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三年六月,固守經年的滎陽終於被楚軍攻破。緊接著,項羽率軍北進,又攻破了成皋。但是僅僅幾個月後,形勢又發生了逆轉。漢軍收複了成皋。劉邦率兵向滎陽挺進,在滎陽東北麵的廣武山上,據險築起廣武西城,重新構建與敖倉接通的甬道。然後以廣武為基礎,開始圍攻滎陽。項羽則在漢營的對麵,就地築起廣武東城。兩城之間,直線距離隻有百餘步,中間隔著的,是一條南北走向、深達六十餘丈的深澗——鴻溝。這時候的形勢,相比較而言,對項羽更為不利。因為在劉邦這一邊,有號稱“虎牢關”的成皋天險可恃,有中原最大的敖倉糧窟可用,背無後顧之憂,前無乏食之虞,占有據險可守、伺機可攻的主動。在項羽這一邊,則側翼受到韓信的威脅,背後需防範英布的進攻,從江淮取道黃河運輸而來的糧食,又常常被彭越所攔截,造成前方的糧食不繼。所以,項羽急於速戰速決,命手下士兵頻頻到漢軍壁前挑戰,劉邦就是不應戰。
一次,項羽約劉邦隔著鴻溝對話,雙方官兵分別在東、西廣武城上觀看。劉邦當眾數落了項羽的十大罪狀:“第一,不遵守‘先入關中者王之’的約定。第二,矯殺宋義而自尊。第三,救趙國之圍後不還報義帝,而強迫諸侯入關。第四,入鹹陽後胡作非為。第五,殺秦降王子嬰。第六,坑殺秦降卒二十萬。第七,分封不公正。第八,出逐義帝,自都彭城,又將韓、梁之地,占為己有。第九,派人殺義帝。第十,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大逆不道。”項羽聽了這番話,大怒,令躲在隨從中的幾個弓箭手,突然向劉邦射箭。劉邦猝不及防,被射中胸口。但是他反應非常敏捷,立即順勢彎下腰去,摸著腳說:“臭小子,射中了我的腳趾!”回到城中,劉邦傷勢嚴重,隻得臥倒在床。這時,張良勸劉邦說:“您現在不能躺下。您在鴻溝前中箭,大家都看見了。如果這時候躺下去,將士們都當您傷勢嚴重,軍心必然浮動。要是項羽乘機再來進攻,您的大事就完了。”劉邦認為張良說得很對,就強撐身體,乘上王車,由張良侍從,馳往各營巡視。當時劉邦中箭的消息已傳遍全軍,後果究竟如何,官兵們正在猜疑。一看到劉邦親自在軍中巡視,大家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軍中的秩序都又恢複了正常。楚軍因為不知道劉邦傷得這樣重,也就沒有趁機向漢軍發起進攻。
漢四年(前203)十一月,韓信消滅了項羽派出的二十萬援齊大軍,平定了齊國。韓信的勝利,徹底消除了劉邦側翼的威脅,但是項羽始終把主力押在正麵戰場上,所以劉邦所在的成皋前線依然承擔著巨大壓力。一天,有韓信派來的使者求見劉邦,代述了韓信的請求,請劉邦封給他“假齊王”的封號。韓信的理由是,“齊人狡詐多變,反複無常。齊國的南邊又與楚國接壤。如果不給我一個代理齊王的名義,以我現在的身份,權威太輕,恐怕無法安定這裏的局勢。”劉邦一聽這話,馬上勃然大怒,脫口而罵:“什麽東西!我在這裏和項羽鏖戰,日夜盼望你來援助我。你不僅沒有前來援助,反而想自立為王……”,劉邦的話還沒有說完,坐在他左右兩邊的張良和陳平,幾乎同時踩一下他的腳。張良貼著耳朵小聲對劉邦說:“以現在的形勢,您能夠阻止韓信稱王嗎?不如就勢封他為齊王,對他表示特別的禮遇,讓他先據守住齊國,以保證我們側翼的安全。不這樣的話,恐怕會激出變亂。”聽了張良的話,劉邦一下子省悟過來,接著罵道:“沒誌氣的東西!大丈夫平定諸侯,自當立為真王,什麽‘假齊王’?就是齊王!”
在中國曆史上,君臣遇合的例子不為少見,但像劉邦和張良這樣,政治智慧能達到高度協調一致的卻為數不多。劉邦猝然受傷,為穩定軍心而隱重言輕,張良則提醒他將這個企圖進行到底;韓信求封,張良為顧全大局,暗示劉邦應隱忍而順其意,劉邦立即心領神會,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對韓信的綏靖策略。而穩住韓信,對劉邦反楚大業的成功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原來,當韓信一舉消滅了由龍且率領的二十萬援齊大軍後,項羽也感到韓信對他的巨大威脅。當時,項羽處在由劉邦、彭越、英布、韓信組成的四麵包圍之中。而四人中,韓信占地最廣,立足最穩,士氣最盛,是項羽最頭疼的一支勁旅。為了改變這種格局,項羽甚至不惜收斂了他的霸氣,派人去拉攏韓信。項羽派去的人叫武涉。武涉也非常善於辭令。他對韓信說:“天下人長期為秦國的暴政所苦,所以合力攻打它。秦國被消滅後,按滅秦的功勞分封土地和王位,讓士卒和百姓得到休養生息。現在漢王又率兵東征,侵奪別人的名分,進犯別人的土地,占據了關中,然後引兵出關,收羅聚集諸侯的兵力,東向攻打項羽,可見他的目的是要吞並天下,野心非常之大。而且漢王這個人不講信用,他多次處在項王的羽翼護持之下,因為得到項王的幫助才轉危為安,但是當他脫離厄境後,總是背約,又去攻擊項王,是非常不講信用的。現在您雖然自以為和漢王的交情很深厚,為他盡力拚戰,將來恐怕是要為他所害。您所以能保全至今,是因為項王的存在,漢王要集中力量對付項王。現在漢王和項王的爭戰,取勝的關鍵都在於您。您投靠漢王則漢王勝,投靠項王則項王勝。一旦項王被漢王所滅,那麽第二個被消滅的就是您了。你既然和項王有故交,為什麽不脫離漢王而與項王聯合,三分天下,自占其一,自己稱王呢?放過這樣鼎立天下而居其一的大好時機,一味地全力幫助漢王攻打項王,這種做法難道是聰明人的做法嗎?”
武涉的話,雖然是站在特定的角度有目的而發,但對劉邦品行的評價卻大致不差,對當時形勢的分析更是精當。這樣的說辭,在韓信心中引起怎樣的反應,史書沒有明載,卻在韓信的參議蒯通的心裏,激發了熱切的共鳴。當武涉離開後,蒯通開始有計劃地勸說韓信背離劉邦。他先以相麵術的說辭蠱惑韓信,說:“我曾經學過相麵術。”韓信說:“相麵都是根據什麽呢?”蒯通說了一通相麵的道理。韓信說:“那就請你相相我怎麽樣。”蒯通說:“從大王您的麵相上看,您的官爵最高是封侯,而且中間還有些危機。從您的背相上看,您是貴不可言。”韓信說:“這話怎麽講呢?”蒯通於是滔滔不絕地批解開來。他先縱論從反秦以來的天下形勢,指出當今楚漢相爭的形勢格局是“兩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為楚則楚勝”,在這種形勢下,為自己計,韓信不如選擇在劉邦和項羽之間保持中立,以獨立的政治軍事力量,與劉邦和項羽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待以時日,再削強扶弱,分立諸侯,建成新的諸侯體係,形成齊國的盟主地位。之後,韓信繼續順應民心,垂拱而治,天下的君王則都會臣服於齊,臣服於韓信。勸說到最後,蒯通還不忘用“天意不可違”的訓條告誡韓信說:“上天要給你的,你不接受,反而要受到上天的懲罰;時機到了,你沒有當機立斷采取行動,則將有災禍臨身。您一定要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韓信卻拒絕了蒯通的建議。他說:“漢王對待我非常優厚,我怎麽能夠向利背義呢?”蒯通對韓信的話很不讚成。他說:“您自以為真心追隨漢王,想幫助他打天下、登帝位,他就能對你好。這是錯誤的。”接下來,蒯通列舉曆史上越王勾踐與範蠡、文種的故事,秦朝時張耳、陳餘的故事,說明人與人的交往,說到底還是利益關係,一旦利益發生衝突,人心就變得難測。蒯通說:“您自以為以忠信侍奉漢王,結為深交,所以漢王絕對不會加害於您,實在是大錯特錯。您與漢王,以交友而言,不如張耳之於陳餘,以忠信而言,又不如範蠡、文種之於勾踐。他們的下場,難道不值得您深思?”說到這兒,蒯通又換了一個角度,勸告韓信說:“古人常說:‘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您現在勇略已經震主,功勞已經蓋天下,從楚則項王不會信任你,歸漢則漢王內心害怕您,您還能歸屬於哪一方呢?處在人臣的位置上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我實在是替您擔心啊!”
蒯通的這段話,已經是赤裸裸地勸韓信背離劉邦而自立為王,不再受別人的挾製。這段話似乎對韓信有所觸動,所以他向蒯通表示:“你不用再說了,我考慮考慮。”
幾天以後,蒯通又去勸說韓信。他對韓信說:“能聽取合理的建議,是事情成功的征兆;能周密計議事情的利弊,就能把握成敗的關鍵。不能聽取合理的建議,不能對事情有準確的決斷,而能夠長久地保持安穩的局麵,是很少有的。聽取他人的建議,如果能保證錯聽的不超過一兩成,那麽別人就不可能用花言巧語使你上當;考慮問題能抓住關鍵,就不容易被表麵的現象所蒙蔽。安心於做奴仆的人,會失去做帝王的可能;滿足於做下級官吏的人,會喪失做卿相的機遇。所以,辦事堅決是智者的表現,猶豫不決是壞事的根本。在乎事情的細枝末節,遺落對天下大勢的準確把握,明明知道事情的要害,不能果斷做出決定,是招致禍患的根本。所以古語說,‘猛虎猶豫不前,不如馬蜂和蠍子用毒刺刺人的利害;駿馬徘徊不前,不如一般馬的慢步前行;孟賁狐疑不決,不如一般人的說到做到。雖有舜和禹的智慧,噤口不說,不如聾啞人的用手勢比劃。’這就是說,遇事要善於實行。事情要做成功很難,失敗卻很容易;對自己有利的時機很難得,失去卻會很快。時不可失,機不再來。希望您認真考慮。”
蒯通最終沒有能夠說服韓信,他的鼎足而三的戰略設想最終化為了泡影。雖然如此,從韓信聽了蒯通幾次三番的勸說“猶豫”的態度中,從後來韓信果然落入“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劇結局時發出的“吾悔不用蒯通之計”的喟歎中,不難想見,當韓信向劉邦請封的時候,其實有著居功的自傲,有著兵強馬壯的仗勢,也有著對劉邦的試探。這時的韓信,心念正處在一個臨界點上:一方麵以武力要挾劉邦,索取他認為應該和自己的戰功相匹配的王位;另一方麵,他還念記著劉邦對他的“厚遇”,感情上和劉邦比較靠近,並沒有背離劉邦的顯意識。而處於臨界點的心態,足最容易發生傾斜轉變的。劉邦及時得到了張良的提醒,讓韓信如願以償就位齊王,從而籠住了韓信的心,使他能夠繼續為己所用。如其不然,有武涉和蒯通的說辭發酵於心,有雄厚的軍事力量作後盾,韓信真的占地為王,與劉邦、項羽鼎足而三,那麽,劉邦的發展前景就絕對不是曆史已經演示的這般格局了。
同年二月,劉邦派張良作為特使,前往臨淄(齊國都城,今山東淄博市),向韓信頒賜玉璽、冊寶,正式封立韓信為齊王。可以想象得到,張良肯定對韓信又是一番竭力撫慰。同時,傳達劉邦的命令,讓韓信趕快發兵擊楚。
穩住了韓信,也就穩住了楚漢對抗中劉邦的優勢。其後,韓信據齊地不斷襲擊楚軍,彭越又屢次從梁地出兵,斷絕楚軍的糧道。楚軍兵疲糧竭。無奈之下,項羽終於在漢四年八月與劉邦講和,劃南北走向的鴻溝為界,中分天下:鴻溝以西歸漢,以東歸楚。劉邦終於贏得了與項羽平起平坐、共為天下盟主的身份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