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6年,重慶出版社決定編輯《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後方文學書係》20卷本,請我擔任戲劇卷編選者。我於1987、1988年去北京,走訪夏衍、陽翰笙、曹禺諸同誌。曹禺是《書係》戲劇卷的主編,我是編選者,我和他交談的更多一些。
1987年4月1日,我去北京人藝方琯德的家,他導演的《蛻變》正在首都劇場公演。他興奮地告訴我,曹禺這出被冷落了30多年的名劇,繼重慶市話劇團前年演出後,北京人藝今年在首都演出,上座率是平均80%。他又告訴我:1961年,在周總理倡議下,北京人藝曾經排過《蛻變》,舒繡文、朱琳飾丁大夫,刁光覃飾梁專員,戲排了兩幕,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有些人生怕這個劇本有歌頌國民黨之嫌,擔心不改不能演出。周總理認為要尊重曆史,不能拿今天的尺寸去對待過去的作品,修改有失曆史的麵貌。要嘛照原樣演,要嘛不演。這時極“左”思潮正盛,這出戲就沒有繼續排演下去。談興正濃時,宿舍收發室喊方琯德接電話,他跑出去回來,高興地對我說:“萬先生(曹禺原名萬家寶)偕夫人李玉茹今晩來看戲,你要找萬先生,我安排你和他們坐在一起。”我因為有這樣好的機會十分高興。
晚上將及7時,我先坐在首都劇場堂座四排中間一個位子上,曹禺先生夫婦來在我左側坐下。曹禺聽我說,我是專程從重慶來,找他談編選劇本事的,他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歡迎、歡迎。辛苦你了。”
1940年,《蛻變》在重慶首演時,演出長達四個半小時。今晚的演出,壓縮到兩個半小時,導演把劇本刪削了很多。曹禺對我說,他同意了今晚的演出本。
曹禺看演出極為認真。他對每位演員的表演和每句台詞都仔細觀看和諦聽。我倒是因為和曹禺一起看他的作品演出,實在機會難得,我把注意力過多地用在看他的反應上。當他看到丁大夫執意要把自己的熱水瓶拿給被俘的日本傷員,狄辛演到這裏,曹禺麵有喜色。丁大夫在閉幕前,歡送經她醫治好的傷兵再上前線,有一段長達幾十句洋溢著愛國熱情的台詞。導演處理這段戲時,讓李營長和送紅兜肚的小傷員從觀眾席上台,讓丁大夫站在台中央,把觀眾當作眾多士兵侃侃而言。最後,丁大夫深情地發出“中國,中國,你是應該強的”呼喊時,全場觀眾爆發出的掌聲,很長、很長時間都繼續著。來自清華大學的年輕觀眾,他們眼眶裏閃耀著晶瑩的淚花,跑向台前,向演員鼓掌。曹禺也站了起來,向演員致敬。我在用力鼓掌的同時,淚水已流淌滿麵。曹禺注意到我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對我說:“這一段話,我一句也沒有刪。當年,我是用我的心和血,寫了幾十遍才完成的。”
著名評論家梅朵,當年在江安國立劇專是曹禺的學生,今晚也在看戲。這時,他走過來說:“我們在重慶首演《蛻變》,距今快50年了。”曹禺說:“那真是話劇的輝煌時代啊!”我接過話題,把我編選的《抗日戰爭時期大後方文學書係》戲劇篇劇目送到曹禺手上,請他審閱。曹禺連聲說好。李玉茹同誌這天剛從上海來,旅途勞頓了,看戲時很疲倦,這時精神又振作起來。她熱情地說“我和您聯係。”
二
4月5日下午4時,我如約來到木樨地曹禺寓所,曹禺坐在客廳長沙發上,長沙發對麵牆上掛著關山月畫的一幅火紅的梅花單條。
我選編的抗日大後方話劇劇目,曹禺說很好,全部同意。於是,我的話題轉向《蛻變》。
我說:“您同意把《蛻變》選進篇目,我很高興。《蛻變》長達18萬字,可以說是中國話劇劇本中最長的。”
曹禺說:“有那麽長?”他很快地轉而說:“是很長,很長。”
我說:“您在江安寫出《蛻變》後,首演在重慶。建國後,全國首次演出《蛻變》也是在重慶,我們重慶市話劇團1985年演出的。”
曹禺說:“我去了,可惜沒有來得及看,就回北京看病。”
“萬先生,關於《蛻變》,我有個問題要請教。”
“不要客氣,你說。”
“《蛻變》第四幕,劇本上寫的故事發生的時間是1940年4月。《蛻變》由國立劇專在重慶首次上演時間,是1940年4月15日到18日。這個戲排演,四月間以前就開始了。”我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注意得很仔細。”曹禺說:“哦!是這樣的。那時候寫一幕排一幕,排到第四幕也就到四月間了。當時這樣寫,意思是說,就是眼前發生的事。那時離抗戰勝利還遠,1945年抗戰才勝利。劇本裏說收複大都,大都就是北京。北京還沒有收複嘛,這是一種希望。”
談到這裏,他思索了一下,問道:“台兒莊大捷是哪一年?”
我說:“1938年初。”曹禺說:“我醞釀寫這個劇本,從那時就開始了。梁專員寫的是一位共產黨員。在重慶首演時,教育部部長王世傑和潘公展都去審查。潘公展提了幾個問題,像為什麽醫院裏不掛委員長的像,為什麽唱遊擊隊員之歌,為什麽兜肚是紅顏色……我都回答了。他叫改,演出時應付過去了。
國民黨辦事也不是那麽認真的,應付完審查,演員們又改回去了,他們又不場場都來看。”“1942年再演《蛻變》波折就大了。”我說。
“那次是史東山排的,很下工夫。”曹禺接過我的話說:“陶金演梁專員,舒繡文演丁大夫。史東山說,這是他用史坦尼表演體係在中國舞台上的實踐。陶金和舒繡文整天生活在角色當中,演出很成功。”“演出長達5個小時,沒有一位觀眾退場。洪深先生在《新民報》發表文章說:《蛻變》是中國有話劇以來,最佳的演出。”我補充說。
“哦!是這樣的嗎?”“沒錯,我查過資料。”我回答道。
曹禺繼續說下去:“張道藩看了《蛻變》,認為是寫國民黨抗戰的,要請蔣……那時他們是叫總裁或叫委員長看戲,把戲搬到浮圖關去演。誰知道蔣介石看了戲後大怒,說你們拿了一出共產黨的戲給我看。叫潘公展跟我談話,提的還是那幾個問題。問我劇本裏寫的那個醫院,為什麽不掛委員長的像。我說總是那個醫院不願掛吧。問我丁昌為什麽唱《遊擊隊歌》。我說這個歌從1938年就唱起,重慶大街小巷的青年都在唱。問我全劇的最後,丁大夫為什麽搖小紅旗。我說那是傷兵送給丁大夫的兒子丁昌的紅兜肚,北方的兜肚都是紅顏色的。最後又問,劇中老提的《抗戰必勝》那本書是誰寫的?我說,不抗戰怎麽勝利呢?我們抗戰當然要勝利。”曹禺連著講了這幾個答問“為什麽”後說:“我不客氣地對潘公展說,委員長指揮打仗是內行,寫劇本是我們的事。我這意思他當然懂得了。
但是,《蛻變》還是被禁演了。隔了一多月,他們大概覺得禁了不好,又不禁了。後來還給發了獎。”“發獎是在蔣介石看戲之前。”我不看對象、別人說錯了我就要糾正的毛病又犯了:“潘公展把《蛻變》,當作他主持中央圖書審查委員會工作以後,文化建設方麵的成績,給自己臉上貼金。張治中部長認為《蛻變》‘給抗戰建國增加莫大的效果’,給屬下演《蛻變》的中國萬歲劇團,頒發了‘力爭上乘’的立軸一副。”曹禺說:“哦!你記得很清楚。”“萬先生,您剛才提到國民黨給《蛻變》發獎的事,我很有感慨。三十幾年來,《蛻變》在我國文壇上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這幾年給《蛻變》予應有的評價才多了起來。但是,談到《蛻變》劇本,有的又避開曾受當時‘中圖會’發獎的事。其實這個劇本,國民黨既對它禁演過,也發過獎。這兩者各有它不同的目的。話劇史研究者,盡可以從當時時代背景出發,分析其中原因,不必避諱得獎的事。”我轉換了話題說:“現在,四川出版了《蛻變》,又有重慶和北京演出,《蛻變》又發出它的光芒,日本軍國主義者對我們那麽猖狂,像《蛻變》這樣反映日寇殘暴、描寫中國軍民奮力抗戰的好劇本,全國應該普遍地演出。”我口無遮攔地侃侃而談,從我在抗戰期間逃難談起。當年,上有日本飛機掃射,後有鬼子炮火轟擊,衣物丟盡,我嚐遍饑寒交迫的苦頭,因此,從未忘記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談到建國後,像《蛻變》這樣反映日寇殘暴、描寫中國軍民奮力抗戰的好劇本,幾十年間卻沒能上演,我是憤憤不平的。
看我講得這樣激動,曹禺有感而發地說:“我們不應該忘記日本侵略者的殘暴。最近幾年我訪問過日本,我感受到,一方麵是許多日本人民對中國的友好,像中島健藏先生致力於中日友好和文化交流;一方麵也感受到日本軍國主義殘餘仍然存在。日本教科書不正視他們對中國侵略的罪行,日本仍然有軍國主義分子,他們對五十年前的南京大屠殺不自懺悔。
這個問題,日本反應也很強烈。針對教科書事件,進步的日本戲劇工作者編演了話劇,揭露日本軍國主義的罪行。”我接過話來說:“你在《蛻變》裏麵,就有日本軍國主義者,出動大批飛機轟炸傷兵醫院的描寫;夏衍的《法西斯細菌》,有日軍占領香港後,槍殺無辜平民的場麵。”曹禺說,我給你講一件事:“正是《法西斯細菌》這個劇本,日本有個極右的作家,在東京一次中日作家作品交流會上,他和我衝突起來。他質問我:‘你們有位作家夏衍,他寫了個《法西斯細菌》,描寫我們皇軍許多暴行,那些暴行是不可能的,不真實,完全是汙蔑。’”曹禺立即嚴詞反駁他說:“你打過仗沒有?你到過中國沒有?你好好地去翻翻報紙,侵華日軍在南京殺了多少中國平民百姓。拿殺人做比賽,這不是暴行是什麽?暴行是說不完的,寫不完的,是無法形容的,醜惡、可恥,全世界都找不出來的。”曹禺駁得那個極右作家無話可講。
1987年發生的,既有日本教科書事件,也有中曾根參拜靖國神社事件。曹禺說:“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戰爭,我們死了上千萬的人。我們是願意中日兩國人民友好下去。日本偏偏有這樣一批軍國主義者,歪曲曆史,為他們侵略找借口。”談到這裏,曹禺的情緒也不平靜了。“他們人數雖少,卻不是小小的一陣風。他們所謂的‘防衛廳’,恰恰相反,是攻擊廳、侵略廳。這些人是侵略成性的。我們中國一定要強盛啊!強盛才能得到尊重。”曹禺浸沉到深深地思慮當中,他朗朗自語《蛻變》中丁大夫的台詞:
“中國,中國,你是應該強的。”這時,偌大一幢房子都靜悄悄的,和煦的陽光灑滿了大廳。我抬眼望去,牆上那幅關山月畫的紅梅圖,更加火紅豔麗了。
三
1988年3月20日至22日,重慶出版社在北京前門飯店召開《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後方文學書係》編委擴大會。開幕式上曹禺講話,他說:“‘抗日戰爭時期大後方文學’這個題目就令我興奮。”他激動地提出:“我們勿忘抗戰,勿忘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現在的青年人不知道當年日本法西斯的殘暴。我們是參與抗戰的過來人,要教育青年人知道過去。因此,什麽樣的作品才應選入這個書係,就格外重要。”3月23日晚,我和重慶出版社的陳興蕪同誌前往曹禺先生家中,聽取了他對戲劇卷劇目最後的意見。
曹禺拿著戲劇卷最後的選目邊看邊說:“《飛將軍》是洪深的,很好。
《嶽飛》是顧毓琇的,寫的……”他欲言又止。
“他寫劇本時署名用顧一樵。”我插話說。
“當時他是教育部次長,抗日愛國,我在重慶看過這個戲的演出。選上去也可以,代表國民黨方麵的戲劇作品嘛。”曹禺又問:“《一心堂》寫在哪個時期,演這個戲的劇團真不少!”“王震之是抗敵演劇一隊的,他在去延安以前寫的這個劇本。”我回答道。
“老舍寫的劇本很多,現在選了《麵子問題》,有沒有更好的?”“老舍的劇本演出最多的是《國家至上》,是和宋之的合作的,現在選的有。”“他後來的《茶館》寫得好。”曹禺讚歎著說。他扶了扶助聽器說:“《天國春秋》雖是寫曆史的,那句‘大敵當前,我們不能再自相殘殺!’與抗戰有關。《秋子》是歌劇,我看過演出,比較早吧?”“1942年初演出的。”我說:“全劇都是唱,可以算是中國第一部大歌劇,比《白毛女》早,也是我們戲劇卷中唯一的一部歌劇。”曹禺在篇目上看到了《法西斯細菌》,連聲讚歎說:“夏衍的劇本寫得好。寫知識分子,他最熟悉。能不能多選一部。”我說:“我很喜歡夏公的《芳草天涯》。”“是啊!人物的感情寫得細膩極了。當時為什麽要批判?張瑞芳演過這出戲,她老跟我嘀咕這件事。”我說:“當時,何其芳是從延安來的,他在《新華日報》上寫文章,指責《芳草天涯》寫的愛情問題,是與廣大人民無關的日常瑣事。夏衍在劇中說,夫妻和家庭之間情感產生矛盾,要有一點容忍。何其芳說這是‘非人民非科學的觀點’。以後,他又在《評枙芳草天涯枛》一文中,把夏衍說的愛情上的容忍,聯係到政治上去,把愛情與政治等同起來。”曹禺說:“我們能不能多選一個夏衍的劇本?”我無奈地回答道:“按照體例,每位作家隻能選他一部多幕劇。”曹禺不無惋惜地說道:“夏衍的劇本寫得好,好就好在沒有寫戲的痕跡,淡淡的又蘊含有戲劇性。寫抗日的劇本,不要就是打呀、殺呀。”
四
1995年11月9日下午,我從北京醫院看望曹禺先生出來,我的心中未免戚戚然。這位86歲老人、中國的戲劇大師,現在需要寧靜。
曹禺1988年10月,因為工作過度疲勞,引起突發性腎功能衰減,入院治療,至今已經7年多了。這之間,幾度恢複健康,因勞累,又幾度住院。這一天,我去看曹禺,他身體嚴重衰弱,聽覺遲鈍,語言表達顯然力不從心。我去看望他之前,很猶豫了兩天。後來,中國劇協副主席劉厚生替我聯係後說,萬先生每周一、三、五下午,會客兩小時,他歡迎你去。
我做好準備隻耽擱他半小時,送上我新出版的《重慶抗戰劇壇紀事》,請他為我籌建的“重慶抗戰戲劇陳列館”留下墨寶。
曹禺身邊工作人員小白在醫院門口接我,一見麵他就說:“安排好隻接待您一位的,現在已經闖進去一位天津客人,真沒辦法。”曹禺坐在輪椅上接過我送給他的書,才想起題詞的事來。我和他談及當年在重慶抗戰劇壇上的一大批演員趙丹、金山、白楊、舒繡文、張瑞芳、秦怡、藍馬、謝添等都入選中華影星事,經過小白在他耳邊轉述,他欣然微笑,乘興寫下“重慶抗戰戲劇培養了影劇壇一代精英”的條幅,但未及收筆已體力不支,稍作停頓才落款,寫上年月日。
曹禺正擬擱筆時,那位天津客人遞上一紙,請曹禺為他題寫一書名。
曹禺看了看他,詰問了他一句:“您不是說沒事的嗎?”這是我看到曹禺少有的不隱忍。曹禺還是給他題了書名,立刻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我正準備告辭,突然門外湧進一大群人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是花籃,又是攝像機,小白連忙把他們擋在門外。問清楚後才知道,曹禺戲劇文學獎今天上午頒獎,來者是其中一個獲獎劇目的劇團領導和演職員們,小白為難地走向病床上的曹禺麵前,隻聽曹禺說了句:“來都來了……”然後,他費力地從床上坐起。
曹禺坐在輪椅上,麵上表情木然。劇協一位熱心人為他一一介紹來者:劇團團長、副團長,讚助劇團演出的企業家,某演員,等等。曹禺應接不暇,隻和一位知名的年輕女演員握了握手。花籃一個又一個放在曹禺腳下周圍,閃光燈、攝像機為來者和曹禺合影忙活,折騰了四五分鍾,曹禺的體力愈發不行了。他不發一語,時而閉目欲睡。
門口一位醫生對我說,曹禺最愉悅的是,每天清晨或傍晚,由他的夫人李玉茹推著輪椅,徜徉在醫院綠茵茵的草地上,無任何幹擾,享受著寧靜。
人們啊!給病中的老人寧靜吧!
五
1999年12月13日淩晨3時,曹禺先生告別這個世界三周年之日,我坐在書桌前,麵對著李玉茹大姐寄來的、曹禺的《沒有說完的話》這本書,重讀其中若幹片斷,回憶我在北京醫院,與先生最後幾年見麵旳日子……然後,我給這幾年與我常相聯係的李玉茹大姐寫信,寄托我對曹禺先生的哀思。
信中說:“作為一個崇敬曹禺先生的話劇史料工作者,我有幸讀到了曹禺寫的全部劇本,和他的許多文章,收集了許多演出劇照,然而仍是太少。
可以告慰的是,曹禺所寫的劇本,凡在重慶演出的,我都有記載。我認為,重慶是演出曹禺劇作最全麵的城市。比如:《正在想》這出短劇,全國很少有地方演出過,《全民總動員》演出的也少。這些,重慶都演出過,而且是首演。我在《重慶抗戰劇壇紀事》一書中都有記載。遺憾的是,我聆聽先生的教誨太少,沒有更多受益於先生。現在隻有多讀先生的書了。”信中問道:“北京人藝設立的曹禺紀念館,是在首都劇場,或是單獨存在,曹禺生平全在其內,或僅限於在北京人藝期間這一部分。湖北潛江的曹禺紀念館,應當更全麵、豐富一些。”最後說:“今夜,思念曹禺先生之時,這些事都一一湧上心頭。”然而,除了這些事之外,有一件長期壓在我心底的一個問題,也是壓在許多人心底的一個問題:曹禺後半生為什麽再沒有寫出像《雷雨》、《日出》、《北京人》那樣強烈的震撼人的心靈的劇本?這個問題我在多次訪談曹禺時,沒有來得及提出來,現在也不好向李玉茹提出來。
不久,我又收到李玉茹大姐寄來的《傾聽雷雨》一書,這是曹禺的至愛親朋們紀念曹禺的一本文集。在這本書裏,寫下的都是他們從心底流淌出來的話。這中間的一些話,就回答了我的問題。
與曹禺相交六十年的吳祖光直言說:“曹禺頭頂上的桂冠太多了,作家第一任務就是創作,太多的桂冠害了曹禺。”巴金老人勸過曹禺說:“少些顧慮,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點東西。”又說:“家寶,你要寫,你心裏有真寶貝,你要把它們拿出來。”萬方回憶父親曹禺後半生時說:因為被各種活動填滿,寫不出作品來。他痛苦,他沮喪,他要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曹禺後來罵自己說:“一天到晚瞎敷衍,說點這個,說點那個,就是混蛋唄!沒法子。”在這本紀念集裏,我發現早在1962年,周總理和曹禺說過的一段知心話。周總理在看了《膽劍篇》的演出後,一麵肯定它的成績,同時又說:
“但我沒有那樣受感動,作品好像受了某種束縛,是新的迷信造成的。”這真是一語中的啊!
這種“新的迷信”造成的“某種束縛”,以後由鄧小平同誌解開了。他說:“寫什麽和怎樣寫,隻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麵,不要橫加幹涉。”啊!鄧小平同誌說得多麽好呀!他在這裏已經替曹禺回答了我要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