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他是一個可憐而仁厚的皇帝,要談到他的性格,在這裏必須先提提他的師傅,有名的滑頭儒生叔孫通。
叔孫通也是山東人,在秦朝時就被征召為博士。這家夥很會見風使舵,當年陳勝、吳廣造反的時候,人頭畜鳴的秦二世召集諸儒生討論,很多儒生都以為生活在自己當家作主的新社會,義憤填膺地表示,這是犯上作亂,要二世發兵擊滅。哪知道二世並不領他們的情,因為他覺得儒生們的說法很離譜,怎麽可能?自己的統治這麽英明,怎麽會有人願意造反?一定是儒生們危言聳聽,意圖破壞全國上下的大好形勢,惡毒攻擊朝廷。因此,儒生們一邊在口沫橫飛,慷慨激昂;二世的臉卻烏雲密布,山雨欲來。
叔孫通在一旁冷眼旁觀,發現二世這個人渣已經無可救藥,就跑上前諂媚地說:“陛下不要聽他們這幫腐儒的話,您是如此的偉大光榮正確,各級有關部門的官吏們在您的英明領導下,都勤勤懇懇,廉潔奉公;老百姓也都喜笑顏開,安居樂業,怎麽可能會去造反。這肯定是一小撮流氓無賴搗亂,自有當地的警察會去處理,哪裏用得著發兵。”
二世的臉上立刻樂開了花,下令把那些說造反的儒生全部治罪,說有強盜的儒生則全部罷免,獨獨賞賜了叔孫通二十匹帛,一套高檔衣服。罷朝後,其他儒生都紛紛指責叔孫通無恥諂媚,叔孫通陪笑著說:“哥們,實在對不起啊,剛才我如果不這麽說,說不定會死得很難看。”他跑到家,手腳並用,快捷地收拾了幾件衣服,一溜煙就逃回了家鄉。
後來他歸順了劉邦,劉邦看見他穿著儒生的長衫,對他討厭得不行。他很識趣,第二天馬上換了套短衣,還是劉邦老家的楚國風味。劉邦見了大為歡喜,覺得這小子挺沒有原則的,很討人喜歡。
叔孫通也時不時向劉邦推薦一些人才,不過都是些孔武有力的流氓無賴加強盜。他的弟子們有些不高興,抱怨說:“大哥,我們侍候您好幾年了,您經常能見到漢王,卻從來不把我們推薦一下,反而推薦一些流氓,未免太不講感情了罷。”叔孫通笑了笑:“你們啊,真是不識時務。現在漢王為了爭奪天下,正和項羽打得熱火朝天,每天都冒著殘廢的危險,迫切需要能打的人。你們掂量掂量自己,能幫漢王打仗嗎?”
儒生們都不約而同地挼起袖子,看看自己細瘦的胳膊,麵帶羞澀地說:“打不了。”
叔孫通嗤的笑了一聲:“這就是了,拜托你們用自己的豬腦子想想,我這會兒推薦你們去送死啊?你們也別沮喪,跟著我,該給我捶背還捶背,該侍候我洗腳還是照樣來。等天下平定,我不會忘記你們的。”
劉邦當皇帝後,因為群臣都是泥腿子出身,一點禮節都不懂,劉邦為此很煩惱。叔孫通知道機會來了,進諫說:“我們這群儒生確實不能打仗,難怪陛下您看不起。但是現在天下平定了,打仗不重要了,我覺得應該發展文化了。我們玩禮儀很有一套,您要不要嚐試一下?”
劉邦抓抓頭皮,說:“麻煩不麻煩?”
叔孫通笑了:“禮儀這東西,從來就是根據人情來量體裁衣的,如果高不可攀,除了假模假式的人,誰受得了?所以夏商周三代各有各的禮,您放心,我一定做到繁簡合適,讓您感覺爽為止。”
漢七年的十月新年,長樂宮落成典禮那一天,諸侯功臣們都來覲見劉邦。叔孫通命令主管官員把群臣一個個引入大殿,廷中陳列滿了警衛,都全副武裝。讚禮的官員叫“疾走”,群臣就要疾走;叫“跪”,群臣就得跪。文官站在東邊,武官站在西邊,一絲也不能亂。不聽話的就拖出去治罪,搞得往日不講禮節的土包子將相們都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劉邦看在眼裏,喜上心頭,開心地大叫道:“爽啊!今天才知道當皇帝可以牛逼成這樣。”
叔孫通這才找到機會,把自己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弟子們列了個名單,全部推薦給劉邦,劉邦照單全收,封官賜爵。弟子們歡呼雀躍,讚美道:“師傅真是聖人啊,能夠與時俱進。不服不行。”
雖然叔孫通這麽滑頭,但他也不是一味阿諛取寵的人,如果碰到可以講道理的人,他還是毫不含糊的。這符合孔子他老人家諄諄教誨的:“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叔孫通可謂精通儒家之道。
劉邦當初想廢掉太子,改立趙王如意的時候,叔孫通不答應,因為他那時正當著太子太傅,而劉邦也是從善如流的人,所以他引經據典,極力反對,搞得劉邦隻好承認自己是開玩笑。叔孫通還不依不饒地說:“有沒有搞錯?立太子這種事,是國家的根本,怎麽能隨便拿來開玩笑?”劉邦不得不再退一步:“拜托,別沒完沒了了,我聽你老人家的,這總行了罷?”
惠帝當了皇帝,叔孫通也曾經因為很多禮儀問題對惠帝進行勸諫,有這麽一位儒生師傅,惠帝多少會受點影響。所以史書上這麽評價惠帝:
孝惠帝是個好人,內,知道愛護宗室兄弟;外,懂得尊禮宰相。對齊王和趙王非常關心,真是恩情深厚。聽了叔孫通的勸諫,就凜然敬畏;得到曹丞相的意見,則滿意開懷,可以算得上一個寬厚仁愛的皇帝了。可惜攤上呂太後這麽一個殘忍的老媽,家庭出身無可選擇,鬱鬱不樂,鬧得英年崩殂,真是可悲啊!
壹
惠帝一死,對呂後帶來了極大的打擊。在辦喪事的時候,她哭得死去活來,但就是一滴眼淚都沒有,全是幹嚎,搞得功臣將相們都很納悶。侍中張辟強是張良的兒子,那時才十五歲,非常聰明,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就對丞相陳平說:“太後隻有惠帝這麽一個兒子,可以說是疼愛得無以複加了,現在英年早逝,太後竟然幹嚎,一滴眼淚都沒下,這正常嗎?這說明她心裏有很重的憂慮,哭的時候沒有心情。”
陳平問:“有什麽憂慮?”
張辟強說:“當然是害怕你們這幫人對她們呂氏家族發難了,畢竟劉姓天子駕崩了,他們怎麽放心得下。”
“那怎麽辦?”陳平也有點驚恐,因為他深得呂後寵幸,真要鬧起政變來,說不定自己會首先人頭落地。
張辟強道:“你們應該請求拜呂產、呂祿為將軍,監管南、北兩支軍隊,這樣的話,太後一定會高興,大家也就各自保平安了。”
陳平高興地說:“好,我馬上照辦。”
當時的右丞相是王陵,秉性耿直。呂後想把自己的家族子弟立為諸侯王,問王陵有什麽意見。王陵說:“當年高皇帝曾經殺白馬立誓,誓詞說得好:‘不是姓劉卻膽敢稱王的人,天下人都不能放過他。’你們既然姓呂,當王恐怕不合適。”
呂氏氣壞了,轉而去問陳平和周勃,這兩個人馬上表忠心,說:“高皇帝當年打天下,當了皇帝,分封他的子弟們為王,這是人之常情;現在您老人家稱製,掌管著皇帝一樣的權力,分封自己的子弟為王,也完全說得過去。臣等全力支持。”
呂後大喜,馬上下詔,封自己哥哥的兒子呂台為呂王(第二年,呂台死。子呂嘉嗣位。六年,因為行為驕恣,被呂後廢掉,改立呂台的弟弟呂產為呂王,兩年後又改封梁王,不到自己的封地上去,而是在中央當太傅。同年十一月,呂後又封呂祿為趙王),其他姓呂的後輩六人則封為列侯。
王陵氣得大罵陳平和周勃:“你們兩個人真他媽的厚顏無恥啊,把高皇帝當年的盟誓當成耳旁風了,看你們將來到地府怎麽有臉去見他老人家?”
陳平憨厚地笑了笑:“當麵抵觸君主,這個我不如你;但是安定劉氏社稷,你就不如我了。”意思是咱們走著瞧罷,以後你會知道我的用心的。
那時候以右為尊,為了報答陳平,呂後罷免了王陵的右丞相職位,升左丞相陳平為右丞相,她自己的寵臣辟陽侯審食其則升為左丞相。
惠帝之死,可能是呂後思想的一個轉折點,也許她以前並沒有取劉氏而代之的想法,但獨生兒子已經沒了,時勢逼著她必須做一些政治思想的轉變。
在詳細講述之前,我們先得看看現在的皇帝是誰。
起初,呂後把惠帝後宮某位姬妾生的兒子交給皇後張氏撫養,那位姬妾則被呂後殺了。惠帝一死,這個小孩子即位,史書上稱為少帝。除他之外,惠帝還有五個兒子,全部封為王侯。
惠帝活著的時候,盡管自稱不理政事,但偶爾還是會履行一下皇帝職責的,比如他聽說曹參當丞相不負責任,天天隻知道喝酒唱歌,就派曹參的兒子去詢問勸告;聽人說辟陽侯審食其和自己的老媽有一腿,還想殺了審食其。他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呂後要把他完全當成空氣,也不大可能。但既然他死了,呂後當然就毫無束縛,可以隨心所欲了。
呂後元年,她把禦史大夫趙堯免職下獄。因為這個家夥當年竟然給劉邦出主意,想保全戚姬和趙王母子。雖然最後沒有成功,但呂後這股怨氣還沒排泄幹淨。惠帝活著的時候,這點小仇自己還有點不好意思報複,現在自然就毫無顧忌。
四年,她宣稱少帝患了精神病,把他廢掉了。因為這個不識相的傀儡皇帝,竟然聲言:“太後殺了我的母親,等我長大後要為她報仇。”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七年,她還殺了劉邦的另外兩個兒子:趙幽王劉友、趙共王劉恢。劉友本來在高皇帝十一年封為淮陽王,趙王如意被呂後毒死之後,劉友被徙封為趙王。開始他和呂氏家族的關係還不錯,和呂氏家族的一個女子結了婚。但這顯然是政治聯姻,劉友對這個王後一點也不喜歡,他有自己的寵妾。呂家那位王後日日獨守空房,咽不下這口氣,就去向呂後告狀:“趙王天天抱怨說,呂氏家族的人有什麽資格當王,等太後死了,我就要舉兵擊殺他們。”
呂後大怒,立即把趙王召來長安,安置到趙國駐長安招待所,但是派兵把招待所團團圍住,不許往裏麵送食物。趙王手下的大臣有往裏送的,則全部抓起來判刑。劉友餓了幾天之後撐不住了,饑餓出詩人,於是做了一首詩抒發憤懣。但也隻是發發牢騷而已,對胃沒什麽幫助。沒多久就餓死了。他死得很難看,很猥瑣,所以諡號為“幽”,意思是“幽禁”而死的。(諡法上說“壅遏不通”曰“幽”,就是這個意思。)
如果說劉友死得雖然猥瑣,但多少還帶點悲壯的話,劉恢則可謂死得安詳,死得其所。
原來劉友死後,呂後又把原來封為梁王的劉恢改封為趙王。劉恢的大老婆也是組織上(呂後)安排的,是呂產的女兒。在這裏我們忍不住要批評一下呂氏的遺傳基因了,可能除了呂後本人算有幾分姿色之外,呂家其他女人都長得巨醜。反正劉恢也不喜歡這個王後,而自有愛姬。但是他的這位王後則比較強勢,用不著去呂後那進讒言,而是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道路,幹脆派人用一杯鴆酒毒死了劉恢的愛姬。隻是她沒料到劉恢是個罕見的情種,在得知愛姬被毒死之後,痛哭了幾場,寫了四章抒情詩,竟然自殺殉情。呂後是最見不得男女之間卿卿我我的了,大概劉邦和戚姬恩愛繾綣的陰影還在心頭搖曳,聽到劉恢竟然為了愛姬自殺,下令廢了趙國,不讓劉恢的兒子繼承王位。
貳
呂後殺了三位趙王,的確比較凶狠,但是,我們也不要以為呂後看見劉家的人,握刀的手就癢癢。實際上,隻要劉家的孩子比較順從她,她就不乏祖母疼愛孫子的煦嫗之情。前麵我們提到過的齊王劉肥就是一例,因為他服軟,呂後就放他一馬。另外有個劉章,他的情況更為典型。
劉章是齊王劉肥的兒子,劉肥在惠帝六年就死了,高後二年,劉章從齊國來到長安,被封為朱虛侯,擔任宿衛皇宮的職責。高後六年,劉章的弟弟劉興居也來到長安,被封為東牟侯,也來到皇宮擔任宿衛。這可以向我們透露這麽一個信息:誰要是對呂後服軟,呂後也並不會斬盡殺絕。她之所以開始想把劉肥鴆殺,是因為劉肥竟敢和惠帝平起平坐,毫不謙讓。但在劉肥獻上城陽郡這一厚禮之後,她對劉肥就完全改變了印象。可以猜測,作為劉邦的兒子,劉肥應該是和呂後關係相處得最好的一個。要不然,呂後不會放心把劉肥的兩個兒子都安排在身邊宿衛。要知道,那時擔任宮廷宿衛的人選是經過嚴格挑選的,祖孫三代都得查個底朝天,一定要根正苗紅。如果一個官員犯了罪,而他的親屬有在宮中擔任宿衛的,都馬上要被清除出去。甚至那些戶口和出生地屬於王國而不直接屬於大漢所轄郡的人,都不能擔任宿衛。呂後卻偏偏讓出生在齊國、戶口是齊國的劉章和劉興居擔任宿衛,可以想見對他們兄弟的信任程度了。
但劉章可不是什麽善茬,他心裏對呂氏家族的專權恨透了。特別是在兩位趙王都被呂後逼死後,他內心的仇恨像火一樣熊熊燃燒。有一次,宮內舉行宴會,呂後讓劉章行酒令,也就是監督執行喝酒的一些遊戲規則。劉章請求道:“臣是將門之後,要臣行酒令,臣就要一切按軍中的方式來。”呂後不知他的用意,許可了。喝酒喝到中途,大家都微醺的時候,劉章主動請纓,要為大家表演一個節目,然後就手舞足蹈,扭腰擺臀,非常起勁。跳完舞後,他又對呂後說:“臣想寫首歌獻給太後,名字叫《耕田之歌》,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呂後看著他年輕的臉龐,慈祥地笑了:“你這小家夥,生下來就是尊貴的王子,哪裏懂得什麽耕田。你爺爺(劉邦)多少還算懂一些。不過既然你要唱,也好,且唱來聽聽。”
劉章就聲情並茂地唱道:
播種之前深耕土,
插秧必須行列疏。
發現不像禾苗的,
趕快拔掉莫躊躇。
呂後的臉一下子就陰下來了,濕漉漉的像要滴水。她知道劉章是諷刺她偏心,隻知道培育姓呂的,瘋狂誅殺姓劉的。她想,你哪裏知道我的苦衷,我又不是見到姓劉的都殺,不跟我老人家合作的我才殺,起先我不是都給他們搞劉、呂聯姻嗎?誰叫他們不領情。再說你也姓劉,我不是對你這麽慈愛嗎。
她為劉章對她的誤解而深深痛心。客觀地說,劉章的歌也確實帶有意氣的成分,如果他捫心自問自己受到的待遇怎麽樣,也許就不會這麽胡說八道了。
此刻劉章借著酒耍酒瘋,越發肆無忌憚,對呂後的臉色視而不見。其實他的醉是裝的,為什麽呢,因為他的手腳非常靈便,接下來的一個插曲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
這個插曲是座上一個姓呂的提供的,他因為醉得太厲害,太難受,死活不肯接受輪到他該喝的酒,想偷偷溜走。可是被劉章發現了,他立刻來了勁,拔出劍閃電般趕上去,還沒等在場的人反應過來,他就提了這位呂姓倒黴蛋的首級回來,假模假式地向呂後報告:“臣按照軍法行酒令,剛才有個人想逃避喝酒,臣把他斬了。”
堂上諸位姓呂的都大驚失色,呂後也非常震驚,但起先已經答應了讓他以軍法行酒令,現在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怪罪他,隻好赦免。於是,酒宴在這麽一個淒冷慘淡的氣氛中匆匆收場。
之後劉章的威名大震,諸位姓呂的都對他忌憚有加。而朝中那些畏懼呂氏的外姓大臣也開始依附他們兄弟。
應該說,劉章這件事做得過於囂張,按照呂後一貫的行事風格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但在呂後生前,一直沒有對劉章大開殺戒,我想大概有以下幾種原因:
首先,劉章的老婆是呂祿的女兒,而且夫妻間的感情應該很好。後來呂祿的女兒為了丈夫的利益,竟然幹脆出賣呂氏,搞得呂氏家族夷滅,可以看出這一點。呂後如果殺劉章,呂祿礙於女兒的請求,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第二,史書記載,呂後一直把劉章當成親生兒子看待,應該是疼愛有加,為了一件事而把視同己出的幹兒子殺掉,恐怕下不了這個狠心。從史書上看,呂後還是挺講故人之情的,當年燕王盧綰造反,逃到匈奴,後來盧綰的老婆回漢朝麵見呂後謝罪,呂後也對她很熱情。因為劉邦和盧綰是同庚兄弟,呂後當年和盧綰老婆肯定也像妯娌一樣親密。這說明呂後對故人並不殘酷。
第三,自從齊王劉肥險些被鴆殺之後,一直對呂氏采取巴結逢迎的態度。在獻出城陽郡當魯元公主的湯沐邑後,高後元年,呂後又割原屬齊國的濟南郡封侄子呂台為呂王。當時齊王不但沒有表示異議,反而熱情地接待呂台。至少說明呂、齊兩家表麵上的關係還不錯,2001年,在山東章丘市洛莊(漢代呂國的古都東平陵縣附近)發掘出了呂台墓,墓葬裏有不少刻有齊國印記的陪葬品,都是齊王送給呂台的,可見齊、呂兩國的親密程度,這也是呂後能對出自齊國的劉章容忍的原因。畢竟再三把人家齊國的土地割掉了,心情不會不有點歉疚,再殺人家劉章就不大好了。
總之,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呂後的狠毒性格還沒有到達肆無忌憚的地步,否則曆史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劉章和劉興居後來成為誅滅呂氏家族的主力,這大概是呂後意想未及的。
叁
呂後和劉氏之間的矛盾已如上述,那麽以周勃為首的功臣集團們在幹什麽呢?很顯然,他們並沒有閑著,他們一直在冷眼旁觀呂後的行動,但在呂後的行為還沒有觸及到他們的根本利益之前,他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其實,呂後的權力一直還是比較有限的,在長安城裏,以及那些漢廷直接管轄的郡縣中,呂後可以發揮一定的作用。就像劉肥當年逃脫了毒酒之災後,躲在齊國駐長安招待所裏,擔心的隻是回不了齊國。顯而易見,如果他身在齊國,以身後七十多個城池的實力,呂後是拿他沒有辦法的。劉肥是劉邦最大的兒子,呂後不可能像對待趙王如意那樣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呂後七年,呂後還曾經封了原來的營陵侯劉澤為琅邪王,接著她又有點後悔,派使者追劉澤,但是命令中有個附件,說如果劉澤已經出了函穀關,就不用追了。劉澤的謀臣知道呂後可能後悔,所以勸劉澤一路急行,很快出了函穀關,使者沒有追到,隻好作罷。劉澤因此順利地當上了他的琅邪王。
另外,從湖北江陵張家山出土的漢簡可以看出,呂後二年頒布的《二年律令》,其中有些法律反映出漢王朝當時實際上是把關東的諸侯王國當成敵國一樣看待的,律令中明確規定了諸侯王國不能隨便到關東買馬,不能帶大型弓弩出關,進關出關必須有符節驗證,出身王國籍貫的人不能和漢朝人通婚,否則就是誘拐漢朝人,要處以腰斬……
種種跡象都表明,漢朝和諸侯王國的關係非常緊張,這種矛盾將隨著諸侯王的羽翼日漸豐滿而變得激烈,而且對“文景之治”的產生起了很大的作用,這些我們在後麵會詳細講述。
現在需要把目光轉移到周勃等人的身上了。
絳侯周勃,在大漢開國功臣簿上排名第四。他出身於編織竹席的小個體戶,生意也不大好,所以還不得不在別人辦喪事的時候,靠去吹吹簫給來賓調節氣氛混頓肉飯吃吃,混兩個小錢花花。參加“革命”後,在楚漢戰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這個人的脾性,史書上稱之為“木強少文”,也就是說不善言詞,脾氣耿直。但從他做的種種事來看,又不像是那樣。反之,他是一個喜歡向君主進讒言說別人壞話的家夥,陳平初次投靠劉邦的時候,得到重用,被拜為護軍都尉,就遭到周勃的嫉妒。周勃向劉邦告狀說,陳平到處收取賄賂,而且以前在家鄉的時候就跟自己的嫂子關係不明不白。這點周勃完全是誣陷,事實上陳平跟嫂子的關係處得很不好,曾經因為不幹活老在家吃白食,還遭到嫂子的謾罵,鬧得他哥哥差點把老婆休了。可見周勃的心理有一點陰暗。後來賈誼得到文帝重用,周勃又嫉妒,照樣和灌嬰一夥人日夜說賈誼的壞話,你想想看,一個耿直的人會經常這樣告別人黑狀嗎?
既然周勃早年這樣對待過陳平,所以兩人的關係一直很不好。但是他們的地位在當時舉足輕重。陳平是右丞相,名義上是皇帝之下的最高行政首腦;周勃是太尉,名義上是漢朝最高軍事首腦。而且,他們都是功勞赫赫的大臣,如果他們聯合起來,對政治局勢的影響是很大的。而呂後的幾個侄子都屬於周勃的後輩,戰功和威望也遠不能同周勃等人相比,雖然他們被封為諸侯王,究竟根基尚淺,又名不正言不順,顯然處於大大的劣勢。
而牽合陳平和周勃的人叫陸賈。
陸賈是一個嘴皮子厲害得天下聞名的人物,在他嘴下,可以黑白顛倒、魚龍混雜。他投奔劉邦以來,最常派的任務就是出使諸侯國,當外交大使。可見劉邦的確善用人,能讓手下各盡其能。
陸賈的功績則有:一、曾經說服過割據嶺南的南越王向漢朝稱臣。二、把極其討厭儒書的劉邦說得暈頭轉向,完全改變了對儒生的態度,也讀起儒家著作來。這些都可見他的嘴皮子功夫,按照那時的話說,他是一個標準的“辯士”,那張嘴巴裏麵翻滾的舌頭,隻要運行起來,就像春蠶一樣,吐出一根根看不見的魔線,端的厲害無比,誰要是不小心,立刻被這些魔線縛住牽著走。
有一天他去見陳平了。
陳平正在家裏發呆。陸賈問:“大哥,發什麽呆啊?”
“我想事情呢?”陳平說,“講點公德好不好,別打擾我,一邊玩去。”
陸賈說:“你這家夥,在我麵前裝什麽大頭蒜,你不就是擔心太後死了之後,自己沒法脫身嗎?”
這小子還真能猜。陳平的確怕呂後一死,大臣發動政變,把他也當成呂後一窩給端了。於是他趕忙請教:“你他媽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既然如此,就幫我出個主意罷?”
陸賈慢條斯理地說:“常言道:天下太平的時候,總理的作用最大;天下危難的時候,軍隊領導就當仁不讓了。如果總理和軍隊領導能夠團結起來,那就沒有對付不了的變故。我直說了罷,你要是想日後保平安啊,我看隻有跟軍隊的領導,也就是太尉周勃同誌搞好關係。”
陳平苦著臉說:“可是周勃同誌一直不待見我啊!”
陸賈道:“切,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死要麵子。說實話罷,周勃同誌要是沒有你的幫忙,估計將來也夠嗆。他雖然為人也算狡猾,但畢竟沒什麽文化,隻知道一味蠻幹,這樣就不一定會成功。我看他也想跟你和好,但是他一向死要麵子,不肯主動。你就大度點,何必跟這種粗人一般見識。”
這番話說得陳平比較爽,於是點了點頭,鼓足勇氣派人送給周勃五百萬錢,說是祝賀他長生不老。周勃見陳平服軟,也很高興,於是兩人一笑泯恩仇,天天在一起商量後事。
肆
對陳平、周勃的反常舉動,呂後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又不敢大肆發難,因為周勃、陳平身後有一大幫身經百戰的功臣,她自忖沒有能力全部殺掉。要是能都殺掉的話,也不會拖到今天。眼下她又要死了,呂氏家族的人將來怎麽辦,真讓她愁腸百結。
八年(公元前180年)的春天,呂後夢見一隻黑色的狗襲擊自己的右腋,然後倏忽不見。醒來之後,她心裏不爽,於是召來卜者占卜,問此夢的吉凶。卜者說:“這是趙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這讓她大為驚恐,要知道,心理作用對身體的影響是很大的,於是這個女獨裁者的病情日漸沉重,在這年的秋天七月辛巳(30 日),終於不治,駕崩於長安未央宮。
在呂後死前,她做了幾項布置:首先拜趙王呂祿為上將軍,掌管北軍;讓梁王呂產掌管南軍,而且諄諄叮囑兩個人:“我們呂氏為王,大臣們心裏都很不服氣。現在我馬上就要死了,而皇帝又年少,大臣們可能會發動政變。你們一定要發兵嚴密保衛皇宮,不要出去送喪,以免被奸人所乘。”說完,呂後一蹬腿死了,遺詔命令呂產為相國,左丞相審食其為皇帝太傅。
應該說,呂後的眼光非常敏銳,知道根基不穩,而且想好了一切防衛的辦法,如果呂祿、呂產能夠嚴格執行呂後的遺囑,肯定就安全無虞。但她沒料到自己這兩個侄子實在是一對草包,爛泥巴扶不上牆,終於害得整個呂氏家族通通完蛋。
話說呂後一死,呂家的人沒有了主心骨,頓時惶惶不安,史書上寫他們幹脆聚集在一起,密謀廢掉少帝,立呂產為皇帝。這個說法未必可靠,因為從後來的種種情況來看,在政治上,呂祿、呂產兄弟是一對完美無暇的活寶兼窩囊廢,膽小怕事,但是人品的確不錯,根本沒有自立為帝的膽量和野心。也許史書上記載的他們那些罪狀,都是後世史官們為了詆毀呂氏,而故意構陷的,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存在的。很多研究漢史的學者都曾指出西漢初年的曆史曾經被史官刻意修改過,說明中國人竄改曆史的傳統可謂源遠流長。
由此我們要對曆史進行一番慨歎,中國的政治展示出這麽一種現象:名分和個人積威的巨大功能。
呂後作為一個老婦,在當時竟然有穩定局勢的巨大作用,就是仗著她的名分和個人的積威。
起初她執政的時候,也沒有多大勢力,衛尉酈商一句話就足以打破她的政變計劃。但是靠著她皇太後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廢除了酈商對宮內屯兵的領導權。在後來惠帝朝以及她親自稱製的十幾年中,她把自己的威望進一步積累,逐步達到了可以左右廢立的地步,而且從法令形式上正式規定了呂氏家族在大漢王朝的權力,這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的條令中可以看出。她棄置劉邦的盟誓而不顧,賦予自己的親侄子以諸侯王的稱號,可謂肆無忌憚。但是等她一蹬腿,形勢轉瞬失控,昨天還威風八麵的呂氏家族立刻就落到了惶恐不安、人人喊打的地步,這不能不讓人慨歎人類思維自我束縛的可怕。因為,呂後的威權,基本上是建立在名分基礎上的,在傳統法家治下的帝國,這種名分也就差不多相當於韓非子所說的“勢”。
韓非子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他強調治國,要做到“法”、“術”、“勢”三者的結合。“法”是傳統的法律,“術”就是選能授官以及考核的方法,也就是統治技術,“勢”則指君主的地位和名分。而最後一點尤其重要,因為無論是法還是術,如果沒有名分地位就無法施行。在法家的另一部著作《慎子》裏有一個故事很好地說明了“勢”的概念。他說,假設有一隻兔子在街上跑,肯定會有一百個人去追趕它,意圖據為己有,因為這隻兔子名分未定。但是市場上全是兔子,來來往往的人群卻沒有對之關注的,在於這些兔子都有主人,名分已定。君主的位置也是這樣,他處在君主這個位置,別人就不敢不聽他的,所謂“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就是這個道理。呂後既然死了,呂氏家族其他的人不可能再擁有呂後這樣的“勢”,土崩瓦解也就不可避免了。
現在我們可以繼續把目光轉到可憐的呂氏家族身上。
雖然呂氏家族的人根本沒有篡位的野心,但是他們為形勢所迫,惶恐不安地想采取點措施,以對付周勃那幫功臣們,這種可能性倒的確是存在的。以他們當時手握南北軍的實力,這點自衛能力也完全能夠辦到,但偏偏曆史在這時又出現雷同的意外:消息又走漏了。
這次走漏消息的再也不是以往雷同的門客舍人,而是一個女人,也就是呂祿的女兒,史書上沒有留下她的名姓,否則她很可能會被後世人的唾沫淹死,因為她把父母宗族都害得死無葬身之地。
這裏順便講講春秋時候一個相似的故事以作參照。
據《左傳》記載,鄭國有一個叫雍姬的人,嫁給了鄭國大臣雍糾。雍姬的父親祭仲是個權臣,非常專橫跋扈,把鄭國國王鄭厲公完全當成了擺設,鄭厲公對祭仲恨得要命,可又無可奈何。而雍糾則頗得鄭厲公信任,於是君臣兩個決定密謀發動政變,幹掉祭仲。他們的密謀被雍姬知道了。雍姬很矛盾:一邊是心愛的老公,一邊是慈祥的父親,怎麽取舍呢?於是她就去向母親請教:“老媽,您說老公和老爸哪個更重要啊?”其實拿這個來問母親,完全多此一舉,怎麽可能得到“老公重要”的回答?果然,她母親說:“你傻啊,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卻有的是,隨便找一個都可以當老公,但是老爸隻有一個,兩者怎麽可以相比?”雍姬恍然大悟,馬上把老公的密謀告訴了母親。那結果自然是老公被老爸殺掉了。鄭厲公聽見了這件事,隻好出逃,臨行前氣得大罵道:“雍糾那個傻逼,竟然跟女人商量這麽重要的事,真他媽的死得一點都不冤。”
如果呂祿的女兒和雍姬一樣把老爸看得比老公重要,那麽曆史就不是這個樣子。但是她大概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馬上把老爸等人的計劃告訴了老公,也就是朱虛侯劉章。
普天下的父母看到這一段,可能都會悲觀地慨歎,祖宗們“重男輕女”的落後思想其實是有那麽一點合理性的。當然,如果他們反過頭來一想,也許正因為“重男輕女”,才導致女生外相呢。這也是可能的。
一切又好像是呂氏家族自掘墳墓,如果呂後不把呂祿的女兒嫁給劉章,那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如果呂後不把劉章放在身邊重點培養,一切也可能改寫。可惜,曆史永遠不能假設。
劉章一聽,馬上派人火速報告他的哥哥,遠在山東相隔數千裏的齊王劉襄,意思是要他馬上進京奪權。劉襄大喜,立刻和他的舅父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陰謀發兵,想打著“誅諸呂”的旗號,進軍長安。但是他也走漏了風聲,也許風聲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用來走漏的,因為風確實無孔不入,中國人把密謀稱之為“風聲”,真是有極高明的聯想能力。
捕捉到這個風聲的是齊相國召平。當時諸侯國的官員中,隻有相國是由漢朝中央直接委派的,隻聽中央的命令,權力很大,手中握有虎符,可以征發郡國兵馬。而郎中令、中尉等高級官員則都是諸侯王自己委任。誰任命的自然向誰負責,總不可能向老百姓負責,除非老百姓成了選民。所以召平馬上搶先發兵,把齊國王宮圍得像鐵桶一般。
齊王劉襄頓時傻了眼,不知怎麽辦是好。中尉魏勃和召平的關係一向還不錯,就假裝跑去對召平說:“齊王沒有漢朝的虎符就想發兵,簡直是做他媽的清秋大夢。丞相您發兵圍住王宮,實在是太英明了,太果斷了,不過這麽件小事,怎麽能勞您老人家親自動手呢,我看不如這樣,您先回家休息,讓我來替您效勞。”
召平一向信任魏勃,魏勃這番話說得他心裏暖洋洋的,當即快樂地把虎符交給魏勃,自己回家睡覺去了。哪知魏勃一拿到虎符,馬上變了臉,調動軍隊,反而把召平的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召平一覺還沒睡醒,就被吵醒了,透過窗戶看見外麵黑壓壓的士卒,悔恨得腸子都碧綠碧綠的,可是沒有什麽辦法,隻能拔劍自殺,臨死前還痛哭流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真他媽的愚蠢到家啦!”
由此可見當時虎符的重要性,軍隊至於完全認符不認人。雖然知道召平是國相,可是沒有虎符,那就變成了待宰的羔羊。另外我們得批評死去的召平同誌幾句了。首先,你辜負了呂後她老人家的信任,她老人家把你派到齊國當相國,還頒給你虎符,你就應該符不離身,怎麽能交給魏勃呢?魏勃是齊王自己委任的啊,他當然跟齊國中央一條心,還能跟漢朝中央一條心嗎?第二,你臨死前說什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句話,證明你對自己的錯誤是至死不悟。你犯的主要錯誤還不是什麽當不當斷那方麵,你主要是沒有分清敵我矛盾的問題,是公私不分的問題,在大是大非麵前被私人友情蒙蔽了雙眼,你死不足惜,可是辜負了太後的信任,辜負了領袖的栽培,你真是死有餘辜啊!
召平一死,齊王立即任命駟鈞為相國,魏勃為將軍,祝午為內史,征發全國的兵馬向長安進軍,準備奪取大漢天子的寶座。
但是它的西邊,還有另外一個諸侯國——琅邪國。
當初,琅邪國曾經是齊國的琅邪郡,呂後七年,呂後聽了親信太監張釋卿的勸說,為了安慰劉氏家族,把齊國的琅邪郡割出來封給了劉邦的遠房堂弟劉澤。按理說,劉澤對呂後應該是有點感恩的,作為劉邦的遠房親戚,他根本不具備封王的硬件。不過因為他是呂後妹妹呂媭的女婿,呂氏家族對他自然也會有些關照,他何必去攻擊恩人?最重要的是,攻擊呂氏對劉澤不會帶來任何好處。按照血緣關係的親疏,輪到九重天去也論不到他繼承皇位,他憑什麽賣力呢?於是他堅守城池,不讓齊國軍隊通過。
劉襄於是派祝午去騙劉澤:“呂氏想篡奪咱們劉家的政權,齊王不服氣,所以發兵西擊長安。但齊王年紀太小,向來不懂打仗,因此想把全國的軍隊讓給大王您來指揮。大王老早就是高皇帝身邊的大將,擅長帶兵打仗,在此危急的時刻,齊王又不敢離開軍隊,隻好麻煩大王親自去臨淄跑一趟,以便接管齊國的兵馬平息關中之亂。”
琅邪王一聽,貪念頓起,西擊長安雖然於他不會得到太多好處,但如果能將齊國的軍隊也納入自己的麾下,那就難說了。亂世來了,最重要的是軍隊,有了更多的軍隊,不管形勢怎麽變化,自己都可以占據主動。他顧不得多想,馬上跟著祝午去臨淄,這自然是有去沒有回。他一到齊國,就被劉襄扣押,而祝午本人則馬上趕赴琅邪國,謊傳劉澤的命令,將琅邪國的軍隊也全部征發,去攻打西邊的呂國,也就是原先齊國的濟南郡,並發檄文昭告天下,宣布呂氏家族的罪狀。那些罪狀是這麽說的:
高皇帝當年平定天下,封宗室子弟們為王。後來我老爸齊悼惠王劉肥薨了,惠帝讓留侯張良立我為齊王。惠帝駕崩,呂後掌權,年紀老而糊塗,使得呂氏家族擅權,又擅自殺了三位趙王,滅掉梁、趙、燕三國,以封給呂姓。現在呂後已經駕崩,皇帝年幼,不能治理天下,迫切需要大臣們輔佐。但是呂氏家族的人又擅自發兵,偽造詔書,號令天下,意圖危害劉氏政權。所以我現在要率兵攻擊這些姓呂的不配當王的人。
相國呂產聽到消息,非常生氣,派遣大將潁陰侯灌嬰率兵迎擊齊國。可是灌嬰這家夥和周勃一向合穿一條短褲,好得不得了,哪會心甘情願聽呂產的話?他假裝接受命令,帶兵到了滎陽,就再也不肯走了,和手下商量說:“呂氏稱王,違背了高皇帝的盟約。如果我聽從呂產的計策去攻擊齊王,那就對呂氏更加有利,我怎麽對得起高皇帝他老人家啊?”於是屯兵滎陽,派人和齊王勾結,約定互不攻擊,靜觀長安的變化。
這時長安的形勢愈發緊迫。朱虛侯劉章和太尉周勃、丞相陳平也在加緊密謀怎麽對付諸呂。但是因為諸呂握有南北軍的軍權,劉章、周勃和陳平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正在發愁之際,他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覺得可以讓這個人從諸呂身上打開缺口。
這個人就是曲周侯酈商的兒子——酈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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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酈寄和呂祿的私人關係非常好,可以說是割頭換頸的鐵哥們,他們的友誼聞名天下,天下人有想結拜為兄弟的,都要以他們兩個人為榜樣,就像現在的黑社會搞拜把子要以劉、關、張為榜樣一樣。
史書上說,周勃、陳平派人劫持了酈商,想以此威脅酈寄去遊說欺騙呂祿,讓呂祿放棄兵權。
實際上這裏也有疑點,我們分析一下,可以懷疑這是周勃、陳平和酈商等人玩的一出雙簧和苦肉計。
酈商本來就是功臣集團的代表人物,在大漢功勞簿上排行第六。我們知道,漢朝立國獎賞功臣的辦法,仍是按照秦朝的那一套,講究以實際戰功排列名次。秦朝的李斯為丞相,可謂勞苦功高,可是始終沒有封侯,得到封侯的都是王翦、王賁等一些親自率兵打仗的人,秦朝有個“首級俱樂部”製度,是按照斬獲首級的數量多少來計算功勞的,非常殘酷。所有的人都必須在戰場上斬到足夠的人頭,才能獲得這個俱樂部的高級會員資格,才有望封侯。漢承秦製,同樣也是如此。功勞簿上排行在前的基本上都是武將,文官不管出了多少計策,起了多大的作用,名次都得通通靠後。
當然也有特殊情況,比如丞相蕭何是文官,他排行第一,是因為他不但是劉邦的故人,早先對劉邦有恩,而且確實在戰爭後勤方麵發揮了極大作用,可以說沒有他,漢朝早就支撐不下去了。所以劉邦才硬把他擢拔為第一。就這,當時群臣還多有意見呢,因為他們覺得曹參才該排第一,因為曹參是親自上陣打仗,身上的傷口密密麻麻有七十多處,蕭何脫光汗衫隻看見一身無暇的白肉,憑什麽排第一啊?
除了蕭何的特殊情況之外,曾經受到劉邦親口讚揚的三傑之一張良才排行六十二位,六出奇計的陳平也僅僅排行四十七,就是因為他們沒有親冒矢石上過前線,僅僅是個謀臣。酈商的輩分和周勃一樣,在功勞簿上名次也緊緊相挨,周勃、陳平有什麽能力劫持他?何況劉邦剛死的時候,呂後正是因為酈商的警告才斷了盡殺功臣的念頭的。酈商顯然和周勃也是合穿同一條內褲的人。
而所以史書上這麽說,顯然是為酈寄找個借口,因為酈寄將要做的行徑是有違於當時的道德規範的。
自古以來,朋友就是五倫之一。漢代中期以後,朋友們之間互相請假赴喪甚至都是很充足的請假理由,官府必須準假。出賣朋友則會讓天下人笑話,就像有名的張耳、陳餘,當年曾是刎頸之交,後來為了打天下分贓不均,馬上互相攻擊,變得你死我活,成為天下人茶餘飯後的笑料。酈寄要出賣呂祿,非得有個好的借口不可,否則這輩子聲名就算毀了。
而假裝劫持他父親顯然是個較好的借口。
因為,為了父親的安危,不得不出賣朋友,這是情有可原的。按照儒家的倫理,父親的地位一般比君王還要重要,所謂“求忠臣於孝子之家”,是那時最重要的理念,漢代的基本大法《孝經》裏說:“資於事父而事君。”意思是說,父親是這天下第一值得尊敬的人,不知道尊崇父親的人,根本就不懂得怎麽尊崇君王,無藥可救,就連漢代皇帝每個人的諡號前還要加上個“孝”字呢。“忠”的理論來源於“孝”。所以在“孝”麵前,朋友這倫就隻好靠邊了。由此可見,後來的禦用史官們為了鼓吹周勃等人發動政變的正當性,在意識形態上真可謂煞費苦心。
至於酈寄是不是早就知道父親和周勃在施苦肉計,不好說,估計是知道,但這無關宏旨。因為酈寄顯然沒有能力去對抗意識形態,對抗龐大的功臣利益集團。
總之酈寄立刻去勸呂祿了:“大哥,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很慌張,其實呢,你這也是自尋煩惱。你想想,你們呂氏立了三個諸侯王,當初都是大臣們首先提議的,朝廷上下也都是心服口服的,所以你們大可不必擔心大臣們有怨恨情緒。我倒是有一句忠言要跟大哥你說說,現在太後已經駕崩,皇帝又年幼,你們兄弟還仍舊手握長安重兵,大臣們倒是因此要懷疑你們想篡位了。不如你和梁王相國呂產兩個都交還兵權,辭去所有的官職,和功臣們盟誓,就可以消除功臣們的疑慮,然後立即回到自己的封地,遠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富貴也可以長保。”
呂祿素來胸無大誌,也不敢有什麽大誌,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而且看見自己割頭換頸的兄弟這麽語重心長地勸諫,心裏湧過一陣暖流,當即一口答應,並立刻回去與呂產和其他族人溝通。但族人們的腦子顯然比呂祿這個窩囊廢好使,他們都認為這個想法太簡單、太幼稚、太天真,齊齊反對,於是事情暫時擱置下來。
酈寄有些失望,但並沒有死心,一有機會就粘著呂祿,像個唐僧一樣,不停地在呂祿耳邊嘮叨。呂祿的耳根子再硬,隻怕也敵不過他的嘴巴這般攪拌機似的轟擊,再說他本來就沒什麽主心骨,於是再次被酈寄說動了。這天他和酈寄出遊,順便去拜訪姑姑呂媭,大概想順便聽聽她的意見。
呂媭畢竟是從革命炮火中成長起來的,深知“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一聽呂祿竟然想放棄兵權,當即氣得發抖,破口大罵道:“啊,你他媽的說什麽?你身為將軍,竟然他媽的想拋棄軍隊?世界上有你這樣的傻瓜嗎?啊?天哪!看來我們呂氏要滅族了。”她轉身跑進房間,瘋狂地把家裏的財寶全部砸個稀巴爛,扔到堂下,說:“反正我們呂家的人都要死個精光,何必為他人守護財寶。”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呂媭的政治頭腦要遠遠超過侄子,可惜她是個女流,沒有權力,也沒有呂後一樣的名分,隻能發發火,眼睜睜地看著侄子們一步步帶領大家走向死路。
按說姑姑這麽發怒,但凡呂祿有點智商,也應該慎重考慮,可是他沒有,仍舊一心一意打點行裝,準備去自己的封地好好地過日子。
呂祿蠢,那個叫呂產的也好不了哪裏去。八月庚申這一天,呂產和曹窋一起商量政事。曹窋是原丞相曹參的兒子,曹參在功勞簿上排行第二,可以說是功臣集團的首領,顯然他們家族和周勃等人是一個鼻孔出氣的。
曹窋這時正好代任禦史大夫這個職位。禦史大夫相當於副丞相,地位尊崇,和丞相、太尉合稱三公。丞相有事一定會和他商量。呂產智商比較低,估計他沒有什麽事是瞞著曹窋的,殊不知曹窋兩麵三刀,早就把他出賣了。這樣一來,呂氏家族和周勃集團的人就處在信息不平等的狀態。呂家的計劃,周勃等人幾乎都知道;而周勃等人的密謀,呂家的人都蒙在鼓裏。
與此同時,呂產也得到了來自東方的不利消息。郎中令賈壽從齊國出使回來,憤怒地責備呂產說:“大王,您怎麽這麽不懂事,如果想放棄兵權,就該早點放棄,現在放棄哪裏還來得及?我從山東來,親眼看見您派去的灌嬰不但沒有去鎮壓齊王的反叛,反而和齊王勾勾搭搭,暗通款曲,想徹底誅殺呂氏。您現在還他媽的幻想和平解決這些爭端嗎?”
呂產大驚,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滿頭大汗地問道:“那,那我該怎麽辦?”
賈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說:“還能他媽的怎麽辦,趕快入宮控製南軍啊!隻要軍隊在手,功臣們想造反也有心無力了。再說,現在小皇帝還住在宮內,你據兵把守宮殿,挾天子以令天下,誰敢不從?”
呂產恍然大悟,趕忙命令駕車,馳往未央宮,但是已經晚了。他這個想法已經被平陽侯曹窋知道,曹窋立即報告了陳平。陳平當即和周勃會合,緊急商量對策,最後決定命令未央衛尉不要放呂產進殿。
我們知道,長安城內最大的皇宮一個是未央宮,一個是長樂宮。前者在劉邦死後,就變成了皇帝專住,後者則是太後專住。當時的未央衛尉名字叫“足”,姓氏已經不可考,但也是功臣集團的人物。總之這個未央衛尉足掌握著護衛未央宮的使命,沒有未央衛尉的允許,任何人也不可能進入未央宮,即使進了宮,也無法進入殿門,這點是確定無疑的。
當時的宮衛製度非常嚴密,宮內戒備不說,沿著宮門內牆下還環列著衛尉士卒的宿舍。宮內有很多的殿,有些殿是一般官署,防守倒還一般;有些殿是皇帝居住的地方,防備則尤其嚴密,一般稱為禁中(後因避諱,改為省中),呂產很可能就是剛進宮就被衛尉的士卒攔住,再也進不了禁中,進不了禁中,就意味著見不到皇帝,見不到皇帝則無法借皇帝的命令發號施令。
前麵我們提到過,一般傳統的看法,衛尉掌管南軍。但這裏表麵上有個矛盾,既然呂後臨死前已經讓相國呂產掌管南軍,那麽未央衛尉足就至少應該聽從呂產指揮,為什麽周勃能讓未央衛尉阻止呂產進宮呢?當然,這個叫足的人和周勃關係密切,已經拒絕聽從名義上的上司呂產的命令,這個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的。
總之,雖然呂產進了未央宮,但是受到了未央衛尉麾下士卒的阻擋,進入不了殿內禁中,見不到皇帝。他隻能在殿門前徘徊,心裏焦躁,卻還抱有希望。他想,自己的兄弟呂祿還掌握著北軍的兵權,怕什麽?相對於南軍來說,北軍的人數更為眾多,裝備更加精良,這支軍隊平時由中尉掌握,專門負責京城的守衛,是驍勇善戰的野戰部隊。如果呂祿能夠牢牢掌握北軍,呂氏家族還有獲勝的希望。
但是悲哀就悲哀在,在政治上,呂祿比呂產還要愚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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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呂祿早想放棄兵權,還曾想取得姑姑的支持,但在姑姑那裏碰了一鼻子灰,有點灰溜溜的。
這邊,周勃等人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無計可施,恰好這時曹窋將呂產要進宮據守南軍的消息傳達。周勃和陳平更是焦躁上火,除了他們先派人通告未央衛尉不要放呂產進宮之外,他們更在謀略,怎麽樣才能奪取北軍。
火既然已經燒到眉毛頭上,周勃也顧不得那麽多,他駕車跑到北軍軍營去,想先混入軍營再說,如果順利,就馬上對裏麵的軍隊進行洗腦,讓他們服從自己。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的,畢竟周勃是靠打仗發家的,帶了一輩子的兵,北軍中肯定有不少老部下。但是還沒等他走到北軍門口,就被哨兵嗬斥住了:“幹什麽的?什麽,太尉?有證件嗎?沒有,一邊去,什麽太尉,我還丞相呢?什麽,想硬闖,看見這牌子沒有?軍營重地,哨兵神聖不可侵犯。你敢闖我就敢射箭。”周勃沒轍,隻好灰溜溜跑了回來。
這時襄平侯紀通發揮了作用。
紀通也是功臣集團中的人物,在功臣簿上排名第六十六,他當時正好擔任符節令,掌管符節。漢朝沒有現在這麽先進的防偽設施,身份證、出入證上沒有照片可以貼,隻能用把竹片分為兩半,一方持一半,有事把兩片合並作為憑信,如果能夠正好拚合無縫,則為有效。當然皇家的符比較複雜一些,有的用銅鑄造,還有其他繁複的裝飾,原理卻是一樣的。至於節,是一種比較長的信物,上麵層層綴著紅色的犛牛尾。紀通既然掌管符節,就等於可以為任何人辦理進出重要機構的出入證。利益捆綁在一起,紀通二話不說,就打開箱子,給周勃頒發了一支節,周勃舉著這支節,謊稱天子詔令,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北軍。
不過周勃即使進入北軍還不行,他還必須要有虎符,才能發兵。於是他再次要酈寄和典客劉揭一起去勸說呂祿放棄兵權。典客是管理和漢朝結交的蠻夷國家來往事務的官員,後來改名大鴻臚,相當於現在的外交部長。當時的典客名叫劉揭,顯然也是劉氏宗室。
呂祿在酈寄的又一次勸說下,終於把印綬交給劉揭,把北軍虎符交給太尉周勃,他真是下定了決心,準備回到自己的封地安寧度日了。
曆經艱險,北軍虎符終於到手,周勃心裏簡直樂開了花,但也不由得緊張後怕。試想,如果呂祿野心稍微大一點,政治頭腦稍微清醒一點,自己還有活路嗎?
周勃慶幸之餘,抑製住自己的緊張和興奮,立刻命令敲鍾聚集士卒,他走上台,亮出虎符,進行了一場富有激情的講演,說他周勃被新近任命為北軍將軍,從此就是大家的首長了。他一定為西漢中央政府,為西漢人民任勞任怨地工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講演完後,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在掌聲中周勃突然意味深長地宣布:“弟兄們,現在我們搞一個小測試,就是我們是喜歡劉姓還是喜歡呂姓呢?當然,劉、呂本來親如一家,我們的測試沒有什麽深意,隻是個遊戲而已。現在測試開始,凡是喜歡劉氏的就袒露左邊胳膊,凡是喜歡呂氏的就袒露右邊胳膊。
這結果還用說嗎?你說話這麽意味深長,傻瓜才會把自己的右臂拿出來納涼。
北軍就這樣可笑地陷落了,南軍名義上還在呂產手裏,隻是由於未央衛尉的阻擋,呂產暫時進不了宮,掌控不了軍隊,焦急地在未央殿前徘徊,這個喪家之犬的樣子被平陽侯曹窋盡收眼底,曹窋馬上派人通告周勃,叫他們帶一幫兄弟來砍呂產。
雖然掌握了北軍,但周勃仍心有餘悸,害怕不能必勝,不敢公開宣布要殺呂產,隻是派劉章率領一千多北軍士卒,打著入宮保衛皇帝的幌子,向未央宮進發。
劉章率領這一千多人,從未央宮的邊側小門進入,在殿前碰到了呂產,立刻呼哨一聲,率士卒向呂產撲去。呂產看見大事不好,趕忙逃跑,當時正是日餔時分,也就是今天的下午五點來鍾,突然刮起了大風,呂產帶來的從官士卒被風刮得找不著北,隊伍大亂,都不敢跟劉章帶來的人打。呂產一路逃到郎中令下屬的官吏廁所裏,還是被劉章的人追上了,亂刀砍死在廁所裏,這個場麵很戲劇化,我們知道,現在好萊塢的驚悚和恐怖電影裏,廁所經常是惡魔和鬼怪們作案的場所。
這邊的殺戮顯然驚動了住在禁中的小皇帝。小皇帝聽說呂產被殺,當即有點暈菜,也沒什麽主見,就派了近侍謁者持節去犒勞劉章。劉章一見謁者所持的節,眼中放光,馬上就想搶過來,因為有了那個節,宮內就出入無阻,想到哪就到哪。
謁者很盡職守責,死活不肯給劉章。劉章沒有辦法,隻好讓謁者跟他一起坐車,跑到未央宮東麵的長樂宮前。有了節,劉章很輕易地進了長樂宮,順利地殺了長樂衛尉呂更始。這呂更始顯然也是呂氏家族的人。這說明呂後用人還不周密,如果她讓呂氏家族的人為未央衛尉,可能就不會出現呂產被攔住的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也就不難辦到了。可能因為呂後自己當時住在長樂宮,認為未央宮的守衛不大重要罷。總之這個錯誤的用人策略給他們自己帶來了巨大的災難。
呂產、呂更始一死,呂氏再也沒有了兵權,周勃等人也就再無顧慮,八月辛酉(17日)這天,也就是政變的第二天,周勃下令將呂祿處死,將呂媭用竹杖活活抽死。同時發兵將呂氏家族老老少少全部捕捉,殺了個精光。
殺光了呂氏族人後,周勃等人擔心呂太後所立的少帝長大後會報複自己,於是等到迎立文帝後,借口少帝和他的三個弟弟不是惠帝的兒子,也全部加以誅殺。
由此不得不慨歎中國古代政治的醜惡,對立雙方從來不考慮更為和緩的解決方式。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政變中,可以說,呂氏家族的人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除了呂後殺三趙王的惡毒舉措外,史書上也沒有特別記載呂氏家族其他的不法行徑。在政變前夕,呂祿已經交出了兵權,表示願意回封地養老;呂產顯然也有辭職回封地的想法,雖然在最後關頭明白妥協也無濟於事,想進入未央宮據守南軍自保。但是以周勃為首的一夥功臣們翻雲覆雨,互相勾結,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最後不但殺光了呂氏族人,竟然還宣揚惠帝沒有子孫,殺掉皇帝和惠帝的所有兒子,簡直是赤裸裸的弑君,如果說他們是劉氏的忠臣,簡直是個天大的玩笑。這場政變雖然是中國曆史上無數宮廷政變的一個插曲,但由此可見中國政治製度的黑暗和齷齪。顯然,一種不知道互相妥協而隻知道信奉暴力解決問題的政治,是永遠無法引領中國走向光明前途的。雖然周勃等人暫時成功了,呂氏的家族全部夷滅了,但在後來的曆史長河中,還會有無數的政治鬥爭在等候著他們,誰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失手,永遠占據著屠夫的位置?當你不給他人的子孫以任何活路的時候,意味著他人將來也不會給你的子孫以任何活命的機會。因此,我們不得不為這場醜惡的政變感到悲哀。
所有的障礙都清除了,現在屠夫們計劃著怎麽分贓了。
首先,要商議立誰為皇帝,他們把目光投向了功勞很大的齊王劉襄,因為如果不是劉襄首先起兵在山東鼓噪,呂氏不會手忙腳亂到讓敵手有可乘之機。但是他們經過仔細思考,發現劉襄的外家駟鈞以凶暴聞名,如果立劉襄為帝,以駟家這樣的品性,將來難免也會重現呂氏專權的景象。於是經過再三抉擇,他們選中了高祖的兒子代王劉恒,因為他的母家薄氏出身低,比較善良,而且劉恒本人人品不錯,也沒什麽後台,立為皇帝不會過於囂張。於是他們決定,征代王進京,立為皇帝。
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漢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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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結束呂後時代之前,還是應該總結一下呂後的政績。
其實在專製時代,我們在史書上看到的東西,總是比我們的日常生活要變態和殘酷,這是因為曆史總是記載那些驚心動魄的大事,這些大事常常導致血流成河,讓它的介入者痛苦不堪,但很多時候對我們普通百姓卻沒有多大的影響。劉邦和呂後殺韓信、彭越、英布,接著殺三趙王,和普通老百姓有什麽關係呢?除非因為這個造成了軍閥混戰,否則盡管宮廷中刀光血影,普通百姓還是波瀾不驚的。在專製時代,由於民智未開,思想鉗製的痛苦一般人也根本感覺不到,隻有那些有文化的士大夫,才會拿過去和現在比,才會思考社會形成和國家機器為什麽要建立的問題,或者說是徒增煩惱。普通百姓一生下來,就活在一定的社會秩序之中,他會覺得所有的秩序都是天經地義的,沒必要為此杞人憂天。因此,呂氏的殘酷,完全不會影響普通百姓的生活,相反,史書上也承認,在惠帝和呂後執政的時候,社會財富仍在不斷積累,GDP仍在高速增長,一般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有大幅度的提高。政府采取的政策是清淨無為,不多幹涉普通百姓的生產生活。人是天然逐利的動物,除非政策殘酷得讓他們覺得辛勤勞動一年會入不敷出,或者社會動亂得讓他們覺得朝不保夕,否則他們一定會主動積極勞動。何況由於傳統原因,中國人又一向逆來順受,勤勞刻苦,一個朋友告訴我,曾經有一個印度人不解地問他:“為什麽你們中國人這麽勤勞,卻大部分仍舊貧窮。我們印度固然窮人很多,卻都是咎由自取,因為他們實在太懶,隻要稍微勤勞一點,往往都家境殷實。”朋友無言可對,貪官汙吏到處插手,百姓再勤苦又能如何呢?可以說,在惠帝、呂後時期,正是由於官吏插手少,百姓財富增長快。另外,在漢朝建立之前,由於連年戰亂,社會生產遭到了極大破壞,財富基數低,相比之下,生產一恢複,就顯得財富增長速度很快,這也是一個原因。
至於惠帝、呂後時期政策的具體措施,有以下這麽幾點:
(1)進一步推行“無為而治”的黃老之術,不擾亂民間生產。
(2)優賞大臣。惠帝剛即位,就下詔給中上層功臣和官吏許多優待政策,比如賜錢賜爵,犯法可以不戴鐐銬,判刑可以比普通人減一等,其中理由當然比較冠冕堂皇:“官吏是為老百姓而設的,給官吏增加俸祿,也是為了老百姓。因為他們俸祿夠用,則不會貪汙。六百石以上的官吏如果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家裏隻納軍稅,其他全部減免。二千石以上官吏都隻納軍稅,其他減免。”
(3)百姓犯死罪的可以通過買爵三十級贖免,每級爵位二千錢,隻要花上六萬錢,就有逃生機會。顯然這違背了法律的公正,但漢初人口少,這樣不但可以增加財政收入,又可以增加人口。
(4)惠帝四年,廢除了《挾書令》,這是文化思想界的一件大事。自從秦朝頒布《挾書令》以來,民間除了“工科”書,比如卜筮、種樹、農業、醫藥書,其他人文社科類書籍一律銷毀。秦始皇覺得大學還是要辦的,但隻限於理工科大學。因為搞技術的知識分子頭腦比較簡單,隻會幹活,不會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問題,不會發表一些“邪說”影響百姓思想,從而危及統治。秦朝的焚書坑儒是人類文明史上的恥辱,也是一切專製王朝非常熱衷的伎倆。那時的規矩,隻要一項法律沒有明文廢除,就仍有效。惠帝既然正式廢除《挾書令》,很多偷藏了儒家經典的知識分子像草木發芽一樣紛紛湧出,形成了漢初思想一度繁榮的局麵。
(5)廢除了株連三族和妖言令。犯重罪不株連父族、母族、妻族,原則上普通人不再會因言論治罪,這點顯然非常開明。當然落實得不大好,以致後來文帝要重申這些政策。
(6)弛商賈之律,實行工商自由的經濟政策,不打擊商人,不割資本主義尾巴。
史書上是這麽評價惠帝和呂後時期的政策的:“老百姓可以遠離戰國時候兵荒馬亂的痛苦,漢朝君臣都采取休養生息的政策,從而天下安然無事,刑罰罕用,罪人稀少,老百姓一心一意地耕織,社會財富迅速增長”,顯然,這為以後的“文景之治”開了一個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