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亮後依然斷斷續續地下著。
程嘉陵在床上躺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具死屍。
今天早飯後,王世洲紆尊降貴地來找他單獨談了一次話。程嘉陵如同一個本已傷痕累累、精疲力竭的拳手,終於被對手的一次重擊徹底地打倒了。王世洲首先給他送來了一個好消息,專案組對他的甄別已經結束了,一切調查結果證明,無論是被俘前和被俘後,他都是一個對黨國忠心耿耿的國軍軍官,並通知他馬上到新38師司令部報到,孫立人將軍會直接安排他的工作。他還撇開專案組長的身份,從私人角度告訴程嘉陵,高軍武、蕭玉、蘇桂貞、迪克·楊、徐小冬三天前的晚上來過這裏,他能這麽快結束甄別,和他們幾人的努力和20多位中、美軍官聯合簽名上書軍部是分不開的。
可是,這一切原本應當使程嘉陵感到驚喜,感到溫暖,感到信任的舉動對於王世洲最後告訴他的一個消息而言,都顯得那樣的毫無意義—他那身居高位的父親,竟然成了一個腐敗分子,被國民政府槍斃了!
顯然,王世洲所言是官方消息,準確無誤。與父親腐敗一案有牽連的幾位高官均受到了查辦,第66軍軍長張軫被褫奪軍權,進了中央軍校洗心革麵,陳勉吾與馬維驤兩位師長則被送進了軍法部監獄,極有可能也會人頭落地……
天塌地陷,斷骨吸髓,這種打擊之沉重無法用語言來加以描述。從小養尊處優,充滿優越感的程嘉陵陡然間就像被擲進了冰窖,奇恥大辱猶如無數條噝噝吐信的毒蛇將他緊緊纏繞,讓他喘不過氣來。而與此同時,他又對自小一直敬畏的父親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憎恨,家裏幾時缺過錢?現在正是國家處於極度危難的緊要關口,身為軍界高官的父親,怎麽能做出這種人神共憤令親人蒙羞的不恥之事?
王世洲給了他許多安慰和鼓勵,然後把他的佩槍和一篇幾乎等同於為他評功擺好的讚美文章似的甄別結論放在桌上,才起身告辭。臨出門時還客氣地說道:“幾時走,打個招呼,我派車送你。”
程嘉陵靜靜地躺在床上,頭腦中翻江倒海,趙福源等還需留在此地接受審查的軍官得知他已獲解脫,都來看望他。他們看到的卻是一個一言不發,眼中清淚長淌的程嘉陵。稍後得知他的父親的遭遇,始才明白他為何如此難受。
下午4點鍾左右,天終於放晴了,程嘉陵聽到棚屋四周雀鳥啁啾,清靜無人,才起床收拾行李,去城裏的司令部報到。
他沒去找王世洲要車,也沒有走公路,一個人背著背囊,順著山溪向孟拱城方向走去。
20來分鍾後,山溪拐了一個大彎,匯入了一片瓦藍色的湖泊裏,再往前流入南恩河,河的對麵就是孟拱城了。
湖畔綠草茵茵,長著許多粗壯的水柳,長長的綴滿細碎眉葉兒的枝條依依垂掛下來。無風,便顯得寧靜而幽謐。
“啪”地響起一聲清脆的槍聲,把程嘉陵嚇了一跳。噫,難道是日本人的便衣隊?
他趕緊拔出槍,貓下腰。循著槍聲響起的地方走去,猛然間,他的心跳蕩起來。
“小玉!”他脫口喊道。
蕭玉提著一支自動步槍,從一叢低矮的灌木後麵走了出來,見了程嘉陵也是一驚:“嘉陵!你怎麽在這裏?”
程嘉陵鬆了口氣,將槍插回槍套,說道:“王世洲今天上午找我談了話,我的審查已經結束了,讓我去孫長官的指揮部報到。”他頓了一下,鼓足勇氣說,“哦,蕭玉,我爸爸的事,你可能已經曉得了吧?”
蕭玉臉上頓時布開了愁雲:“營房裏都傳開了,昨天,重慶的中央電台已經廣播了,好多人都是在收音機裏聽見的。”蕭玉歎了口氣,“你爸爸也算是老成持重的人了,怎麽也會犯這樣的糊塗?一腦殼鑽進錢眼裏就出不來了?”
“啊啊,小玉,這事,我已經想開了,古人說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想想在異國他鄉拚死作戰的官兵,我爸爸真要做了天怒人怨之事,那他就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蕭玉詫異地盯著程嘉陵:“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小玉,你一個人跑到林子裏來幹什麽?聽見槍響,我還以為是日本人的便衣隊哩。”
蕭玉沮喪地叫了起來:“哎呀,我真沒用,一頭麂子……我讓它跑掉了。”
蕭玉的夾克式軍官服敞開著,薄薄的襯衣掩蓋不住她那青春勃發的胸部。腳下擦得鋥亮的皮靴上,沾上了幾星草屑和泥星。今天沒戴頭盔,斜扣著一頂美式船形帽,千嬌百媚中透著幾分英武之氣。
蕭玉把自動步槍放下,在緊靠水邊的草地上坐下了。湖心裏有幾座草木蔥蘢的小島,盛開的杜鵑花像一塊塊豔紅的雲錦散綴在萬綠叢中。
“啊,景色多美,簡直像大師筆下的一幅油畫。”蕭玉回過臉兒望著程嘉陵:“呃,你怎麽不坐下?”
他坐下了,與她保持著一段雖近在咫尺卻又無限遙遠的距離。
程嘉陵的心緒紊亂。他顯得那麽可憐——因為他驀地發現,他理想中的超然物外,清靜無為的境界,原來隻不過是寒冷雲空中一縷被風吹散的輕煙。
幾條黑色的小魚兒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透明的水晶裏。蕭玉撿起一塊草皮扔去,“噗”,水麵濺起幾星水花,魚兒一擺尾,倏地不見了。
她是那麽恬然、安適。她那美麗的臉蛋上煥發出被愛情的蜜汁陶醉了的女人才有的燦爛光輝……一股酸澀的滋味驀然襲上了程嘉陵的心中,眼前那無比嬌嫩的身影模糊起來,像一個繽紛遙遠的夢。漸漸地,又顯得那麽清晰了。
“小玉。”
“嗯?”
“你信仰宗教嗎?”
“宗教……啊,我家裏的人雖然大都是信奉菩薩的佛教徒,但是,我並不是如來和觀音的女兒。”她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驚異,“程嘉陵,你怎麽會同我談起宗教來了?”
程嘉陵悲苦地說道:“那麽多人都毀滅在戰爭中了,使我常常為人類的可憐渺小而痛苦不安。我發現,人類生命的存在隻不過是兩片永恒的黑暗中閃現出的瞬息光亮。小玉,你說,還有什麽罪惡比得上肉體存在的本身更應該受到詛咒?”
蕭玉驚訝萬狀地叫了起來:“天呐,多麽可怕!嘉陵,你還這麽年輕,怎麽會生出這種悲觀厭世的思想?”
“因為對我來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悲劇,一場持續不斷的掙紮,尤其是組織上對我的懷疑和我父親的出事,幾乎讓我喪失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我不瞞你,我曾經好幾次想到過痛痛快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沒有勇氣。更何況,作為一個男人,一名軍官,我沒有權力逃避,因為,我的祖國和民眾還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受難。所以,我企盼著尋找一條既能解脫精神痛苦,而又不帶來肉體痛苦的道路。”
蕭玉一邊安慰著程嘉陵,一邊為他的一反常態的思想感到吃驚。她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的安慰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她敏感地意識到嘉陵的痛苦之源除了來自他父親的噩耗,組織的不信任,還有自己無法避免的“寡情薄義”。
於是,蕭玉坦誠說道:“啊,嘉陵,假如……因為我……給你造成了不幸,我真是……啊啊,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因為我愛軍武!愛他!死心塌地地愛他!”
程嘉陵的臉色白得嚇人,一陣輕微的暈眩襲來,使他的思維混亂不堪。
他非常清楚迄今為止他仍然深深地愛著蕭玉。可是,他已經失去了承認的最後一點勇氣。
他囁嚅著:“蕭玉,你誤會了,我的痛苦絕不僅僅是因為情場失意……”
蕭玉激動地叫了起來:“你沒有失意啊!你的丹妮,難道不是你的最愛?你的所有的朋友,都為你能擁有這樣一段美好的姻緣而高興。”
程嘉陵失聲笑了起來,淚水奪眶而出。
蕭玉大愕:“嘉陵,你怎麽了?”
程嘉陵突然覺得能在這裏與蕭玉邂逅恐怕也是一種天意。父親成為國賊,自己遭受組織懷疑,蕭玉的離他而去,如果再讓朋友們知道連丹妮,人人眼中鼓勵他的唯一勇氣都已不複存在,他還怎麽有勇氣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小玉,你不知道被自己的同誌弄來審查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我為我的祖國已經毫無怨言地獻出了我所擁有的一切,作為一名國軍軍官,我甚至會在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獻出我的生命。可是,我仍然被當做了一個就像犯了嚴重過失而被同夥拋棄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的水手。自小,我的家庭讓我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可是,我的先天性的缺陷又使我充滿了自卑心理。啊啊,承認自己是弱者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我眼下正陷入這種深重的痛苦之中……我就像在黑暗的深淵裏向著透出一線光明的洞口爬去,可是,每一接近洞口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將我推了下去。從理智上講,我已經充分地認識到自己對高軍武的嫉恨是沒有道理的,而且也絲毫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然而,感情卻是個奇怪的並非完全聽憑理智支配的東西,它總是固執地違背自己的理智而偷偷地在心中啜泣……”
他叫了起來,“噢,天呐,我怎麽了,我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讓我們都不愉快的話來?請原諒,這的的確確不是我願意的。”他痛苦地喊道:“小玉,小玉,我不能隱瞞自己的感情,我當然深深地愛過你而不可得。不過,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那種屬於個人的情場失意造成的悲哀是微不足道的。而真正的巨大悲哀是我無法在生存中掙脫許多無法解決的深重的悲愁苦難。”“哦,程嘉陵程嘉陵,你快振作起來吧!你是我和軍武最好的朋友,我們真誠地希望你能快活起來。”
程嘉陵的聲音清晰而顫抖:“我承認我陷入了絕望的痛苦之中,但是,那一天在孟拱的教堂裏,我看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場麵,它震撼了我,使我從迷茫中清醒過來。當我聆聽數百名善良的和追求善良的人們在古老的管風琴的伴奏下齊聲合唱《馬太受難曲》的時候,我掉淚了。我躲在角落裏啜泣。小玉,你聽聽,‘再見,我的耶穌!我們落淚,我們伏跪,呼喚著墓中的你。請平靜安息吧!負傷的玉體,請平靜安息吧,請將你的墓石,當做我們恐怖之心的安適褥墊,成為靈魂的安息之地!’我望著圍繞著神的遺體哭泣的男人和女人,聽著他們的祈禱之聲,我被人類對宗教稟有的虔誠、悲憫所感動得不能控製自己。”
“啊,是的是的,能夠尋求到精神慰藉的人們,才能在生存中具備幸福的基礎。”蕭玉已是熱淚潸潸而下。
程嘉陵語調沉重地接著說下去:“當我得知我從小引以為自豪的父親成為了國家和人民的敵人後,我的痛苦已經是永遠不能化解的了……那一刻,在激情的撞擊下,我突然意識到那真像是一道閃電掠過我的大腦,唯有通過熾熱狂烈的不顧一切的獻身行為,人類才得以擊破與生俱來的矛盾絕望。痛苦,可能是平庸的,也可能是高貴的……肉體已經無所謂了,為了求得高貴的痛苦,我已經……”
“程嘉陵,你千萬不要幹蠢事啊!想想你的丹妮……”
程嘉陵猛然一震:“丹妮?不要再說了!我的丹妮,她受盡了折磨,現在終於解脫了。她已經在主那裏了。她不安的靈魂已經可以在主那裏得到安息了!我的天使,我的希望,都不複存在了!我已經永遠失去她了……”
蕭玉驚愕不已:“你說什麽?丹妮她……”
林子裏靜極了,山溪注進湖泊的地方泛起一片白色的漣漪,幾隻紅喙藍翅的鳥兒飄然滑向湖麵,濺起閃爍的水星。
聽到這個噩耗,蕭玉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程嘉陵了。她真的不知道這個在她眼中一向軟弱的小夥子獨自承受的心靈負擔遠比她想象的重!丹妮,那個甜美的女孩,寄托了她所希望的上天應該賜予嘉陵的幸福的天使,居然已經不在了!不管是什麽樣的原因,嘉陵承受的痛苦都是難以想象的。
終於,程嘉陵又開口了:“你以為我會自殺麽?不,小玉,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程嘉陵是一名國軍軍官,清楚自負的責任。我樂意為國家戰死沙場,而絕不會愚蠢得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
與蕭玉分手後,程嘉陵匆匆趕到了孟拱城。進城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到指揮部報到,而是跨進了城裏唯一的一座天主教堂的門檻。這所教堂的牧師們在盟軍潰敗時逃到了印度,前些日子又隨著勝利的盟軍欣喜若狂地歸來,一邊傳道,一邊開始維修遭到炮火損毀的教堂。
正是夕陽墜山的時候,在晚禱之聲飛布天空的時候,程嘉陵帶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莊重地跨進了孟拱教堂的大門。
當牧師把涼津津的聖水施灑到他額頭上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像一塊巨大的電石“轟”地燃燒起來,一種從未經曆過的神秘感油然漫起,自小人們的白眼、感情生活上受到的一連串挫折、組織的不公正對待、父親的不光彩死去,過去一切光怪陸離的生活與記憶須臾間變得遙遠而蒼白……
牧師的聲音清爽,富有魅力,仿若天籟之聲。
“你願做神的忠實奴仆,追隨著群羊的大牧人耶穌的腳蹤,做好靈命緊固的牧人嗎?”
“我願意。”
“你願做牧長的小學生,盡心竭力地追求真靈,傳揚純正的福音嗎?”
“我願意。”
“你願為同工同道,在基督裏互相聯絡成肢體,成為主所喜悅的團契嗎?”
“我願意。”
“噢!感謝創造萬物的耶和華上帝和為我們信心創始成終的耶穌基督,揀選你為主的兒子。”
頓時全堂肅靜,無數教徒的眼睛聚集到程嘉陵身上,他凝視著正牆上背負十字架的耶穌,霎時有了一種空靈奇幻的飛升感。
“你現在正遭受著磨難,你的靈魂被魔鬼纏住了,讓所有的神的兒女為你祈禱,求神憐憫你這隻迷途的羔羊,將賜給舊約先知底波拉的靈魂,也澆灌到你的身上。祈禱吧,阿門!”
一片嗡嗡嚶嚶的禱告聲衝騰而起,向著寬敞高大的神殿上空漫散開去。這聲音如潮如湧,持續不斷地衝擊著程嘉陵的心身。他被溫暖與友愛震撼了……喔,讓這上帝賜福的時刻延續下去吧!讓我得以永恒的安息吧!就在此地,就在此時,就在這種莊嚴而又神聖的氛圍裏。隻有在這片寧靜的湖中,心靈才能夠平緩止息來自於邪惡世界的回音!無窮的欲望,現在已被驅散並且將永遠不在夢中騷動……
仰望著神聖的天空,周圍升騰起一片悠揚的聖歌、讚美詩,如同天使們來自天國聖潔的召喚。金發,藍色的眼睛,潔白的長裙,雪一般的羽翼,丹妮,親愛的丹妮,你也應該與上帝同在吧……
孫立人將軍在他的指揮部裏接過程嘉陵的審查結論一眼未看便扔在一旁,口頭宣布了他的任命,委派程嘉陵去組建軍部獨立團。
程嘉陵心中狂跳,惴惴說道:“長官,我恐怕不太適合去挑這樣一副重擔。我必須如實地告訴你,我的父親程德惠,因為在後方大搞腐敗,剛剛被政府槍決了,你現在改變這一決定還來得及。”
孫立人臉色一沉:“程德惠搞腐敗被殺,關你程嘉陵什麽事?我們是充滿民主精神的新型軍隊,不搞一人有罪,株連九族的蠢事。我隻要你回答,在日軍的戰俘營裏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升起國軍軍旗的人是不是你程嘉陵?在攻打巴卡時駕著日本人的坦克,把日軍指揮官碾了個稀巴爛的人是不是你程嘉陵?你回答,大聲回答!”
一腔熱血充上腦門,程嘉陵敞開嗓門,歇斯底裏地吼道:“報告長官,是我!”
“那還有誰認為你程嘉陵沒有資格當我新1軍的軍官?”
熱淚奪眶而出,程嘉陵激動地說道:“謝謝長官的信任,豪言壯語我一句也不想說,唯請長官觀吾其行。我程嘉陵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永遠不會做任何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民族的事!”
程嘉陵前去走馬上任的獨立團,基本力量正是他曾經指揮過的由脫險戰俘臨時組成的加強營。這支新創建的部隊在兵員、裝備與物資上得到了充分的補充,全團達到了2200人。史迪威派來的美軍顧問官也正好是他過去的臨時搭檔迪克·楊。唯一讓他心情不暢的是獨立團接收的全為英式裝備,和接收美式裝備的特務大隊的弟兄們比起來,就差了威風和帥氣。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