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邦昌回到京城,在午門下馬,入內朝見欽宗道:“兀術不要歌童美女,隻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為今之計,不若暫時將殿下送到金營為質,一麵速調各路人馬到來,殺盡番兵,自然救千歲回朝。若不然,番兵眾多,恐一時打破京城,那時玉石俱焚,悔之晚矣!”欽宗沉吟不語。邦昌又奏道:“事在危急,望陛下速作定見!”欽宗道:“既如此,張先生可回家中等候,待朕與父王商議後,再作定奪。”邦昌當即跪下,呼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禮畢出朝,在家中候旨。
到了晚上,張邦昌又私自入宮,向欽宗密奏一番:“臣啟我主:此乃國家存亡所係,我主若與太上皇商議,那太上皇豈無愛子之心?倘或不允,陛下大事去矣!陛下須要自作主意,不可因小而失大事。”欽宗應允,入後宮朝見道君皇帝,道:“金人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
徽宗聞奏,不覺淚下,說道:“王兒,我想這定是奸臣之計。然事已至此,沒有別人去得,也罷,隻索令你兄弟趙王去罷。”遂傳旨宣趙王入安樂宮來。道君含淚說道:“王兒,你可曉得外麵兀術之兵,甚是猖獗?你王兄三次送禮求和,他都不允,定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為父的欲將你送去,又舍不得你,如何是好?”
原來這位殿下名完,年方十五,甚是孝敬。他看見父王如此愁煩,便奏道:“父王休得愛惜臣兒,此乃國家大事!休為臣兒一人,致誤國家重務。況且祖宗開創江山,豈是容易的?不若將臣兒權質番營,候各省兵馬到來,那時殺敗番兵,救出臣兒,亦未晚也。”
徽宗聽了,無可奈何,隻得親自出宮坐朝,召集兩班文武問道:“今有趙王願至金營為質,你等眾卿,誰保殿下同去?”當有新科狀元秦檜出班奏道:“臣願保殿下同往。”徽宗道:“若得愛卿同去甚好,等待回朝之日,加封官職不小。”當下徽宗退回後宮,百官退朝。
張邦昌和秦檜二人偕了趙王前去金營為質。這趙王不忍分離,放聲大哭,張邦昌勸說一番,遂出了朝門上馬,來到金營。秦檜保著殿下方在營門之外,那張邦昌自到營中去見兀術。兀術便問:“怎麽樣了?”張邦昌洋洋得意道:“徽欽二帝無計可施,隻好將殿下送來為質。還有一個名叫秦檜的新科狀元陪著,現如今在營門外候旨。”兀術聽了,十分高興,便吩咐下去道:“可與我請來相見。”
誰知,下邊有一番將,叫做蒲蘆溫,生得十分凶惡。他聽錯了,隻道叫拿進來,急忙出營問道:“誰是小殿下?”秦檜指著殿下道:“這位便是。”蒲蘆溫上前,像老鷹抓小雞一般一把把趙王拿下馬來,望裏麵便走。秦檜隨後趕來,高叫道:“不要把我殿下驚壞了!”那蒲蘆溫來到帳中,把殿下放了,誰知趙王早已驚死。兀術見了大怒,喝道:“誰叫你去拿他?把他驚死!”吩咐:“把這廝拿去砍了!”隻見秦檜進來說道:“為何把我殿下驚死?”兀術問道:“這個就是新科狀元秦檜麽?”張邦昌道:“正是。”兀術道:“且將他留下,休放他回去。”正是:
搖搖無心栽下冤家種,從今生出禍殃來。
當時兀術將秦檜留住,不放還朝。命將趙王屍首叫秦檜掩埋了。又問張邦昌道:“如今殿下已死,還待怎麽?”張邦昌道:“如今朝內還有一個九殿下,乃是康王趙構,待臣再去要來!”遂辭了兀術出營。來到朝廷,見了道君皇帝,假意哭道:“趙王殿下跌下馬來,死於番營之內。如今兀術仍要一個親王為質,方肯退兵。若不依他,就要殺進宮來。”道君聞言,苦切不止,隻得又召康王上殿。朝見畢,道君即將金邦兀術要親王為質,趙王跌死之事一一說知。康王奏道:“社稷為重,臣願不惜微軀,前往金營便了。”二帝又問:“誰人保殿下前往?”當有吏部侍郎李若水上殿啟奏:“微臣願保。”遂同康王辭朝出城,來到番營,站在外邊。
那張邦昌先進番營,見了兀術奏道:“如今九殿下已被臣要來,朝內再沒別個小殿下了。”兀術聽了,恐怕又嚇死了,今番即命軍師親自出營迎接。李若水暗暗對康王道:“殿下可知道,能弱能強千年計,有勇無謀一旦亡?進營去見兀術,須要隨機應變,不可折了銳氣。”康王道:“孤家知道。”遂同哈迷蚩進營,來見兀術。
那兀術看時,隻見康王年方弱冠,美如冠玉,不覺大喜道:“好個人品!殿下若肯拜我為父,我若得了江山,遂與你為帝,何如?”康王原意不肯,聽見話裏有“原還他的江山”,隻得勉強上前應道:“父王在上,待臣兒拜見。”兀術大喜道:“王兒平身。”就命康王從後營另立大帳居住。忽見李若水隨在一旁,兀術問道:“你是何人?”李若水睜著眼道:“你管我是誰人!”隨了康王就走。兀術就問軍師道:“這是何人?這等倔強。”哈迷蚩道;“此人乃是宋朝的大忠臣,現在做吏部侍郎,叫做李若水。”兀術道:“原來是這個老先生,某家倒失敬了。今天色已晚,就留在軍師營中款待。”
次日,兀術升帳,又問張邦昌道:“如今還待怎麽?”邦昌道:“臣既許身狼主,怎不盡心?還要將二帝送與狼主。”兀術道:“怎麽樣送來?”邦昌道:“隻須如此如此,便得到手。”兀術大喜,依計而行。
且說張邦昌複進京城,來見二帝道:“昨日一則天晚,不能議事,故而在北營歇了。他們君臣計議,說道,九王爺是個親王,還要五代先王牌位為當。臣想道,這牌位總之不能退敵,不如暫且放手與他,且等各省勤王兵到,那時仍舊迎回便了。”二聖無奈,哀哀痛哭道:“不孝子孫,不能自奮,致累先王!”父子二人齊到太廟哭了一場。便叫邦昌:“可捧了去。”邦昌道:“須得主公親送一程。”二帝依言,親送神主出城,方過吊橋,早被番兵拿住。二帝來到金營,邦昌自回守城。
且說兀術見二帝被拿到金營,滿心歡喜。哈迷蚩道:“可暫立張邦昌為楚帝,令他守城。我等亦宜速速退兵,恐九省兵馬來到,截住歸路,不能回北,那時間性命就難保了。”
越日,金人齎到冊寶,立張邦昌為楚帝。邦昌北向拜舞,受冊即位,遂升文德殿,受百官慶賀。邦昌自覺不安,隻在東麵佇立罷了。
是日風霾日暈,白晝無光。上皇在金營,聞邦昌僭位,泫然下淚道:“邦昌若能死節,社稷亦有榮光,今既儼然為君,還有什麽希望呢?”
兀術聞四方勤王兵漸至,恐久居生變,遂令劫太後及諸妃公主駙馬,與六宮已有位號的嬪禦,並移取秦檜家屬,一概從行。惟元祐皇後孟氏,因廢居私第,竟得幸免。
將要起程,張邦昌服柘袍,張紅蓋,帶領百官到南薰門外,遙送二帝。二帝相望大慟。忽有一半老徐娘,素服而來,裝飾與女道士相似,竟不顧戎馬厲害,欲闖入金營,來與上皇訣別。看官道此婦為誰?原來就是李師師。師師自徽宗內禪,乞為女冠子,隱跡尼庵。當下,金人三太子粘沒喝之子真珠正好在旁,他夙聞師師豔名,早欲尋她取樂,因一時搜獲無著,隻好擱置,偏她自行送來,正是喜出望外,當下問明姓氏,將她擁住。師師道:“乞與我見上皇一麵,當隨同北去。”真珠遂引師師來見上皇。師師見了上皇,有道不盡的思念,說不盡的苦楚,無奈會短離長,隻把那一掬淚珠兒,做了贈別的紀念。真珠不許多敘,就將她扯開一旁,但聽她說“上皇保重”四字,仿佛是出塞的琵琶,淒音激越。那真珠素性漁色,早已愛得不行,見她似帶雨梨花,備加憐惜,當即擁著師師同乘一車,好言撫慰。偏偏行無數裏,那李師師竟柳眉緊蹙,桃麵損嬌,口中模模糊糊地念了上皇幾聲,便仰麵倒在車上,奄然長逝了。那真珠尚欲施救,哪裏還救得醒來?待他仔細查驗,乃知是折斷金簪,吞食自盡。真珠非常歎惜,便令在青城附近,擇地埋香,自己親奠一回,方才登程。
且說二帝蒙塵,由軍師哈迷蚩領五百人押著囚車一路下來。李若水在旁保著。看看來到河間府地麵,正走之間,隻見前麵一將俯伏接駕,乃是張叔夜。君臣相見,放聲痛哭。李若水上前道:“你這奸臣,還來做甚?”叔夜道:“李大人,我之投降,並非真心。因見陸登盡節,世忠敗走,力竭詐降。實望主公調齊九省大將,殺退番兵,阻其歸路。不想冰凍黃河,又將宗澤、李綱削職為民。不知主公何故隻信奸臣,以致蒙塵。”說罷,大叫一聲:“臣今不能為國家出力,偷生在此,有何益哉!”遂拔劍自刎而死。二帝看見,哭泣言道:“孤誤聽了奸臣之言,以致如此。”李若水對哈迷蚩道:“你可與我把張叔夜的屍首掩埋了。”哈迷蚩遂令軍士們葬了張叔夜,押二帝繼續往北而進。誰知,這一進不要緊,卻進出一段故事來了。有詩教:
搖搖破唇噴血口頻開,氈笠羞看帝王來。
搖搖莫訝死忠惟一個,敢教女真氣哀哀。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