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關愛藝人,樂以雪中送炭。張瑞芳向她獻花、秦怡向她鞠躬致敬。
她生活困難,把自己女兒送給別人,把漢劇藝人花小俠的兩個遺孤撫養成人。
她為白楊做了六十五個生日,不求人知,白楊亦無所知。現在,她每年又在祭奠白楊。
——石曼
2001年春節前夕,一位“追星”八十年的老人,在女兒陪同下,由重慶坐飛機“追星”到上海,在滿場觀眾熱烈歡呼下,與83歲的張瑞芳和79歲的秦怡相會在聯歡舞台上。這是2001年春節第一天晚上,在重慶電視台、上海東方電視台聯合攝製的《同飲一江水》特別節目中,通過衛星播送出來的一個感動人的場麵。這位“追星”老人黎竹青,時年88歲,人們尊稱她為黎婆婆。這次,她是由重慶電視台以重慶觀眾代表身份邀請去上海。熟悉黎婆婆的人,都稱讚她熱愛明星,從不沽名釣譽;關愛藝人,樂以雪中送炭,不愧為重慶觀眾中代表人物。
黎竹青年輕時是大家閨秀,與在南岸的孫中山的秘書長楊滄白常相往來,開風氣之先。她八歲時,在上海就看過梅蘭芳演戲。以後,對電影、川劇、漢劇無不涉及,更喜愛看話劇。作為觀眾,她的“看”齡高達八十年。更因為她品德高尚,慷慨助人,對影劇界人士幾十年間的熱誠關愛之情,令人感動不已。
抗日戰爭爆發時的黎竹青,已與中國銀行一位高級職員結婚,住南岸玄壇廟,生活富裕。1938年,“中央電影攝影場”的白楊、趙丹、吳茵、魏鶴齡、高占非與之為鄰。黎竹青常常跑到他們的攝影棚裏看拍電影或排演話劇,與白楊特別親近。每當黎竹青悄悄地走進攝影棚,趙丹就招呼白楊說:“小楊,你的好朋友來了。”那時,日本飛機常來轟炸重慶,一般的防空洞潮濕,空氣不好,靠蠟燭、電筒照明。每逢警報拉響,黎竹青就招呼白楊等演職員,躲到中國銀行的防空洞去,那裏有電燈、座椅,通風設備也好。
在裏麵可以聊天、看書,還可以拿著劇本對詞。不僅生命減少了危險,也比較輕鬆地度過漫長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時光。這樣,黎竹青更成為影劇明星們歡迎的朋友。每有話劇演出,黎竹青都要過河進城去看戲,尤其是有白楊參加演出的戲。這些以抗日救亡,反對黑暗,追求光明為內容的話劇,深深地打動了黎竹青的純潔、善良的心靈。戲演完後,已是夜深時分,沒有了公共汽車,輪船也已經收渡,黎竹青像大姐姐一樣,招呼白楊,拉她上黃包車,到河邊租條小劃子,冒著風浪的危險,回到南岸玄壇廟。經過這樣的交往,她們的兩顆心靠得更近了。
這樣,從轟動一時的話劇《全民總動員》起,黎竹青看過《天國春秋》、《法西斯細菌》、《萬世師表》;還看過《北京人》、《金玉滿堂》、《家》、《董小宛》,等等,她看遍了重慶演出的著名話劇,從而也結識了舒繡文、張瑞芳、秦怡。演這些戲,需要服裝和道具,隻要黎竹青家中有,都借給劇團拿去用。當時話劇演員生活艱苦,白楊常以海椒拌牛皮菜下飯。秦怡有時吃兩個燒餅過一天。舒繡文養老又養小,她無奈地說:“我要想不窮,隻有改行,找個有錢的丈夫。”1942年夏天,重慶幾個劇團的人員在北碚度夏排戲,黎竹青在北碚也有家,她敬重她們為抗日愛國而演戲,為她們身體一天天地垮下去而心痛,她請舒繡文、白楊、吳茵、張瑞芳、秦怡吃擔擔麵、醪糟雞蛋打牙祭。農曆三月三是白楊生日,黎竹青每年都請白楊等人來家中吃壽麵,有一張她和白楊合影的照片,就是白楊二十歲生日時拍的。黎竹青對白楊這樣友好情深,不是為了沽名釣譽。在白楊離開重慶以後的幾十年間,黎竹青家道中落,生活困難,每逢白楊生日那一天,她仍然全家吃壽麵以示不忘,雖“文化大革命”期間也不變。她這樣做,不求人知,白楊亦無所知。
還有更感人的事。著名抗戰劇人、漢劇演員花小俠,也是黎竹青的好友。1950年花小俠病逝,遺下兩個年幼的女兒生活無著,黎竹青把她們收養過來。後來,她自己也有了兩個女兒,這時她全靠送牛奶、洗衣服、糊紙袋謀生,生活實在難以維持。她忍痛把自己出生三天的小女兒,送給遠在幾百裏外的一家人,並表示再不往來,讓人家放心撫養。從而實踐對花小俠臨終前的諾言,親自把花小俠的兩個遺孤撫養成人。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黎竹青,她靠一雙勤奮的手樂觀地麵對窮困的生活。她走出門來衣著整潔,梳妝得體;買菜購物,從不和商販斤兩計較,更不占小便宜,與左鄰右舍和睦相處,門前過道總是她搶先打掃;她不燒香拜佛,遇到別人有病有災,她盡力助人之急。她生活困難,但是每當《十字街頭》、《八千裏路雲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些老電影,《祝福》、《金玉姬》這些新片子上映,黎竹青都不惜花錢去看這些白楊主演的電影,有的還要看兩遍。於是,有人傳出話來,說黎竹青年輕時和白楊是好朋友,家中有她和白楊在一起照的相。聽的人半信半疑。因為也有人說,她生活困難,怎麽不找白楊拉她一把呢?
“文化大革命”爆發,白楊成了“黑線”人物,有的小報上還說白楊是“特務”。黎竹青卻說她不相信。她說:“白楊要是當了特務,汽車、洋房都會有的,還能那麽窮,三年買不起一雙皮鞋,吃牛皮菜拌海椒末下飯。”進入80年代,改革開放給人民帶來新生活。黎竹青三個女兒都學有所成,成家立業,孝順老人。人們都尊稱黎竹青為黎婆婆,黎婆婆的日子過得寬裕、舒暢了。
1991年的一天,黎婆婆手執一篇我參加中央文化部召開抗戰劇人聚會寫的文章和報社給她的地址,以七十九歲高齡登上純陽洞二百多級梯坎找到了我。我比她年輕,她反而尊稱我為老人家,問我認不認識白楊。
我請她落座後,她拿出和白楊的合影,暢談她對戲劇的一往情深和對抗戰劇人的思念。她費心地找我,是想和白楊相聯係。她說:“白楊也許記得我,也許記不得我了,記不得我不要緊,我對她的心意到了。”尤其震動我心靈的是,幾十年來無論她的生活再困難,每逢農曆三月三,她都要為白楊做生日,都要吃麵紀念。
1992年中秋時分,我去上海,白楊很忙,她在一個會議中抽身出來,趕回華山路她的家中與我見麵。我告訴白楊,重慶有一位姓黎的老觀眾懷念她時,白楊立即說道:“是黎竹青,她是我的老朋友。”我點頭稱是。
白楊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老友的情況。我講了黎婆婆家道中落後的艱難生活,養育了花小俠的兩個女兒,卻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了別人。白楊睜大著一雙眼睛傾聽著漸漸地眼眶從濕潤到淚流兩頰。她問清楚黎竹青現在生活比較寬裕後,臉上才浮現出些微欣慰的笑容。當即拉開抽屜找出一張她的近照,寫上“竹青老友留念”,鄭重地托我帶回,並邀黎婆婆到上海去玩。我回重慶,黎婆婆高興地看著白楊給她的照片說:“我了卻心願了,白楊太忙,我不去打擾她。”1994年,演出過上百出抗戰話劇的重慶國泰大戲院恢複原名,張瑞芳前來揭幕。會後,向張瑞芳獻花的人群勢若潮湧,張瑞芳完全置身在花的海洋中。我請工作人員開路在前,領著黎婆婆走到張瑞芳麵前。我對她說:“這位黎老太太從1938年起,就看白楊和您演的《全民總動員》,看過白楊和您抗戰時期在重慶的全部演出。”黎婆婆說:“在北碚,你和白楊、舒繡文、秦怡到我家去耍過,你還記得嗎?”張瑞芳定睛看了看,連說:
“記得,記得。”話沒有說完,後麵獻花的觀眾又湧上來了。張瑞芳回到貴賓室,剛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就選了一抱最豔麗的花拉著我向外走,問我:
“那位黎老太太還在不在?”黎婆婆果然還在,她在等我出來,一心要請張瑞芳吃頓飯。張瑞芳高興地走上前去說:“您是我們的老觀眾,話劇不能沒有觀眾,我向您致敬。”張瑞芳恭恭敬敬地把花獻給了黎婆婆。一時間,許許多多攝像機、照相機對準她倆,攝向這難得的感人的場景。很快,重慶、上海和各地報紙,都登載了“張瑞芳花獻老觀眾”的報導和照片。
1996年9月,我在電話裏,從白楊身邊工作人員小徐處得知,白楊13日早晨突發心肌梗塞,血壓一直為零,華山醫院夜以繼日地在進行搶救。
這不幸的消息,我隱忍在心頭沒敢告訴黎婆婆。18日深夜,白楊的生命頑強地堅持了137個小時,心髒停止了跳動。黎婆婆在報上看到白楊告別人世的消息,她不顧84歲高齡,從江北過來,再登純陽洞高坡找到我,探詢白楊上海家中的電話,當我告訴她白楊的遺體告別儀式將在26日舉行,並為她撥通電話給小徐和白楊女兒蔣曉真,黎婆婆泣不成聲地表達了她對白楊深切的哀悼心情。《重慶晚報》次日以“八旬老嫗懷念白楊”為題,刊登了黎竹青致電表哀思的消息。
黎婆婆對白楊的關愛和思念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
1998年11月間,第七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在重慶舉行。重慶電視台《龍門陣》節目,以抗戰電影與觀眾為題,邀秦怡和我為嘉賓,擺當年觀眾和影劇人之間難忘的故事。當我談及在座的黎婆婆對演員的關愛時,秦怡睜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麽。當我說到黎婆婆自1938年認識白楊,每逢農曆三月三,不論任何情況,已為白楊做了六十一個生日。現在,陽曆9月18日是白楊的忌辰,黎婆婆又在這一天焚香祭奠,以寄托哀思。
秦怡聽到這裏,兩隻美麗的大眼睛濕潤了。她激動地從嘉賓席上站起來,走到黎婆婆麵前深深地鞠下一躬說:“我代表白楊同誌和我們電影、戲劇工作者,向您這樣的好觀眾表示感謝!”這次,黎婆婆以“重慶觀眾代表”的身份到上海與張瑞芳、秦怡見麵,人們都說選得對、選得好,當“追星”族就要像黎婆婆這樣情操高尚,才令人尊重。在上海,張瑞芳、秦怡又專程去賓館看望了黎婆婆,並請她吃飯敘舊。他們都以黎婆婆未能與白楊再相聚而嗟歎。
黎婆婆“追星”八十年,今年又為白楊做了第六十五個生日,第七次祭奠白楊。她並無為名之心,卻成了知名人物。
成了知名人物的黎婆婆現在怎麽樣了,她不忘在居民區當個好的老百姓。她說:我為社會作不出大的貢獻,她決定在她百年之後,把遺體獻給社會,有益他人。
她已經帶著女兒,在市裏為此作了公證。
2002年12月3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