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欽差馮忠、馮孝,帶了校尉,離了臨安,望相州一路進發。不一日,到了湯陰嶽府門首,傳令把嶽府團團圍住。嶽安慌忙稟知夫人。夫人正待出來接旨,那張保之子張英,年紀雖隻得十三四歲,生得身長力大,滿身盡是疙瘩,被人喚做花斑小豹,上前對夫人道:“夫人且慢,待我問個明白再處。”就幾步走到門口,那些校尉亂嘈嘈的,正要打進來。張英大喝一聲:“住著!”這一聲,猶如半天中起了個霹靂,嚇得眾人俱住了手。馮忠壯著膽子,道:“你是何人?”張英道:“我乃馬前張保之子張英便是。若犯了我的性,莫說你這幾個毛賊,就是二三千兵馬,也不在我的心上!但可惜我家太老爺一門俱是忠孝之人,不肯壞了名節,故來問你一聲。”馮忠道:“原來如此,但不知張掌家有何話說?”張英道:“你們此來,我明知是奸臣差你們來捉拿嶽爺家屬。但不知你們要文拿呢,還是要武拿?”馮忠道:“文拿便怎麽,武拿又怎麽?”張英道:“若是文拿,隻許一人進府,將聖旨開讀,整備車馬,候俺家太夫人、夫人及小人等一門家屬起身。若是武拿,定然用囚車鐐銬,我卻先把你這幾個狗頭活活打死,然後自上臨安麵聖。隨你主意,有不怕死的就來!”說罷,就在旁邊取過一根門閂,有一二尺粗細,向膝蓋上這一曲,折成兩段,怒衝衝地立在門中間。眾人吃了一驚,俱吐出了舌頭,縮不進去。馮忠見時法不對,便道:“張掌家息怒!我們不過奉公差遣,隻要有人進京去便罷了。難道有什麽冤仇麽?相煩張掌家進去稟知夫人,出來接旨。我們一麵著人到地方官處,叫他整備車馬便了。”
張英聽了,就將門閂丟在一邊,轉身入內,將欽差的話稟明夫人。夫人道:“也難得他們肯用情。可端正三百兩銀子與他。我們也各帶幾百兩,一路去好做盤纏。”夫人出來接了聖旨,到廳上開讀過了,將家中收拾一番,府門內外重重封鎖。一門老少共有三百多人,一齊起程。那湯陰縣官將封皮把嶽府府門封好。看那些鄉民,男男女女,哭送之聲,驚天動地。
且說馮忠、馮孝,解了嶽飛家屬,到了臨安,安頓驛中,即來報知秦檜。秦檜假傳一道旨意出來,把嶽家一門人口一齊拿往西郊處斬。
再說梁夫人正在院中逗三公子彥亮玩耍,忽見大公子韓尚德匆匆進來道:“我在街上聽人說,秦檜要在西郊處斬嶽元帥家屬,特來向母親報知。”梁夫人見說,大驚道:“你快去阻住校尉不許動手,我去見秦檜。”尚德領命,匆匆去了。
且說梁夫人忙忙地披掛上馬,帶了二公子彥直和兒媳範玉梅,一直竟至相府。不等通報,直至大堂下馬。守門官見來得凶,慌忙通報。王氏出來接進私衙,見禮坐下。梁夫人道:“快請丞相相見,本帥有話問他!”
王氏見梁夫人怒容滿麵,披掛而來,有些尷尬,假意回道:“夫君奉旨進宮去了,尚未回來。不知夫人有何見教?”梁夫人道:“非為別事,隻因嶽元帥一事,人人生憤,個個不平。聞得今日又要將他家屬處斬,所以本帥親自前來,同丞相進宮去,與聖上講話。”王氏道:“我家相公正為著此事,入宮保奏去了,諒必就回。請夫人少待片時。”一麵吩咐丫環送上茶來,一麵暗暗叫女使到書房去通知秦檜,叫他隻可如此如此。
那秦檜也懼怕梁夫人,隻得連忙收轉行刑聖旨,假意打從外邊進來,見了梁夫人。
梁夫人大怒道:“秦丞相!你將‘莫須有’三字,屈殺了嶽家父子三人還自不甘?又要把他一家斬首,是何緣故!本帥與你到聖上麵前評理去。”秦檜連忙陪笑道:“夫人請息怒!聖上傳旨,要斬嶽氏一門。下官連忙入朝,在聖上麵前再三保奏,方蒙聖恩免死,流發雲南為民了。”梁夫人道:“如此說來,倒虧你了!”也不辭別,竟在大堂上了馬,一直出府去了。這就是:
搖搖從空伸出拿雲手,救拔天羅地網人。
秦檜見梁夫人氣哼哼走了,方把心中一塊石頭放下。王氏道:“相公,難道真個把嶽家一門都免死了麽?倘他們後來報仇,怎麽處?”秦檜道:“這梁紅玉是個女中豪傑,再也惹她不得,倘若行凶起來,我兩人的性命先不保了!我如今將計就計,將他們充發雲南,我隻消寫一封書來送與柴王,就在那邊把他一門盡行結果,有何難哉!”王氏知嶽飛“槍挑小梁王”故事,故而讚道:“相公此計甚妙。”
不言秦檜夫妻如何定計。卻說梁夫人出了相府,來至驛中,與嶽夫人見禮坐下,敘了一會寒溫。梁夫人道:“秦賊欲害夫人一門性命,賤妾得知,到奸賊府中要扭他去麵聖所以免死,如今發往雲南安置。夫人且安心住下。待妾明日進朝見駕,一定保留下去。”嶽夫人聽了,慌忙拜謝道“多感夫人盛情!但先夫、小兒既已盡忠報國,妾又安敢違抗聖旨?況奸臣在朝,終生他變,不如遠去,再圖別計。但有一件大事,要請夫人保留妾等耽延一月,然後起身,乃莫大之恩也!”梁夫人道:“不知何事?”嶽夫人道:“別無牽掛,隻是先夫小兒輩既已身亡,不知屍骨在於何處?欲待尋著了,安葬入土,方得如願。”梁夫人道:“這個不難。待妾在此相伴夫人住在驛中,解差也不敢來催促起身。元帥歸天,乃是臘月除夕之事,所以無人知道,不如寫一招紙貼在驛門首,如有人得知屍首下落,前來報信者,謝銀一百兩。收藏者,謝銀三百兩。出了賞格,必有下落。”嶽夫人道:“如此也好。隻是屈了夫人,如何做得!”梁夫人道:“這又何妨?”隨即寫了招紙,叫人貼了。梁夫人隨即打發二位公子回去,當夜就陪伴嶽夫人,歇在驛中。說得投機,兩個就結為姊妹。梁夫人年長為姊,嶽夫人為妹。
過得一夜,那王能、李直已寫了一張,貼在招紙旁邊。早有驛卒出來開門,見了就來與嶽夫人討賞,道:“元帥屍首在螺螄殼內。”嶽夫人道:“這狗才!大老爺的屍首既是你藏過,就該早說,為何遲延?”驛卒道:“不是小人藏的。小人適才開門,看見門上貼著一張報條,所以曉得。小人揭得在此,請夫人觀看。”夫人接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搖搖欲覓忠臣骨,螺螄殼內尋!
夫人流淚道:“我先夫為國為民,死後還有人來嘲笑。”梁夫人道:“報條上寫得明白,決非奸人嘲笑。必是仗義之人見元帥盡忠,故將屍骨藏在什麽螺螄殼內,賢妹可差人尋訪尋訪。”嶽夫人即差嶽安等四處去查問。有一個老者道:“西湖上螺螄殼堆積如山,須往那裏去看。”嶽安回來稟知嶽夫人。梁夫人道:“我同賢妹去看,或者在內,亦未可知。”嶽夫人道:“隻是有勞姐姐不當!”
二人一同上馬,帶領一眾家人出城,來到西湖上,果然有一處堆積著許多螺螄殼。即令家人扒開來看,隻見有一口棺木在內。嶽安上前看時,但見材頭上寫著:“嶽公元帥柩。”嶽夫人道:“既有了大老爺棺木,公子和張憲二人也必在內了。”叫眾家丁再扒。眾家丁一齊動手,霎時間將螺螄殼盡行扒開,果然又露出兩口棺木,俱有記號。遂連忙雇人搭起篷來,擺下祭禮,合家痛哭。後人有詩吊之曰:
搖搖無辜父子抱奇冤,飄零母女淚如泉。
搖搖堪憐大夢撲蝴蝶,忍聽啼魂泣杜鵑!
祭奠已畢。那銀瓶小姐想道:“我是個女兒,不能為父兄報仇,在世何為?千休萬休,不如死休!”回頭見路旁有一口大井,遂走至井邊,湧身一跳。夫人聽得聲響,回轉頭來見了,忙叫家人撈救起來,氣已絕了。真個是:
搖搖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且說嶽夫人,見銀瓶小姐投井身亡,痛苦不止。梁夫人亦甚悲傷。合家無不哀痛。就是那些來來往往行路之人,哪一個不讚歎小姐孝烈!梁夫人含淚勸道:“令嬡既死,不能複活,且料理後事要緊。”嶽夫人即止住了哭聲,吩咐嶽安,速去備辦衣衾棺槨。當時收殮已畢。
嶽夫人對梁夫人道:“現今這四口棺木將如何處置?必須尋得一塊墳地安葬,方可放心。望姊姊索性再待幾日,感恩不盡!”梁夫人道:“這個自然。愚姊要全始全終,豈肯半途而廢?可命家人即於近處尋覓便了。”當時嶽夫人即命四個家人在篷下看守,自同梁夫人並眾家屬仍回驛內安歇。
過了兩日,嶽安來稟道:“這裏棲霞嶺下有一塊墳地,乃是本城一位財主李官人的。他說嶽元帥一門俱是忠臣孝子,情願送與嶽元帥,不論價錢。隻要夫人看中,即便成交。”嶽夫人聽了,即邀梁夫人一同出城,來到棲霞嶺下,看了那塊墳地,十分歡喜。回轉驛中,即命嶽安去請李官人來成交。去不多時,李直同了嶽安來見嶽夫人,送了文契,不肯收價。梁夫人道:“雖是官人仗義,但沒有個空契之理,靖略收些,少表微意可也。”李直領命,收下二十金,告辭回去。嶽夫人擇取吉日,安葬已畢。
梁夫人送回驛中,已見那四個解官,二十四名解差催促起身。嶽夫人就檢點行李,擇於明日起身。
次日,梁夫人親送出城,嶽夫人再三辭射,隻得灑淚而別。誰知,這一別不要緊,卻別出一段故事來了。有詩曰:
搖搖路隔三千裏,腸回十二時。
搖搖思親無盡日,痛哭淚沾衣。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