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青陽率領殘部裹在潰敗的國軍大潮裏,奪路狂奔越過漢水,馬不停蹄一口氣逃到漢水以西的南橋鎮才收住了腳步。兩天後,待將隊伍收容清點,才發現隊伍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剛剛得以補充完整的一個營,又隻剩下了200餘人。
隊伍在南橋鎮休整十來天後,接到軍部一個電話“邵青陽大尉另揀任用,立即前往軍部報到”。
邵青陽趕到59軍軍部所在地——荊門才知道,原來軍部特務大隊在這次大戰開始之前便已深入敵後展開襲擾行動,不料遭漢奸出賣,導致全軍覆沒。軍部首腦打算重建特務大隊,在征求前方將帥意見時,黃維綱師長力薦由邵青陽當此重任。大家仔細斟酌,都認為邵青陽有勇有謀,作戰經驗豐富,帶兵素有口碑,盡管這次遭挫,並非他個人無能,應該可以擔當得起這次重任,遂決定以邵青陽所遺殘部為主,火速重建特務大隊。
軍部特務大隊與營雖然是平級,但因為性質比較特殊,完成任務一般都比較艱險,主官的位置也就比野戰部隊裏的營長重要得多,顯赫得多。
而且沿襲慣例,特務大隊、警衛營長期呆在部隊主官身邊,容易建立私人感情,這兩支隊伍的官兵一旦外放,便沒個定準,運氣好,一步跨它個兩級三級也算不上稀罕。
不單特務大隊的主官讓人仰視,連到特務大隊裏當個普普通通的兵,也要光彩實惠得多,每月軍餉多4塊不說,一日三餐的夥食,也比火線上的部隊來得豐盈可口。
邵青陽遭此大敗不但未受懲罰反蒙重用,自然對賞識自己的黃維綱、張自忠感恩戴德,咬牙切齒要把特務大隊建成一支前所未有的精兵。
他一到駐地,第一件事就是把黃埔軍校那副有名的對聯手書下來,親自貼在會館大門兩旁。
上聯:升官發財請走別路;
下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字寫得和他那副尊容一樣,粗拙笨樸,夠不上品位,卻讓每一個士兵感到凜然正氣撲麵而來。
為了盡快做好這事,邵青陽非常看重將軍門第出身又專門喝過“洋墨水”的高軍武。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戰鬥,邵青陽越發信任高軍武,直覺自己的眼光沒錯。
兩人反複考慮的結果是:不能將殘部全盤端過去,要精挑細選。經過挑選,他們在原班人馬中隻選出120名或軍事技術過硬,或作戰勇敢,或身強體壯膽大心細的人前往荊門,其餘不足官兵,向上級提出從整個集團軍所屬部隊中推選,但最終得由特務大隊自行測試決定。此舉得到了上麵的大力支持。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在此後十來天的時間裏,各師推薦上來的候選人員,幾乎把特務大隊駐地“江西會館”的大門擠塌。
會館大門內的寬敞的青石板院壩上,一時成了練兵場。來者踴躍,考官人手不夠,麻哥和高軍武也一起派上陣去選兵。經過數日測試,最終挑選出200名軍事技術過硬,戰鬥經驗豐富,形體剽壯孔武的戰士。
雖然僅僅隻經曆了一次戰爭,高軍武憑他直覺感到兵敗的原因和裝備差緊密相關,加強武器裝備是當務之急,所以他極力向邵青陽獻策,盡力爭取最新的武器。
居然如願以償。不出十天,一支嶄新的特務大隊便重新恢複起來。在武器低劣的中國軍隊裏,這無疑是讓人眼睛陡然一亮的一支精兵。320名剽悍戰士,除了仿造德式Kar98毛瑟步槍的“中正式”、德式鋼盔,軍用匕首。人人還有一支德國造的20響快慢機。一個班就配有兩挺口徑7.9毫米的捷克式輕機關槍,這種輕機關槍不但作戰性能優於日本軍隊裝備的“歪把子”,還有一個重要的優點是它能與中國軍隊普遍使用的德式槍彈通用。
如此精良的武器配置,令所有在前線參戰的陸軍部隊的官兵不可想象,羨慕不已。
高軍武根據自己平常的所見所聞,又向邵青陽建議,隊伍要增強戰鬥力很有必要先歸整好風氣,狠抓隊伍的軍容風紀。邵青陽連連稱是,說自己也早注意到這個問題,但一直忙於練兵打仗,幾乎抽不出時間在這些方麵下工夫,現在高軍武提到要抓這個問題,實在有點剛好撓到癢處的感覺,立即拍板,專門選出40名作風正派、牛高馬大的戰士組成糾察隊,決定由高軍武出任隊長。
當邵青陽向高軍武下達這一決定時,高軍武又提出一個問題:“大隊長,國軍不少士兵都是抓丁拉夫來的,本來就有怨氣,一向紀律差,搶奪民財,強取豪奪的事層出不窮,百姓深受其害。要想讓特務大隊脫胎換骨煥然一新,就不能徇一點私情,對任何違規違紀之事,應當用嚴厲的手段來處置。最好能殺一儆百。像我這種剛穿上軍裝沒幾天的學生兵,很難鎮得住那些奸頭猾腦的老兵。不知大隊長如何看?”
“按照軍規,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你是怕自己官小,壓不住堂,老兵們會給你使絆子,就盡管放心,本大隊長這就親自出麵,給你撐腰壯膽!”
邵青陽果真說到做到,在朝會升旗時明確宣布:“有人說高軍武剛穿上軍裝就當班長,剛打了一仗又當上了糾察隊長,升得太快了,怪我邵青陽偏心,利用職權扶植親信。哥子我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姓邵的行伍出身,從來不搞彎彎拐拐見不得人的事!像高軍武這種人,北大學生,軍人後代,一杆槍指哪打哪,舍得把父母雙親丟在淪陷區跑到大後方來投軍報國,頭一次上戰場就實打實地報銷了三個日本鬼子,我倒想問問,你們裏麵有幾個比他更有能耐?他在我手下又當班長又升糾察隊長不假,不過,我倒覺得升得還不夠,我向大家保證,隻要他就照這樣兒打下去,我還要揪著他的衣領往上提,甚至讓他當副大隊長!有的人不服,不服好啊,那就上戰場和他姓高的比一比,你要比他強,我就把高軍武撂一邊,頭一個敬服你,利用職權先提拔你。你要沒這雄心壯誌,又陰悄悄在背後議論人,那就莫怪我邵青陽,兩根眉毛搭下來不認人!”
全場猶如凝固一般,連呼吸聲也能彼此相聞。
邵大隊長的聲音繼續回蕩在院壩上空:“那麽多老家夥我都撂在一邊,單挑他這年輕娃娃來幹,為啥?我就是要借高軍武這把快刀,把隊伍裏的爛肉破瘡全給我割得幹幹淨淨。我把話丟在你們麵前,今後誰要犯到糾察隊手裏,該咋個懲處,找我這大隊長沒用,找王師長張軍長也沒用,隻有高軍武說了才算!”
隊伍裏爆出了熱烈的掌聲。鼓掌的,大多是新兵。
邵大隊長這番聲色俱厲的警告,嚇住了不少人,可也有一幫老兵充耳不聞,仍舊不把高軍武放在眼裏。
果然,沒過多久,麻哥便夥同一幫老兵,事事與他作對。
麻哥本名叫做黃華雲,一臉大麻子,因為邵青陽老叫他的綽號,所以認識他的人都跟著叫,知道他大名的人反而不多。對高軍武出言不遜的,麻哥算頭一個。邵青陽在朝會上的公開警告,他認為他可以例外。他不單是邵青陽手下的老資格,兩人還是一起燒香拜碼頭的袍哥兄弟。高軍武破格提拔,他這老資格怎能不惱?更可恨的是他排裏那幫學生兵,都把高軍武當榜樣,反而不把他這頂頭上司放在眼裏,這又怎能讓他不氣?
邵青陽和麻哥的關係非同一般,人人皆知,武漢會戰時,麻哥救過邵青陽一命。
那時邵青陽是他的連長。撤退時隊伍經過漢陽兵工廠,一發炮彈落在離邵連長三米遠近的地方,麻哥喊了一聲“臥倒”,像隻靈猴似的撲上去一下把邵青陽按倒在地,走在邵青陽前麵的連副和兩個戰士被炸成幾堆爛肉,麻哥背上也被彈片啃掉一塊皮。要不是他經驗老到眼明手快,邵青陽也肯定報銷了。
麻哥剛滿三十,又高又瘦,站起像根電燈杆,但看上去卻顯得十分精幹,是個在舊軍隊裏混了十幾個年頭的老兵油子。官小資格老,凡事總喜歡使喚人,把全小隊的兵,都當成他的勤務員,早上的洗臉水,晚上的洗腳水,髒衣服破鞋子,全歸兵們侍候。隻能管三十幾號人的小隊長,架子卻像個威風八麵的大將軍,總喜歡把他當年在上海閘北如何甩開膀子用大片刀對付日本人的刺刀,如何在漢陽舍身救邵大隊長的光榮經曆大吹特吹。
有了如此的經曆如此的靠山故而他的脾氣也就不小。誰要是訓練時軍事要領做不到位,他操起副公鴨嗓子罵人是輕的,當眾扇人耳刮子於他更是尋常事。
能夠進特務大隊的兵不全是生瓜蛋子,也不是逆來順受的鬆包軟蛋,他們中一半左右的人都知書識禮,有文化,有追求民主自由的新思想,和高軍武一樣,舍生忘死從淪陷區逃到大後方就是為了以雪國仇家恨主動投軍的,哪兒受得了這劣習滿身的俗人的窩囊氣?加之又從和麻哥一起參軍的老兵口中得知,麻哥這人最愛吹牛,他在武漢救邵青陽這事不假,但在上海與日本鬼子拚刺刀根本就沒那回事。
當初,他們這支部隊從四川乘船加走路費時近兩個月才趕到閘北戰場後方,預定休息一夜第二天早上再開到前線接防。他們擠在幾個村莊埋鍋造飯,炊煙四起,空地上曬滿了換洗的衣服,隨風飄舞。於是引來敵機,它們飛得幾乎要觸碰屋頂,機槍亂射,炸彈濫擲,部隊連日本鬼子長得咋樣都沒見到,就傷亡了三分之二的人馬。這麽一來,這支還未上過火線的部隊,又馬上扭頭下了戰場,調到後方進行補充整訓了。
新兵們更加瞧不起編造曆史,自吹自擂,把自己裝扮成英雄的麻哥,但又不敢違犯下級必須服從上級的軍規,隻好紛紛前來向高軍武訴苦,強烈要求把黃華雲調走,或者撤了他的職。
對高軍武而言,麻哥的確是個燙手的炭丸。自小還沒遇到過這號粗放而不講禮的人物。在秦家村前線初識麻哥時,邵青陽就已經把他和麻哥的特殊關係和盤相告,還說他們在舊軍隊裏當兵時就已經一同“嗨”了袍哥,袍哥弟兄最講究個“義”字,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所以,因為此種緣故,當他得知麻哥經常在下麵搗蛋生事,他也盡量克製住,寬容他,做到息事寧人。
學生兵們告狀的多了,高軍武不得不認真考慮影響,想來想去,還是強壓下對麻哥本能的厭惡之情,親自把他請來,盡量和藹的和麻哥推心置腹地談了一番,說麻哥既然是邵大隊長的親信,凡事就須嚴於律己,盡量不要讓邵大隊長為難雲雲,還叮囑他今後在士兵麵前收斂一些,千萬不要把自己弄成個孤家寡人,順帶勸他帶頭把煙癮戒掉。
高軍武一番好心,萬萬沒想到麻哥非但不領情,還怒火衝天地問道:“高隊長,我曉得有幾個酸秀才跑到你麵前來下我的爛藥,既然我兩個都是大隊長的‘對紅心’,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是哪幾個,我馬上回去把他們紮紮實實收拾一頓!要不了命,我也非讓他幾爺子脫一層皮不可!”
高軍武心中一腔怒火往上衝,仍強壓了下去,盡量委婉地說道:“大哥,還是大人大量些好,你這一隊之長,上了戰場,總歸還要靠當兵的幫你打仗……”
高軍武話還未說完,麻哥兩隻眼睛已經鼓得像銅鈴般大,怒衝衝道:
“噫,你娃娃硬是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居然敢當麵教訓起我來了?我麻哥雖然沒得你運氣好,沒你爬得快,可到底也是槍林彈雨裏衝殺過來的貨色。老子在閘北掄起大片刀砍鬼子腦殼的時候,你娃還穿開襠褲亂跑呢!大爺我不得怕你。”說著說著,把桌子一拍:“格老子,文的武的,使刀動槍,老子全奉陪!手牽手一起跳崖老子眼都不得眨一下!”
高軍武畢竟年輕氣盛,讓他一口一個“老子”、“大爺”刺激得火往腦門上衝,再也控製不住情緒,劍眉一豎,雙眼圓睜,一拳砸到桌上,霍地蹦起來換了一口四川腔怒喝道:“姓黃的,敬酒不吃你硬要吃罰酒,幾次違紀,都看在邵大隊麵上放你過了,今天又想威脅打人,來人呐,給我抓起來,禁閉5天!”
龍鳴劍、付永誌一幫糾察隊員在門外早等急了,聞令一擁而入,下了麻哥的槍,將他反扭起來。
麻哥又蹦又罵:“姓高的,你敢到太歲腦殼上動土,老子早遲要弄死你狗日的……”
正鬧得不可開交,邵青陽聞聲趕來了。
“大隊長,高軍武這嫩水水娃娃,竟敢拿我開刀,你要給兄弟做主啊!”
麻哥一見邵青陽進門便大叫起來。
“報告大隊長,”高軍武也說道,“黃小隊長惡習滿身,激犯眾怒,2小隊弟兄全都要求撤換他。我請他來談談,勸他以身作則,嚴於律己,處理好和士兵們的關係。他竟然說兄弟們告了他的黑狀,要回去收拾他們。”
“混賬東西!”邵青陽大怒,衝著麻哥暴喝道,“你以為你是大媽生的!這特務大隊裏還沒人能管得了你!我告訴你,你就是我邵青陽的老子,也必須學會守規矩!一隊之長帶頭胡作非為,你讓我這支隊伍還咋個帶?高隊長,該咋個處置,你這糾察隊長說了算!”
麻哥在禁閉室裏呆了5天出來,見了高軍武便點頭哈腰賠笑臉。但高軍武卻分明從那陰虛虛的笑臉上感到了一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