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務大隊在同古大戰結束的最後時刻遭到了最慘重的傷亡。
30日淩晨4時,邵青陽接到戴安瀾從耶達謝發來的電令:“全師已安全撤出,立即炸毀大橋,迅速歸隊。”
炸藥早已裝好,邵青陽一聲令下,色當河大橋頓時被炸成數段,跌落到河中。趁著大亂和夜色掩護,特務大隊飛速地撤離了戰場。
他們一忽兒在密林中穿行,一忽兒又沿著河穀奔跑,向北是每個人唯一的想法,但卻不知道這一路上都經過了些什麽地方。每當看到遠處公路上的人影,他們便擔心遇上日軍的便衣隊或是昂山的“緬甸義勇軍”,立即隱蔽起來。
炮擊聲時斷時續地伴隨著他們,偶爾還能聽到槍聲。到下午三四點鍾左右,他們已將同古城丟在後麵老遠的地方。公路再次出現在眼前,這一次他們沒有躲避,因為他們看見了人群中晃動著不少淺盆形鋼盔,那是不知從哪兒逃出來的英國人。於是他們放心地上了公路,匯入了一個仿佛正在長途遷徙的遊動部落。
高軍武見逃難的英國人中軍人鳳毛麟角,大多是平民,男人步行,牛車上拉著大大小小的皮箱和婦女老人兒童,便隨便打聽了一下,方知他們大都是從南麵的卑謬、勃固一帶攜家帶口逃出來的農場主。而且高軍武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中國軍人也懷有一種強烈的警惕。這並不讓他覺得驚奇,因為他知道這些英國人在緬甸養尊處優太久,甚至有的家庭已逾數代,早已積聚下大量的財物,如今日本人打來了,他們不得不扔下他們經營多年的橡膠園、菠蘿園和別墅般的莊園,帶著金銀細軟踏上了逃亡之路。在這樣的時候遇上任何軍人不提心吊膽恐怕都很難。
太陽已經挨著山巔,西邊的天際燃燒著豔紅的晚霞。炮擊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停止了,槍聲更顯得遙遠。
路邊出現了一座小城。城中心教堂的哥特式尖頂被晚霞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邵青陽看了看地圖,這裏是處於平滿納西南方向的高原小城薩斯瓦,離同古已有近百裏之遙。
“弟兄們,跑了一整天,我們也該填填肚子了。”邵青陽大聲喊著,把隊伍帶下公路,向聳立在坡地上的小城走去。
他們在城邊上站住了。全大隊列隊清點人數。結果令人悲哀,1000名隊員,如今隻剩下507人,一半的弟兄永遠留在了戰線後麵,再也不能回祖國了。
一大群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亞士兵從城裏出來了,保持著清醒的軍官神色嚴肅地跟在他們後麵。
士兵們或腳步蹣跚,或哼著小調。從他們一張張充滿倦容讓硝煙熏黑的臉上,從那濺滿血斑與泥水的軍裝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曾經曆了嚴酷慘烈的戰鬥……
又有兩名英軍士兵搖搖晃晃地經過特務大隊隊伍前麵。他們中一人背著一挺劉易斯機槍,一人背著一箱子彈,每人手裏都抱著兩捆嶄新的布匹。
背機槍的士兵醉眉醉眼地問:“喂,中國朋友,拍賣行……在什麽地方?”
高軍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笑,卻笑不出來。
士兵作了一個鬼臉,說道:“這可不是搶的,城裏的中國老板讓我們隨便拿,日本人進城前他們就要放火燒店鋪了,你們也進城去拿點吧。”
特務大隊走進城裏,簡直是奇跡!嵌滿灰白色鵝卵石的街道上,狼藉著襯衫、襪子、褲子、葡萄酒、啤酒、威士忌和糖果,好像全城的商店都把貨物扔到了街上。隊伍立即大亂,戰士們欣喜若狂地彎腰在地上大撿特撿。
他們拚命從野戰背囊裏抓出暫時用不上的東西扔掉,又拚命地往野戰背囊裏塞能吃能喝或值錢的東西。
一個滿頭白發的英國老頭兒叫著跑過來,激動地向他們大吼著什麽。
高軍武突然樂不可支地叫起來:“弟兄們,快扔下這些破爛吧。英國老頭兒說,前麵有一個基督教方濟會的倉庫,這些東西堆積如山,大家快去拿吧!”
戰士們這才明白過來,跟著老頭兒一窩蜂往前跑去。
在教堂旁邊的一棟高大的建築前麵,他們看見許多英國士兵正從屋裏往外麵搬東西。用不著吩咐,戰士們歡天喜地地跑了進去。屋子裏吃的、穿的、用的、喝的應有盡有,果真是堆積如山!片刻工夫,每一個戰士的野戰背囊都鼓脹了起來,連從不抽煙的鄒喜子口中也叼上了煙卷。
路邊一扇大門“嘩”地推開了,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國中年男人跑出來揚著雙手用一口雲南話大喊大叫:“中國弟兄們,你們都來吧,把我酒店裏東西全吃光,我不能把好東西留給日本鬼子!”
邵青陽高興地叫道:“哈,酒店!有吃有喝,我們進去享受享受吧!”
大廳裏的火爐上烤著的豬肉正在“吱吱”冒油,桌子上還放著半頭剛烤熟的小牛。
“吃吧,都吃了吧。”老板流著淚請求大家,“求求你們……把這兒能吃的都吃下去。”
高軍武同情地問道:“大哥,到緬甸奔生活不容易吧?這下全都給可惡的小日本毀了。”
“沒辦法哦,我爺爺那一代就從雲南保山過來了,我們的軍隊打不贏日本人,老百姓就得遭罪了嘛。”
這話讓高軍武和邵青陽聽了心裏好生難受。
500來人擁進酒店,將大廳塞得滿滿當當。為了讓弟兄們都能進來,不少人隻得鑽進了廚房,上了樓上的臥室、過道。每一個空隙處幾乎都塞滿了人。麻哥在貯藏室裏發現了幾麻袋大米,立即和弟兄們把麻袋抬進廚房,自己動手煮飯。
真是一頓豐盛可口又極其隆重的晚餐,不僅有成箱的酒,烤豬肉烤牛肉,還有大量的煎雞蛋、鹹豬肉、加幹紅辣椒的雞湯。
當麻哥和鄒喜子一幫四川兵將自己親手做成的大米飯和並不標準的回鍋肉——因為沒有泡辣椒、蒜苗和祖國四川的黑豆豉——抬上桌子時,所有的戰士都歡呼起來。
當一夜狂歡過去,所有的人——包括慷慨無比的老板——全都爛醉如泥。他們像死豬一樣胡亂地躺在地上,睡得死沉。
直至拂曉,猝然響起的槍聲與喊殺聲才將這群醉鬼無一遺漏地驚醒過來。
是日本人進城了麽?
邵青陽喊了起來:“媽的日本人腿腳倒是挺快的,大家就痛痛快快和日本人打一仗吧!讓英國人看看,我們中國人幹得不會比他們差!”
高軍武短促地叫了一聲,首先開火,幾十支步槍響了,對麵的矮牆被打得火星四濺,有日本人被打中了,矮牆後麵響起殺豬似的叫喊聲。
他帶領還剩下100多人的中隊率先衝進了一所庭院。院子裏長著許多葉片蔥蘢的橘子樹,樹盡頭,是一堵矮牆。日本人已經被他們攆到了矮牆後麵,戰士們分散躲藏在樹冠的濃重陰影裏。日本人的火力打得樹枝斷裂,葉片飛舞。橘子樹的汁液裏彌散出一股清新而略帶一點辛辣味兒的幽香。
遠處的街道上、院落裏,英國人與特務大隊的戰士突進了日本人占據的地方,喊殺聲、嚎叫聲、槍刺與軍刀的磕碰聲聽起來或讓人不寒而栗,或讓人激動亢奮。矮牆後麵的日本人並不很多,但那三挺不停地噴吐著火舌的歪把子機槍真是討厭,迫使高軍武他們像壁虎一樣緊貼在樹身上不敢動彈。誰要是弄出一點聲響,就立即會招來一頓猛烈異常的掃射。
高軍武身子貼著的這棵橘子樹長得恰到好處,樹身粗大,完全能將他遮掩,像兩條巨大的手臂般的樹丫正好在他胸前的位置展開。他把步槍穩穩地放在上麵,機智而準確地捕捉目標。他那一管槍彈無虛發,迫使日本人的鋼盔不敢輕易冒出牆頭。
付永誌借著樹身作掩護,敏捷得像猿猴似的向前突擊,牆頭上一串火光閃過,他突然身子一震,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了一棵橘子樹。
“他們打中我了!狗雜種,他們打中我了!”付永誌憤怒而淒慘地喊叫著,手漸漸鬆開,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
高軍武對著噴吐火光的地方開了一槍,一個黑影雙手疾速地在空中一抓,撲到了矮牆上,把機槍也甩到了牆外。
“高軍武,打得好!”邵青陽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大叫。
高軍武像山貓一樣幾步縱到付永誌身邊的樹身後。付永誌尚未死去。
他的臉緊貼在地上,咻咻喘氣。
高軍武把4個手榴彈捆在一起,拉斷引線,扔進了矮牆。這一聲爆炸驚天動地,矮牆被炸塌了一個大口子,幾個日本兵像跳芭蕾舞一樣旋轉著倒了下去。
邵青陽舉著手槍呐喊著:“衝上去!殺死日本人!”
戰士們咆哮著衝進矮牆,與日本人展開了肉搏,槍擊聲、刺刀磕碰聲、凶狠的嘯吼聲與絕望的哀嚎聲匯成一團。
古良衝在了最前麵。他接連捅翻了兩個日本兵,刺刀被折斷了,他索性扔掉毛瑟槍,一手握著一枚木柄手榴彈,像掄著一對銅錘一樣在日本人的頭上臉上猛砸亂敲。
高軍武的手槍和軍刀派上了用場,他左騰右閃,用軍刀擋開向他戳來的刺刀,把子彈一顆一顆準確地打在日本人的身上。
鄒喜子趴在矮牆上,槍口左搖右擺,卻不敢扣動扳機,因為所有的日本人幾乎都和中國人扭在一起廝打。兩個人抱成一團翻滾到他的眼前。
他看見龍鳴劍被壓在下麵,日本人正揮拳向他頭上猛砸。他的心快跳了出來……什麽也來不及想,他雙手高舉起步槍,把刺刀狠狠地往日本人的背心紮下去……刀尖紮破皮肉進入心髒的奇妙感覺他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那真是非同一般,讓人刻骨難忘!
最後一個活著的日本人拉響了手榴彈,將他自己和逼近他身邊的中國人一同炸翻在地。
當其他地方的英國士兵和中國人掃清了日本人,循著聲音向他們跑來時,這裏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付永誌的慘狀真讓人想哭出來。他的雙腿被打斷了,肚子也被打穿,腸子流了出來,讓泥土糊得肮髒不堪。他呆澀的眼瞳瞪著周圍的人群,艱難地囁嚅著:“水……我要……喝水。”
高軍武迅速撲過去,彎下身抱住他的頭,一邊取下自己的水壺——那是滿滿一壺剛剛摻上的紅葡萄酒——跪下一條腿,將付永誌扶在自己懷中喂他……付永誌“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酒,劇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他掙紮著請求道:“大哥……幫幫忙……給我……一槍。”聲音很微弱。
高軍武渾身一震,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裏,大哭起來:“不要!不要!我要你好好的,我們說好殺完鬼子一起回北平的!好兄弟,頂住!”
“不……大哥……你……幫幫我啊……我疼死了!”
“不行!你必須挺住!”高軍武緊抱著付永誌,不住地嗚咽。
“誰來幫他最後一次忙?”邵青陽問。他的臉上陰雲密布,好像要下雨。
沒有人吭聲。膽怯者悄悄地回過頭去。
麻哥拔出槍,一把推開高軍武,抵住付永誌的心窩:“好兄弟,我來送你解脫,你的父母,今後就由我們大家來給他們養老送終吧。”槍聲悶悶地響了,一滴滾燙的淚水從付永誌眼睛裏滾落下來,眼神卻慢慢地散了。
高軍武完全沒反應過來,等他驀然清醒,立刻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跳了過去,當胸給麻哥一拳:“你他媽幹嘛?你他媽簡直不是東西!你賠我兄弟!”邊打邊像個撒潑的孩子一樣大哭。
麻哥破例沒有回他一拳,輕蔑地說:“打仗像你娃這樣婆婆媽媽,兄弟夥死得都不痛快!嫩娃子,懂個屁!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
古良和龍鳴劍顧不得勸架,一齊撲到付永誌身上,號啕大哭。
邵青陽叫人拉開還在死命捶打麻哥的高軍武,陰著臉,低聲吼道:“你娃發啥子瘋?冷靜點!麻哥沒錯!打了這麽久的仗,你還不懂怎麽疼兄弟!”
高軍武如同受了欺負又得不到幫助的孩子一般,重新撲到付永誌身上大聲號哭:“我對不起你啊,兄弟,我該保護好你的!大哥對不起你啊!”幾個人的哭聲混作一團。
與他們的哭聲相和的,還有其他地方四散著的戰士們的痛哭聲。
城外的高坡上,戰士們紛紛開始在掩埋陣亡的25名弟兄的屍體,列隊默哀。旁邊不遠的地方,英國人也在掩埋戰死的士兵。誌哀的槍聲此起彼伏,震蕩著清冷的晨空,叩擊著所有生者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