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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文法小吏初崛起

  在防備功臣和諸侯王的鬥爭中,劉恒繼續推行仁政,同時抬高文法吏的權威。

  秦朝當年統一天下,文法吏的功勞可不算小。法家的理念是,除了天子至高無上,不受法律限製之外,其他人在法律麵前一律平等,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也。當然這種平等不一定能兌現。但在漢代,有很多王侯將相確實僅僅因為欠債過期不還就被褫奪了爵位,由於貪汙腐化被免職甚至處死的也不在少數。所以,在那時當一個官,雖然平時比較風光,但風險也是很大的,一不小心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甚至全家人都要被自己牽連而死。

  說起文法吏,這裏要提到一個著名代表——張釋之。

  張釋之是南陽郡堵陽縣(今河南方城縣)人,他家裏還比較殷實,和二哥張仲一起住,沒有分家,後來哥哥花錢送他到長安皇宮為郎官。漢代郎官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拿著武器在皇宮站崗,人員選拔除了那些依靠家庭蔭庇的列侯子弟之外,有錢人還可以靠著家裏資產的級別申請,家產有五百萬才可以當常侍郎,而且得自備鞍馬、絳衣、玉具劍,沒有錢是當不了的。而且漢初的郎官還沒有固定薪水,僅僅提供一點工作餐,偶爾皇帝會有賞賜,但有限得很,其他一切都得自費。上任時要自己買馬買劍買衣服,平時當差還得掏腰包供給官府文書等費用,基本上是個蝕本的買賣。武帝的時候,有一次詔書要大將軍衛青推薦幾個門客去宮中當郎官,衛青通報門客,讓門客裏比較富裕的準備應選,這時少府趙禹正好來拜訪,衛青就把自己家的上百門客都叫來,讓趙禹預先篩選一下,以免選差了人將來讓皇帝責怪。趙禹對這一百多逐個問話考核,隻看中了田仁和任安兩個,說:“獨此兩人可以,其他的都像土偶木梗一般。”

  衛青卻很不高興,因為這兩個都是窮鬼。等趙禹走了,衛青沉著臉對這兩人說:“你們回去自己準備鞍馬刀劍衣服罷。”兩人都慚愧地回答:“沒錢,買不起啊。”衛青當即怒了:“什麽?沒錢,沒錢那你們剛才湊什麽熱鬧?你們這不是給我難堪嗎?”可見如果是個窮鬼,根本就不要做當郎官的夢。

  可是雖然如此,為什麽那時想當郎官的仍是趨之若鶩呢?原因在於郎官可以接近皇帝,有可能得到皇帝賞識,而一旦得到皇帝賞識,就會像坐火箭一樣青雲直上。有的郎官即使沒多大本事,也可以因為熬年限混資曆而被擢拔為正式官吏,照樣可以揚眉吐氣。但這種機會不能有可靠保證,有的人熬到白頭,都還僅僅是郎官。有一個叫馮唐的,就是命途多舛,幾乎當了一輩子郎官,有一次劉恒發現這個白發飄飄的哥們在宮裏值勤,還曾經大吃了一驚呢。好在那次劉恒終於提拔了他,印證了當郎官最終不會吃虧,早晚而已。據《尹灣漢簡》記載,不少地方官吏就是從郎官升遷上去的。

  張釋之這家夥開始的命運好不了哪裏去,在宮裏當騎郎,一當就當了十年,月月要哥哥寄錢,哥哥的那點家當都幾乎被他敗光了,還沒有一點升遷的機會,最後不得不打定主意,準備辭職回家。好在有一個伯樂賞識他,這個伯樂叫袁盎,他平常跟張釋之有過接觸,知道他很有一些才能,於是上奏劉恒,希望能把張釋之留下來。

  劉恒聽了袁盎的舉薦,立即召見張釋之,對他說:“你不要跟我說什麽大道理,那些我不懂。你就說些現在可以立刻實行的具體事宜,語言還要淺顯易懂。”張釋之當即侃侃而談,講了一些秦朝之所以滅亡,漢朝之所以興盛的內在規律。劉恒覺得這廝的確有些水平,於是任命張釋之為謁者仆射。謁者和郎官的身份差不多,主要掌管賓客的通報迎送,仆射是謁者的頭領,秩級是比千石,職責是隨時跟在皇帝P股後麵,提供谘詢服務。張釋之算是熬出頭了,而且很快他就碰到了一個露臉的機會。

  有一天,劉恒去上林苑遊玩。上林苑是皇家動物園,裏麵奇禽異獸到處都是,劉恒看得眼花繚亂,問陪同官員:“這個園子裏到底有多少珍稀動物,種類各是什麽?”

  上林尉頓時傻眼了,緘默不對。這時旁邊的“虎圈嗇夫”也就是掌管老虎籠的一個芝麻官擠了進來,如數家珍地一一向劉恒匯報。劉恒問什麽他答什麽,應對無窮。劉恒覺得這小子工作確實負責,心裏很高興,大聲感歎道:“做官不應當這樣做嗎!剛才那個上林尉太不合格了。”他命令張釋之:“把這個虎圈嗇夫給我提拔為上林令。”

  上林令是六百石的官,嗇夫不過為百石,顯然是超遷,虎圈嗇夫樂壞了。哪知道張釋之磨磨蹭蹭不理會,劉恒又吩咐了一遍,張釋之才上前道:“陛下認為絳侯周勃是什麽樣的人?”

  劉恒不知道他為何這麽問,隻好說:“周侯當然是有功德的長者。”

  張釋之又問道:“那麽東陽侯張相如呢?”

  劉恒又說:“也是長者。”

  張釋之讚道:“陛下說得太對了。絳侯、東陽侯兩個人都是公認的長者,國家的棟梁,但是他們都不擅長言辭,哪像這個嗇夫口辭辯給,喋喋不休,亂人心目。從前秦朝之所以滅亡,就是因為那個巧辯的奸人趙高掌權,專門喜歡提拔那些華而不實的佞人,弄得忠厚有德的人都紛紛離開,最終導致天下大亂。如今陛下也想提拔虎圈嗇夫這樣僅僅口才好的人,臣擔心今後天下官吏都不做實事,隻去練習口才,迎合上司了。”

  結果是文帝隻有感歎:“善,你說得太好了!”漢代初年的風氣,你一扯到秦朝滅亡,包括皇帝誰也不敢有脾氣,那是漢初人心中永遠的痛,有誰見過那樣一個強大的王朝轉瞬間就土崩瓦解的?就在張釋之的這番“讒言”之下,可憐的嗇夫沒有得到提拔,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麽下場,就不得而知了。

  其實反對任用口才好的人,也是法家的傳統。因為口才好的人一般反應快,腦子很聰明。而聰明人是不好管理的,專製統治者無一例外都喜歡采取愚民之策,老百姓傻傻的,就好管理,自己就可以永遠高高在上。法家的先驅商鞅同誌曾經說過,一個國家講究禮儀,崇尚智慧,則這個國家就完蛋了,必然會亡國。他的所謂亡國,是指統治者沒法再統治下去。他還說,用良民來治理奸民,國家一定滅亡;用奸民來治理良民,國家一定強盛。這種赤裸裸的反智主義,反道德主義的觀念,獨裁者都一向喜歡得不行。我們現在也可以看到,凡是落後的國家,都是製度上有問題的國家,都是劣幣會淘汰良幣的國家。張釋之上麵對劉恒說的那番話,得到了劉恒的誇獎,但我們千萬不要認為劉恒被他感化了,隻不過他暗合了劉恒一向信奉的法家信念而已。

  反正張釋之因為這個建言得到了青睞,回去的路上,劉恒讓張釋之跟自己坐同一輛車,在車上經過一番親密的交談,劉恒更加佩服,一下車,就命令拜張釋之為公車司馬令。

  皇帝的宮廷外門一般稱司馬門。公車司馬令是掌管未央宮四周大門的人員出入的,位置很重要。張釋之幹得更賣力了。有一天,皇太子和他的弟弟梁王一起坐車進宮,經過司馬門時沒有下車,張釋之馬上追了上去。因為按照律令,不管什麽人,經過司馬門都得下車,否則罰金四兩。張釋之叫太子和梁王立刻下車,不許進殿,並立刻奏上劉恒。

  一個小小的公車令竟然敢阻止太子,當然引起了騷動,當即有人跑去報告劉恒的老媽薄太後,薄太後就把劉恒叫去問怎麽回事,劉恒很羞慚地把帽子摘下,道歉說:“不好意思,是我這個父親當得不合格,把兒子教得這麽沒禮貌。”薄太後這才派使者帶著詔書去赦免太子和梁王,讓太子和梁王進殿。

  這件事讓劉恒對張釋之更加青睞。很顯然,這種鐵麵無私的文法吏,對自己建立朝廷的新秩序是非常有用的,對樹立自己的權威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臣們已經垂垂老矣,往日功臣列侯執政的方式行將廢除,必須重新回到以嚴格律令治國的道路上去,才能保持國家的長治久安。何況利用這種文法吏來對付殘存的功臣力量,不是很名正言順嗎?所以,劉恒立即把張釋之拜為中大夫。

  中大夫的職責也是侍從皇帝的,沒有具體執掌,隨時跟從皇帝提供谘詢應對,可謂清閑和高貴。這職位僅是個過渡,沒多久,劉恒又把張釋之升為中郎將。中郎將是郎官類別裏麵中郎的長官,秩級為比二千石,這就基本上升到了現在副部長的一級了。

  有一天,張釋之跟著劉恒去霸陵。霸陵是劉恒給自己預先修築的陵墓,劉恒看到這個墳墓,突然有些悲哀,指著新豐縣方向的道路,對自己的寵姬慎夫人說:“這是去邯鄲的道路啊!”邯鄲是慎夫人的家鄉,劉恒這麽說,顯然是一種感物生情。鄉情象征著葉落歸根,墳墓象征著死亡,死亡號稱大歸,和鄉情是觸類旁通的。劉恒此刻就由鄉情而過渡到死亡的預期悲涼了。他接著又叫慎夫人鼓瑟,自己則隨著瑟聲慷慨高歌,聲音悲涼淒愴,唱完之後,對群臣說:“唉!如果以北山的石頭當棺槨,用麻絮和生漆填充縫隙,誰能打得開呢?”

  張釋之當即打斷了劉恒的慷慨情緒,冷冷地說:“如果墓裏陪葬了金銀珠寶,就算用鐵水澆注,也會有人設法打開;如果墓裏沒有什麽值錢東西,傻瓜也懶得去發掘的。”劉恒愣了半晌,情緒一下子就沒有了,他想,這家夥真是個機械人,一點人性都沒有,適合當法官,以後可以大大幫助我治理獄事。於是不久,幹脆拜張釋之為廷尉,接替了吳公的位置。這一年是文帝即位三年,也就是周勃被趕回絳縣,賈誼被貶到長沙那一年。

  壹

  張釋之做了廷尉之後,照舊保持了鐵麵無私的性格。這天,劉恒坐著馬車從渭橋上過,突然有一個人從橋下倉皇衝了出來,劉恒駕車的馬猝不及防,嚇得揚蹄嘶鳴,車廂猛地顛簸了幾下,劉恒不知道怎麽回事,也嚇得夠嗆。他尖聲叫道:“有刺客,快給我抓住!”

  他身邊的騎士早就像電一樣馳出,將那個人抓住,五花大綁,扔到廷尉張釋之麵前。劉恒道:“張廷尉,這人該判什麽罪?”

  張釋之問那個人:“怎麽回事?竟敢犯蹕。”所謂“蹕”,就是帝王出行時,清道禁止別人行走的一種規矩。犯了這種規矩,不但讓帝王們感到安全沒保障,而且丟了麵子。

  話說那個人聽見詢問,抖抖索索地道:“小人是長安縣的普通百姓,看見陛下的車馬來到,趕忙跑到橋下躲避。過了很久,以為陛下的車馬已經過去了,所以走出來,卻發現陛下的車駕還在,嚇得當即狂奔。”

  張釋之道:“原來這麽回事。”於是掉頭報告劉恒:“陛下,這個人犯蹕,應當判罰金四兩。”

  劉恒勃然大怒:“這家夥把我的馬嚇壞了。幸虧我的馬平時被調理得很乖,如果換了別的馬,豈不是要把我老人家的貴體也摔壞嗎?這麽大的罪,你竟然隻判決他罰金四兩!”

  張釋之不亢不卑地說:“法這種東西,是製約天下所有人的。這件事,按照現有條文就該這樣判決,如果您要求重判,老百姓今後就不會再相信法律了。而且剛才如果您派騎士當場將他擊斃,也就一了百了;既然已經把他交給我這個廷尉處置,我隻能這麽判。‘廷尉’的‘廷’,就是‘平’的意思,廷尉是天下之平,如果這回搞個傾斜,天下判案的官吏都會以此為借口徇私舞弊,胡亂解釋法律,老百姓豈非要不知所措嗎?我就講這麽多了,望陛下明察。”

  說實話,就是拿到現在來看,張釋之的這番話都算很有水準。罪犯如果逃跑,當場擊斃,無話可說;戰場上射殺了敵兵也無話可說,如果抓了俘虜,就不能隨便槍斃,有法律管著。劉恒呆在那裏,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廷尉的判決是對的。”可見,劉恒這個皇帝夠不錯的。

  後來,還發生過另外一件相似的事。

  有一天,守衛高祖劉邦宗廟的官員發現,放在廟裏禦坐前的玉環被盜,當即派人四處追捕,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劉恒大怒,吩咐發給廷尉判決。張釋之審問後,向劉恒奏報:“律令規定:盜竊宗廟衣服器物者棄市。臣謹遵律令,判決他棄市。”

  劉恒氣得發抖:“什麽,才判棄市?一個人喪盡天良到這種地步,竟敢盜竊先帝廟裏的器物,你卻隻判他棄市。坦誠地說罷,我把他交給你,是希望你能判他誅夷三族的。你竟然跟我死摳法律條文,這可遠遠達不到我的要求。我繼承了先帝的天下,如果連他老人家的宗廟都保護不好,將來怎麽有臉去見他老人家。”

  其實劉恒這些話說得有些過分,人家偷盜劉邦廟裏的器物,也不能算是喪盡天良。在我們現在看來,喪盡天良一般和獨裁者、連環殺手、巨貪、毆打父母這類名詞相聯係的,盜個把玉環,也許還是因為生活所迫呢,怎麽能叫喪盡天良?當然,在帝王統治者看來,百姓都是他的子民,自己是君父,子民偷到君父頭上來了,無論如何也算是喪盡天良。因此也難怪劉恒如此生氣。

  張釋之見劉恒氣得發抖,也有些怕了。趕緊把帽子摘下來,叩頭請罪:“法律條文上就是這麽寫的,臣沒有亂判。況且就算是同樣的罪,也要根據動機來判斷輕重。像偷玉環隻是單純的偷竊,如果連這個也判處族誅的話,將來萬一有人取走了長陵的一抔土(長陵是劉邦的墳墓,這句是挖掘高皇帝墳墓的委婉說法,挖掘陵墓的犯罪動機顯然超過偷竊,等同謀反),陛下將怎麽判決呢?族誅已經是無以複加的處罰啊!”

  劉恒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確實很有道理,於是去向薄太後求情。薄太後也很開通,也同意了張釋之的判決。張釋之兩次違拗皇帝,都改變了皇帝的主意,由此名聞天下,連中尉(相當於北京衛戍司令)條侯周亞夫和梁國國相山都侯王恬啟都很佩服他,主動和他結交,成為好友。

  張釋之的成功,一方麵由於劉恒為人確實仁厚大度,一方麵也由於碰到了好機會,劉恒欲擺脫功臣集團在朝廷的勢力,而重用剛正守法的文法吏,正可以對功臣集團進行很好的牽製。張釋之的守法不阿得到劉恒的揄揚,分明是在給功臣集團們一個明顯的信號:看,不要以為你們是開國功臣就敢輕易犯法,我手下這個廷尉不徇私情,連我也管不了他,你們要是往刀口上撞,丟了命可不能怪我。

  貳

  很快,劉恒就當皇帝四年了。他基本上鞏固了朝廷局勢,但還有兩個人讓他放心不下,一個是絳侯周勃,還有一個是他的親弟弟淮南王劉長。

  先談談周勃。

  自從周勃在去年被免相回到封地絳國之後,就非常惶恐,知道自己功高震主,沒有好果子吃。但要引頸待戮又畢竟不甘心,所以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注意安全,像驚弓之鳥,生活質量大幅度下降。

  絳縣是個侯國,屬於河東郡管轄。按照規矩,郡太守和都尉每年要在一定時間到自己所管轄的縣邑巡視,考察地方官的政績,順便斷兩件攔路告狀的冤案。每次河東太守和都尉巡視到絳國的時候,周勃都心慌意亂,懷疑是文帝派來殺他的。由於他是絳縣名義上的首腦,每次太守、都尉來了絳縣,都要客氣地拜訪他。他怕被誘斬,每次都鄭重其事地披上重甲,命令奴仆們全副武裝,環衛四周,如臨大敵。這樣一來,就像P股上沾上了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想想,那些拜見他的太守和都尉在刀光劍影下和這位侯爺吃酒聊天,心情也不會好啊。反正很快就有人上書給劉恒,告發周勃有謀反的企圖。

  從表麵來看,周勃確實也像造反。劉恒巴不得有人告發,馬上派兵去係捕周勃。也許周勃也起過“幹脆和他們拚了”的愚蠢念頭,但那樣就正中了劉恒的下懷了。好在周勃不算太傻,終於沒有拒捕,而是老老實實地坐上囚車,被運輸到了長安,關進了廷尉牢房。

  進了牢房就要天天接受審訊,周勃是大兵出身,打了一輩子仗,從來都是他審別人,沒有別人審他。所以開始還一下子轉換不來角色,天天坐在牢房裏傻傻地看小窗外的樹葉,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回答獄吏的問話也是驢唇不對馬嘴。獄吏們大多目光短淺,也作威作福慣了,沒有現實的好處從來就不肯買賬,自然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周勃坐久了,角色終於轉換過來,智力也逐漸恢複,在下一次審問時,趕忙許諾拿出千金(一千萬錢)送給獄吏。獄吏一聽有黃燦燦的硬通貨,馬上喜笑顏開,在文書簡牘的背麵寫上一行字,暗示他:找公主幫忙!

  所謂公主,是文帝的女兒,周勃的兒媳婦,嫁給了周勃的太子周勝之。周勃馬上托獄吏送信給公主,不過這招似乎不管用,因為公主和周勝之的夫妻關係很差,正忙著鬧離婚呢,哪有心情理會這事。周勃的錢算是白花了。當然這不能怪獄吏,夫妻關係不好,大多涉及床帷秘事,人家一個獄吏也不會知道啊。

  最後幫上忙的是薄昭。

  要說周勃這家夥確實挺鬼靈精怪的,當年劉恒要給周勃增加封地,周勃全部轉送給薄昭了,所以和薄昭關係很鐵。現在鐵哥們下獄,薄昭自然不會冷眼旁觀,早就去向妹妹薄太後求情了。薄太後一聽哥哥為周勃的哭訴,當即勃然大怒,命令:“把劉恒那個不孝子給我叫來!”

  劉恒一聽老媽叫他,趕忙屁顛屁顛地跑到長樂宮拜見。薄太後見了他,義憤填膺,氣得將自己的頭巾一把揪了下來,颼的一聲就向文帝擲去,嘴裏還大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兒子,誰叫你這麽亂來的?你說周勃造反,簡直荒謬透頂。當年周勃官為太尉,手握北軍軍權,威震天下,他不在那時造反,現在孤獨地躲在一個小縣當富翁,卻反而要造反,你還有一點腦子嗎?”

  劉恒被老媽一陣夾七夾八的亂罵嚇暈了,趕忙跪下請罪,說自己誤聽人言,現在案子已經審問完畢,的確是捕風捉影,馬上就可以放出來了。並當即命人持著節信去廷尉獄中赦免周勃,爵位工資也一如其舊地補發,薄太後這才作罷。

  周勃出了獄,仰頭看見白花花的太陽,好像獲得了新生。他終於發現,長安的太陽和幾年前已經大不一樣了,他和他那些開國功臣老兄弟們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現在的長安,是新皇帝和新進文法吏的天下。他摸摸自己的腦袋,感歎出了一句名言:“老子打了一輩子的仗,曾經手握百萬重兵,哪裏想得到一個小小的獄吏竟然可以他媽的如此威風!”

  叁

  從此周勃灰心喪氣,夾著尾巴做人,直到老死,在漢朝政治史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整治完了周勃,劉恒很快就把目光瞄準了淮南王劉長。

  說起劉長,得先從他的身世說起。

  劉長是劉邦最小的兒子,他的老媽出身低微,連個名字都沒留下。隻知道她是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姓趙,曾是趙王張敖的美人(一種宮中的職稱)。漢八年的時候,劉邦巡行趙國,張敖為了表達忠心,就把這位趙美人送到劉邦床上,讓劉邦幸了一回,很巧,當即有了身孕。

  劉邦是皇帝,被他幹過的女人不知多少,他也有權力幹完了提上褲子拍拍P股就走,誰敢要他負什麽責任?再說按照當今一些憤青的說法,像劉邦這樣的領袖治理這麽大的一個國家,日理萬機,肩上責任重大,中國幾千萬老百姓們的吃穿用度都得他花腦筋,一個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麽?所以他幹完後回到京城,很快忘了這回事。

  可是張敖卻不敢大意。他聽說這位趙美人懷了劉邦的種,再也不敢收進宮中,而是在宮外另外給她建造了一個豪華的宮殿,盡心侍侯。可是不巧,這時張敖因為造反嫌疑開始倒黴了。

  其實這件造反的圖謀,完全不關張敖的事,都是張敖的手下貫高、趙午兩人做的。他們為什麽敢於這麽做呢?原來在於劉邦為人太傲慢,他們覺得受了侮辱。

  劉邦的為人就是這樣,他非常自負,見誰都不放在眼裏,嬉笑怒罵。但是他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吝惜富貴同享,誰要肯替他用心辦事,好處總是少不了的。況且他的嬉笑怒罵對於老朋友來說,反而會讓人覺得很親熱。中國人向來吃這套,能夠互相罵娘的朋友才是真心的,要是客客氣氣反而不是知交。項羽在這點上就做得不行,他有貴族做派,見人彬彬有禮,客氣是客氣,但為他辦事有功,他總是舍不得給予賞賜。所以慢慢他手下的賢人全部跑光了,終於自己的腦袋也跑去投奔了劉邦。

  熟悉劉邦的部下肯定習慣了劉邦這套,而且有可能會感到無上光榮。主子肯跟自己嘻嘻哈哈,說明看得起自己。關鍵是,貫高和趙午對這些一點不了解。

  貫高、趙午看見劉邦對自己的主子張敖頤指氣使,嬉笑怒罵,毫不客氣;而張敖卻愈加恭順,脅肩諂笑。他們憤怒了,歎氣說:“我們王,真是個孱弱的王啊!”

  這兩個人還保留著戰國時代遺存下來的貴族氣節,深信士可殺不可辱那套。張敖是他們的主子,侮辱張敖就是侮辱他們自己。主辱臣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要發飆了。

  他們在張敖麵前表露忠心道:“大王,皇帝陛下對待你像對待奴仆一樣,實在太惡心了,我們幹脆跟他拚了罷?”

  張敖是個年輕小夥子,當即嚇壞了,說:“家父(張耳)亡國破家,多虧皇帝陛下幫助家父複國,才能保有現在的基業。我現在享受的每一點東西都是皇帝陛下賜給我的,我怎麽能去做那犯上作亂的事?”

  貫高等人很羞慚,說:“看來是我們錯了。我們王是長者,不肯背棄恩德。但我們這些人卻不能忍受恥辱,既然我們要殺皇上,何必把我們王扯進來呢?如果事成,成果歸我們王享用;一旦失敗,要殺要剮,都由我們自己承擔。”於是他們在柏人縣的廁所裏布置刺客,預計劉邦會在柏人(今河北隆堯西)留宿,隻要劉邦半夜一上廁所,不管是大便還是小便,都要讓他光著P股駕崩。

  哪知劉邦路過柏人時,多嘴問了一句:“這是什麽地方?”從人回答:“陛下,這個地方叫柏人。”劉邦腦子裏不知道哪根神經被觸動了,嘟囔著說:“柏人者,迫於人也(柏和迫古音很近),我可不想在這裏收到壓迫。”臨時改變了在柏人留宿的主意,命令車隊馬不停蹄,到下一個縣邑再歇宿,貫高等人的計劃完全落空。

  這件事本來就罷了,可是過了幾個月,貫高有個仇家知道了這個陰謀,上書告發。劉邦大怒,立即命令將趙王張敖一家以及貫高、趙午等全家人抓來,百般拷打。

  趙午等人害怕連累張敖,紛紛搶著自殺。貫高罵他們道:“誰教你們這麽幹的?本來我們王根本沒參與這件事,現在也牽連被捕,如果你們都自殺了,誰來為我們王辨白冤屈?”他跟著趙王一起被押送長安,在長安監獄,獄吏們把他打得全身沒有一塊好肉,再打幾乎無處下手,他卻終究不肯承認是受趙王指使。

  呂後這時倒是很信任張敖,因為張敖的老婆就是呂後的親生女兒魯元公主。她向劉邦求情道:“張王娶的是我們家女兒,應該不會謀反。”劉邦怒道:“要是張敖當了皇帝,想要誰便是誰,還少你這麽一個女兒當老婆嗎?”呂後張口結舌,無話可說。

  廷尉把貫高寧死不屈的事告訴劉邦。劉邦也不由得讚道:“真他媽的是壯士啊!你們有誰跟他認識,可以幫我以私人情誼去問問他。”一個叫泄公的人立刻自告奮勇:“臣和他是老鄉,早就認識,他很有名,是我們趙國堅忍而重然諾的人。”劉邦道:“很好,就派你去。”

  於是泄公持著節信到了監獄,見了貫公,見他體無完膚,不禁淒愴。兩人互問勞苦,共話平生,備極歡樂。最後泄公問道:“張王真的沒有指使你這麽幹嗎?”

  貫高長歎一聲:“就人情來說,誰不疼愛自己的父母妻子?現在我三族都要因此被處極刑,難道我對我們王的感情能超過我對他們的感情嗎?隻不過我們王確實沒有想造反,都是我們幾個密謀做的。”接著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泄公。

  泄公當即回報劉邦,劉邦又嗟歎不已,命令赦出張敖,但是廢之為宣平侯,改封自己的兒子如意為趙王。他對貫高的為人非常敬佩,又派泄公去傳話:“張王已經出獄,足下放心罷,足下也可以獲得赦免。”

  貫高大喜道:“我們王真的出獄啦?”

  泄公道:“是啊,皇帝陛下非常敬重足下的為人,特意下詔赦免足下。”

  貫高道:“我之所以不肯自殺,而挺著在獄中忍受這樣的拷打,就在於想為張王辯白冤屈。現在張王已出獄,我的過錯已經抵消,死亦無恨。況且我作為人臣,有篡弑陛下的陰謀,又有什麽臉麵去侍奉陛下。就算陛下不肯殺我,我自己難道不覺得慚愧嗎?”於是自殺身死。

  貫高的故事說明,封建社會貴族氣節那一套,在秦漢這種大一統的專製時代已經非常不合時宜。他在劉邦麵前,還想保持貴族的基本榮譽感,哪裏知道世易時移,以前貴族維持榮譽的基本條件比如租稅、家兵製度等早已蕩然無存,可以說,他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幹了一件錯誤的事情。後來的朝廷重臣,哪怕是宰相,在皇帝麵前也僅能做一個奴才。貫高的遭遇,隻是貴族製消亡後的一個小小的漣漪,從此之後,除皇帝之外,中國就基本無處不充塞著肉麻的奴性,再也看不到人格尊嚴的影子了。

  這麽多的鋪墊,終於要談到正題,淮南王劉長。

  肆

  上麵提到趙王因為謀反嫌疑被捕,他的所有家族都照例遭受了牽連。那位懷上了龍種的趙美人也被捕入獄,就近關進了河內郡的獄中。

  趙美人有個同胞弟弟叫趙兼,輾轉找到了辟陽侯審食其,請求他向呂後求情,要呂後找機會報告劉邦。呂後本來就對劉邦幹過那麽多的美人感到不滿,心中醋海翻騰,哪裏肯為他轉告。趙美人孤苦地在獄中落戶,生下兒子之後,一怒之下就自殺了。當地官吏把這個兒子送到長安奏報劉邦,劉邦對自己當初的粗心大為後悔,給這個孩子取名叫劉長,命令呂後撫養他,後來又把他封為淮南王。

  呂後雖然善妒,但趙美人已死,妒忌已經喪失了目標,因此對劉長也很好。呂後執政的時候,三個趙王都死於非命,而劉長卻安然無恙。但劉長心裏卻一直對辟陽侯懷恨在心,認為就是辟陽侯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其實這種怨恨毫無道理,隻不過劉長這個人自幼喪母,性格有點扭曲,特別不講理,他的邏輯是:呂後當初之所以不救母親,都因為當年辟陽侯向呂後請求時沒有竭盡全力。碰到這種變態,可憐的辟陽侯也隻能自認倒黴了。

  呂後活著的時候,劉長也不敢對辟陽侯審食其怎麽樣。等到劉恒即位,劉長立刻神氣活現。他覺得現在隻有自己和皇帝的血緣關係最密。也的確,劉邦的兒子都差不多死絕了,隻剩下劉恒和劉長。劉恒也很看重這份親情,劉長屢次犯法,劉恒礙於他是自己的親弟弟,都不好說什麽,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劉長每年從封地入朝時,劉恒給他麵子,還讓他和自己同車打獵。哪知劉長這廝卻給點顏色就開染坊,開口閉口稱文帝為“大兄”,這很不合規矩。要知道劉恒雖然是他哥哥,但畢竟是皇帝,普通老百姓有家人之禮,但皇帝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關係著天下大計,家事都是公事,雖然是兄弟,也得按規矩來,哪能這麽沒禮節的。劉恒更加煩他了,礙於自己身為明君,不但要孝,而且要悌,隻好強忍不快和他虛與委蛇。劉長愈發得意。這一天他擅自跑去見辟陽侯審食其,趁審食其不注意,突然從袖子裏掏出鐵椎,在審食其的腦袋上猛敲一記,審食其當即倒在血泊中抽搐,劉長二話不說,蹲下來把審食其的首級割下,一溜煙跑到未央宮闕門下肉袒謝罪。

  擅自椎殺功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幸好劉恒也討厭審食其。在楚漢相爭的時候,審食其一直是呂後的心腹,後來當郎中令,出入代表呂後傳詔,幾乎架空了丞相,也因此一致被朝臣們厭惡,他死了可謂大快人心。所以劉恒這次仍舊赦免了劉長。但從此之後,薄太後、皇太子以及群臣都對劉長心懷忌憚。劉長趾高氣揚,回到淮南國中,幹脆出入稱警蹕,發命令稱製詔,擺起了天子的派頭。

  伍

  在劉恒的縱容下,劉長變本加厲,愈加囂張,他自己製定了法律,在國中施行,把漢朝派遣來的官吏也全部趕走,上書請求自己任命二千石的官員。劉恒遲疑了一下,都大度地答應了。

  不過事情僅僅發展到這步終歸有些尷尬,劉恒覺得應該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這種態度可能會產生兩種後果:

  (1)劉長洗心革麵,改邪歸正,從此低調做人。

  (2)劉長覺得自己受到猜忌,心裏不服,狗急跳牆,幹脆謀反。

  這兩種結果對劉恒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於是他授意自己的舅舅薄昭寫了一封書信給劉長,信上是這麽說的:

  我聽說大王性情剛猛,慈惠忠厚,守信敢斷,這都是上天賦予大王的資質,大王本當愛惜,可是現在大王的所作所為,卻辜負了這樣的天資,實在可惜啊!當今皇帝剛即位的時候,就想把封在淮南國內的三個列侯的縣邑遷出淮南,大王不肯,皇帝仍是遷出了,大王因此多得了三個縣邑的稅收,皇帝待大王不薄罷?大王以前沒有見過皇帝,後來朝見,卻突然殺了辟陽侯審食其,皇帝仍舊赦免了大王,待大王不薄罷?按照漢朝法律,諸侯王國內的二千石以上官,都應該由漢朝委派,而大王卻把漢朝委派的官全部趕走,自己任命官吏,皇帝仍舊曲法答應了大王,待大王不薄罷?大王想拋棄王位,以百姓身份去真定為母親守墓,皇帝不許,使大王沒有失掉南麵稱王的尊貴,待大王不薄罷?大王理應奉法守職,報答皇帝的厚恩,如今卻因為行為失檢讓天下人恥笑,這實在是很不應該啊。

  大王的王位來自於高皇帝的浴血苦戰,本來應該珍惜,行事卻幾次三番不符合規矩禮法,皇帝陛下一直為大王感到憂慮。當年周公誅殺管叔,流放蔡叔,使周朝得到穩定;齊桓公殺弟,才能回國即位;秦始皇撲殺兩弟,流放母親,秦國得以安寧;高皇帝的哥哥代頃王劉喜懼怕匈奴,逃亡長安,被高皇帝廢黜了王位;濟北王劉興居舉兵造反,當今皇帝發兵誅滅,漢朝因此大安。所以說,做天子的為了國家社稷的安危,就不可能一味顧及親情。大王倚仗自己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就自以為是,不服漢法,這絕不可能得到什麽好結果。大王還收留了很多亡命之徒,這些皇帝陛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王如要改正錯誤,現在還來得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倘若最終逼得皇帝陛下下詔係捕大王,將大王手下官吏全部治罪,大王就會臉麵無存,為天下人恥笑了。希望大王三思。

  所以現在大王應該趕快上書謝罪,改過從善,皇帝陛下才會開心。這樣的話,大王的江山會和漢朝一樣永保安寧,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事不宜遲,大王還是早點做決斷罷!否則後悔晚矣。

  這封信寫得很長,雖然表麵上諄諄告誡,實際上全文充滿了恐嚇之意,顯然都是劉恒的意思。公平地說,劉恒宅心仁厚,是個好皇帝。但既然當了皇帝,玩起了政治,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該狠的時候不狠,那是會頓足後悔的。那時候政治黑暗,失敗一方沒有通電下野的機會,失敗和死亡基本上是一回事。劉恒當然不會傻到隻愛別人,不愛自己。這封信《史記》上沒有,《漢書》上記載了,《漢書》的作者班固沒有司馬遷那麽桀驁,大概是想把它當成劉恒仁厚的證據,表明皇帝拿弟弟開刀之前已經有言在先,並非不教而誅,而實際上反而暴露了劉恒的險惡用心。沒有這封恐嚇信,劉長可能不會造反。

  話說劉長接到這封信,果然受不了了。他為人一向驕傲,而且認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哥哥麵前撒嬌。自己是哥哥唯一活著的弟弟嘛,哥哥擔待些是應該的嘛。誰知道哥哥根本不吃他這套呢?惱羞成怒之下,他性格中剛猛的因素開始膨脹了。

  那邊劉恒把憤怒藏在心裏,冷眼觀看劉長怎麽發展。他需要一個確切的證據,讓他可以一下子搞死劉長,不讓劉長有鹹魚翻生的機會。

  每當這種緊要關頭,機會總是會及時到來的。沒有機會來,創造機會也要讓它來。

  不久,劉長就派自己的門客,和長安朝臣勾結,又派人帶著禮物私通匈奴和閩越,被劉恒抓了個現形。劉恒喜之不禁,立刻下詔逮捕劉長。官吏們經過拷問之後,聯名奏上,要求判決劉長棄市。

  劉恒假惺惺地下了一封詔書,說:“朕不忍心這樣判決淮南王,希望大家再討論討論,能否輕判?”有四十三個大臣聯合上奏道:“按照法律,隻能判處棄市。”劉恒又批複道:“還是赦免劉長死罪罷,不過王位可以免去。”官吏們又請求:“請將劉長流放蜀郡嚴道(今四川滎經縣)的邛郵(今四川滎經縣西南)。派遣他的兒子和生了兒子的姬妾跟從他一起居住,縣政府為他蓋幾間房子,每天可以吃三頓(漢代一般百姓隻吃兩頓)。由政府供給柴火、鹽、廚房用具以及床褥。”劉恒又批複道:“當地政府每天給劉長供應五斤肉,二鬥酒。除了有兒子的姬妾外,其他他曾經喜歡的美人和材人也可以跟他一起去。”

  接著將劉長以前的寵臣門客全部殺光,同時遣送劉長即刻上路,奔赴流放地,用輜車載送,沿途所經過縣的縣政府必須輪流為劉長提供畜力和食物。

  這回劉長是栽到家了。這個驕傲的人,原先是南麵諸侯,在自己國內呼風喚雨,突然一下子就被流放到落後蜀地的一個少數民族自治縣嚴道(漢代漢人的城邑稱縣,蠻夷雜處的城邑稱道),而且規定隻能居住在嚴道下屬的一個叫做邛的山間郵局,心裏自然想不開。大城市過慣了,誰願意去山裏當鄉下人啊,整天見不到兩個人,氣候不習慣不說,周圍還都是蠻夷,語言都不通。他痛哭流涕地對自己的侍者說:“誰誇老子很剛猛,如果我不是驕傲剛猛,怎麽會落到這般田地?”於是他決定了:寧死不屈。

  他采用的方法是絕食。

  陸

  絕食是個很可愛的話題,從中可以發掘很多有趣的事。有的絕食是當事人真的對生活徹底喪失了信心,真的不想活了。但這種情況比較少,因為絕食而死,畢竟拖拖拉拉,死得比較痛苦,一般人寧願自刎、服毒或者高墜。選用絕食作為自殺辦法,隻可能有兩個原因:

  (1)愛美。(自刎、服毒、上吊或者高墜都死得比較難看。當然絕食而死也會瘦得皮包骨頭,這個原因看來比較牽強。)

  (2)沒有別的自殺條件。(自刎要刀劍,服毒要毒藥,上吊要繩子,高墜要高樓。隻有絕食別人無法幹涉。所以這一種隻可能發生在囚犯身上。)

  以上是真心不想活的。如果一個人絕食而不符合以上兩個條件,基本上就可以肯定他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想活得更好一點。比如西方人搞絕食抗議,希望政府改進人權什麽的。但在中國,這條行不通。這個問題,我可以以自己的切身經曆來作個說明。

  小時候,為了一件小事,我曾經絕食抗爭。那時家裏還在鄉下,必須去井裏擔水喝,因為我是老大,這任務給了我。我隻有十二歲,還沒發育,生怕被扁擔壓成一個矮冬瓜。這樣日複一日,心想活下去有何意義。於是有一天擔完水之後,決定賭氣不吃飯。我也並沒有高尚勇敢到想就此殺身成仁,恰恰相反,是想過得好一點,這標準就是可減免擔水的任務。我覺得我父親才三十八歲,還算身強力壯,這本來是他的職責。這次的絕食,在奶奶的幹預下,雖然贏得不很徹底,也算是爭到了初步權益。從此,父親終於答應和我輪流承擔擔水的任務了。我從這絕食嚐到了甜頭,後來為了一件什麽事,我又故技重施,卻遭到了可恥的失敗,白白餓了兩頓不算,還挨了父親一頓暴打。我那時悟出的道理是:一個再好的手段,也不能用來實現過分的奢求。凡事要見好就收,否則結局大多可笑,古人說,“夫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我想約略就是這意思吧。

  上了初中,從書本上了解到,印度有一個叫甘地的人,號稱聖雄。他領導全國人民反抗英國的殖民統治,贏得了普遍崇拜。我有兩個震驚:一是這聖雄在外麵很風光,回到家卻以打老婆為樂;另一個就是他的所謂鬥爭手段竟然是我早就鄙棄的絕食。這是多麽的讓人驚詫啊!多年以前,我用這拙劣的伎倆,施之於親人——父親,換來的是暴打加進食,從此還老實。而這聖雄……這實在是多麽的讓人驚詫啊!

  那時我有些追悔了。我悔恨自己當初的過早投降,心想那時任你怎麽打,再堅持兩天,弄得奄奄一息,恐怕就勝利了也未可知。但馬上又自己否定了。很明顯,我缺少甘地那樣成功的基本條件,那就是,他絕食的時候,英國人並沒有用槍托來揍他。一個人被揍得厲害了,恐怕叫他“食馬矢”他都會迫不及待,何況人家揍你還是好意,不過讓你去吃香噴噴的米飯而已。我周圍的情況是,倘若有一個小孩被父親打,而他哭泣竟敢超過三分鍾,那做父親的必然會作勢威脅:“再哭,再哭,看樣子你是打不死的李逵了!”則這孩子多半是淒厲地怪哭兩聲,作為“亂”曲,草草收兵。我於是想,在中國,要當英雄是實在不容易的,哪怕在中國一個鄉村的普通家庭。

  後來又看了魯迅先生的文章,他曾思考過,舊中國為什麽少有將牢底坐穿的英雄。他得出的結論是:中國舊時代的統治者太殘酷。他們創造了五花八門、神工鬼斧的刑具,能將鐵人打成爛泥。先生還舉了一個例子,說直到三十年代的時候,一個政府官員聽見民眾絕食請願的消息,還驚詫地說:“他們為什麽不吃飯?我可沒讓他們不吃。”由此看來,魯迅的師父章太炎實在是不識時務到了可笑的地步。那位赫赫有名的國學大師,竟然會在北京絕食,以抗議袁世凱的稱帝。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理由和經驗,因為清末的《蘇報》案,他曾被上海租界當局逮捕,關押期間因為監獄待遇問題曾鬧過絕食,而且似乎取得了勝利,乃至在獄中竟然長胖了。於是他刻舟求劍地以為,這次老調重彈,照例可以給袁世凱一個好看。可笑的是人家洪憲皇帝根本沒工夫理他,由他餓去,等到餓得半死不活,鹵莽的國學大師也清醒了,在弟子們的勸說下,幹笑兩聲,順坡下驢,不尷不尬地收了場。我有時設身處地想,倘若這位大名士沒有幾個好徒弟,他可怎麽辦啊?

  當然,我並不認為中國一向沒有絕食成功的傳統。漢元帝因為自己的師父蕭望之被奸臣構陷殺害,竟絕食一餐哀悼,把底下人嚇得發抖。又《晉書·後妃傳》裏記載,晉宣王司馬懿年老臥病,身邊有美貌的小妾服侍,他的正室張皇後不識相,為表示關心也來探視,卻被他厭惡地揮手曰“去”,原因是嫌她老:“你老成這副難看樣子,快走吧,不要讓我看著眼煩了。”這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張皇後一回去,思前想後,覺得實在冤,好歹自己也是為老公作出過貢獻的人,幾十年生死相伴不說,光皇帝就生出了兩個,即赫赫有名世宗司馬師、太祖司馬昭,於是愈想愈羞且愧,就放出風去,說不吃飯了,想自殺。張皇後的兒子們聽到母親絕食,都不幹了,也跟著母親一塊絕食抗議。司馬懿聽了這才大吃一驚,餓壞了可厭“老物不足惜”,這兩個有才幹的寶貝兒子有個三長兩短,以後誰來尊他為晉高祖啊。所以趕忙來向長滿壽斑的老婆請罪。結局才皆大歡喜。但我琢磨來琢磨去,總覺這些事情和西方的絕食並非異曲同工,而是摻雜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性質,也就是說,實施它並非請願哀求,而是類似於要挾,給它安個什麽詞好呢?在這裏我要套用《老子》裏一句話了,“吾無以名之,強名之曰撒嬌”,因為絕食者不是皇帝就是皇後、嗣皇,地位高得嚇人,他們的絕食之初,就等於在勝利的紀念碑基座培上了第一鍬土,沒有半點懸念,做為一名觀眾,見多不怪,我無論如何不能不覺得索然寡味。

  回到劉長這邊來。

  劉長到底是不是真心絕食,因為缺乏證據,已經成為中國曆史上數以億計的懸案之一。據現代科學證實,人不吃飯能熬半個月,但是連水也不喝,七天就肯定死翹翹。劉長如果打定了死的主意,自然連水也不會喝了。另外要注意一點,劉長坐的是輜車,而不是檻車。這為劉長的餓死也埋下了伏筆。

  輜車是一種有圍屏,上下遮蔽嚴實的車輛。它的蓋是蓬式的,坐在車廂裏麵,不能左顧右盼,外麵的風景什麽也看不到。而且,在劉長坐的輜車外麵貼了封條,沿途縣吏根本不敢打開封條給劉長遞送食物。就這樣一直走到了雍縣(今山西鳳翔南),雍縣離長安現在將近兩百公裏,馬車起碼要走十幾天。而且劉長流放的時間是十一月,北方寒冷刺骨,沒有食物補充熱量,誰也扛不住。所以等到雍縣的縣吏鬥膽打開封條(大概聞到了屍體臭味),劉長早已嗚乎哀哉。於是趕忙用快馬郵傳文書報告劉恒。

  從這裏可以看出,劉長的死完全是劉恒有意導致的。甚至史書上說劉長絕食而死,都是史官對劉恒機心的文飾。如果劉恒不想殺劉長的話,為什麽要讓他乘坐輜車,又為什麽要在車外加封條呢?顯然,劉恒的目的就是想餓死劉長。

  話說劉長死掉的消息一傳到長安,劉恒立刻悲哭起來。注意,千萬不要以為劉恒這時良心發現,對弟弟的死很傷心。因為從他和寵臣袁盎的對話來看,他關心的是自己的名聲。袁盎之前也曾勸諫過劉恒:“陛下您素來驕慣淮南王,不給他派遣嚴厲的國相和太傅輔佐,造成今天這個局麵。淮南王為人剛直,現在突然讓他遭受如此淩辱,臣擔心他遭遇霧露病死(自殺的委婉說法),而使陛下有殺弟之名,那可如何是好?”

  劉恒當然不會聽袁盎的,他巴不得劉長快快死掉。當然,一旦劉長死了,自己悲哀的樣子還是要擺出來的,否則怎麽表現自己仁厚的胸懷呢?現在他對袁盎說:“我因為沒有聽你的話,搞得現在有殺弟的名聲,真是後悔莫及啊,嗚嗚。”

  袁盎也不是傻瓜,見劉恒這麽說,趕緊拍馬屁說:“放心罷,陛下您有高世之名三,這件事不足夠毀壞您的名聲。”

  劉恒兩眼放光,馬上追問:“哪三條,快說快說。”袁盎說:“當年陛下為代王時,太後久病,臥床三年,陛下眼睛都沒合過,衣帶都沒解過,湯藥如果沒有經過陛下親口嚐過,陛下不會把它獻給太後。遙想春秋時的大孝子曾參,他不過是個泥腿子,他都力不能及啊,而陛下以諸侯王之尊做起來卻輕而易舉,這難道不偉大嗎,此為其一;當年諸呂掌權,功臣專製,陛下從代國來長安,形勢非常凶險,就算古代的勇士孟賁、夏育都會臉色震恐,而陛下卻渾若無事,這難道不光榮嗎,此為其二;陛下來到長安,住在代國駐長安的辦事處,群臣要陛下即皇帝位,陛下朝著西方謙讓了三次,朝著南方又謙讓了兩次,古代有個泥腿子叫許由的,堯把天下讓給他,他隻謙讓了一次就豎子成名了,陛下卻讓了五次,這難道不高尚嗎,此為其三。何況陛下並不是真想殺淮南王,隻不過沿路的官吏沒有照顧好,讓他餓死了。這跟陛下毫無關係,陛下有什麽可以傷心的呢?”

  其實袁盎拍馬屁的本事並不高,整段話完全是胡編亂造。他說的三條隻有第一條確實可以證明文帝做得不錯,其他兩條則都是湊數。劉恒當時來長安固然有些勇氣,但事前不但中尉宋昌給他分析過,說劉氏宗族強,大臣不敢造反,朝廷外不但有宗室諸侯王,朝廷內還有宗室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肯定沒問題。之後劉恒還專門占卜,得到了吉卦。就算這樣他還不放心,又派舅舅薄昭專門去長安和太尉周勃接洽,雙方交換過意見,確認是真心擁戴他為皇帝,這才出發來到長安的。而且他一入未央宮,馬上把郎中令和衛尉換成了自己的人,牢牢控製了京師的兵權,根本說不上有多麽勇敢。至於第三條誇他謙讓為帝,就更好笑了,既然他冒著危險也要來長安當皇帝,還謙讓什麽?那不過是一種禮儀,或者說是姿態,不要說他老爸劉邦當初即位時也這樣幹過,就包括以後強迫漢、魏禪位的曹丕、司馬炎哪個沒來過這麽一套?史書上說袁盎好“直諫”,種種情況分析,他其實是個慣常見風使舵的小人,他曾當過吳王劉濞的相,明明知道劉濞有造反跡象,但怕遭到劉濞暗害,偏偏報告長安說劉濞安分守己得要命,人品顯然是有問題的。晁錯為皇室計慮,是個不折不扣的忠臣,卻被袁盎這個偽善的家夥害死,真要令人長歎一聲:“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

  但是劉恒聽完袁盎這番巧佞之言後,馬上破涕為笑,史書上寫的是“上意乃解”,真是春秋筆法。他一聽自己的名聲不會受損,立刻就不悲傷了,可見他對兄弟的死是心不在焉的。他問袁盎下一步怎麽辦。袁盎說:“把那些沿途不敦促淮南王吃飯的官吏斬了,以謝天下。再以列侯的禮節安葬淮南王。”

  劉恒拍拍腦袋:“是啊,我怎麽沒想到。”他吩咐手下,“你們趕快去辦,越快越好。”於是那些沿途的縣吏就成了劉恒的替罪羊,這不得不讓人感歎政治鬥爭的險惡!

  過了兩年,劉恒又封劉長的四個兒子全部為列侯,表示自己的仁厚。不過雖然如此,民間仍然流傳兒歌,說“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劉恒聽到後,歎道:“難道天下百姓真的認為我貪圖淮南王的土地而殺害弟弟嗎?”又把城陽王遷徙到淮南,統治淮南原來的土地,表示漢朝並不想據有淮南。過了幾年,劉恒幹脆把劉長還活著的兒子又分別立為淮南王、恒山王和廬江王,搞得忠臣賈誼為此上書勸諫,說皇帝陛下不要因為愛好虛名而為後世留下禍患。因為淮南王的兒子一旦當了王,長大了之後一定會思量為父親報仇,給天下帶來動蕩。但是劉恒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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