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十八梯茶館呆了足足兩個鍾頭,高軍武才把蕭玉送到江家巷口。返回儲奇碼頭的半道上,他沒忘記對鄒喜子許下的諾言。不過他在燒臘攤上買的不僅僅是兩根鹵豬蹄子,還有一隻鹵雞,兩隻鹵豬耳朵和兩瓶高粱白酒。
今天無疑是個大喜的日子,他要讓大隊長和鄒喜子與他共享這份歡樂之情。可是,等他回到船上才知道,就在他離開輪船不一會兒,一輛軍用吉普車駛到碼頭上,把邵大隊長接走了。
去了哪兒?什麽時候回來?誰也不知道。
高軍武隻好把鄒喜子叫到大隊長的單人艙裏,把燒臘攤在桌子上,擺上酒杯,坐等邵青陽歸來。鄒喜子說,滿船的官兵誰都沒睡覺,心都懸在了大隊長身上。
高軍武突然想起下午在雨台山發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在張自忠將軍的葬禮已經結束之後,蔣介石、馮玉祥、何應欽一大幫軍政要員從特務大隊列成的夾道之中走過。就在經過邵青陽跟前時,蔣介石突然停住腳步,威嚴的目光緩緩從林立的特務大隊官兵臉上掠過,然後感慨地說了一句:“藎臣練兵有方啊!”
難道,大隊長今晚被接走與委員長的這句感歎有關?
高軍武猜對了,他親耳聆聽到的不過就是蔣介石的一聲讚歎,而不知道的是蔣介石讚歎過特務大隊後緊接著又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就在蔣介石來到自己的坐車前,準備上車時,他突然問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李致遠將軍:“致遠,你帶來的這支護靈隊伍很不錯的嘛。我上過保定軍校,也上過日本士官學校,軍人素質如何?一看站姿便知道;隊伍訓練得怎樣?一看隊列就大致不差。”
李致遠趕緊回道:“委員長慧眼獨具,不同凡響。這支精兵就是張自忠麾下的59軍特務大隊,個個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漢。雖然隻有300多人,成立也不久,但是戰功累累,這次黃維綱將軍突襲陳家集,從虎穴狼巢中搶回張自忠的遺體,帶的就是他們……”
蔣介石濃眉一抬:“59軍特務大隊,我耳熟能詳啊,前次夜襲日軍機場,不也正是他們所為嗎。”
李致遠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這個大隊長好像姓……姓什麽青陽?”
“委員長記性真好,他叫邵青陽。”
蔣介石馬上對身邊的軍委會參謀總長兼軍政部長何應欽說道:“敬之,你不總是在我麵前感歎幹才難尋嗎?這樣的軍人,隻要假以時日,認真培養,我看一個個全都可以成為幹才嘛。……哦,還有,”蔣介石又把目光落到了站在他另一邊的陳誠臉上:“辭修,一支300來人的隊伍,又奇襲機場又深入虎穴搶回張將軍的忠骸,這已經足堪當代傳奇了,要鼓舞我軍民抗戰之士氣,上哪裏去找這麽好的活教材、活典型?前次你們政治部請女童子軍楊慧敏到重慶各所高校,各支部隊去講她如何深夜遊過蘇州河,給八百壯士送國旗的經曆,效果就非常好嘛。”
蔣介石這最末一腔話,才是邵青陽深夜被吉普車突然接走的真正原因。
召見邵青陽的,是被稱為何應欽手下“四大金剛”、官拜兵役署署長兼中央訓練團兵役幹部訓練班主任的程德惠中將。
夜裏11點半,邵青陽終於回來了。一上碼頭他就亮起車燈,摁響喇叭,招得特務大隊的官兵全都擁到了船舷上。
等到大隊長一宣布,高軍武才知道邵青陽帶給他的喜訊,不知超過了他的燒臘白酒多少倍!
邵青陽滿麵紅光興奮不已地說道:“程署長對我說了,他已經接到何部長的電話通知,說我們特務大隊不返回5戰區了,就留在重慶,列入中央訓練團建製,專門負責訓練兵役幹部的軍事技能,就是為以後訓練新兵的教官們當老師,你們曉得中央訓練團的團長是哪個麽?哈哈,他就是我們的蔣委員長。程署長還說了,命令明天就由接我們上岸的人送來。哦,大家不要吼,安靜點,還有一個好消息,政治部要我們馬上選出兩名代表,到各個學校和駐渝部隊去作報告,講講我們特務大隊奇襲三王鋪機場,從日本人老巢裏搶回張將軍忠骸的經過。”
全體官兵吼聲雷動,差點把船頂給掀開。
高軍武買回的酒肉正逢其時,邵青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很快酒勁便上了頭,一張臉紅得像關公,身子也坐不穩了,搖搖晃晃拍著高軍武的肩膀結結巴巴地說:“老子最近……常在想……當兵十幾年……撲爬跟鬥地老是升不上去……咋個從去年五六月份開始……嘿嘿,就時來運轉,每一寶都押對了呢?想來想去……格老子……原來你娃是個福將……給大哥我……帶來了……好運氣!”
既然大隊長說政治部隻讓選兩個代表,那麽,任何人都知道根本就用不著選了,大隊長當然是鐵定的,還有一個,非高軍武莫屬。作報告,憑的是嘴巴,這全大隊300多張嘴,恐怕連在一起還沒“軍中秀才”高軍武的一張嘴能講。
第二天,來河邊接他們的吉普車大卡車一長串,把他們送到與中山公園一牆之隔的夫子廟兵役幹部訓練班,廟裏已經單獨為他們騰出了一所大院子。
邵青陽和高軍武一到駐地馬上就被送到軍委會政治部招待所,準備講演稿、背稿,再由政治部的人審查、提意見後再進行不斷的修改。副部長羅子烈、兵役署署長程德惠兩名中將親自抓這兩個英模典型。
邵青陽和高軍武也私下進行了分工,前者講奇襲三王鋪機場的經過,後者講如何搶回張將軍忠骸。
邵青陽把這次講演視為人生中最重大的機遇,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兩天兩夜足不出戶,也不準任何人上門打擾,甚至連一日三餐也不吃,僅靠一壺開水,幾塊燒餅湊合,拚盡了肚裏的全部墨水,才嘔心瀝血把稿子寫出來,不單臉青麵黑,連眼睛也陷落了一大圈。
寫完他仍不放心,請高軍武精心給他筆下生花,修改潤色。高軍武還沒看完就笑得合不攏嘴:“報告就是講演,講演就是用嘴巴說話。稿子靠的是文字功夫,而講演靠的是語言功夫,你得把這些‘之乎者也’的東西全都刪掉,改成口頭語言。就像你們四川人平時擺龍門陣一樣,生動鮮活地把事情經過講清楚就行了。”
邵青陽馬上給他作了一個揖:“你說得頭頭是道,那我就全拜托你了。”高軍武也不客氣,說:“你現在就把門關上,給我一個人講,需要加工的地方,我給你點撥點撥。先在寢室裏把嘴巴練順溜了,上台你就等著聽人喝彩吧。”
高軍武則對稿子本身不太重視,他認為講自己親自參加的戰鬥經曆,抓住精彩之處娓娓道來便成,念稿子反而會束縛自己的思維,影響自己的發揮。但上峰如此嚴格要求,他也不得不遵命而為。
程德惠將軍對稿子審查得尤為仔細,要求也極高,他對邵青陽和高軍武說:“依照《兵役法》規定,大專學生、公教人員都是免、緩役的對象,隻能發動他們誌願從軍,偏偏中國社會自來便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傳統心理。你兩個要能講得讓在場的年輕人爭著搶著報名參軍,就算圓滿完成了任務。”
偌大中國此時最需要的就是英雄,缺的也正是英雄,如今兩位英雄橫空出世,豈有不大受歡迎之理?首場演講,更是搞得熱鬧非凡,甚至何應欽都親自打招呼給侄兒——88軍軍長何紹周,讓他安排參加過淞滬、鄂西會戰的參謀長梁筱齋過來聽報告,交流經驗,實在給足了兩個草根英雄麵子。
邵青陽的一口川腔引來掌聲無數,而高軍武的標準京片子更具感染力,他的脫稿講演,臨場發揮也把全場氣氛掀到了最高潮。他不但講如何夜襲陳家集,搶回張自忠將軍忠骸的戰鬥經過,還大講亡國是民族消亡的慘禍,並列舉曆代名人和當代世界各國領袖人物,多是文武兼備的人才,從軍是無上光榮高尚的事業。
一大幫記者整天跟在他倆後麵追,媒體對他倆的宣傳報道鋪天蓋地,報紙上有名字,廣播裏回蕩著他倆的聲音。在山洞中央陸軍大學,在沙坪壩重慶大學、中央大學,小泉中央政治大學、軍事委員會辦的軍官訓練班、一個又一個的“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青年軍人與莘莘學子被他倆的講演鼓動得激情似火,紛紛要求投筆從戎。
但是對高軍武來說,最有成就感的當數在重慶外語學校禮堂裏的報告,因為,他看見了台下蓄滿淚水充滿景仰之情久久凝視著他的那雙熟悉的眼睛……
遺憾的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僅僅隻能用目光向蕭玉打上一個招呼,竟然沒有機會與她說上哪怕是一句話。因為每次報告會一結束,學生和軍人便如同潮水般地擁上來要求他和邵青陽簽名,這裏還沒對付完,接他倆的小汽車已經把喇叭按得震天響了。
在外語學校的講演給他留下強烈印象的不僅有蕭玉的脈脈含情的雙眸,還有熱吻,當然不是蕭玉,而是另外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當時許多男女學生圍著他簽字,當他為一個姑娘簽完字後,這個膽大包天的姑娘居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突然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來了重重的一吻……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但是,他記著了姑娘的慧眼麗目和熱情似火……
政治部與兵役署對他倆的講演極為滿意,在重慶的每一場講演程德惠中將均撥冗前來,在台上從始至終陪坐到底。
夫子廟與江家巷近在咫尺,直線距離不到500米,可自從在十八梯茶館一別,他與蕭玉就再也沒能見上一麵。他和邵青陽現在長期住在政治部招待所裏,無論白天黑夜,所有的時間包括生活內容他倆都已經無權支配。邵青陽與高軍武的報告轟動了重慶,同時也極大地振奮著大後方軍民抗戰的信心與士氣。隨著報紙廣播的宣傳,邀請信如雪片一樣向政治部飛來。緊隨而來的巡回報告成了兩位軍人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在長達5個月的時間裏,他們不僅乘著專機穿梭飛行於大後方的中心城市成都、西安、貴陽、昆明,也幾乎走遍了每一個中國戰區司令部的駐地。每到一地都有那樣多的部隊、機關、軍工企業與學校,一日不停地連軸轉,至少也得呆上半月二十天。
1940年12月19日下午,當他們正在貴州安順國軍最精銳的第5軍軍部作報告時,一封特急電報催他們速返重慶,並告知接他們的專機已在貴陽機場等候。
回到重慶後他倆才從羅子烈副部長口中知道,蔣委員長一直關心著他倆在各地的報告。前一天又親自點了邵青陽與高軍武的名,要他們到黃山去為正在他的官邸裏參加軍事會議的各戰區總司令、參謀長作一次匯報。
從市中區到黃山的路途上,大隊長邵青陽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當簡樸莊重隱約在碧樹濃蔭之中的“雲岫樓”赫然出現在視線中時,邵青陽抖得更厲害了,下車後一把將高軍武拉進停車場旁邊的廁所,要高軍武扇他兩個耳刮子,幫忙止住他的緊張。高軍武“吧吧”兩個耳刮子過去,效果奇好,邵青陽果真不抖了。
最讓他倆激動不已的是,當他們登上幾十級石階,快步走進粉牆環繞的庭院大門時,看見主樓裏擁出來一大群人。一個個將星閃耀,戎裝筆挺。
被簇擁在中間的,正是召他倆前來的蔣委員長。
邵青陽與高軍武大步上前,向最高統帥和將軍們肅然致以軍禮。迎接他們的,是最高統帥帶頭發出的熱烈掌聲。
這次匯報讓邵青陽與高軍武永生難忘的並不是聽眾身份地位的無與倫比,而是邵青陽的匯報開始後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情——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日軍機群居然躲過了中國空軍警戒雷達的搜索,突然飛臨到黃山上空,並且向著中國最高統帥的鄉間官邸準確地投下了幾枚炸彈。早已部署在附近幾座山頭上的高射炮群立即向著敵機開火,白市驛機場上幾乎能飛的中國飛機也緊急升空趕來救駕。空中炮矢亂飛,綻出串串煙團,劇烈的爆炸聲轟鳴不止。
侍衛們驚慌失措,擁著蔣介石去防空洞躲避。孰料蔣介石作為一名軍人的血氣在這樣的時刻被徹底激發了出來,不僅不躲,反而怒不可遏地大喝道:“我不進防空洞!我倒想看一下,日本人是怎麽把炸彈扔到我頭上的!”
此時圍牆已被炸塌老長一段,4名衛士被炸得血肉飛濺,還有多名衛士和勤務兵身負重傷,倒在血泊中不住地叫喚。蔣介石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邁開大步,徑直踏著死傷衛士的鮮血走到庭院之中,憤怒地舉目仰視著空中這場激烈的戰鬥。所有頭上身上灑滿灰塵的將領也都堅定無畏地跟隨著他,在庭院裏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片,人人舉目向天,視死如歸。
軍統局事後調查方知,意大利駐華大使館事前得到蔣介石在黃山官邸主持召開這次最高軍事會議的消息後,立即向日方秘密通報,並告訴了“雲岫樓”的確切位置。
所幸中國空軍與高炮兵人人以必死之心與日機激戰,6架日機帶著滾滾濃煙尖嘯著栽了下來,中國戰鬥機則有27架被擊落。不過十幾分鍾時間,日機遠遁,雲淡風輕,重慶上空重新恢複了寧靜。
蔣介石與將軍們立即返回會議室,邵青陽與高軍武的匯報繼續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