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光魁向齊學啟拍了胸口,他保證能夠讓他們從一條最近的路走出野人山。
他說從這裏到大龍河邊的萊昆,隻要不出意外,隻消七八天工夫就可以趕到,然後找萊昆聖公會的巴洛爾牧師幫忙,坐教堂自備的機器船就能直接到馬科,然後再翻過3000多米高的布帕布姆山,渡過邁立開江,離中國的騰衝,就隻剩下四五天的路程了。
所有的人都興奮不已,求生的欲望成為支撐他們行軍的最後意誌與毅力。但是,精神是一回事,傷員們的身體狀況則不允許他們有繼續走下去的可能。沒有負傷的戰士早已是精疲力竭,無力抬傷員,傷員起初還能夠勉強撐著走,後來便漸漸的支持不住,由輕轉重,拄棍掙紮,痛苦萬狀,齊學啟一一慰撫,用精神來鼓勵他們忘卻痛苦,用盡了種種辦法,才輾轉走到清德溫江的孟坎,傷員的傷口有的在發炎,嚴重的則已經開始潰爛、人也燒得暈暈糊糊。看到這樣的情況,齊學啟也一籌莫展。
袁光魁說:“長官,弟兄們走不動,隻能紮竹筏,趁著大水漂到萊昆去。萊昆住的都是克欽人,這緬甸的克欽人,其實在我們雲南那邊就叫做景頗人,隻不過因為英國人來得早,派了不少牧師進山來到處修教堂傳基督教,還辦醫院與洋學堂,凡是有教堂有牧師的地方,比雲南那邊的景頗人開化一些,沒有教堂和牧師的地方,克欽人就和野人差不多了。隻要到了萊昆,教堂裏藥啊吃的啊啥都有,巴洛爾牧師肯定會幫助你們的。”
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齊學啟馬上和戰士們一起砍筏竹子編成幾張大竹筏,乘著大水順流向萊昆漂去。從河麵上的景象就能看出大雨已經給胡康河穀造成了極大的災難,河上漂浮著大樹小樹,還有不少竹籬、竹床、竹椅等克欽人用的雜物,還有整座頂著杉樹皮的木樓。讓他們最為驚心地是,其間還有不少中國軍人的浮屍!
5月23日上午,好不容易天放了晴,河麵上湧起了濃霧。齊學啟帶著剩下的17個人乘坐3架竹筏,漂過了一片密密匝匝的芭茅林子。
袁光魁高興地嚷道:“長官,看見了麽?前麵就是萊昆!”
透過迷蒙繚繞的河霧,他們看見河左岸有一個隱約著竹樓與尖頂教堂的村莊,河麵上居然還有橋。
“糟啦!日本人!”袁光魁一聲驚叫。
所有人都看見了,村口邊的河灘上,一群光著身子的日本兵正在遛馬洗馬。
齊學啟當機立斷:“快往右岸撐!”
戰士們拚命用竹篙撐著竹筏往右岸靠去。
已經遲了,日本人發現了他們,“嘰裏呱啦”地叫喊著,幾聲槍響震破了寧靜的山林。
中國人緊張萬分,水流湍急,雖然他們拚盡全力撐篙,竹筏依然離日本人越來越近。
此時日軍已架好輕重機槍向著竹筏上狂掃。好幾個人中彈落水。還有一撥日軍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身子提著槍躍上坐騎,飛躥過橋,向他們包抄過來。
麵臨絕境,齊學啟大聲激勵官兵:“弟兄們,不成功便成仁,此其時矣!打光最後一顆子彈,然後跳河自裁!”
話音剛落,齊學啟與袁光魁已經被子彈擊中,倒在了竹筏上。
“弟兄們快逃命啊!”蔡宗夫一聲大吼,“撲通”栽進水中。他一帶頭,能動彈的戰士都爭相跳進了河裏。
徐小曼肝膽俱裂,大腦一片空白,她太清楚自己一旦落到日本人手中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她舉槍對準自己的額頭,愴然對白益喊道:“白老師,我先走一步了。”
“不要這樣!”白益一把奪過她的手槍,大喊道,“眼下還沒到最後關頭。河上霧大,我們下水往芭茅林子遊,實在逃不掉,我倆就死在一起!”
他倆也跳入水中,拚命遊進了芭茅林子。白益抓來幾大籠水草罩在徐小曼和自己的腦袋上,兩人肩並肩呆在水中一動不動,而手槍卻緊緊地握在手裏,一旦被日本人發現,他們作出的第一反應不是把子彈射向敵人,而是立即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透過芭茅林的縫隙,他倆看到此時的河麵上正在進行一場獵殺,日本人乘坐著一艘機器船和幾架克欽人的彎頭竹排,正在江麵上搜尋落水的中國士兵,厲聲喝令落水者投降,對舉手投降者並未殺害,而是命令他們扔掉武器,自己遊到岸邊。拒絕投降者,則立即開槍射殺。三架竹筏,也被日本人牽到了萊昆岸邊。
日本人乘坐的機器船也從他們眼前的芭茅林外經過,試圖搜尋逃脫的中國人。但林子太密,芭茅葉子上又長著鋸齒狀的刺,他們沒法進來,對著林子裏“嘰裏呱啦”嚷叫了一通,放了一陣亂槍,才回到了萊昆。
屠殺終於結束了,山林又恢複了凝固般的寂靜。
大難不死的徐小曼和白益並沒有欣喜若狂的感覺,經過如此一番折騰後他倆才重新體味到了饑腸轆轆的滋味。原本空空的身子長時間浸泡在河水裏,使殘存在體內的熱量損失殆盡。他們餓得幾乎快昏過去,才知道“饑不擇食”這句中國人創造的成語的真正含意。
不僅生理的麻木也逾極限,精神也徹底崩潰了,唯一剩下的意識就是支配他倆把一切能入口的東西都吃下去。他們皺著眉頭大口大口地咀嚼著苦澀難咽的水草,而比水草好下咽一些的則是嫩嫩的白生生的芭茅根,水麵爬過的任何一種生物,甲甲蟲、水蜘蛛、花螞蟻全成了他們果腹之物,偶爾出現在眼中的青蛙更成了珍饈美味,他們抓起來便往口裏塞,沒有嚐到任何味道就已經下了肚子。這樣的東西他倆一整天吃了不少,但依然是一個餓字了得!
他們不敢出芭茅林子,順流而下,必須經過萊昆,必須從橋下經過,他們相信一定有日本人守在岸上橋上。好不容易才逃出虎口,再往槍口上撞,豈不太冤?
到下午3點鍾時,一頭順水漂來的死獸救了他倆的命,那是一隻麂子,已經被水泡得腫脹,白益輕悄悄遊了過去,將它拖進了芭茅林子。麂子已經開始腐爛,散發著濃烈的惡臭,但白益仍然掏出軍用匕首將其肢解,將肉遞給徐小曼。徐小曼哪裏咽得下去,可是看見長發蓬亂,胡子拉碴,臉上額上被芭茅上的小刺鋸出無數條血痕的白益如同野人一樣將肉塞進嘴裏大口咀嚼,徐小曼別無選擇,也隻好鼓足勇氣強咽了兩塊。肉雖臭,熱量到底強過水草芭茅根,很快給她增添了一點活氣。
這點食物極大地鼓舞起他們逃跑的勇氣和信心,長時間浸泡在水裏太消耗體力與能量,他們從水裏爬起來,順著密密的芭茅林子小心翼翼地到了陸地上。
要在熱帶雨林河穀地帶的芭茅叢中長時間呆著,他倆知道首先得承受螞蟥的襲擊。果然,螞蟥很快便來了,它們大概對人的氣味有特異的功能,抑或是長期處在嗜血的饑渴中使它們更加的敏感和瘋狂。幸虧這是旱螞蟥,體形比水螞蟥小了許多倍,這種鬼東西不過寸把長,身體呈土灰色,扁平的腦袋像鏟子。它們從各個方向向著徐小曼和白益緩慢地爬來,看得他倆渾身血往上湧心裏發麻。二人用指甲作武器,將爬到麵前的螞蟥戳成兩段。雖然眼前很快遍布了螞蟥的殘屍,可他倆的腳上、腿上、背上仍然爬上了螞蟥,螞蟥叮咬處,火辣辣地痛。他倆隻得互相幫助,相互拍擊身子,把正在吸血的螞蟥一條條抖落下地,然後再一條條掐死。
自離開水中後讓他倆難受的絕非僅僅是螞蟥,火暴暴的太陽曬得濕漉漉的林子裏白氣蒸騰,人仿佛呆在蒸籠裏。濕漉漉的衣褲很快被太陽曬幹了,頭上、臉上的汗珠滴落到地上,發出“嗞嗞”的響聲。藍得一絲雲彩也沒有的天和綠得讓人惡心的樹讓人頭暈目眩。肚子“咕咕”響得厲害,胃裏麵劇烈地一鬆一緊。
太陽終於西斜了,徐小曼感覺到愈發難受了,汗水已經流盡,如果不是求生的欲望那樣強烈地支撐著她,她肯定早已虛脫過去。腦袋時而暈乎,時而清醒,暈乎時還好受一點,一旦清醒,便覺得如坐針氈。她的臉上、手背上和身體裸露出的地方被芭茅葉片上的小刺劃破了無數道血痕,疼痛難忍。雖然有白益的照料,卻仍然有螞蟥趁白益打盹的空兒爬到她身上,吸食著她的鮮血。
深山裏的夜晚來得早,到5點來鍾,四處便已是迷蒙一片。遠處的萊昆,已經亮起了幾粒燈火。這時,他倆看到一塊很大的木板漂了下來。
白益充滿希望地叫道:“快,抓住那板子。”
兩人頭頂水草,用蛙遊的姿勢遊了過去。他們抓住木板後,才發現這是一塊克欽人的門板,很可能是某一個山官老爺家的,因為木板上過黑色的油漆,還畫著鳥獸的圖案,吊著一個很大的銅環,普通的克欽人不可能享受這樣的奢侈。
離著大橋老遠,他倆便屏住呼吸,把頭埋進了水裏。還好,等他們重新從水裏鑽出來,果真看見橋頭的一個草棚下站立著日本士兵的身影。
一彎月牙兒在如煙的薄雲中款款浮遊,若隱若現。
夜色濃重了,兩岸閃爍著的日軍的篝火不時可見。空氣中飄溢著好聞的帶有焦糊味的鬆木的清香。遍地蛙聲響起,山風裹帶著山林中的寒氣微微輕拂而過。
身體疲累已極,徐小曼腦海中猶如起伏的汪洋……這是多麽難忘的時光——炮火、硝煙、殺戮、流血、數不清的死屍,而隻有她和白益,卻能從死神的魔爪中逃脫出來!
她那顆被血水浸泡洗滌過的心此時依然在胸腔裏怦怦蹦跳,她不由悲哀地想起令她尊敬的齊學啟副師長死了,自私可惡的蔡排副也死了,為他們帶路的華僑大哥也死了,那麽多遠征軍的官兵也死了……還有那麽多在緬甸這塊土地上神氣了近百年的英國人也死了,他們為什麽變成了一具具冤魂枯骨?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巨大得不可抵禦的力量使人類輕易地退化為野獸?……啊,人啊!為什麽不能像水一樣溫柔地相處?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慘烈的場麵,也從來沒有思考過這樣嚴肅重大的問題。何況,她那狹小的胸腔,也承受不了這樣一份重量!
冷,真冷啊!……白益覺得渾身血液已經凝固,兩條腿僵硬得失去任何感覺,仿佛已脫離開自己的身子,沉入冰冷黝黑的水底。那一彎月牙兒投下的光芒太微弱了,天地間一片朦朧。水麵粼粼閃動著細碎、清晰而戰抖的小波紋。一顆星,仿佛跳動了一下,在幽暗的天幕劃出一道亮光,無聲地滑向了岸邊的山脊後麵。唯有徐徐的風掠過起伏的波紋時發出的輕微嘯聲,讓人依稀可聞……
天色尚明的時候,他倆看見大批日軍士兵在兩岸嵯峨的山壁上、平坦的原野裏、蒼翠的樹林中急急行軍。他們不敢露出身子被日本人當靶子打,隻有埋在水裏,僅將腦袋微微露出水麵。好在江麵上中國軍人的浮屍不少,使他倆藏匿其間而未遭槍擊。又是一個漫長難熬的白天,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他們才嚐試著爬上門板,可是門板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於是他們隻好將上半身趴在門板上,下半身仍浸泡在江水裏,任其順水漂流。……在江中漂了多久?漂了多遠?眼下已經到了什麽地方?他們全不知道。他們隻知道太陽升起又落下,月牙兒又浮上了中天。徐小曼起初還能強撐起精神與白益說說話,可現在明顯地不行了。牙齒磕磕地打顫,臉色灰白,雙眸也失去了鮮活氣,在蒼白的月光下透出死魚一般的顏色。
臉對著臉,近在咫尺間,卻長久的相視無言。
“小曼……你……怎麽樣……還行嗎?”白益費力地囁嚅著。他的牙齒也抖得厲害。
“行……我……還挺得住。”徐小曼強作堅毅地向他點點頭。
白益那靜如深潭似的腦子裏突然翻起一朵水花。他把皮帶從腰間抽出來,吃力地抓著門板挪到徐小曼身邊,把她的皮帶也抽了下來。
“你……幹什麽?”
“別動……小曼,我把你捆在……門環上,你會……輕鬆一些。”白益把兩根皮帶係在一起,兜住徐小曼的上身,再把皮帶固定在銅環上,這樣,徐小曼的雙手就不必死死抓住門板了。
白益拴得很艱難,他覺得10個指頭尖上全打進了鐵釘,痛得鑽心。但是,他還在安慰他的同伴:“小曼……能活下來就是一天大之喜,不要灰心,既然老天爺保佑了我們一次,那就一定會再次保佑我們。”說著話,白益又挪回到對麵,以便保持門板的平衡。
徐小曼呻吟道:“要是有一碗加了紅油辣子的熱湯,那多好啊!”
白益踴躍地聳動著身子,兩條手臂像捶衣棒似的在門板上敲擊,提高聲調說道:“小曼,打起精神來,我們既然已經戰勝了死亡,就一定能夠戰勝饑餓與寒冷。”
徐小曼看穿了白益的心思,不由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一陣過意不去。白益是想振奮自己,為她樹立起一個榜樣。
“這場戰爭遲早會結束的,如果失敗,我也就必然會追隨我的父母妻兒一起離開這個人世。但是,我堅信我們一定能取得勝利。”
徐小曼心中猛地一揪:“白老師,我們已經算得是生死之交了,可你從來沒對我講過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妻兒全都不在人世了嗎?”
“我不知道準確的消息,但是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死在日本人的手裏。我們《中央日報》是和國府機關一起撤退的,先到漢口,再到重慶。可我的父母妻兒卻留在了南京。曆史書上說大人物在災難發生之前,總會有點不祥的預感,這也恰恰證明,我不是一個大人物,隻不過是一個倒黴的平凡記者而已。”
“啊,白老師,對不起,這樣的話題太讓你傷心了。”
白益卻搖搖頭,繼續說下去:“當南京大屠殺的消息傳到漢口,我就清楚我的家人全完了。因為我的妻子不僅極其美麗,而且性格剛烈,疾惡如仇,她百分之二百是寧願死,也決不能容忍日本鬼子玷汙她的身體。而這些年來,我之所以還苟活於人世,就是因為我還能用我的筆,呼喚更多的中國人同日本人拚殺到底。就是這樣一種精神,在支撐著我。小曼,我失去了全家,能活下去,你也一定能活。你一定要對未來充滿希望,它會使你在任何困難麵前永不消沉。”
他們對視著沉默了。
轉過一道彎,岸上,又出現了一長串篝火。夜太黑,他們看不清是日本人還是中國軍隊,緊張地注視著河岸上的動靜。士兵們圍著篝火睡去了,偶爾可見幾個遊動的黑影。太遠了,看不清楚……他們苟延殘喘著,用僵硬的雙腿蹬動河水,悄無聲息地向河岸緩緩靠去。
“日本人!”徐小曼突然看清了哨兵軍帽後沿的驅蚊布條,趕緊叫道。
他們立即掉轉頭,拚命地向河心遊去。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使他們像被放了氣的皮囊,頓時變得委頹不堪了。
饑餓和寒冷如一對形影相隨的魔鬼,聯袂而至,又將他們死死攥住。
再無聲息,隻有河水幽幽地流。
“啊……我眼前怎麽老是……晃動著……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影子?”
徐小曼顯然心枯力竭了,她的臉貼在木板上,有氣無力地呢喃著。
白益同樣是奄奄一息了,他的頭腦裏一忽兒昏沉,一忽兒清醒……整個身體仿佛已被水融化,唯剩下一顆垂死的心在掙紮……篝火、月牙、星光,他一概看不見,眼中的世界黑如鍋底。他想他是快死了……天知道這水流會把他們送到哪裏,那位姓袁的華僑向導告訴他的地理知識使他知道?這條大龍河是邁立開江的一條支流,而邁立開江的下遊就被改稱為伊諾瓦底江了,可能還沒漂到邁立開江,他和徐小曼已經變成了兩具浮屍。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突然認識到生命是多麽的寶貴!
等他再一次從渾噩中醒來,西邊的天際已經泛出了朦朧的青光。
一個身子撞到他的手臂上,使他從半昏迷狀態中驚醒過來。
“小曼,徐小曼!”他詫異地喊道……我不是已經用皮帶把小曼係在門環上了嗎?她怎麽會挪到我的身邊來了?
那人一聲不吭,身子在水中浮蕩隱現……一股強烈的臭味衝進他的鼻孔,啊,死屍!他嚇壞了,趕緊用力把他推開。
他的惶亂舉動,徐小曼毫不知覺。
“小曼,你——怎麽了?”
仍不理,徐小曼的腦袋一動不動地歪搭在木板上。
他懵了,慌忙挪過去,在徐小曼臉上拍了拍。
徐小曼終於醒來了,臉仍貼在木板上,眼睛呆滯地瞪著他。
“小曼,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啊!我們已經離日本人很遠很遠了,馬上就可以上岸。”
徐小曼悲苦地搖了搖頭,一綹黑發搭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說話吧,小曼,給我談談你的故事!”
岸上傳來一串喝聲:“河裏是啥子人,趕緊給老子浮過來!”
話雖不中聽,卻是中國話!
眼淚“嘩”地滾出白益的眼眶,他嘶聲狂叫:“小曼,你聽見了嗎?”
徐小曼也驟然活了過來,她看見幾十個提著各式武器的男子,大呼小叫著擁下河灘。
他倆拚命叫喊起來:“救救我們!我們是中國人呐!”
兩名逃難者的腳很快觸到了河底,他倆用盡最後的力氣,跌跌撞撞地向著岸上的人群奔去,拚命喊叫:“救救……我們!”還沒到岸邊,已經癱倒在水中。
河水“嘩嘩”響,幾個男人衝進河裏,將他倆架起來,扶到了岸上。
這些男人麵相凶悍,身上的穿著卻比山中的土人進步不少,麻紗布做的密門扣無袖圓領短褂,有著明顯的中式痕跡。手裏的武器也十分先進,大都是現代的毛瑟槍和來複槍,也有駁殼槍,人人腰間還挎著一把鋒利無比的緬刀。
白益擔心他們會傷害徐小曼,趕緊說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會說中國話?穿中國人的衣服?我們是被日本人打散了的中國遠征軍士兵,請幫幫我們。”
為首的小頭目一聽說是中國遠征軍,態度變得和氣了許多,說道:“我叫邱海,我們是弄滾寨的山軍,這些天聽見北麵炮火打得凶,寨主派我們到這邊來看看,碰見好些個逃難的人,都說中國遠征軍被日本人打敗了。既然你們是敗在了日本人手裏,我們寨主一定會幫你們的。這樣吧,就先到我們寨子去,把你們知道的情況,給我們寨主說說。”
邱海馬上吩咐弟兄們砍竹子紮滑竿,把兩個在水裏已經虛弱得沒法動彈的人抬著上了路。又拿出隨身帶的幹糧與火烤牛肉給他們吃。
兩人狼吞虎咽吃罷,躺在滑竿上上了路。山路奇險,但這些山軍上上下下卻矯捷如靈猴。徐小曼吃飽肚子,在滑竿上閃閃悠悠,恰似騰雲駕霧一般舒坦,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日頭已經西斜,竟是睡了幾近一整天。不料,待她醒來,方知白益卻是大不妙,一路下瀉上吐,已經不省人事。
徐小曼嚇得要死,在這些和白益生死與共的日日夜夜裏,每當危急關頭,白益總是不顧自己危險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安全,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人,居然在她身上體現出了一種大男人的責任與細致如微,她的內心,早已將白益視作了親人一般,對他懷著強烈的感激和依賴之情。如今好不容易總算從日本人的槍炮刺刀下逃了出來,他要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該怎麽辦?
徐小曼抱著白益,禁不住哀哀大哭起來。
邱海道:“妹子,他還沒落氣,你哭個啥子?還不快些趕路,就算是他死了,抬回寨子,艾琪爾嬤嬤也能幫他起死回生的。”
“弄滾寨有外國嬤嬤?”
“有啊,那是外國來的活菩薩,藥到病除,沒她治不好的。”
徐小曼趕緊哀求道:“各位大哥,麻煩你們走快一點,一定要救活這位先生!求求你們呐!”
邱海問:“你這麽著急,他是你啥子人?”
徐小曼大聲說:“你們看不出麽?他是——我的男人!”
一行人繼續上路,健步如飛,在一條鳥鳴猴啼的狹長深穀中穿行了許久,直到太陽落山時分,山路突然在一堵掛滿青藤的高岩前斷了。
徐小曼突然怔住……她聽到了一種神奇的猶如天籟般的聲音透過晨曦滿天的天空悠悠嫋嫋地飄了過來……歌聲,啊!那是讚美聖主的曼妙柔美的歌聲,而且居然是用純正的英語唱的,還有腳踏風琴的伴奏!
白晝輝煌,
照我行程;
主是希望,
景星光彩,
長夜之中,
歡慰我靈。
徐小曼喜淚縱橫地呢喃著:“啊……我聽見了……那是……上帝的聲音啊!”
她放眼尋去,四處卻隻見蒼山巍巍,疾風嗖嗖穿林,並無房屋與人影。
徐小曼急問:“邱大哥,誰在唱歌?”
邱海答道:“這是艾琪爾嬤嬤在教堂裏教信徒們唱歌。”
“教堂呢,我怎麽一點也看不見?”
漢子們“嘎嘎”笑了。
邱海雙手攏在嘴前,發出一聲尖厲的長嘯。
頓時,隨著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徐小曼驚奇地看到,眼前的綠色山岩緩緩移動起來,原來這是一道用藤蘿巧妙偽裝起來的巨大的木柵欄寨門。待他們進入後,全身披掛著藤蘿的木柵欄門又在身後合上了。
進得寨門,徐小曼恍然一驚,石塊壘砌的堡寨、木架瓦頂的房屋、亭亭玉立的檳榔樹、聳立在寨子裏的尖頂屋上白色的十字架,漸次展現在他們眼前。順著小溪,還有一條平坦的石板街麵,恰似天上人間。
這時,一大幫男男女女叫喊著向他們奔來。徐小曼看見,其間還有一位頭紮三角黑巾,身披黑袍,碧眼金發,上了年紀的洋嬤嬤。
一個梳著中分頭,穿著中式藍綢衫,絲帶係腰的藍綢長褲,腳踏一雙在國內都已幾乎絕跡的輕便朝陽鞋,手裏拿著一把精致折扇,打扮與氣質均透著濃濃中華古風的中年男人湊上前來,用一口不太標準的京片子問她:
“你們是什麽人?”
徐小曼淚流滿麵喜極欲狂地叫道:“中國人,我們是打了敗仗的中國遠征軍戰士。”
中年人神情一震,馬上吩咐:“快,把他們背到我家裏去。”
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令徐小曼大感驚奇,整座寨子猶如一座巨大堅固的堡壘,四周順著山勢建成的寨牆全用麻條石砌成,四麵角樓高聳,街道縱橫交錯,房屋建築與她在國內見過的那種保存完好的中國古老小鎮幾乎一致,卻又分明具有各各不同的某種軍事價值。連從爭相擁出家門看稀奇的男女老少的口中冒出的,除了聽不懂的克欽話,也有不少中國雲南話。
徐小曼和白益被背著進到一個有著高大精致門樓的宅第之中,院內雜花斑斕,修竹萬竿,正中為二層木結構樓房,重疊的屋簷臨空欲飛,歇山式屋頂透溢出中國傳統大戶人家的煌煌氣派。進了客廳,徐小曼看見正牆上敬奉著一幅猶如古物般陳舊的炭精畫像,畫中之人頭戴古時頭盔,身披鎧甲。下麵還設著寬大的香案,案上擺放著各種祭物與紫銅和銀子做成的精美燭台和器皿。
洋嬤嬤已經順道回教堂裏提來了衛生箱,她伸手探了探白益的額頭,又翻了翻眼皮,用中國話對手搖折扇的先生說道:“這位先生燒得很厲害,我得馬上給他把燒退下去。”說罷,馬上掏出注射器具、酒精消毒器、藥水,熟練地給白益打了一針。
徐小曼著急地問:“嬤嬤,他怎麽樣,嚴重嗎?”
“不,他發燒嘔吐是因為身體過度疲勞虛弱,再加上久餓之後猛然暴食而引起的,我已經給他注射了一支盤尼西林,馬上會把燒給他退下來。這位先生的身體強壯得像一頭牯牛,再好好在寨主家調養兩天,就不會有事了。現在,我得回去和大家一起繼續今天的晚禱了。”
原來,剛才是徐小曼和白益的貿然闖入打斷了教堂裏的晚禱。洋嬤嬤和信徒們一走,客廳頓時便安靜下來。
不消片刻工夫,家人端上來晶瑩玉潤,帶有甜味的羹湯,裏麵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烏色片狀物。徐小曼也不知是何食物,雙手接過大口吃下,粉嘟嘟的,還帶點藥味兒,碗還來不及放下便感到身上熱力大增,精神驟添,整個人馬上活了過來。隨後,家人又給她送上來一杯熱茶。
盤尼西林猶如神藥,白益很快也蘇醒了,用湯勺慢慢地進食。
飯後,兩人支持不住連日來的折騰,又倒頭便睡。這一睡,竟又睡了一天兩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