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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追念任白戈——兼記《四十年的願望》創作始末

  20世紀50年代,重慶市文工團創作的話劇《四十年的願望》,在全囯享有盛名。這個劇本的創作,貫注有任白戈的心血與汗水。尤其是這個劇本又被選入中國話劇50年劇作選和百年劇作選,成為建國後重慶唯一入選的劇本時,更引起了我對任白戈的思念。

  我在1949年到重慶以前,並不認識任白戈,隻知道他是知名的左翼作家,與四川的著名作家沙汀、艾蕪相知相處,三十年代曾任“左聯”秘書長,1935年東渡日本領導留日中國學生的文化運動,著文參加過“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的論爭;1937年奔赴延安,曾任抗大教員,還寫過話劇《血祭上海》。新中國成立前夕,他是當時為數不多參與討論建國大計的全國政協委員之一。

  我所在的二野西南服務團文藝大隊,到重慶後立即改編為重慶市委文工團,當時任白戈是市委常委兼宣傳部部長。一天早晨他不請自來,到了分配給我團的破破爛爛的抗建堂劇場,他指著那一排排坐上去就搖晃的長椅子說,這樣不行,既是欣賞藝術,就要讓觀眾坐得舒服些,他沒有講研究研究之類的話,立即批了張相當於現在20萬元的專款購置座椅,把劇場修理粉刷一新。

  重慶市文工團首演大型話劇《紅旗歌》,名揚成渝兩地;但在我們接管的演員中有位叫鄭榕的遠走北京,在《龍須溝》中扮演重要角色趙大爺,名揚全國。任白戈聽說後惋惜不已,立即發出“善待英才”的指示。

  市文工團在一年半時間內,連續演出了百場《紅旗歌》以及《保爾·柯察金》、《俄羅斯問題》等名劇,譽滿大西南。不料,1951年的全國文工團會議上,重慶市文工團劇本創作成績卻是空白。中共重慶市委10月發出指示:“市文工團關門一年,也要拿出自己的劇本來。”

  當時,我和石璽在101廠(現重鋼)體驗生活,並在軍代表工作室兼任工作已經一年多了。101廠有以往40多年間要修成渝鐵路的許多故事。

  煉鋼車間有位民國32年來廠當工人的破產農民,他在家時已繳納了民國60年的“按糧認股”鐵路捐,他朝思暮想火車能從他家鄉門前開過;軋鋼車間有位在國外學成歸來的工程師,新中國成立前來這個廠,廠裏一寸鋼軌也沒有軋出來過,他痛心學而無用,已經把軋鋼技術書籍塵封多年。他對我和石璽說:“國民黨的成渝鐵路工程局成立多年,那些當官的修鐵路,除了鋪路的石頭子打算用中國的,鐵軌、道釘、魚尾板都要買外國的。”

  任白戈聽了我和石璽的匯報後,他說,以社會生活為文藝創作的源泉你們做得不錯,具備了寫鋼鐵廠供應鋼軌、修建成渝鐵路劇本的基礎。他要親自領導這個劇本的創作,並叫劇團的導演和演員及早參加到劇本創作中來。

  劇本創作過程當中,最苦惱的是寫出來的軍代表和先進工人,說的都是正確話,做的都是正確事,卻缺少對人物性格化的創造。我們對情所獨鍾的老工人,對雖有技術、思想上卻趕不上生產需要的工程師的塑造,許多地方都妙語連珠,栩栩如生。任白戈看了後無奈地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們這個劇本隻能以長補短了。”

  劇本初稿出來,就受到出乎我們意料的重視,市委召開常委會討論劇本,劇作者不論是否黨員,都列席市委常委會參加討論。

  1952年7月,劇本創作進入攻堅階段。任白戈請來了老作家沙汀,和我們一起解決劇本中塑造正麵人物的難題。創作組成員加上沙汀,六個人坐在抗建堂劇場的地上討論劇本的修改,酷暑難擋,汗水打濕了衣裳,我們一個個索性打著赤膊,好在都是男子漢。任白戈一有空就來,他的汽車隻能開到純陽洞街口馬路上,到劇場來的二百多級石梯坎還得他自己爬。任白戈每一次來都累得滿頭大汗,和我們共飲白開水解渴,稍有優待的是,他坐在從票房拉過來的一張舊籐椅上。他不滿意我們劇中人物說的一些口水話,每看到劇本中有放在哪個人物口中都可以說的語言,他就搖頭說:“人物的語言要沙裏淘金。”有一次,我們把老工人對軍工參加修成渝鐵的感慨概括為“過去是老百姓修路給當兵的走,現在是當兵的修路給老百姓走”這樣一句話,用在劇中那位老工人身上,他大為讚揚地說:“這樣形象化的對比,道出新舊社會的不同,才叫藝術化的語言。”

  一天晚上,為了趕一場戲,任白戈把我們叫到他家裏去開夜車。他先和我們聊天,問我們幾十個日日夜夜趕寫劇本,戀愛的對象有沒有意見?

  當時誰也沒有好意思回答,卻感受到他關心我們的感情生活,心中暖融融的。夜半三點多鍾,我們把稿子趕出來了,他從裏屋的床上起來,拿出準備好的鍋盔和鹵肉招待我們。他逐句逐字地看我們的稿子,或點頭稱是,或停下來和我們商量共同改好。那個年代,文學作品中很少寫人物有戀愛關係的,我們在劇中寫了一個青工積極分子與老工人的女兒偷偷地談戀愛,頗富戲劇性,卻怕有小資情調之嫌。任白戈看了後說:“飲食男女,人之常情,當然可以寫。”我們聽了十分高興,狼吞虎咽地吃著消夜。他看完一頁,馬上拿去刻印,省掉了層層審查。早上8點,劇本已到了導演和演職員手中,進行排練。

  緊接著成渝鐵路通車,劇本即將上演,市委領導傳來一項對劇本演出的要求:“一定要在舞台上看到成渝鐵路跑火車。”我們馬上想到,在舞台上表現跑火車,側麵的、象征性的才是藝術。造一個火車模型搬到舞台上來開動,不僅是技術上有困難,更重要的是不藝術化,太笨,豈不貽笑大方。心中埋怨市委領導不懂藝術,給我們出難題。於是我們搬來了任白戈,心想他是懂藝術的,請他去回複市委領導。任白戈聽了我們的意見後,思索了一下說:“寫四十年來的願望,觀眾看不到舞台上通車,感情上得不到充分滿足,尤其對重慶的觀眾是這樣的。”任白戈鼓勵我們說:“你們在技術上想想辦法,能讓火車在舞台上跑,受到觀眾熱烈歡迎,也就是藝術。”

  果然,我們舞台技術方麵的能人,在布景上出了點主意,從遠處長江邊的山體隧道出口處讓一列火車從那裏沿著軌道跑出來,車頭還突突突地冒煙長鳴。演出時,滿場觀眾興奮地站起來爭看火車,熱烈地鼓掌歡呼。

  任白戈的這番見解,讓我們自認為懂得藝術的作者,領悟到藝術形式應該和時代要求、和人民思想感情相通,劇本的生命在於演出。這真應了那句話:“理論是灰色的,實踐之樹常青。”

  《四十年的願望》在重慶演出了150多場,劇場觀眾對演出的反應特別熱烈,極大地感染了前來看戲的著名戲劇家吳雪。吳雪時任北京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院長,他要把這個劇本帶往北京演出,並請作者盡快赴京修改劇本。

  國家劇院要演《四十年的願望》,這對我和石璽來說真是喜從天降,嘴裏念著“不要驕傲自滿”,在一片歡騰氛圍中,任白戈又請市長曹荻秋批準我們坐飛機啟程,我們怎能不像騰雲駕霧似的飄飄然起來。就在這時,任白戈具名讓我們給在中央負責文藝工作的周揚帶去一封信,信的內容雖然沒有告訴我們,卻在談話中對我們說:“你們不能因為劇本在北京演出,就像狀元及第,文章都是自己的好。現在的劇本裏,黨的代表、先進工人的性格刻畫、語言推敲都很不夠,要歡迎別人’吹毛求疵‘。要記住’道吾惡者是吾師‘這句話,別人給劇本提意見,你拿金銀財寶也換不來。”他著重地囑咐我們:“不要把個人得失看得太重,要想到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到了北京,我們才看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人才濟濟。在吳雪、金山兩位院長下麵,擁有來自延安的孫維世、周來、鄧止怡、李章、雷平、白玲,他們不僅是戲劇家,又是師、團級幹部,有的還是紅軍時代參加革命的;又有陳永倞、石羽、張逸生、路曦、金淑之、冀淑平等,抗日時期在重慶創造了中國話劇黃金時代的明星。國家劇院的演出水平,不愧為第一流的,尤其是在《四十年的願望》中扮演軍代表的周來,他自己就是黨的老幹部,在劇中規定情境中的言談舉止,一如是他自己的生活。周揚時任中宣部、文化部副部長,派來了張光年(光未然)、李之華領導我們修改劇本。耑請話劇界前驅洪深擔任《四十年的願望》導演。“青藝”黨組織在支部大會上,要求全院黨員為劇本獻計獻策,照顧好我們幾位作者的生活,把我們安排在吳雪院長住的同一層樓裏。“青藝”的同誌和洪深給劇本提出了許多意見和修改的點子,我們就一次又一次夜以繼日地修改劇本。幾個月下來,每個人身上都掉了幾斤肉,劇本在思想上、藝術上確有不少長進。這時,原重慶市領導張霖之、段君毅,作家沙訂也調到北京工作,他們對劇本的修改另有看法,認為劇本的生活氣息不如本來濃厚了。

  我們幾個寫本子的處在兩難之中,難以應對,痛苦到極點。這時,重慶的任白戈、北京的吳雪都了解作者為難處,鼓勵我們不要打退堂鼓,堅定地把劇本寫下去。

  1953年5月,經過11次修改的《四十年的願望》即將由“青藝”在北京上演。一天上午,賀龍忽然來到劇院,召集《四》劇劇組人員談話。他指著我們說,你們吃了四川人民幾年大米,要寫四川軍工、民工對修鐵路的貢獻。又說,這是第一部反映我國大規模建設的劇本,要讓它長上翅膀,演到全國、演到外國去(後來,《四十年的願望》不但有十四個省、市劇團演出,並由’青藝‘出國前往朝鮮演出)。賀老總問到誰在領導修改劇本時,忽然來了句:“周揚不行,他是小資產階級。我替你們請客,請總理明天來看戲。”

  賀老總一走,急壞了吳雪院長。他首先宣布:賀老總說周揚的那句話不準外傳。接著找我們作者商量,怎樣加上表現軍工、民工對修成渝鐵路的貢獻。導演洪深也被請來了,洪深說:“這有何難?在尾聲通車典禮時,安排幾位修路的軍工、民工英雄代表,由軍樂隊演奏樂曲歡送上場,台上群眾歡迎,台下觀眾必然也會鼓掌。我要觀眾鼓多久掌聲,就鼓多久。”大家同聲稱妙,佩服洪深不愧為導演大師。

  第二天夜幕降臨時,汽車一輛接一輛開到青藝劇場門前。羅瑞卿來了,萬裏來了,張霖之、段君毅來了,周揚也來了。中央各部委負責人的車,從東單排到王府井大街南口。我們四個作者猶如命懸一線的緊張,我們當時所想的確實不是個人得失,想的若是劇本被否定,難見重慶101廠員工,難見重慶觀眾,對不起任白戈,對不起扶植我們這個劇本成長的吳雪院長。我們緊張地不敢在劇場看戲等待結果,而是漫步向天安門方向走去,打發這難挨的幾個小時。

  我們回到劇場時,觀眾已經散盡,隻見導演洪深先生夾著辦公大皮包出來,匆匆忙忙地對我們說了句,“演出通過了,我要趕緊去發個外文稿的公演消息。”周總理對《四十年的願望》的評價:“這是一出歌頌中國工人階級的好戲,可以公演。”吳雪又告訴我們說:賀老總看到軍工代表上場,他跟觀眾一起熱烈地鼓掌,高興極了。周總理既稱讚《四十年的願望》是歌頌中國工人階級的好戲,那些對這個修改本持有不同的意見,也就煙消雲散。北京許多同誌都對我們說:“你們有任白戈領導文藝工作是幸福的。”

  任白戈不僅是學識淵博,眼界開闊,最令人欽佩的是:他思想解放,認準該辦的事,敢於負責;對上不唯唯諾諾,對下不敷衍塞責,係情於民。

  市文工團成立之初,就人才濟濟,演出成績卓著,譽滿大西南。當時,市文化局想接手過去。任白戈對他們說:我領導好這個團都很費力,你們等兩年再說吧。

  1956年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市文工團想演出《雷雨》、《日出》之類的話劇,有人卻憂心忡忡地說,市文工團的這些知識分子的改造,才有了點無產階級氣質,演那些戲,又要演回去了。仼白戈直言說:“《雷雨》、《日出》可以演,無產階級氣質演不回去的。”

  話劇團演員曹櫻,她扮演的角色屢受好評,在《霧重慶》中飾女主角林卷妤,觀眾通宵排隊爭看她的演出;在電影《五更寒》、《猛龍沙》中外聘擔任女一號,聲名大振。在調級中,因為她的丈夫被劃為右派,領導對她調級舉棋不定,任白戈主張“善待英才”,曹櫻從文藝11級提至8級。

  文藝界搞集體創作署名時有個陋習,凡領導、級別高者,不論對作品創作貢獻大小,皆署名在前;長期深入生活,出力最多、貢獻最大的創作員,反而排名在後。任白戈主張根據作者對作品創作貢獻多少署名。《四十年的願望》最後獲獎演出本及出版本,就是這樣做的。

  1960年,市川劇團接受赴京演出任務。這時正值三年饑荒期間,演職員們一日兩餐,食不果腹,餓得身薄體瘦,人人仍黎明即起,練功、練嗓、練樂器不懈。精神雖可嘉,但終歸影響舞台演出質量。任白戈時任市委書記,他權為民所用,批示每月補助川劇團菜油一百斤(當時每人每月僅供應菜油二兩),全團演職工激動非常,倍加努力地把戲演好。

  50多年來,任白戈悉心領導文藝工作的事跡在全國都傳為佳話。至今,仍有媒體向我們采訪時談及此事。我們說:不要求領導文藝創作的人,都像任白戈是文學家。但要有任白戈關心文藝工作、關心人的細致入微的精神;敢於負責,權為民所用。

  (該文原刊於大型文學雙月刊《紅岩》2007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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