,但她既不感興趣,也不覺得有什麽不起。
“在那邊,看到沒有?在布裏恩的書上,有一張它的照片。”諾指著玻璃裏麵,“它叫什麽名字?”
我終於看到了。
“老天!是flexatone!”“對,就是那個。”
我們敬畏地看著它。它就跟布裏恩爵士樂教本上的照片一模一樣。一個鐵片兩邊各有一個小木球,全都固定在一個木製的把子上,左右搖晃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音來。
班諾的鼻子仍舊貼在櫥窗上,但表情變得認真起來。我站在他旁邊,瞧著那件樂器。
“我要買它。”班諾說。
“好極了。我們可以用它來吹《黛娜》這首曲子。波士姐妹曾用笛子吹過這首曲子。”
“胡說,”班諾說,“不是波士姐妹,是在一個白人歌手的老唱片上。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進入店裏,店門打開時,發出丁當一聲。我仍舊站在外麵盯著那支flexatone看。天氣很熱,雖然是5月,卻像6月一樣炎熱黃銅管上浮現出一幅滑稽的畫麵,是個小男孩正要把什麽東西往嘴裏塞。我回頭往後麵看,小男孩手裏拿著一筒草莓冰淇淋,而且已經開始融化,滴在他白色的T恤上。隔壁就是卡麥拉先生的糖果店,我決定進去享受一下。
當我伸手想握糖果店的門把時,柏第克先生出現在櫥窗那一邊,小心謹慎地伸出手,越過六角琴,非常慎重地把那把flexatone拿起來。這時是下午4點,太陽已經落到塔樓下方。陽光照在flexatone上,反射到我眼睛裏,一時之間,我什麽也看不見,一隻手摸索半天,怎麽也抓不到門把。它好像一下子陷到門框裏去了。我不斷往前伸手,突然,一個柔軟像貓掌的東西抓住我,跟貓的叫聲一樣輕柔的聲音說:“借過一下。”
我嚇了一跳。我的眼前還是一片模糊,隻隱約感到有一團黑影,還有一個模糊的人形。漸漸地,我的視線清楚起來,我看到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站在麵前,她穿著一件綠底帶橘色圓點的洋裝,頭發用絲帶綁在後麵,就像城堡後麵那一片青草樣清新,又像火爐上的鍋,泛著好看的銅紅色澤。而在那銅絲般的秀發下,是一雙綠色的貓兒眼,映著陽光,反射出帶著碎金、透明的翡翠光澤。就像金字塔裏陪葬的金龜子。
她一手拿著一筒特大號的香草冰淇淋,另一手則抓著我手。從那個樣子看來,在我盲目地伸手想握門把的時候,無意伸到了她胸部的方向。如這一幕不是她及時阻止,就會出現尷的結果。在洋裝橘色的圓點下,勾勒出美麗的胸部形狀。
“對不起。”我小聲地說。
女孩隻是笑笑,露出一口白牙齒和嘴角邊兩個迷人的酒窩擦身而過,散發出一股紫羅蘭的清香;一雙修長的腿,款擺著朝場走去,短裙被5月的微風輕輕吹動,不時翻起一角,露出膝蓋麵古銅色的美麗肌膚。
糖果店的玻璃門彈回來,撞到我的背部,發出丁當的一我不知道那個物理公式是什麽,但門彈回來的力道,照理說應不會讓我站不穩,但事實卻是如此。
我完全把班諾和他的flexatone拋在腦後,在我有機會斟之前,我已快步跑上去,大膽地盯著她美麗的側麵……真是絕的一張臉蛋。
她掉頭看著我。那雙貓兒眼沒有不友善的味道,我心中一我一眼就看出來,處於這種情況下,她不會像那些一本正經的女那樣反應。
“我以為你要去買冰淇淋。”她說。
我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嚕聲,那似乎是我當下唯一能做的還不太笨的反應。
她似乎意識到我的窘狀,便把冰淇淋伸到我麵前。“你要不舔一口?”白色的冰淇淋看起來就像小鵝的尾巴。
她是從外地來的。鎮上所有漂亮的女孩子我都認得……我說,我都知道她們的名字,而且多半都試過能不能約出來,可我大多都被拒絕。班諾說我有病,他想找一個拉丁詞來形容我的況,隻不過,他的拉丁文比我還破。
我的眼前還殘留著剛才被陽光反射到的光影。透過一團仿真影像,以及香草和紫羅蘭香味,我伸出舌頭,在“鵝尾巴”上大地舔了一口。
“你真是一隻小豬耶,”女孩說,“你應該替我再買一個。”
我被冰淇淋嗆到,一時無法回答。不過,透過綠色、銅紅、橘色和珍珠色的光影,我看到女孩瞪著幾乎吃光的冰淇淋,我這才回過神來。
“我馬上回來。”我說,終於能再度正常說話。我快步跑回那家糖果店。
我飛快地再跑出店外時,手上多了兩個冰淇淋,但已經不見那女孩的蹤影。太陽已經落到城堡的塔樓後麵,塔樓像一團黑影矗立在上方。一條石徑蜿蜒而上,穿過紫丁香花叢,爬上一個陡坡,通到上麵的建築物。
我跑到石徑第一個轉彎的地方,突然,我像從氣球上方俯視著廣場。班諾剛從柏第克先生的樂器行出來,手裏拿著一個盒子。他停下來,四下張望,但我繼續往第二個彎道跑上去,沒有理會他。
啊,她在那裏,坐在一叢紫丁香花叢底下。她交疊著腿,一個光裸的膝蓋正對著我,那雙貓兒眼從紫色的花叢底下望過來,帶著一絲神秘的神情打量著我。
“老天!”她叫出來,“你根本沒有必要買這麽大一球。畢竟,你隻吃了一小部分,大半都是我吃的。”
她的話語聽在我耳中簡直就是美麗的詩篇。我在她身邊跪下來,一下子又恢複了奉承女孩的本事。
“還有什麽我能為你效勞?”
“沒有了。”她說。
“不成。拜托你,我一定得再為你做一點事才行。”
“為什麽?有哪一條法律這麽規定?”
“確實是有,而且是非常嚴格的法律。”
“真的!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哩。是全國通行的,還是隻有在保護國境內施行?”
“是全世界通行的法律,”我說,“所有交戰國共同承認的。如果我不遵守,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果真如此,那不是太慘了嗎?”
“所以,我們最好是遵守它才好。”
“隨便什麽都好?”
“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就比較符合這個條文的規定。”她用金色的眸子看著我說:“你知道城堡那裏有一座軍人公嗎?那裏長著許多野玫瑰。摘一朵給我。但我隻等……”她胸前著一個鍾表,表麵上有一個琺琅製的玫瑰圖案,她看一下時間後說,“5分鍾,一秒也不多等。待會見,我一說開始……”
“5分鍾?但那地方很遠耶。”
“我以為你真的很看重那條法律,”她說,視線從那朵琺琅製白玫瑰抬起來,“當然,你得用跑的,就當成是短程的越野賽跑吧。她注視著我,露出失望的神情。”“哎,我還以為你是當真的。原你跟其他人一樣,隻是開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我會像馬拉鬆選手一樣賣力地跑。”
“我也不希望你暴斃。”
“如果能完成你的願望,我死也無悔。”
“那麽,去吧!”
我就像箭一般飛出去,朝著通往城堡的陡坡快跑。太陽早已在城堡後麵,在草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最近這兩天我才明白初開普勒一定是靠著像這樣的陰影之橋,在精靈們的協助之下到月亮上的。
我跑過那道陰影。果然,銀白的圓月就在城堡的右側……的明月,我奔向它,但我不知道,當初開普勒所經曆的,純粹隻一種神奇的感受嗎?而此刻的我,在內心裏繼續和那個奇特又美的女孩子交談,就像用《甜蜜的喬治·布朗》這首曲子即席創作樣容易。它的旋律家喻戶曉。它獨唱的部分,我至少彈過五十或許還不止呢,也許我還能倒著唱它;不過,每一次我都會把詞一點小小的修改,這得看當時坐在咖啡店裏的是哪一位女孩。我在二十位女孩身上試過運氣,這讓我學到不少。每個我至少試過三次,而在艾玲娜和瑪麗身上,我每個月試三次,所以,同樣一段旋律,我大概彈過上百次,而每一回都做一些不同的潤色。我想,我也能對這個女孩做點兒新的嚐試。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公墓。這個仿照某個歌德教堂的廢墟所建立起的墓地,堆著象征斷垣的巨石,野生的玫瑰纏繞著石塊而生。空氣中飄忽著球果和鬆脂的氣味,鬆鼠在碑石上跳躍著。
那裏埋著的都是在1866年為德意誌帝國效忠而亡的軍魂。
我快速地在覆滿青苔的墓碑上摘下一把玫瑰。那是一名叫韋伯的軍官的安息之地。不久前才有人重新整理過這個墓碑,獻上紅色和白色的花圈。但我幾乎沒有注意這些,隻是匆忙地摘花,然後穿過樹林往回跑。我心跳得很快,一麵跑,一麵把太小的玫瑰扔掉,小徑、草地,一路上是我丟掉的玫瑰;最後,隻剩下最大、最紅、最美的一朵。我就這樣握著那朵玫瑰,手長長地伸在前方,大口喘著氣,一路跑到紫丁花叢邊。那美麗的女孩正好在看表。
她抬起頭看著我。“4分56秒。”這時,一個奇異的聲音傳來。
同時,我意識到某種難以解釋的改變。
那聲音幽渺而奇特,穿過紫丁香花叢,而樹林隨著5月的微風呢喃搖擺。它自下方鎮上的某處傳來……一種奇特而哀愁的聲音……連女孩也注意到了。那聲音漸漸高亢,隨即消失;天知道為什麽,但我突然想到剛才散落滿地玫瑰的陰影之橋。
我抬頭看著天上那一輪明月,女孩歎息一聲,也站了起來,而那奇特的聲音轉成我熟悉的曲調:“……黛娜,誰能比你更嬌美,在那卡羅萊那之鄉……”
女孩用手撥開花叢,往下方的小鎮望去,以驚訝的語氣說:“啊,科斯持列克的吹笛手!”
她的腔調不像捷克女孩說話時的那種俏皮,反倒有點像德國人,但跟德國官員說話的那種語調又不相同。
我把頭湊過去,順著紫丁香花朵一塊向下望;她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好像……好像橘子的味道。鎮上的廣場上,黃昏之中,有人正在敲擊著flexatone:“啊,黛娜,我要流浪到中國……”
女孩突然用德語說了一串話。
我奇怪地看著她,她看著我。
“小姐。”我說。
“噢,對不起,”她又改回捷克語,“我忘了。”完全道地的捷腔。
“小姐,我……”
當我繼續凝視著她,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浮上來:曾是牢獄的塔投下的陰影,形成一座通往月亮之橋,我順著它登上月球。
“怎麽了?”她用甜蜜的捷克語問我。
“我……不是我……但是,5分鍾之前,你……”
一縷銅絲般的秀發,一雙銀月落入其中的綠潭,一朵歇於胸口的白瓷玫瑰,一雙嵌著粉紅色指甲、握著冰淇淋的手;膝像天鵝絨一般柔細,襯著5月微風翻動的裙……像5月夜晚天一樣的藍色,帶著綠色的小圓點。難道是先前我被太陽或是她眼睛弄花了眼?我感到一絲驚訝,但並不是全然感到不舒服。許這女孩前世是一隻變色龍。
“5分鍾前怎樣?”她問。
“你穿的是一件綠洋裝,”我衝口說道,“帶著橘色的圓點……我要乘著船……”我聽到遠方那個科斯特列克的吹手在唱著,“……隻為和我的黛娜·李同行……”
女孩又用德文發出一句歎息。
“還有,你怎麽突然說起德國話?”
“我忘了先前是跟你說捷克話。”
“但你為什麽會說德語?”
“我跟爸爸說德語,跟媽媽說捷克話。”
“你爸爸是德國人?”
她垂下眼瞼,黑色的睫毛圈著碧金色的眸子。然後她抬起金色的目光一閃。“沒辦法。但我爸爸不是德國人,他是奧地利人。可是……”
“……但沒有女孩能讓甜蜜的喬治·布朗悲傷……”班諾漸行漸遠,而且,敲錯了一個音。
“啊,長笛的聲音。”女孩輕歎一口氣。
“是flexatone。”我說。
“喔,那是什麽?”她問。
我向她解釋,稍稍放鬆下來。遠處,班諾就著旋律,像以歌聲迷人的妖精,不斷重複著那首曲子:“她來了,令他們安靜下來,這有何教人遺憾呢?……”
我回頭談裙子的事。
“可能先前你沒有留意到我穿什麽。”女孩說。
“不可能。”
“為什麽?”她說,金色的眸子再度蠱惑住我,“凡和我有關的,什麽都有可能。”
“但是,我怎麽可能……我是說,難道那裙子……”
“那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細節而已,”她說,“如果這是我全部的能耐,那我也就不算有什麽特別了,不是嗎?”
“你特別嗎?”
“你不認為如此嗎?”她反問我,在我回答之前又接著說,“如果不是這樣,你不就顯得太不值得了嗎?一路跑去摘一朵玫瑰給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有何不可?”
“會為普通的女孩子做這種事情的男生……你們怎麽稱呼來著?……好色之徒。”她說了一個德國詞。
我知道這個詞:艾玲娜曾用捷克話那樣稱呼過我,她說,那是她對我的看法。“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是……”
“那樣的人一點都引不起我的興趣。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那個詞在捷克話裏是什麽意思?”
我不情願地咕噥著回答她。一陣風把一股硫磺味送來,但立刻被橘子味淹沒。
“你說得沒有錯,”我低聲地說,“你不可能是個普通的女孩,你一定有神奇的魔法。我敢打賭你什麽都辦得到。把綠色的裙變成藍色隻是一個開端,就像把水變成酒。”
那股味道現在變得刺鼻起來。是硫磺嗎?或者,隻是從蒸廠房傳來的。也許是隨著5月的微風……“現在你明白了嗎?”她說著看看表。
“別走。”
“不走不行,”她說,“舅舅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好晚飯了。”
“舅舅是誰?”
她指著小徑上方一幢別墅。
“你是歐布索小姐?”
她搖頭。
“但那幢是銀行家歐布索先生的別墅。”
“但我不是歐布索小姐。”
“那你叫什麽名字?”
她認真地看著我,挑起眉尖,銅紅鑲黑的眉毛。
“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她說,“你是誰呢?”
“我是買冰淇淋給你的人。”我說,盡可能拖長交談的時間“你買冰淇淋給我?”
我指指她手中剩下的冰淇淋。她順著我的手勢看下去,然後口把它吃掉,並且出粉紅的舌尖舔舔她的手指。
“這是我自己買的。”
“之前那個才是。”
“之前那個?”
“我吃掉的那個,我是說,幾乎被我吃掉的那個。”
她皺著眉,一雙綠眼睛仔細地打量我。“你會做那麽不得體事情嗎?”
“你讓我昏了頭。”
“我已經忘了這回事。”她輕描淡寫地說。
“你很健忘。”
“非常非常健忘,”她說,“你還為我買了什麽嗎?”
“沒有了。不過,我從公墓那兒摘了這朵花給你。”
“這我記得,”她嗅嗅花,“很美。聞起來像青苔。”
“很高興你喜歡,”我說,“那你到底叫什麽名字?你一定有一個很美的名字。”
“你叫什麽名字呢?”
“丹尼·史密奇。”
“啊!”她說,“丹尼歐。”她用德國腔念出來,“你可以叫我卡拉或瑪麗。沒差別。”
“這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是卡拉,還是瑪麗?不過,這兩個名字都很美。”
“我的名字就是卡拉——瑪麗,兩個字連在一起。”
“那你姓什麽?”
“韋伯,”她用德國腔調說,然後又換成捷克腔說,“韋伯諾瓦。”
“卡拉——瑪麗·韋伯諾瓦?”
“……據說……”樂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當她進鎮時……”而天空藍得就像這5五月女巫身上的衣服,襯著銀月,以及紛紛探頭出來的銀色星子,“……她將他們一一擊斃……”
“卡拉——瑪麗·韋伯殿下!”我輕歎地說。
“沒有殿下,”她說,“我不需要加上頭銜來凸顯我的不同。再見了,丹尼先生。”
她轉身朝銀行家歐布索先生的別墅走去,輕步款擺,如飄忽一般。
“等一下!別走,卡拉——瑪麗·韋伯殿下。”我輕歎地說。
“我得回去吃晚飯了,不然舅舅會生氣。”
“晚飯之後再出來。”
“晚上我通常要練鋼琴,如果有月色的話。”
“那我就來你的窗下聆聽。”
她嗬嗬大笑。這時她和我已經相隔有一段距離,但金色的眸子反射著銀色的月光,仍熠熠生輝。
“明天你得買一個冰淇淋給我,當做聆聽的費用。”
“韋伯諾瓦小姐,我有沒有誤解你的意思?”我喊著。
“希望沒有。明天3點在軍人公墓。”韋伯洛瓦小姐說完轉走進別墅的大門,消失芳蹤。
空氣裏仍然有硫磺的氣味,可能是工廠傳來的。還有橘子的道,以及紫丁香、香草,或者是別的氣味。
我找到班諾的時候,他正好在三樓他的房間吃晚飯。他房間牆壁上貼滿爵士樂手的照片……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坐在鋼琴再旁邊是安德魯姐妹,而在班諾吃飯的角落的那張桌子上方,是瑞·崔克斯和艾米·路德維克的照片。
班諾咂咂嘴,喝一口牛奶,把馬鈴薯衝下肚子。我拿起擱在旁的flexatone輕輕地搖晃起來。
那奇妙的聲音傳了出來。
“班諾,你知道歐布索那個銀行家嗎?”
“當然知道。”他說。
“他有一個外甥女是維也納人嗎?”
“又迷戀上別人了?”
“很喜歡而已。”
“情節嚴重的?這一回要兩個星期?”
我看著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然後看著班諾漂亮的妹妹艾娃照片,一麵搖著flexatone。奇特的聲音再度傳出來。
班諾看到我在看什麽,說:“我記得上回你對我妹妹熱衷的間大約是一個星期。她說她的肩帶是被熱情弄斷的,你的熱情”“她胡說的。”
“你去年10月28號被人揍出黑眼圈……人家說,是我妹妹的。”
“你妹妹胡說八道得真不少。”
“但她說的是事實,對不對?”
“她有一張大嘴巴。這種事情她不應該到處亂說。”
“連對她哥哥也不能說?”
“那你又對誰說了?”
“沒人。嗯,海倫娜。”
“她叫沒人嗎?”
“而她至多會告訴亞倫卡·多弗裏諾瓦……也許,還告訴蕾蔻。索馬尼諾瓦和瑪麗·德雷斯諾瓦。”
我突然明白,去年秋天瑪麗·德雷斯諾瓦為什麽對我不假以辭色。不過,那時候我對瑪麗並不特別感興趣,沒有試著追她。我搖搖flexatone,又發出那種聲音。
“看在老天分上,彈點別的。聽起來像是外行人似的。”
外行?我搖搖它。“你不曉得他有沒有來自維也納或什麽別的地方的外甥女?”
“我聽說歐布索的妹妹嫁到奧地利的林茲,”班諾說,“嘿,幫幫忙,用你的拇指去彈。彈些別的曲調。”
“……據說,她將他們一一擊斃”,我輕輕地撥弄,那笛子般的樂聲顫抖著充滿整個房間,先前單調的旋律則逸出窗外,融入5月的夜色之中。
“他們有孩子嗎?”
“我想有,”班諾說,“原來你現在開始迷戀小孩?”
“……當她進鎮時……”
“她不是小孩,”我說,“她是女巫。”
“是啊,”班諾說,“我想那個妹妹夫家姓韋伯。她先生的情況恐怕不太妙,他不肯順從納粹:據我所知,現在他被關在某個地方。”
“……她令他們安靜下來……”
“卡拉——瑪麗·韋伯諾瓦。”我陶醉地說,深情地撥弄著手中的樂器,發出如中提琴和雙簧管一般低沉的聲音。
“……他們全都歎息,意欲殞命……”
“糟糕,糟糕。”班諾說。
“……為甜蜜的喬治·布朗……”
“看來,那個韋伯諾瓦真的迷住你了,呃?”班諾說,“上一回,你是在看茱蒂·卡倫的片子的時候,才露出過這種表情。”
但愛的絲網已將我捕獲,我不得不找人傾吐。像平常一樣把內心大部分的感受向班諾告白,他也像往常一樣,耐心地聆下樓後,我們看到蕾蔻·索馬尼諾瓦和泰達·克拉托坐在廚和瑪妮莎瓦夫人一塊喝黑莓酒。
“晚安,瑪妮莎瓦夫人,”我打聲招呼,然後對蕾蔻微笑著“嗨,索馬尼諾瓦。”
蕾蔻露出訝異的表情,泰達也一樣。他們顯然是一對;泰真是善良,和一個猶太女孩交往。根據他們的說法,蕾蔻是第級猶太人……就是純粹是猶太血統。她是真正的希巴女王。
泰達可能聽說過我和她的事。也許是她自己向他坦白的。我得有點罪惡感,因為泰達是那樣一個大好人,唔,其實我本來也以那樣好,如果蕾蔻肯給我機會的話。她是二十個我徒勞想嚐試求的女孩中的一個,泰達顯然比我好運。不過,在這個時候,愛一個猶太女孩根本是件無望的事,我不想去預料他們的結局。
瑪妮莎瓦夫人也是猶太人,但她先生是個亞利安人,這暫時以漂白她的身份。班諾和他妹妹艾娃因為父母的緣故,所以,他是第二級猶太人。我完全沒等級,我父親那邊的曾曾曾祖父有個奧倫佐戈瓦,但僅此而已,所以我也算是個亞利安人。
瑪妮莎瓦夫人至少有她丈夫,但蕾蔻才十七歲,又未婚,現更不可能結婚……至少決不可能嫁給泰達,因為他是個純種的亞安人。從他的鼻子和耳朵就可以看出來,他絕對沒有一個叫奧倫戈瓦的祖先。德國早就明令禁止純種的亞利安人娶一個希巴女我們慢慢地向車站走。5月的夜空像大帆布張在科斯特列克上方,上麵點綴著銀月和星星。我說:“剛才我叫蕾蔻‘索馬尼瓦’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泰達的臉色很難看?我並沒有別的意那隻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玩笑。她也總是稱呼我‘史密奇’。不我和她從來沒有什麽關係,泰達根本沒必要嫉妒。”
“你這個笨蛋,不是嫉妒的緣故,”班諾說,“你以為人家在嫉妒你啊?才沒有這回事,大家都曉得你隻會耍耍嘴皮而已。”
“好吧,”我說,“不是每個人都會被我的魅力給迷倒,不過,他剛才要不是嫉妒,為什麽在我說‘嗨,索馬尼諾瓦’的時候,露出一副恨不得在我背後捅一刀的神情?”
“因為人家現在已經不叫索馬尼諾瓦了,老兄。他們結婚了。”
“你在說笑吧!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你也曉得,現在這個時局,他們怎麽能到處宣揚?”班諾反問我一句。
我突然發現泰達真是了不起。但這表示……我飛快地回想那二十個,或仍然還記在心頭的美麗臉孔。那段往事糾糾結結,要清楚地回想起細節不太容易……不過,他一定是在德國人公布那條有關亞利安的鼻子的法令之前結婚的……或者,是在索馬尼諾瓦用那一雙運動員般結實的手臂推開我,害我絆到樹根,差一點跌進河裏的時候。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因為她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史密奇,我們可以永遠做個朋友,但僅此而已”。他們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結婚的。我還是不太能相信。
“班諾,他們什麽時候結婚的?”
“我不知道。某一天吧,”班諾說著搖晃他手裏的flexatone:“……喬治向她表白愛意……”。“你在意什麽?你不是已經有韋伯諾瓦了嗎?索馬尼諾瓦和韋伯諾瓦兩個人比起來如何?”
“……喬治喚她……”
“這倒是實話,班諾,”我說,“你看過有金色眼睛的女孩子嗎?”
“我不曾。不過,按你的說法,海倫娜·泰西諾瓦、瑪麗·德雷斯諾瓦,還有茱茱卡·布林克瓦,她們全是金色的眼睛。”班諾扳著手指頭,一個一個數給我聽。
“還有艾玲娜……”
“等一下,”我打斷他,“她們隻是近似金色,這一個是真的金色。”
“……甜蜜的喬治·布朗……”
廣場上,班諾手中的樂器發出的聲音,迷離又虛幻。韋伯諾瓦小姐曾稱他是科斯特列克的吹笛手……這個肥胖的吹笛手說:“笨蛋,你的問題是,你根本有嚴的色盲。你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金色眼睛的人。”
稍晚,班諾和我坐在歐布索先生別墅後麵矮樹林的草叢邊淙的樂聲從洞開的窗戶傳出來,混合著卡拉——瑪麗·韋伯諾瓦甜的聲音。
“啊,”我輕歎著,“班諾,她是真正的女巫。”
“你以前也這樣說過瑪莎·曼諾瓦,”班諾嘲諷地說,“不過是在她要寫德文作業之前。”
我還以為我補寫德文作業的事是個秘密。那時,我被新來的文老師迷得神魂顛倒;雖然德文是我少數的拿手科目之一,我竟得了一個大鴨蛋。那畢竟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吧。
“但這回我是說真的。”我說,把那件有關洋裝的奇事告訴“依這情況看來,”班諾說,“對方有金色的眼睛,衣服的顏又會改變,大概會讓你迷戀三個星期。”
“白癡,跟你說沒有用。”我回他一句。
我心想著那個女巫,還有她變換衣服顏色的把戲。也許那衣服正反麵顏色不同……一麵是藍色,一麵是綠色……當我跑摘花的時候,她把衣服反過來穿。
不過,她要是那麽做,不怕歐布索先生從窗口望出來,正好見嗎?
我在腦中想象一個畫麵:那個皮膚黝黑的可人兒隻穿著內和胸罩,從頭上把洋裝套上去。我久久留戀在這個想象裏,一時間,我把歐布索先生的別墅、天上的星星全都忘了,耳中聽到鋼的旋律,眼中看到卡拉——瑪麗·韋伯諾瓦躺在紫丁香花叢下麵懶地伸展四肢……“哇塞,”班諾說,“是她彈的嗎?”
我回到現實世界來。鋼琴的聲音從二樓洞開的窗戶流瀉出旋律輕柔引人。一曲結束,接著彈起貝多芬的回旋曲,精確、有但又像著法國時裝的女士一樣優雅……然後是舒曼的幻想曲……班諾這時已經放鬆身體,張著嘴,全神貫注地聆聽……那旋律隨著晚風吹向摩特納的棉花工廠……硫磺似的氣味是不是從那裏發出來的?……樂聲飄向亞瑟港旅館……班諾每隔一天就會到那裏演奏。
“哇,那小妮子倒真會彈琴。”他佩服地說。幻想曲終了後,接著彈起高亢有力的奏鳴曲。
“你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我歎息著。
“他也很行。”
這話像給我當頭一棒。“等一下,你說他是什麽意思?”
“歐布索啊。”班諾說,仍專心聆聽。我這才發現那是兩人合奏的旋律。“我知道他的琴藝很棒,”班諾說,“不過,我告訴你,他以前更厲害。”
我歎一口氣。“要是坐在她身邊的人換成是我,”我用一副向往的口吻說,“我一定把這首月光奏鳴曲彈得像帕得汶斯基一樣棒……”
“才怪,你連初級鋼琴都還沒學好。還有,那不是月光奏鳴曲,是韋伯的作品。”
啊,韋伯!韋伯小姐……卡拉——瑪麗……那些攝人心魂的美麗旋律就像銀月,又好似韋伯諾瓦小姐珍珠般的指甲,或像在天上眨眼的火星,銅紅的光芒,像她的秀發。整個世界都為詮釋韋伯諾瓦小姐而存在。
一曲終了。班諾一手拿著flexatone,一手漫不經心地扯著草和我一樣癡醉地聆聽韋伯諾瓦小姐的演奏。深藍色的夜空如一池深幽的靜潭,反射著月亮的倒影。在餘音仍繚繞之際,班諾輕輕地用手中的樂器撩撥靜潭;而韋伯諾瓦小姐以某種神奇的技藝,用鋼琴模仿班諾的琴聲,巧妙地與他合奏他即興創作的夜曲,“……親親,我的寶貝,天空上每顆星都知道我的心意……”
幽暗的窗欞浴著月光。流瀉出的琴聲突然中斷,陷入一陣沉寂,但隨即傳來韋伯瓦小姐銀鈴似的笑聲,但旋即又沉默下來。幽暗的窗台現出她的剪影。
“……啊,甜蜜的蘇姍,隻要你……”
窗邊的人影消失,隻留下無言的沉寂,伴著班諾令人癡迷歌聲:“……親親,我的寶貝,天上的月亮知道我的心意……”輕地彈奏著,“……甜蜜的蘇姍,是你……”
在班諾轉換曲調之前,輕柔的琴聲流瀉出來……“……似乎無人分享我的夢。”……那5月的女巫以女性的手彈奏著……“沒有你,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班諾在最後一節加入,他手中的樂器似乎突然提高八度。那樂器是不可能辦到的啊……除非,那位韋伯諾瓦小姐果真是巫,而和這緩慢的夜間小狐步舞曲相比,變換衣服顏色的伎倆又什麽?
“……你常駐我心頭……”
鋼琴和flexatone的聲音同時沉默下來。窗口又現出韋伯諾小姐的剪影。
“是科斯特列克的吹笛手嗎?”
班諾在我回答前說:“親愛的小姐,這是史密奇先生獻給你小夜曲。”
一陣令人心醉的笑聲傳來。
翌日,下午3點15分,我跪在那位也叫韋伯的軍官的墓前眼角留意女巫小姐會出現的那條小徑。我的膝蓋跪得發麻了,但要堅持下去,要為她受這苦。
她來了。從樹蔭下走過來,銅紅的頭發閃著光澤,款步走過針鋪成的地毯。她穿著藍色的便鞋、白色的洋裝,腰上係著藍色寬邊緞帶,頭上結著美麗的藍色發帶。
我假裝非常認真地在禱告,不知道她的來到。她藍色的便踩在鬆針上,發出的聲音,一股淡淡的紫羅蘭香飄過甜美的聲音說道:“真好。”
我裝出吃驚的表情,把頭抬起來。
“啊!”
“你很虔誠,我欣賞這點。你剛才在祈禱什麽?”
“我祈求你的祖先保佑我,讓我能跟你一塊在天堂上。”
“但我還沒有死啊。”
“我知道,可是,當你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一定是在天堂上。像你這樣的女孩,隻可能屬於那裏。”
她嗬嗬大笑。“這說法我也欣賞,”她說,然後看著那新刻的墓碑上的字,“可憐的韋伯上校。他那麽……”她突然打住。
“怎麽樣?”
“他那麽年輕就死了。”她說。她在墓碑的另一頭坐下;不過,坐下之前,她把裙擺撩起來,完全沒有坐在裙子上。裙擺在她四周散開來,襯得她就像一朵白玫瑰,隻不過她身上發出的是紫羅蘭的氣味。
“今天你要為我做什麽?”她問。
“看你的意思,也許我能替你摘另一朵花。”
“那太容易了。”
“昨天我幾乎力竭而亡。”
“四分五十六秒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成績。”她撅起嘴說。
這句話刺傷我的自尊。“唯一能跑得比這成績好的隻有菲克烈,他是區域比賽的冠軍。”
韋伯諾瓦小姐拔下一朵玫瑰,把上麵的剌咬掉,將花插在胸口。長長的花莖滑走在衣服底下,隻留一朵紅豔的花朵在襟邊。白色的洋裝成了最佳的襯底。
“如果是這樣,那麽這裏的運動水準不太高,”她說,“我可以在3分鍾之內跑完這段距離。”
“你是短跑選手嗎?”我問,一麵打量著她。看來很有可能,至少她決不像一天到晚躺在沙發上的女孩。
“不算是,”她說,“但你忘了……我是女巫。”
“噢,對,當然。我沒有忘記。”
她拔下一根長在她祖先墓地上的小草。“但我真的是,真的。以前,我早就被綁在火柱上燒死了。”
“幸好你那時沒被燒死。”我嘲弄地說。
“你不相信我的話。不過,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你又要改變衣服的顏色嗎?”
“可能,如果我想的話。不過,我現在想做的是,證明我能得比你快兩倍。”
“不可能。不可能快上兩倍。”
“如果我想要,還可以快上三倍。”
“好,我們來試試看。”
我在腦中想象在林間追著這隻白蝴蝶的畫麵,我突然精神振。
“好,”韋伯諾瓦小姐說,“再過去一點有一條隻供騎馬的小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好,那我們走吧。”她站起來,白色的裙擺立刻收攏。我們備出發。
“你往左邊跑,我往右邊跑。”五分鍾後,她命令著,這時我正站在樹蔭濃密的小徑。偶爾我會看到薛本男爵夫人和她年邁的父在小徑騎馬,身穿繡著家徽的褪色披風,今天沒見到他們。小繞著濃密的樹林一圈,成一個橢圓形,通常男爵夫人他們都是騎馬在那裏繞圈子,像兩顆被人遺忘的小行星,漫遊在金色的福壽叢之間。
“看我們在哪裏碰麵,以此論斷誰跑得快。”
“自然是你,卡拉——瑪麗,”我說,“不過,你不會比我上三倍的速度。”
“快四倍,”她說,“如果你想打賭,最好不要。好,背靠著站好。”
我欣然遵命。
“靠近一點,”她說,“我們必須背貼著背。”
我再一次從命。她溫熱的臀部貼著我,我們的肩膀相接,有一層薄薄的衣物隔在中間。
“我喊開始,你就盡量快跑,”她說,“預備,跑!”
我們的身體分開來。我拚命地往前跑,但隱約意識到剛才和她身體相接觸時所引發的生理反應。在我跑到第一個彎道,大約隻有全程六分之一的距離時,我見識到我無法解釋的現象:韋伯諾瓦小姐坐在樹樁上,隻略有喘息,正用一片牛蒡葉子在扇涼……而她淡藍色的裙子像一口小鍾,覆在樹樁周圍。白色的寬邊腰帶緊在身上,頭上綁著一條美麗的白發帶。一隻翠綠的蝴蝶停在她頭發上。
我愣在那裏,難以置信地看著這神奇的景象。我唯一想到的話是:“你一定是抄捷徑。”
但洋裝、腰帶和發帶又怎麽說呢?
“啊哈!”她回答道,“你不相信我是女巫?”
“不可能。”我叫道。
韋伯諾瓦小姐顯出哀傷的表情。“你讓我很失望,非常非常非常失望。原來你是一個懷疑論者。”
“我不是,”我緊張地連忙辯解,“我相信你。但你是怎麽辦到的?我是說,好吧,你跑得快,我也不是短跑高手,但你怎麽換衣服的?”
卡拉——瑪麗聽到我這麽說,顯然吃了一驚。“換什麽衣服?”她詢問。
那隻綠蝴蝶好似在吻著白發帶,然後在金色的灌木叢中消失了蹤影。
“還有那些緞帶。”
“什麽緞帶?”
“之前它們是白色的。”
“不是一直都是嗎?”她以促狹的語氣問。
“不是。我的意思是,之前你穿著白洋裝,係著藍緞帶;現在,你的洋裝變成藍色,緞帶變成白色。”
韋伯諾瓦小姐看看她腰上的緞帶,調整了一下蝴蝶結。
“我想你是弄糊塗了,”她說,“我今天一整天都穿著藍洋裝,結白緞帶。”
“你騙人。你剛才的洋裝是白色的,緞帶是藍色。”
“我發誓我沒有騙人,”韋伯諾瓦小姐舉起兩根手指頭,“如果說謊,馬上不得好死。”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那雙貓兒眼是非常認真的神情。她舉宣誓,確實也沒有遭到天譴。
“你開始讓我感到愈來愈失望,”她說,“你以為我的法力這微弱,笨到重施舊技?”
“對不起,卡拉——瑪麗。你能不能再製造一個奇跡?”
“那要看是怎樣的奇跡。”
“什麽都好。”
“有沒有特別的要求?”
“我……事實上,我是有一個願望,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辦得到。”
“你又要讓我難過,”她說,“你對我一點信心也沒有”“我希望你能愛上我。”
“就這樣?”她說得好像頗為失望。
“可惜,我不能完成你的心願,”稍後,當我們緩步朝克拉瑪小屋走去時,她對我說道,“不是我的法力不夠強,而是我已經最愛的人,我發誓不會再愛上別人。”
“永遠都不會?”
“噢,也許有一天會。不過,至少是一千年之後。”
橘子的香味包圍著我。現在,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連她走一麵蛛網,上麵爬出來一隻又肥又醜陋的蜘蛛,也不值得大驚怪。
一隻蟾蜍笨拙地跳出來,慢慢橫過小徑。
“這麽說,對象不會是我。”我苦澀地說。
她握住我的手。“但這並不表示我不能對你好,隻要你照我話去做。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你的意思是什麽?”
“如果我真正愛上你,我會待你更好,但現在,我也會好好待你。”
“真的!”
我握住她的手,覺得輕鬆起來。一隻綠色的蝴蝶從樹叢中飛出來,在我們麵前飛來飛去。她把手抽回去。
“女孩不需要愛上一個人才對他好,是不是?”
“那你什麽時候對我好?”我問。
“或許後天吧,”卡拉——瑪麗說,神情迷人,“舅舅要出門兩天。”
我們穿過金色和綠色光影交錯的樹蔭,漫步朝鎮上走去。純然的喜悅仍主宰著我,就像翻覆的馬車,滿懷的欣喜像車輪般無法抑製地轉動不休。但我輕易就克服住了內心的騷動……我的持久力一向不好,體育成績是丙等。
接著,焦慮再度降臨。也許是種恐懼,美麗誘人的恐懼,但依然是恐懼。我突然想知道有關先我一步的追求者的事,那個得到卡拉——瑪麗的愛,全世界最幸運的家夥。
“你希望我告訴你有關他的事嗎?”她問。
“是的,我想知道。”
“他已經死了,”她說得一點難過的語氣也沒有,“他在維也納啤酒店當侍者。”
“侍者?”我驚訝地表示,沒有想到她的品位僅止於此。
“那是他的謀生之道,”她說,“其實他是個本領高強的巫師。”
“啊,我明白了。這麽說,他是被墮落天使帶到地獄去的?”
“是靡菲斯特,丹尼,”她糾正我的說法,“就是帶走浮士德的那個魔鬼。”
“我明白了。他有沒有用血簽出賣靈魂的契約書?”
“用我的血,”卡拉——瑪麗苦澀地說,“他以為靡菲斯特會笨到把我帶走。不過,他當然是想錯了。靡菲斯特帶走他。”
“你談起他的口氣好像不是很愛他。”
“但我確實很愛他,非常非常地愛。但他有點兒傻,是個無賴。就是這麽一回事,一個女孩愛上一個傻瓜兼無賴,盡管她許是個很特殊的女孩。”
“我不是無賴。”我遺憾地表示。
“現在這點還看不出來。不過,要是你是的話,遲早你要後的。”
在路旁的綠蔭下出現一間叫蘑菇的旅店。
“韋伯諾瓦小姐,我能請你喝一杯嗎?”
“飲料?”
“他們隻供應飲料。除非你能把它們變成酒。”
“不要亂說,”她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酒這種小惡魔也是帝的傑作?”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仍然被矛盾的情緒困擾著:愛又懼,既急切,又意興闌珊。
我們走進那家旅店。店內涼爽昏暗,裝飾典雅。三個退休的房客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玩牌。他們抬起頭打量著卡拉——瑪她像先前一樣,把裙擺撩起之後才坐下,白色的裙子在椅子四周開來。
我點了兩杯飲料。女巫則平淡地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她望一番,走進那扇有標示的門。
我喝著飲料,一麵幻想後天可能發生的情景。那幾個老人再喧鬧起來,投注在他們的牌局裏。外麵照進來的綠光,像燃著綠炬一樣地耀眼。有這個來自林茲的女孩,這個女巫的相伴,等在前麵的會是多麽美妙的季節啊!
剛才蟾蜍爬過小徑的記憶浮現,取代了對未來甜蜜的期待放鬆下來,但卻覺得那雙金龜子般的眼睛在某處盯著我。埃及人是把它放在納芙柔提提的胸前,一塊兒葬在金字塔裏了嗎?不他們所埋葬的是聖貓,帶著綠眼睛的貓。我打了一個哆嗦。
我聽到一聲門咿呀的聲音,回頭熱切地望過去。我大吃一把飲料打翻了。飲料是綠色的,但打翻在桌上的水漬看起來卻粉紅色。難道是錯覺?
從那道門走出來的卡拉——瑪麗穿著帶橘色圓點的綠洋裝。一股紫羅蘭的香味從硫磺和火焰的氣味底下透出來。現在,我已經肯定那是魔鬼的妖術。
我覺得不舒服。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卡拉——瑪麗擔憂地詢問我怎麽了。在昏暗的旅店裏,她兩隻灼灼的眼睛,仿佛是百貨公司在聖尼克來節日時,用橘色的燈泡安裝在紙糊的魔鬼的臉上的眼睛。
“真的沒有關係?”卡拉——瑪麗問道,“你的臉色不太好看。”
我覺得有點頭昏,快要昏過去的感覺。
“也許我們應該到外麵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卡拉——瑪麗說,她像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們走出店外。
我們沿著那條穿過樹林的小徑,回到原處,不知哪裏傳來布穀鳥的叫聲,隻叫了兩聲。卡拉——瑪麗將是我的死神。就在兩天之內,後天,而我竟然絲毫沒有反抗的意圖。莫名的恐懼升起。我想到浮士德,還有那個古老的疑問:當梅洛神甫熱心地向我說明約拿如何被大魚而非鯨魚吞進肚子裏時(以免和史塔克先生的生物解剖學衝突),我曾在神學課堂上苦苦尋思:浮士德,還有那些巫師們,他們怎麽會願意以永生換取五十或六十幾年的壽命?多麽愚蠢啊,那些浮士德,把能永享天堂的機會拋棄,隻為了換取沒有多少特別的經驗?如果我是浮士德,一想到最後不免要下地獄,所有眼前的歡樂全都無心領略了。那就像是臨刑前的死囚,就算把一年可以吃到的山珍海味全擺在麵前,也沒有胃口享用啊。
“你很沉默。”卡拉——瑪麗說。布穀鳥又叫了兩回。我突然領悟到,即使身旁這個女孩會縮減我的性命……種種跡象顯示確實是如此……我也不會感到特別害怕。或者,我事實上是害怕的,但已經被迷惑得麻木了,即使要用我自己的血簽下出賣靈魂的契約,我也毫不遲疑。我忽然能夠體會浮士德的心態了。
樹林狂吼起來,鬆樹和針樅的上方像黑潮般翻攪起來,而我高踞其上,顛倒著身軀,看著林地上晃動的金光與綠光,以及拉——瑪麗身上的橘色圓點如被點燃了一般,放出耀眼的光芒。旦,惡魔。惡魔全都知曉。
那隻綠色的鳳蝶又從林間飛出來,再次停在她銅色的發上。我假裝要去抓它,不著痕跡地把手放在她頭上;但她並沒角,連一點突出的肉髻都沒有。
“是你的侍者教你的嗎?”
“什麽?”
“法術。”
“噢,不是,”她說,“我的愛人教我的。”
“我就是這樣問的。”
“我以為你剛才說的是‘侍者’。”
“他是個侍者,不是嗎?”
“我的愛人?”
“對。你發誓終生不再愛別人的那一個,被靡菲斯特帶走的個。”
“噢,那一個,”卡拉——瑪麗說,“是另一個人。我指的是在也納愛樂樂團擔任巴鬆笛手的那個人。他是帕拉森家族的長孫”“他是你愛的那個人?”
“當然,”韋伯諾瓦小姐說,“他是我唯一的摯愛。”
她開始有太多唯一的摯愛。嫉妒混合著一股期待升起。
“那個侍者也是?”
“侍者?”卡拉——瑪麗一副迷惑的表情,似乎想不起來。
“對,你知道的,那個無賴。”
“什麽?”
“無賴,還是傻瓜。我不知道。就是那個用你的血簽賣身契人。”
“啊,”她終於恍然大悟似的,想了想又說,“我自然也愛他。”“可是先前你說他是你唯一的愛,現在,你說你唯一的愛是在維也納愛樂樂團當巴鬆笛手。我不明白,韋伯諾瓦小姐。”“我了解了,”她說,“你不曉得,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很容易有兩個摯愛嗎?”
我們正穿過長滿高草的地方,卡拉——瑪麗被什麽給刺到。“哎呀!”她叫起來,把裙子下擺拉起來。在她膝蓋上有一道刮痕,她用手指沾沾口水,抹在上頭。我趁著她把下擺卷起來的時候,打量衣服的背麵是不是也是綠色的。沒錯。卡拉——瑪麗十足是個女巫。
她看著我,仍然拉著下擺。“或三個?”她以誘惑的語氣說。
橘色的圓點著火一般。韋伯諾瓦小姐宛如一簇火焰,而在她金色的眸子裏,我看到一個奮不顧身的浮士德。
“韋伯諾瓦小姐,”我說,“我是否有希望成為你的第三位摯愛?”
“有何不可?”她說,“誰都可以。”
“誰都可以?”
“隻要是我愛的。”
“你願愛我嗎?”
“如果你願愛我的話。”
“我當然願意!”
“愛我一個?”
“隻愛你。”
“沒有別人?”
“沒有別人,永遠如此!”
“我倒沒期望永遠。”
“但我期望如此。”
“那個不重要。”卡拉——瑪麗說。
“我愛你,我對天發誓。我……”
“光是嘴巴上說愛我不夠。”
“我可以向你證明。”
“我隻要你現在愛我,就這5月。”
“真的?”卡拉——瑪麗說,“怎麽證明法?”
“我……我可以跑去再摘一朵玫瑰給你。”
“你用筆寫。帶紙了嗎?”
我心想,來了,但一種完全聽憑宰割的情緒浮了起來。我塞在褲袋裏的小記事本拿出來,小心地翻到空白頁,避開我寫中間幾頁的句子……那是我打算日後寫信給瑪麗·德雷斯諾時,可以使用的句子。我從襯衫口袋抽出墨水筆。
她按住我的手。“等一下,”她說,“這樣寫就沒意義了。”
我立刻就明白過來。我把本子合上。“可是我沒小刀。你有之類的東西嗎?”
“先把墨水弄掉!”卡拉——瑪麗四處張望一下,看到樹林裏有池綠潭,在陽光下閃著水光。我任由她拉著我往那兒走。
“把墨水擠出來,擠幹淨。”她命令我說。我在池邊蹲下來麵幾乎被水藻覆蓋住,我茫茫然地照著她的旨意,下意識似地把水擠到平靜的池麵。水麵上,小蟲子飛過來飛過去。
“擠幹淨。”卡拉——瑪麗的語氣充滿不尋常的強悍。
我順著她的意思用力地擠壓墨水管,黑墨汁從筆尖射進幹淨池塘裏,一朵烏雲般渲染開來。一隻小蝌蚪遊過來,喝了幾口子扭動了兩下,肚子便朝上,浮到水麵上了。
我扭頭望向後方,看韋伯諾瓦小姐會不會已經變成一個鼻頭長著肉瘤的老巫婆,但她還是穿著那件綠色帶著橘色圓點的洋坐在池塘旁邊,像魔鬼一樣美麗。
“你把墨汁都擠出來了嗎?”她問。
“嗯。”
“過來。”
我順服地走過去跪在她麵前。韋伯諾瓦小姐握著我的手“會有點兒痛。你真的愛我,隻愛我,願意一整個5月都保持這愛意嗎?”
“刺我吧!”我勇敢地說,眉頭連皺一下也沒有。我心甘情願把手放在她掌心中,讓她抓著我的小指。我這時才發現她食指指甲修得尖尖的。她將食指尖戳進我的小指腹,那真是充滿狂的痛苦啊。
她點頭注視著,一邊用她魔鬼的眼睛盯著我,一邊擠著我的手指頭,然後美麗的血珠滲出來。她用墨水管把血吸進去,然後再擠,一直到透明的管子下方出現一點血紅的顏色。
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喃喃地操著德語說:“他愛我,我見到證明了。”她把我受傷的那隻手指含進她嘴裏,輕輕地吸吮,用舌尖舔幹我的傷口之後,她把我的手拿出來說,“現在你可以寫了。”
“我要寫什麽?”
“這樣寫,”她用教導的口吻說,“我愛上某某某,這個5月我將隻愛著某某某……在這裏寫上你愛的人的名字。”
我拿著筆,把本子打開,但先前發生的事,使我一下子失去神誌,翻到白紙上寫著“瑪麗”兩個字的那一頁。瑪麗,瑪麗,瑪麗,我曾一再練習,想把這兩個字寫得漂亮。此刻,我拿起筆,習慣性地照著寫下去。
“等一下!”韋伯諾瓦小姐叫道,“你在寫什麽?”
我低頭看著我先前寫的那一行:血跡已經幹了,呈現出鐵鏽的顏色。而上麵寫著:“我愛著瑪麗,這個5月我將隻愛瑪麗……”
“我重寫一次。”我飛快地說。
“沒關係,留著別動它,”卡拉——瑪麗說,“瑪麗——卡拉,卡拉——瑪麗……沒多大差別。”
“當真?”
“沒錯,”她說,“還是代表我,韋伯小姐。”
最後完成的證明書是這樣寫的:“……我隻愛瑪麗——卡拉·韋伯諾瓦。丹尼·史密奇書。”
“給我看。”
我在寫的時候,靈魂好像溶化了一般,被一團熱滾滾的岩漿取代。韋伯諾瓦小姐仔細看我寫下的誓言,然後吹一吹紙麵,拿起來前後扇動,最後把它卷起來,塞進胸口收起來。她的衣服上沒有口袋。
以一個剛向惡魔宣誓的新身份,我忙不迭地伸手要摟她。
她朝後麵池塘的方向跳開來。
“別碰我!”她說,“要等到明天之後。”
“我今天就要你。”
我一把摟住她的腰,閉上我的眼睛……我從電影上學來的子……盲目地搜尋她的唇,幾分鍾前才吸吮過我手指的唇。但沒吻到,韋伯諾瓦小姐把頭別向一邊。從某處,也許是她的肩我聞到紫羅蘭的氣味。我用嘴揉弄她細長溫暖的頸部,並吸著,直到嚐到血的味道。
韋伯諾瓦小姐拚命掙紮,我們兩個同時向池塘移動,突然我腳底一滑,帶著她一塊摔進池子裏。
“要命!”她罵道,我則吞進一大口惡心的水草。等我重新穩,看到韋伯諾瓦小姐浮出水麵,綠色衣服貼著身體,全身曲線覽無遺。而她銅紅的發絲濕淋淋地貼在臉旁。
她衝著我發笑。
“你絕對不能吻我的唇,”她說,“那樣我會死的。”
“對不起,卡拉!”
“卡拉——瑪麗。”
“卡拉——瑪麗,請你原諒我,我不知道……”
“那是因為你愛我,是不是?”她說,“但你絕不能吻我的我真的會死,它像是某種詛咒。”
“我沒有……不過,我想我已經……”
“你怎麽了?”
“你的脖子,我在上麵……”
她摸一下脖子後麵,有個印子,是我剛才一時熱情下弄出的。
“啊,這沒有關係,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跟科斯特列克其他的女孩多不相同!她顯然一點也不生也許,一旦人們簽下出賣身體和靈魂的契約書,惡魔就再也不跟他動怒。
“真的?”
“沒錯,也許不到晚上就消失了。”
“可是……不能吻在嘴上?”
“那樣我會死去。”
這真難倒我了,尤其是她要跟我好的時候。不過,她開始覺得冷起來,所以我便護送她回歐布索的別墅。臨別時,我隻在她掌心印上一吻。她的手有樹林、紫羅蘭和水草的味道。
我們的樂團在亞瑟港旅館表演。當老巴特從廚房出來,說有人打電話找我時,我們正在演奏《葡萄園漫步舞曲》。我擱下樂器,進到廚房去。
“喂?”
“我是卡拉——瑪麗。”一個細小的聲音說。
我低呼一聲,表示內心的欣喜。
“你必須重寫一張證明。”卡拉——瑪麗說,“那一張我弄丟了。”
“老天,在哪兒弄丟的?”我開始擔憂起來,要是給我追求過的那二十個女孩中任何一個撿到,把它複印發出去……“大概是在池塘裏。”卡拉——瑪麗說。
“你確定真的搞丟了嗎?會不會是滑到……哪兒去了?”我臨時改口,因為我們的關係還不足以親密到直接談起她的胸部,尤其是她連嘴都不許我親。
“沒有。我脫下衣服找過,都沒有找著。”
“那也許已經被水浸爛了。”
“到現在,很可能。”
“我再寫一張給你。等這裏一結束,我就過去。”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你不能過來。我舅舅在家。”
“那我到某個地方等你。”
一小段沉默後,卡拉——瑪麗以堅定的口吻說:“不,我去亞瑟港。”
她掛斷電話。我把話筒放回去,再回到旅館大廳時,她已經坐在那兒了。歐布索別墅距離亞瑟港旅館足足有半小時腳程,就算坐車也要十分鍾。但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洋裝,脖子上係了一條寬絲巾,用來掩上麵的吻痕。老巴特剛從她那一桌走過來,大大的臀部晃動一副陶醉的模樣。樂團的男孩假裝在彈曲子,但眼睛全盯著韋諾瓦小姐。
我迅速在她桌前落座。
“你有沒有紙?”她問,“我忘了帶。”
我注視著她的臉。她別了一枚黃瓷鑲黑玫瑰花紋的領針,把巾固定在脖子上。在後方,海克調侃地彈一小節《詩意》,凡卡吹一下他的伸縮喇叭,雷克撒則在咯咯偷笑。
“把紙拿出來寫。”卡拉——瑪麗說。
我把小指頭朝她伸出去。“我身邊還是沒有小刀。”
她看一眼我才剛愈合的傷口,又望一下後麵的樂團,說:“墨水就可以了,反正這是複本。”
不過,我的墨水筆管裏隻有我幹掉的血液。
“那就去向人借,甜心?”韋伯諾瓦小姐說得一點也不輕佻,真的是非常合宜的口吻。我站起來,朝樂隊走去。
“各位先生,有沒有哪一個身上有帶墨水筆?”
雷克撒立刻拿出他的筆。“幹嗎用的?”
“我要簽一張契約,把我的靈魂賣給韋伯諾瓦小姐。”我回說完,拿著那支筆回到女巫那裏。我用雷克撒的綠色墨水筆,在的注視之下寫著:“我在這個5月隻愛著卡拉——瑪麗·韋伯諾瓦然後在上麵簽上我的名字。”
“我看到你這一次沒有把我的名字寫錯。我是卡拉——瑪麗·伯諾瓦。”
“我知道。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卡拉——瑪麗。”
“上帝知道你所說的是否屬實。”
“魔鬼知道。”
“這倒是真的,”她說,“他非常清楚。”
我看著她。是因為她穿了一身黑衣,又係著黑絲巾,別著黑玫瑰花紋的領針,所以才襯得她的膚色特別蒼白嗎?蒼白得像一具屍體?非常美的一具屍體?我很想知道,剛才從歐布索到這裏的兩公裏路程,她是不是乘著掃帚來的。而明天……不過,我不能吻她的唇。當我一想到即將可能發生的情況,我的靈魂,不管它此刻是個什麽狀態,它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韋伯諾瓦小姐隻是沉默地微笑著。她的綠眸子深黯下來,像傳說中一吹氣一瞪眼就能殺死人的蛇怪,射出攝人魂魄的綠光。
雷克撒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身後,他說道:“晚安,小姐。班諾說你是鋼琴高手。”綠眸子往我頭頂瞟去。
“是的,”她說,“我彈得一手好琴。”
“能為我們獻奏一曲嗎?”雷克撒微微一笑。
“但不是爵士樂。”
“小姐,你可以隨你的意思去彈。”雷克撒說。
卡拉——瑪麗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麵。她穿著絲襪和黑色的舞鞋,腳踝上係著緞帶。她坐下來,幾乎沒有暖身,立刻演奏起巴哈的曲子。
我無法置信,老巴特那架舊鋼琴竟能夠發出那樣的聲音;而以宗教虔誠著稱的音樂家巴哈,他所做的複格曲竟能透出如魔鬼般的熱力。在黑色的袖子底下,少女蒼白的雙手快速地在黑鍵上舞動。
當她從低音敲擊到最高的音域時,我好像看到鋼琴上燃起兩根黑色的蠟燭。樂團的人全都聚集過來,圍繞著韋伯諾瓦小姐,沉浸在這地獄的彌撒曲中。大廳停止喧嘩。
班諾再次露出出神的表情;海克下意識地在吉他的把位上移動手指;布萊尼克拿出鼓棒,隨著這魔鬼複格曲的節奏,輕輕地敲著鼓皮。韋伯諾瓦小姐長長的黑袖舞動著,她就像一台發電機,散發出全部的熱情。那樂聲不是來自天庭,而是另有來處;它們如浪般翻攪,像從一個無底的深洞裏不斷湧出,發出地心深處的氣味,將樂團的人全都懾住。
布萊尼克的鼓棒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