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髒乎乎的訓練營裏,亨利·基辛格獲得了美國公民權。這不過是軍隊為仍舊是移民身份的士兵補辦的例行手續,沒有什麽儀式。他被人推來搡去——打預防針、數脈搏、立正。
但對基辛格來說,公民權是他掙來的榮譽。為美國而戰就是為祖國、為家鄉而戰,他已不再是外人。
軍隊給像基辛格這一類的人提供了許多新機會,這裏有來自美國各個角落的人,如果說美國是個熔化鍋,“軍隊使熔化鍋裏的東西熔化得更快”——基辛格在軍隊的戰友和在政府的同事赫爾穆特·索南費爾特說道。
基辛格熬過了基本訓練階段之後,寫信給也要服兵役的瓦爾特,給他提供了一些兄弟般的忠告,要瓦爾特盡量保持中庸之道,不要跟社會渣滓交朋友,不要賭博,不要借錢給人,不要去妓院。“我跟你一樣愛女人,但我不想碰那些肮髒、受梅毒感染的兵營交際花。”他寫道。
基辛格用一種典型的兄長的口吻結束了自己這封信:“你我有時候合不來,但我猜你像我一樣知道在緊要關頭,我們能信任對方。我們現在就處在緊要關頭。”
軍隊裏的緊要關頭是以奇特的方式體現出來。在智力測驗中,基辛格是他那支部隊得分最高的。於是,他被列入軍隊特殊訓練計劃的對象,被派往賓夕法尼亞州伊斯頓的拉斐特學院學習。
他渾身上下仍透出一股學究氣,他愈來愈相信自己與眾不同、出類拔萃。甚至在軍隊挑選出來的聰明頭腦中,他仍被認為是最有頭腦的,老師常常要他輔導其他學生的功課。學習迷住了他,叫他不能自已。他常常不吃中飯在屋裏啃書,置身於零亂的房間裏一邊嚼著餅幹,喝著可口可樂,一邊嘟嘟囔囔地評議個不停。
有一陣子,有些好鬥的青年衝著他說一些反希伯來人的話,基辛格太聰明了,不會由著性子卷入一場爭鬥。雖然他的幽默感還未形成,他已經發現可以用善意的嘲弄或自嘲來緩解緊張局勢,化敵為友。
這個軍隊特殊訓練計劃來得突然,停得也突然,原因是當士兵們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的時侯,另一些士兵卻在這裏學習,公眾紛紛對此表示反對,高級當局隻好下令停止這項計劃。基辛格隻得又回到枯燥無味的大兵生活中去。
一天,基辛格所在的部隊剛剛行軍了10英裏,大家都分散在草地上休息。突然,一輛吉普車挾帶一股灰霧滾滾而來,嘎地在目瞪口呆的士兵們麵前停下。
“誰是你們的長官?”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列兵叫道。一位中校搖搖晃晃地站出來。列兵用大炮般的普魯士腔調吼道:“將軍派我來談我們為什麽要加入這場戰爭。”
這個富有戲劇性的場麵深深印在半睡半醒的亨利·基辛格的記憶中。
他做了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他遞了一張字條:“親愛的列兵克雷默爾,我昨天聽了你的演講,說得好極了。我能幫你的忙嗎?列兵基辛格。”
35歲的克雷默爾出生於一個反希特勒的富有家庭,他曾做過律師並獲得過兩個博士學位,他從家鄉普魯士逃出來,入了伍,受命到一個兵營又一個兵營作形勢報告。
基辛格的字條叫他很感興趣,他們麵對麵地談了20分鍾。“你有一副不同尋常的政治頭腦。”克雷默爾告訴他。基辛格很吃驚,他不曾注意到自己這個特點。
克雷默爾成了賞識基辛格的第一個伯樂。是他把基辛格從步兵營調出來,做了保林司令官的德語翻譯;是他選拔基辛格做占領地區的行政長官,為基辛格進入反諜報機構鋪平道路;是他說服基辛格戰後進哈佛大學讀書。確切地說——“我扮演的不是發現基辛格的角色!我的作用是使他自己發現自己!”克雷默爾吼道。
的確,在他們有關政治、哲學、曆史的暢談中,基辛格發現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名會計。
克雷默爾還在基辛格身上發掘並培養了保守主義的傾向。“亨利的曆史知識,對曆史的尊敬導致他對秩序的推崇。”克雷默爾說,“他有一顆保守主義心靈,他理解國家的責任就是維持秩序。”
現在,克雷默爾覺得自己過去看走了眼,但即使在他後來對基辛格充滿怨恨的年代裏,他仍忍不住把他以前對基辛格的感情和敬意傾訴出來:“他的動機比我原來想象的要粗糙得多。他在反諜報機構工作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他是一個自以為是、難以相處的人。基辛格有個艱難的青春時代,我沒有。我知道我是誰,他卻不知道。基辛格也許早就渴望權力。他顯然渴望獲得承認。但我記得當時他渴望獲得知識、追求真理。他想知道一切,不僅是對他有用的東西。他過去是——現在也是你能想象的最富有天才的人。上帝從籃子裏拾起才氣,平均分配給人們。但對基辛格,他把整個籃子都給了他。”
1945年3月,基辛格所屬的84師占領了德國的克雷菲爾德市。這座城市正處於一片混亂之中,沒有垃圾處理站,斷水、斷氣。在克雷默爾推薦下,僅僅是列兵的基辛格做了行政長官,隻用8天時間建立了一個市政府,著手恢複秩序和供應。就這樣,他被提升為反諜報機構的中士,專門負責抓隱匿的蓋世太保。
基辛格依靠德國人的性格來完成這項任務。他貼出布告,要求當過警察的人前來向他報告。一個粗鄙的家夥現身了,聲稱自己曾在警察局供職。“不會是秘密警察吧?”基辛格故意開玩笑地問,那人驕傲地說是的,基辛格把他關了起來。
德國人服從的天性被基辛格充分加以利用。他帶上自己的犯人,開著吉普車在城裏遊蕩,隻要那人指定是他的同事,見一個,抓一個。叫基辛格吃驚的是,他原以為蓋世太保都是凶神惡煞,誰知卻是一些可憐兮兮、非常願意合作的小官僚。
基辛格並未感受到多少複仇的快意,盡管納粹把他的家庭、親戚趕盡殺絕,他很快對抓蓋世太保失去了胃口。“抓了那麽多蓋世太保,弄得一切都亂哄哄的——妻子們嚎啕大哭,孩子們抱著爸爸的大腿不放。於是我派了一個列兵去執行這項任務。”
基辛格中士為他俘獲敵方人員所取得的卓越成就而得到了一枚銅質勳章。
1945年5月,盟軍取得了對希特勒的勝利使基辛格得以重回故裏,實現了他15歲在海關許下的諾言。在菲爾特,他在曾與朋友一起散步的地方徜徉,麵對滿目瘡痍的景象,回顧當年痛苦的經曆,平時不動感情的他不能不感到心靈的震撼。
他尋找兒時的朋友,大部分遷走了,留下的死在集中營,隻有一個幸存者,是他的同班同學,現住在一個非猶太人家裏。
倆人一見麵就認出了對方,雙方都極力克製著不談發生過的事。基辛格為他提供食品和錢,照料他恢複健康。
這位集中營的幸存者使基辛格意識到一點:生存才是最重要的,要生存就得不惜代價,不擇手段,憑著高尚的道德是活不下來的。這為他以後的政治生涯定下了一個基調。
基辛格到紐倫堡轉了一圈,他爬上山崗,眺望著已是一片廢墟的紐倫堡,對自己說:“再見吧,我的青春時代。”
那年他隻有22歲。
基辛格中士被提升為一支新的反諜報部隊的指揮官,負責在貝格斯特拉斯地區維持秩序,捉拿納粹危險分子。他成了這片鄙視他民族的土地上的君王,有絕對權力逮捕任何人。
可是,基辛格避免有任何仇視德國人的表示,決不趁機報複。反諜報組某些猶太譯員有虐待受詢者的行為,基辛格朝他們吼道:“你們在納粹底下生活過!你們知道他們怎樣虐待人,你們又怎能回過頭來用同樣的方式對待這些人?”
基辛格稱自己為亨利先生來掩蓋其猶太人身份,他不想讓德國人以為猶太人卷土重來,對他們實行報複。
盡管條文上規定不能與當地居民來往過於密切,基辛格卻有意無意地拿出一副德國人的作派。他占據了一棟現代化的別墅作自己的住宅,選了一位美麗、聰穎的貴族的妻子作自己的情婦,常常宴請當地的市長及名流。“亨利是位出色的外交家”,一位他在菲爾特和華盛頓高地的朋友說。“他能與德國官員友好相處,使他們照他的旨意辦事。”
基辛格利用手中的權力幫助、報答了那些應該得到報答的人。卡爾·海茨勒一家在納粹時代是惟一與斯特恩一家和基辛格一家保持友好來往的非猶太人家族。基辛格吃驚地發現,他們被不公正地指控為親納粹派,美國指揮官沒收了他們的全部財產。在基辛格的幹預下,他們要回了自己的住宅,基辛格還幫助他們募集資金,恢複產業。
克雷默爾的妻子、兒子仍住在自己家的別墅裏,因為她不是德國公民,她沒有定量供應卡,基辛格每星期給她送去食品。
在離開歐洲之前,基辛格曾拜訪了自己84歲的學識淵博、充滿睿智的祖父戴維·基辛格。在給家人的信中,基辛格這樣描述他:“他每天跟一位92歲的姑娘打牌,並堅持說對方利用他的年輕在牌上作手腳。”
令基辛格欽佩不已的是,雖然他祖父有三個女兒死在集中營裏,但他談起納粹時代所發生的事時卻沒有一副痛苦不堪、泣不成聲的樣子。基辛格在自己的家信中對祖父能避開仇恨盛讚不已,並暗示自己被姐妹的死弄得悲痛不已的父親應該以他為榜樣。
“作為生活在納粹底下的猶太人,生活在美國的難民,以及軍隊裏的列兵,所有這些經曆並不真正幫我樹立信心。”基辛格曾說。
他錯了。
軍隊不僅幫他美國化,而且使他變得堅強起來。兒時經曆造成的缺乏安全感仍存在於他的個性中,但是,能在戰爭中活下來,充分發揮了其領導才能,這給他的個性罩上了一個硬殼,同時也蒙上了一層信心的光環。
§§第三章 官場敲門磚——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