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1942年《屈原》的劇本與演出在重慶問世,震驚了蔣家王朝;《雷電頌》之聲,人們至今耳熟能詳。與此同時把“重慶霧季公演”推向高潮,創造了中國話劇的黃金時代。國內外演出《屈原》者,延續至今。半個多世紀以來,筆者采集重慶抗戰劇壇史料未敢稍懈,茲披露有關《屈原》部分以饗讀者。
《屈原》是蔣介石逼出來的
1941年的中國,大片國土淪喪在日本帝國主義手中;在蔣介石統治區,人民掙紮在生死線上,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體,還遭受著重重壓迫。
這時的國民黨政府,既用重兵封鎖著延安的八路軍,又對抗日功勳卓著的江南新四軍四麵圍剿,黑暗籠罩著中國土地,其中重慶是最黑暗的中心。
是生存或是滅亡?每一位覺醒了的中國人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憤怒出詩人,也出作品。“皖南事變”消息的傳來,郭沫若就寫了一大摞充滿憤怒之情的標語,貼到大街上去。接著,他重寫了《棠棣之花》劇本,以“主張集合,反對分裂”為主題,在黑暗中燃起第一支火把。《棠棣之花》演出的成功鼓舞了郭沫若,他鬥誌昂揚地以話劇為武器,向黑暗展開進一步進攻。他把遠在1920年寫下的謳歌屈原詩劇《湘累》,編寫為大型話劇,把對現實的憤怒複活在屈原時代裏去。歌頌屈原不畏奸佞,衝破黑暗,至死不屈的精神,呼喚光明世界的到來。
1920年以後的二十年間,郭沫若雖在異國他鄉,也沒有間斷過對屈原的研究。1935年,他在日本用現代語譯過屈原的《離騷》;同年,他為中學生寫《屈原》一書。他在序中說:“要想成就一個屈原,那兒須得有一幕亡國滅種的慘劇”,所以,“我國的屈原,深幸有一,不望有二。”在這裏,郭沫若深刻認識到屈原時代的悲劇性。1941年,蔣介石在中國土地上正在製造一幕亡國滅種的悲劇,這就是逼使郭沫若,拿起如椽之筆,寫出不朽之作曆史劇《屈原》。
由於郭沫若積蓄著對蔣介石慘殺新四軍極大的憤怒,又對屈原遭遇讒諂橫受迫害的悲劇命運爛熟於胸,因此,他自1942年1月2日晚間開始寫《屈原》,至11日夜間五幕曆史劇《屈原》遂告完成。這十天內,郭沫若每天照常會見上十位的客人,照常給別人看稿子,照常每天寫作時間不過四小時,而他的心中,對蔣介石殘害忠良的怒火越燃越烈。基於這樣的原因,他妙思如泉湧,也就可以理解了。
《中央日報》給《屈原》提供了宣傳陣地
《屈原》劇本自1942年1月24日至2月7日連載在《中央日報》副刊,《中央日報》是國民黨中央的機關報,《屈原》這樣一部借古諷今,怒斥楚王專橫無道,殘害忠良,矛頭直指蔣介石黑暗統治的劇本,怎樣會登在《中央日報》上麵去的?
郭沫若《屈原》劇本既成,且不說有多少進步報刊爭相伸手,要想把它發表在自己園地上。劇本既沒有拿給中共的《新華日報》,也沒有拿給傾向進步的《新蜀報》,郭沫若對索稿的編輯們說:“對不起,這次稿子不給你們了。我已經交給《中央日報》的孫伏園了。”孫伏園是一位老編輯,1921年魯迅的《阿Q正傳》就發表在他主編的北京《晨報》副刊上。他現在是郭老領導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委員,《中央日報》副刊編輯。這次,他搶先一步找到郭老,請求把《屈原》交給他發表。郭老做了深遠的考慮,問他:“《中央日報》敢登嗎?”孫伏園說:“這包在我身上。”郭老叮嚀道:“交給你發表,我有個條件,稿子一字不改。”《屈原》在《中央日報》刊登時,孫伏園實踐了他的承諾。
這件事倒是引起一些進步朋友不解,他們問郭老為什麽把《屈原》交給《中央日報》發表。郭老說:“《中央日報》難得給我們一塊宣傳陣地,這有什麽不好。”其實,這件出人意料之舉,是一個策略,是郭老和周恩來商量過的。
果然,《屈原》在《中央日報》上登載不久,反動文化頭目、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主任委員潘公展嗅出氣味來了,他大為震驚和恐慌地說:
“怎麽搞的,我們的報紙竟然登起罵我們的文章。”但是,木已成舟,郭沫若的名氣又大,蔣介石對他還待之以禮,潘公展隻有徒喚奈何。後來,隻得把孫伏園的副刊編輯職務撤了。
之後,《屈原》投入排練,潘公展又想禁演。然而,《中央日報》登載《屈原》,已給《屈原》的演出鋪下一條合法的路。阻撓若經不住質問:
“《中央日報》能夠登,我們為啥不能演?”
《屈原》完稿以後的郭沫若,他高興得有些“狂”,有些“瘋”
1月11日夜,把《屈原》打上最後一個句號的郭沫若,他高興得不斷地高聲自語:“真是快活,真是快活。”以至於把已經進入夢鄉的夫人於立群吵醒了。第二天他又把剛剛醒來的漢英和蜀英抱起狂吻,嚇得兩個孩子不知道所以然。
在以後幾天裏,郭沫若完全陶醉於創作成功的喜悅裏。他好像自己就是屈原,在這部創作中一泄幾千年間心中的憤懣。他變得像小孩子,在家中、在辦公室裏有朋友來,他就要拉人家聽他朗讀他的劇本。
1月13日,陽翰笙來,他朗讀了《屈原》整整的四、五兩幕,陽翰笙聽了很滿意。郭沫若追著要陽翰笙發表意見。陽翰笙對他說:“陷害屈原的主謀人物,似乎不應是南後,否則又會被人認為是女人誤國。”在天官府文化工作委員會大廳裏,郭沫若緊握著拳頭,四周站滿了文工會的工作人員,聽郭沫若朗誦《雷電頌》,他的聲音高亢激越,用他那擺不脫的四川普通話,狂呼著:“爆炸了吧,爆炸……”這時的郭沫若把雙手高高舉起。他最喜歡朗誦《雷電頌》給別人聽。聽者真的全身心都被震撼了。
郭沫若把《屈原》朗誦給江村、孫堅白、周峰、白楊、張瑞芳這些演員們聽。有一天周恩來到郭沫若家來,郭老把《屈原》的全劇念給他聽,用了四個多小時。周恩來聽了十分感動,他也特別重視《雷電頌》這一大段詩作。之後,他發表意見說:“屈原並沒有寫過這樣的詩詞,也不可能寫出來,這是郭老借屈原的口說出來他自己的怨憤,也表達了蔣管區廣大人民的憤恨之情,是對國民黨壓迫人民的控訴,好得很!”郭老最縱情朗誦《雷電頌》的一次,是《屈原》上演之前,演出《屈原》的主要演職員們的一次集會上。金山的哥哥是國民黨的一個不小的官員,有私人住宅,金山住在這裏。這一天他借花獻佛請窮劇人們吃頓豐盛的飯。幾瓶大曲上來後,郭沫若被大家敬酒喝得滿臉通紅,眼睛灼灼發光。他自告奮勇給大家出個餘興節目,朗誦《雷電頌》,並向扮演屈原的金山說:“你聽聽我的感情。”他開始是席地而坐,靠在金山的床邊,把它當作太乙廟的神龕,徐緩地朗誦著:“啊!我思念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他以詩人的氣質,澎湃的感情朗誦下去,越來越激動起來,有如雷霆萬鈞的波濤從他胸中洶湧而出。到了“啊!電,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劈吧!
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這一大段時,郭老一個箭步跳到了床上,在床上床下跳來跳去,直到朗誦完《雷電頌》。
全體演員們都被郭老這氣吞山河的氣勢震懾住了。郭老作為演員是無法和金山相比的,作為詩人的感情,隻有郭老才表達出如此深切。
金山本人也沉浸在郭老燃燒起來的火焰般的感情中,許久,他才緩和下來,卻說了句:“郭老,我床上的白被單可給您踩得一塌糊塗了。”
調兵遣將演《屈原》,演戲竟然跟打仗一樣
《屈原》脫稿後,周恩來肯定《屈原》在政治上、藝術上都是好作品。
指示說:選擇和動員最好的演員來參加這次演出,並委托陽翰笙為幕後負責人。
首先,《屈原》交給哪個劇團演出,頗費思量。重慶當時的劇團,中國電影製片廠的中國萬歲劇團的人力才力最為雄厚。廠長鄭用之是黃埔的學生,與郭沫若、陽翰笙的關係都比較好。“皖南事變”後,他迫於國民黨政治上的壓力,他阻止過《天國春秋》的演出,現在他又想阻止《屈原》的演出。陽翰笙、應雲衛經過和中製廠的史東山、王瑞麟、周峰、孫堅白(石羽)、江村反複商量,郭沫若決定《屈原》交中華劇藝社演出。
中華劇藝社是中共領導下的民營劇團,演《屈原》當然好,但是自己的演員少,要演出就要到其他官辦劇團去挖人,這可是一件要打破頭的事。
陽翰笙遵照周恩來指示,要用最好的演員扮演每一個角色,他從而決定集中優勢兵力來打這場大戰,哪怕是一個配角,也要有名演員來演。屈原本想由江村扮演,江村有深厚的文學修養,又是一位詩人,可是他有肺病,身體虛弱,常吐血,《屈原》中一段近兩千字的《雷電頌》,他無法支持下來。這時正好金山從海外回到重慶,無疑是最恰當的人選。張瑞芳飾嬋娟,她早由周恩來安排,不固定在哪一個劇團,哪裏需要到哪裏。其他演員請來就犯難了,顧而已飾楚懷王,白楊飾南後,施超飾靳尚,都要從國民黨中宣部的“中電”劇團拉出來;孫堅白飾宋玉,要從軍委的“中萬”劇團拉出來;導演陳鯉庭要從江安國立劇專拉出來。弄得不好,這不僅影響他們飯碗,而且有受迫害的危險。
3月8日,陽翰笙帶著這許多問題,在七星崗孫師毅家中向周恩來匯報。戲還沒演,就碰到這麽多困難。周恩來像舉行戰前會議一樣,就這些問題作了對策性指示,陽翰笙據此多方麵奔走勸說,終於排難解紛。比如:白楊名聲大,“中電”劇團要仰仗她演戲,對她出來,不敢怎麽樣於她;“中萬”隻拉孫堅白一人出來,和鄭用之好商量;其他的人,政治色彩不是太紅,他們可無大的危險,等等。直到2月28日,全體演員才定下來,並在郭老家開始對詞。排演則在中華劇藝社住地,國泰大戲院對麵一座被炸塌了半邊的茶館堂屋裏。
山城傳遍《雷電頌》到處響起“爆炸”聲
“爆炸了吧!”“燒毀了吧!”“你們滾下雲頭來!”《屈原》自4月3日在國泰大戲院上演,雖然在晚場電影映完後開幕,演完已是次晨兩點,仍然場場客滿。不僅轟動重慶、成都,貴陽也有人專程來看戲。“皖南事變”後,人們對國事充滿憤激之情,《屈原》有如衝破陰霾的生命之火,《雷電頌》對國民黨頑固派喊出人民的心聲。一時間,在夜深人靜時,在太陽升起前,大學的校園深處,公路的盤山道上,嘉陵江邊,縉雲山頭,紛紛響起“爆炸吧!”、“毀滅吧!”的怒吼聲,猛烈地發泄對黑暗統治的憤怒。這時,連人力車力在受到屈辱之後,也會喊出幾聲“爆炸吧”來,他們不一定看過《屈原》,卻知道這是對不公道的抗議。
《屈原》上演,使重慶進步人士處於高度昂奮之中。4月8日,黃炎培觀《屈原》後,作七絕二首贈郭沫若。11日,郭沫若作七絕二首,步原韻奉酬。這時,正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中國成了英美的同盟國,蔣介石為了爭取更多的美援,不得不做出一點“民主”的樣子。《新華日報》奉周恩來指示:把《屈原》的文章作足。乃開辟“《屈原》唱和”專欄,董必武、沈鈞儒、陳銘樞、張西曼、龍潛、柯璜等皆步原韻和詩,和詩一發而不可收,達百首之多。柳亞子、茅盾、田漢遠在桂林,都為之作詩著文。
國民黨頑固派戰栗了。
文化界反動頭目潘公展舉辦所謂文藝界招待會。他當著郭老狂叫:
“什麽叫爆炸!什麽叫劃破黑暗!這是造反!”針對《屈原》罵楚懷王昏庸,潘公展氣急敗壞的辯護說:“我們的領袖(指蔣介石)不是楚懷王。”號叫至此,潘公展臉上的白癜風都漲紅了。他悍然地要《屈原》立即停演。
演員們則報以蓋碗茶蓋叩擊聲,以示抗議。郭老拂袖而起,帶領演員們退場。
東方不亮西方亮,《屈原》在國泰演出18天,連滿22場後,又去北碚演出了5場。
當時,蘇聯駐華大使潘友新看了《屈原》後說:“可惜這是戰爭年代,不然的話,我一定要把全班人馬請到莫斯科去演出。”1942年4月26日,為祝賀《屈原》演出成功舉行宴會。席間周恩來說:“在連續不斷的反共高潮中,我們鑽了國民黨反動派一個空子,在戲劇舞台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在這場鬥爭中,郭沫若同誌立了大功。”
《屈原》演出的異常現象,外國演出《屈原》比中國演出多
1942年《屈原》在國泰大戲院和北碚共演出27場,演出的政治影響和藝術成就都是震動中外的。可能因為首次演出的水平高不可攀,直到全國解放,未見那個劇團演出該劇。
1953年為紀念世界文化名人,中國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逝世2230周年,由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演出,《屈原》。陳鯉庭導演,趙丹飾屈原,除白楊、顧而已是重慶演出時的原班人馬,其他角色都換了演員。其時,筆者住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聽到文藝界領導人傳下話說,現在演《屈原》,要把重點放在屈原的愛國主義上,讓觀眾更熱愛我們的國家,為我們偉大的理想共產主義而奮鬥。《屈原》創作之初,是表達人民對黑暗統治憤怒之情的。如今怎樣演《屈原》,夠得編、導、演們絞腦汁了。80年代初期,中央戲劇學院公演了《屈原》。1942年迄今,國內演出話劇《屈原》,總共不足百場。
在國外,自1952年起,就有日本、蘇聯、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等國演出《屈原》。
1952年,日本著名的前進座劇團主要領導人河原崎長十郎一行50名演職員,自7月間在日本各地公演《屈原》(見日本戲劇家飯塚容給筆者寄來的演出說明書),前後演出264場,觀眾22萬多人,深受日本人民熱愛和歡迎。日本長野縣的農民看了戲說:“今天的戲真是好戲,我流了很多眼淚。楚懷王和南後真把我氣死了。”在靜岡和沼澤一帶公演時,有人拿煮熟的雞蛋向楚王身上砸去,說:“這個好色鬼,怎麽不懂女狐狸精的毒計!”遭到打擊的楚王和南後都愣在那裏,以至於把台詞都忘掉了。之後,日本又有兩度演出《屈原》,突破500場上演記錄。
《屈原》這樣一出思想藝術俱佳的名劇,為什麽在我們12億人口大國,反而不如日本演出的場次多呢?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首演《屈原》健在者情長誼深係重慶
1942年在重慶首演《屈原》者今何在?
60年來,他們曆經坎坷,幾番風雨,碩果僅存者不及半數,皆80耄耋老人矣!
扮演靳尚的施超,1944年因肺病拖延日久,吐血倒斃在大後方舞台上。建國後,先後作古者有郭沫若(編劇)、金山(飾屈原)、白楊(飾南後)、顧而已(飾楚懷王)、丁然(飾子蘭)、張立德(飾巫師)。房勉(飾詹尹)則遠去台灣。
今日健在者還有導演陳鯉庭,飾嬋娟的張瑞芳,飾宋玉的孫堅白(石羽),飾釣者的張逸生,飾子椒者盧業高,飾衛士的周峰以及當年負責舞台工作的蘇丹。他們欣喜在重慶抗戰劇壇度過他們藝術創造的黃金時代,尤其是在同心協力演出《屈原》的戰鬥中,把享譽於中國話劇史的“重慶霧季公演”推向高潮。
在改革開放的二十多年間,他們或以信函文稿,或饋贈劇照史料給我,或重返山城表達他們對重慶的思念,他們同聲道出“重慶是我們的第二故鄉”。1985年重慶霧季藝術節,他們大都來渝參與盛會,重演《放下你的鞭子》,山城觀眾重睹他們藝術風采。陳鯉庭捐出他的《屈原》導演本給重慶市博物館,作為珍貴文物永留重慶;1944年張瑞芳為恢複國泰大戲院授牌再來重慶。《重慶文化史料》創辦,石羽寫信數十封給當年重慶抗戰劇人,張瑞芳、白楊、吳茵、秦怡、周峰、呂恩、姚亞影、張逸生、盧業高以及音樂家張定和等,都寄來回憶重慶抗戰劇壇的稿件,為此該刊出版10年來,名家稿件源源不斷,抗戰劇照之豐富引得各地許多刊物羨慕不已。重慶抗戰戲劇陳列館成立,張瑞芳為征集史料和題詞,親自奔走一些老戲劇家中,征得鄭君裏、章泯、楊村彬、張駿祥等40年代在重慶的留影,白楊、張瑞芳並為重慶抗戰戲劇陳列館題詞。
最近,秦怡為重慶抗戰戲劇陳列館也題詞紀念之。詞曰:“黑暗中的火光,危難時的歌聲。”紀念《屈原》演出60周年,以此語譽《屈原》亦極恰當。如今留給後世者火光永在,歌聲嘹亮。
2001年11月22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