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金兵沿路擄去物件,數不勝數,所有府州縣圖及一切珍玩寶物,盡皆洗劫一空。李若水看了,大罵金兵不止。哈迷蚩道:“李先兒,你若到本國,那些王爺比不得五太子喜愛忠臣,言語之間,須要謹慎。”李若水道:“我此來隻拚一死,其他概不知也!”不一日,到了黃龍府內。隻見那金國之人,齊來觀看南朝皇帝,直至端門方散。哈迷蚩在外候旨,早有番兵啟奏狼主:“哈軍師押來兩個南朝皇帝。”金主聞奏大喜,道:“宣他進來。”哈迷蚩朝見了老狼主,把五太子進中原前後說了一遍,道:“先令臣解兩個南朝皇帝進來候旨。”老狼主道:“五太子今在何處?”哈迷蚩道:“如今中國雖然擄來二帝,還有九省兵馬未服,故此殿下暫且回國,隨後就到。”老狼主大喜,一麵吩咐擺設慶賀筵宴,一麵令解徽欽二帝進來。
番官出朝,帶領徽欽二帝來到裏邊。二帝見了金主立而不跪。老狼主道:“你屢次傷害我之兵將,今被擒來,尚敢不跪麽?”吩咐左右番官:“把銀安殿裏邊燒熱了地,將二帝換了衣帽,頭上與他戴上狗皮帽子,身上穿了青衣,後邊掛上一個狗尾巴,腰間掛著銅鼓,帶子上麵掛上六個大響鈴,把他的手綁上兩細柳枝,將他靴襪脫去了,耍戲耍戲。”稍頃,地下燒紅,小番下來把二帝抱上去,身上銅鈴鑼鼓俱響,他那裏君臣看了他父子跳得有興,齊聲哈哈大笑,飲酒取樂。可憐兩個南朝皇帝,比做把戲一般!這也是他聽信奸臣之語,貶黜忠良之報。
下邊李若水看見,心中大怒。趕上來把老主公抱了下去,又上來把小主公抱了下去。老狼主就問哈軍師:“這是何人?恁般膽大?”哈迷蚩跪下道:“這是他的臣子李若水,乃是個大忠臣。五狼主極看重他的,恐老狼主傷他性命,叫臣好生看管他。如若死了,就問臣身上要的。望乞吾主寬恩!”老狼主道:“既然如此,不計較他便了。”軍師謝恩而起。
隻見李若水走上前來,指著罵道:“你們這些囚奴,不知天理的!把中原天子如此淩辱,不日天兵到來,殺到黃龍府內,把你們殺個幹幹淨淨,方出我今日之氣!”這李若水口內不住的千囚奴、萬囚奴罵個不休不了。那老狼主不覺大怒,吩咐小番:“把他的指頭剁去!”小番答應下來,把李若水手指剁去一個。若水換第二個指頭,指著罵道:“囚奴,你把我李若水看做什麽人!雖然被你割去一指,我罵賊之氣豈肯少屈?”老狼主又叫:“將他第二個指頭也割去。”如此割了數次,五個指頭盡皆割去了。李若水又換右手指罵,老狼主又叫把他右手指頭盡皆割去。李若水沒了指頭,還大罵不止。老狼主道:“把他舌頭也割了。”哪曉得割去舌頭,口中流血,還隻是罵。但罵得不明白,言語不清,隻是跳來跳去,眾番人看見,說道:“倒好取笑作樂!”
眾番官一麵吃酒,一麵說笑。那金國之人俱席地而坐。過了一會兒,就在上酒之時,不曾防備李若水趕將上來,抱住老狼主,隻一口咬了他的耳朵,死也不放。那老狼主痛得動也動不得。那時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四太子及文武眾官,一同上來亂扯,連老狼主的耳朵都扯去了。把李若水推將下來,一陣亂刀砍為肉泥。正是:
搖搖罵賊忠臣粉碎身,千秋萬古孰為憐?
搖搖不圖富貴惟圖義,留取丹心照汗青。
又詩曰:
搖搖元老孤忠節義高,牛驥堪羞同一皂。
搖搖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宋朝。
當時,眾番官俱各上前,來向老狼主請安。那哈迷蚩悄悄著人收拾了李若水的屍首,盛在一個金漆盒內,私自藏好。暗道:“好一個忠臣!遼國亡時,有十數人死義,南朝隻李侍郎一人,真正是個血性男兒。”
那狼主叫太醫用藥敷了耳朵,傳旨:“將徽欽二帝發在五國城,拘在陷阱之內,令他倆坐井觀天。”
過不得一二十天,兀術大兵回國。兀術入內拜見父王,奏道:“臣兒初進中原,勢如破竹。”老狼主大喜。又說起被李若水咬去一隻耳朵這事,兀術再三請安。老狼主又傳旨,命番官分頭往各國假兵幫助,約定來年新春一同二進中原。按下慢表。
再說當年宋朝代州雁門關,有個總兵崔孝失陷於北邦,已經一十八年了。因善於醫馬,便在眾番營裏四下往來,與那些番兵番將個個合式,倒也過得日子。這日聽得二帝囚於五國城內,便取了兩件老羊皮襖,燒了幾十斤牛羊脯,又帶了幾根皮條,來到五國城,對那些平章道:“我的舊主,聞得在此。望眾位做個人情,放我進去見他一麵,也盡我一點忠心。”眾平章道:“若是別人,哪裏肯放他進去。若是你,我們常有煩你之處,就放你進去看看。但是須要快些出來。”崔孝道:“這個自然。”
那平章開了門,放崔孝進去。崔孝一頭走,一頭叫道:“主公在哪裏?主公在哪裏?”叫了半日,不見答應,遂自語道:“你看這許多土井在此,叫我向何處去尋?”崔孝本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從早到午,叫了這半日,有些走不動了,不覺腰裏酸痛起來,隻得蹲在地下睡倒了。忽然耳中聽得叫:“王兒。”又聽得:“王兒在此。”崔孝道:“好了,在這裏了。”便高叫:“萬歲,臣乃代州雁門關總兵崔孝。無物可敬,隻有些牛羊脯並皮襖兩件,願主公龍體康健!”
遂將牛皮條把衣食縛了,送下井去。二帝接了,道聲:“難得你一片好心。”崔孝道:“中原還有何人?”二帝道:“隻為張邦昌賣國,將趙王驅入金邦跌死。隻有一個九殿下康王被他逼來在此為質,中原沒有人了。”崔孝道:“既有九殿下在此,主公可寫下詔書一道待臣帶著。倘能相遇,好叫他逃往本國,起兵來救主公回國。”二帝道;“又無紙筆,叫寡人如何寫得詔書?”崔孝道:“臣該萬死!主公可降一道血詔罷。”
二帝聽了,放聲大哭,隻得暗裏把白衫扯下一塊,咬破指頭,血書數字,叫康王逃回中原即位,重整江山,不失先王祭祀。寫了就縛在皮條上。崔孝吊起來,藏於夾衣內。哭了一場,辭別二帝。二帝哭道;“朕父子陷身於此,舉目無親,今得見卿,如同至戚。略敘數言,又要別去,豈不叫朕痛殺?”崔孝道:“主公保重龍體,臣若在此,自必常常來看陛下也。”說罷,遂別了二帝出來。眾平章見了,大喝一聲:“崔孝,你幹得好事!”叫小番:“與我綁去殺了!”崔孝吃了一驚,真正是:
搖搖頭頂上失了三魂,足底下走了七魄。
當時眾平章喝住崔孝要殺。崔孝大叫道:“老漢無罪!”平章道:“我念你醫馬有功,通情放了你進去,為何直到此時才回?倘若狼主曉得,豈不連累我們?”崔孝聽了,心裏才落下一塊石頭,道:“裏邊陷阱甚多,沒處尋覓。況且老漢有了些年紀走不動,故此耽擱久了。望平章恕罪。”平章道:“也罷,念你舊情份上,姑恕你一回,下次再不許到此處來。”崔孝連連道:“不來,不來!”飛跑奔回。每日裏,仍往各營頭去看馬,留心打聽康王消息。
且說兀術過了新春,到了二月半邊,仍起五十萬人馬,並各國番兵,諸位殿下,一同隨征,殺奔南朝。這就是金兀術二進中原。一路上,但見那些番兵威風殺氣,分明是:
搖搖燕都失了城門鎖,放出一班惡鬼來。
行至四月中旬,方進了潞安州城門。你道這次為何來遲?隻因在路上打了幾次圍場,故此遲延了日子。兀術把陸節度盡忠之事,與眾殿下細說了一番,眾殿下莫不讚歎。不一日,又到兩狼關。兀術又把雷震三山口,炮炸兩狼關的事也說一遍。眾殿下俱道:“此乃我主洪福齊天所致。”迤邐到了河間府,兀術傳令:“不許入城騷擾百姓,有負張叔夜投順之心。”不一日,到了黃河邊,這時已是六月中旬了,天氣炎熱。兀術傳令:“仍舊沿河一帶安下營盤,待等天氣稍涼,然後渡河。”
倏忽之間,到了七月十五日。兀術已先傳令,搭起一座蘆篷,宰了許多豬羊魚鴨之類,望北祀祖。把祭禮擺正了,眾王爺早已齊集伺候。隻見兀術坐了火龍駒,後邊跟著一個王子:穿著大紅團龍夾紗戰袍,金絲軟帶勒腰,左掛弓,右插箭,掛口腰刀,坐下紅纓馬,頭戴束發紫金冠,兩根雉雞尾左右分開。那崔孝也跟在後頭來看,打聽得就是康王。
那康王正走之間,坐下馬忽然失了前蹄,幾乎跌下馬來。那康王忙把扯手一勒,這馬就趁勢立了起來。兀術回頭見了,大喜道:“王兒馬上的本事,倒也好了。”不道殿下因馬這一蹲,飛魚袋內這張雕弓墜在地下。那崔孝上前一步,拾起弓來,雙手遞上,說道:“殿下收好了。”兀術聽見崔孝是中原口音,便問:“你是何人?”崔孝便在馬前跪下道:“小臣崔孝,原是中原人氏,在狼主這裏醫馬,今已十九年了。”兀術大喜道:“看你這個老人家倒也忠厚,就著你伏侍殿下,待某家取了宋朝天下,封你個大大的官兒便了。”崔孝謝了,就跟著康王來到蘆篷前,下馬進來,見了王伯、王叔。
兀術望北遙祭。叩拜已畢,眾人回到營中,席地而坐,把酒宴擺齊了吃酒。九殿下也坐在下麵。眾王子心上好生不悅,暗道:“子侄們甚多,偏要這個小南蠻為子做什麽?”哪裏曉得,這九殿下坐在下邊,不覺低頭流下淚來,暗想:“外國蠻人,尚有祖先。獨我二帝蒙塵,宗廟毀傷,皇天不佑,豈不傷心?”兀術正在歡呼暢飲,看見康王含淚不飲,便問:“王兒為何不飲?”崔孝聽見,連忙跪下奏道:“殿下因適才受了驚恐,此時心中疼痛,身上不安,故飲不下。”兀術道:“既如此,你可扶殿下到後營將養去罷。”
崔孝領命,扶了康王回到本帳。康王進了帳中,悲哭起來。崔孝遂進後邊帳房,吩咐小番:“殿下身子不快,你們不要進來,都在外麵伺侯。”小番答應一聲,樂得往帳房外麵好玩。這崔孝來到裏麵,遂叫:“殿下,二帝有旨,快些跪接。”康王聽了,連忙跪下,崔孝遂在夾衣內拆出二帝血詔,奉上康王。康王接在手中,細細一看,越增悲戚。誰知,這一看不要緊,卻看出一段故事來了。有分教:
搖搖胡馬南來宋社墟,夾江夜走有神駒。
搖搖中興不堪留青史,偏隅臨安百將愁。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