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初年,河北肅寧出了一個著名的少年潑皮,此人名叫魏進忠。
其實魏進忠原本生長在本分人家,他的父親魏誌敏和母親劉氏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實人,但魏進忠從小就不聽父母之言,一門心思向歪道上跑。長大以後,他連鬥大的字都識不了一個,可對騎馬溜狗、嫖娼賭博卻樣樣精通。每日夥同地痞流氓打架鬥毆、偷雞摸狗,攪和得遠鄰近舍不得安寧。
魏誌敏夫婦見兒子如此不成器,怕他早晚有一天會闖出禍事,就想早早給他娶一房媳婦以拴住他的心。由於兒子長得高大英俊,老兩口很快就有了一個馮姓兒媳,不久又有了一個孫女兒,喜不自禁。
誰知老婆有了,孩子也有了,魏進忠的惡習卻絲毫不改。他不僅不設法養家糊口,還常常偷走馮氏辛苦勞作為全家換得的飯錢,白日邀人飲酒,夜晚混進青樓。
煙花巷裏逛蕩久了,魏進忠終於染上惡疾,滿身毒瘡、下體潰爛,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妻子忍無可忍,帶著女兒改嫁他人;父母一氣之下,也相繼命赴黃泉。而魏進忠對此毫不在乎,人們隻見他狂妄依舊,不見他有稍許的戚憂悲愁。
成了孤家寡人的魏進忠還是遊手好閑、不治營生,很快就吃空了本來非常微薄的家底兒,沒了生活來源。
一天魏進忠餓極了,就跑出去找幾個富家子弟開賭。他本想贏些銀兩好打酒買肉,不料運氣不佳,輸了又輸。魏進忠早已身無分文,根本就無法清帳;他見勢不妙,拔腿就跑。
富家子弟們捏著鼻子苦戰半天,見到頭來是這等結果,個個氣急敗壞,馬上奮起直追,一直就追到了集市上。
集市原本擁擠,又忽拉拉圍上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魏進忠很快就沒了逃匿之處,結果被富家子弟追上,飽挨了一頓毒打。人們平日就對他十分厭惡,見他挨打,無不拍手叫好。
待眾人散去之後,魏進忠躺在地上越想越氣,心說我若是有權有勢,看看誰敢這樣對待我!但轉念又很為自己悲哀,想自己連字都不認識,又憑什麽才能有權有勢呢,還不如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可以變成一個富貴人家的孩子……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忽然被自己腦子裏突然閃現的一個念頭駭得心驚肉跳,但害怕很快就變成了興奮——他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一條可能通向榮華富貴、也可能通向萬劫不複的出路。
當時無論是毆打魏進忠的人還是譏笑魏進忠的人,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的行為竟使得這個無賴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廢人,更不會想到這個廢人後來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
身體膚發受自父母,魏進忠在自宮之後忽然有了點良心,覺得自己的做法對不起祖宗,就改姓為李,開始叫做李進忠。
李進忠要完成魏進忠的心願,就一路乞討,奔向北京。好不容易進了北京城,卻得知宮裏暫時不需太監。他自歎命苦,隻得白天沿街要飯,夜晚投宿破廟。
這一天李進忠照往常一樣走進一家飯館,誰知店小二一見他進來馬上抄起顯然是準備好的棒子一邊把他往外打、一邊對他破口大罵:
“你這個無賴不靠力氣吃飯,卻天天跑到我們這裏找吃的,你以為這鋪子是你開的嗎?你知道不知道你身上的臊臭味兒熏跑了我們多少客人?我們老板說了,你再敢進店門半步,立刻打斷你的腿!”
李進忠被打得抱著頭連連後退,但後退時卻不忘流著口水死盯人家碗裏的飯。
正吃飯的一位道士見此情景,對李進忠很是可憐,就勸小二:“這個人病得如此嚴重,你就給他一些吃的吧。”
小二翻了翻白眼,冷笑道:“你們出家人慈悲為懷,那你天天到這裏來給他買飯吃好了,千萬別借我們的生意修你的道行!”
道士無奈,隻得將自己的飯菜讓於李進忠。看李進忠狼吞虎咽的吃相,道士知他已久不果腹;又見他瘡濃肉爛,心中老大不忍。於是等他吃飽了之後,就跟他進了破廟,替他治病療傷。
不幾日李進忠的瘡毒竟已根除,樣貌也恢複到先前一般。這樣貌不複則已,一複就令道士大吃一驚。他熟視進忠良久,緩聲道:
“你麵相與眾不同。現在雖受苦受難,但50歲以後,必富極貴極。人生凶險,你一定要牢記名中的‘忠’字,以‘忠’辦事,才可得善終。”
說罷將自己十年的積蓄傾囊相贈,然後又雲遊四方去了。
李進忠接受錢財的時候對道士感激涕零,發誓要好好做人。可道士前腳走,他後腳就上賭場下館子,很快將人家的一番好意揮霍殆盡。可惜道士能相人麵,卻不識人心。
直到李進忠再度走投無路時,他才又想起了道士的預言,開始認真反省自己的過去、仔細考慮自己的未來,開始覺悟到放縱自己的危害,開始下決心要從此有所改變。
剛好在這個時候,一個老太監的家裏需要添些仆人。李進忠打聽到消息,連忙跑去應“聘”。受“聘”之後的李進忠同從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謙卑勤懇、為人謹慎,深得老太監的歡心。不久他找到一個恰當的時機,向老太監流露出“自幼想入宮為奴”的願望。老太監聞言大受感動,從此就常帶著他出入宮禁,後來幹脆憑著一張老臉,向太監總管薦舉了這個年輕人。
萬曆十七年(1589)年,21歲的李進忠終於實現了他自宮的第一個願望,成了紫禁城中的一名小太監。
人分三六九等,太監也不例外。
明代宮製,太監主要分歸24衙門掌管,在這24衙門之中,司禮監最為重要:監中設掌印太監一員、秉筆太監八九員,專門負責傳達聖旨並幫助皇上批答每日收到的奏折,即所謂“批朱”;此外還設提督太監一名,專門管理宮內所有的太監。明代自朱元璋以後不設宰相,而司禮監所負批閱奏本及宣讀聖旨的職責使其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加之又是太監的總頭領,所以內內外外,除過皇帝,再無其他人可以管得了它。24衙門之外,又有其他諸多機關部門。其時太監人數之多,竟達十萬!
作為十萬分中的一分子,李進忠隻不過是一個負責跑腿打雜的小角色而已。他每日跑斷了腿、累彎了腰,還要被地位稍高的太監們拿來出氣,常遭呼喝踢打,苦不堪言。李進忠知道自己來到宮裏的目的絕不是吃一碗受氣的飯,他改姓自宮、忍辱負重,為的是榮華富貴、飛黃騰達。於是他一麵忍氣吞聲、小心謹慎地做好自己所有的工作,一麵留意身邊的一切人與事,尋找時機。
在宮中久了,李進忠懂得了許多道理,他明白要想發達,必須要依靠一個可以依靠的主子——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國本之爭”中,通過對宮內各種傳聞的分析,他認定朱常洛做太子的成數大些。但是常洛身邊,已有了親信,自己難以躋身。比起來倒是常洛長子朱由校年紀尚幼,還未引起和自己懷有同樣心思的人的注意;況且年紀越小,越容易培養感情。雖然由校“得道”還有些日子,但隻要跟定了他,“升天”是遲早的事情。可是怎樣才能夢想成真呢?他想到了大太監王安。
王安本是朱常洛的伴讀太監,後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他為人正直善良,又處事周到。在“國本之爭”中和“梃擊”案發前後,王安在宮中斡旋得當,不僅深得皇上讚許,連一些朝中名臣如楊漣、左光鬥等都對他非常尊重,是當時內庭之中最有威望的太監。由於地位相差懸殊,李進忠無法交結王安,他便同王安的手下魏朝大套近乎,每見魏朝,必定低眉順眼、畢恭畢敬。魏朝原本也是人下之人,李進忠的舉動使他立刻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起來,因此他很願意同這個對自己“敬畏”有加的小太監在一起,兩人後來竟結拜了兄弟。眼看火候到了,李進忠便吐露了心事,魏朝馬上跑到王安那裏大肆讚譽自己的兄弟。後來王安看李進忠果然踏實肯幹,就將他調到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處主管夥食。雖然這次努力的結果同原來的願望稍有差距,但是李進忠卻因此結識了一個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人物。
到了王才人母子身邊之後,李進忠小心從事,一如往常。他的到來,引起了朱由校乳母客氏的注意。古時候王公貴族的妻子生了孩子之後從不親自喂養,怕哺乳會傷了自己的身體。所以孩子們都由專任的奶媽哺乳,如此的後果,往往使孩子對奶媽的感情,遠遠超過對自己的親娘。客氏十八歲就進宮負責哺育朱由校,後來死了丈夫,就長期留在宮裏了。客氏麵色紅潤,體態豐盈。青春少婦本難耐宮闈寂寞,加上她生性Y蕩,就更不顧廉恥。可是偌大的後宮,除了帝王和王子王孫,又哪裏有什麽真正的男人呢?“饑之於食,不待甘脂”——饑不擇食的客氏就拿太監開起了心。其實太監宮女相好的事情,自古就有,他們怨曠無聊,就找一個夥伴解饞止渴。相好的太監宮女,往往一處吃飯,所以被稱作“對食者”。客氏原來的對食者不是別人,正是李進忠的“兄弟”魏朝。但是魏朝每日忙於侍候王安,不能經常陪伴客氏,引起了客氏的不滿。再說客氏見這新來的典膳太監的樣貌比魏朝精明中看多了,當即決定棄舊迎新。李進忠與魏朝兄弟情深,又怎會不知道這兩人的私情呢?但一來他對客氏的種種風情也確實生出些許依戀,二來他對客氏與皇孫的深厚感情可能帶給自己的好處心如明鏡,因此就將兄弟情拋擲腦後。一來二去,兩人便扯上了幹係。
紙裏包不住火。魏朝很快就得知了自己“後院起火”的消息,他急忙跑去找李進忠論理——他實在想不通這個昔日整天吹捧自己、恨不得給自己穿鞋脫襪的兄弟怎麽會做出這等事情!魏朝來勢洶洶,李進忠卻不動聲色,隻是暗示客氏設法通知王安。王安知道了事情經過,心中有諸多感慨,他既可憐魏、李二人同自己一樣身為廢人卻仍有兒女私情,又厭惡客氏妖媚惑眾。到了事發現場,王安見魏朝正揮拳舞腿,破口大罵,而李進忠卻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下心中就對後者有了偏袒之意。他喝退了魏朝,令他以後不準再找李進忠胡鬧。又想此事因客氏而起,便低聲數落了她幾句,規勸她日後自重。不料想說話之間,竟見她滿眼的怨毒。王安身心為之一寒,從此一念及這個婦人,便有不祥之感。
這次風波之後,李進忠與客氏更加相親相愛。他利用客氏與小皇孫的關係日益接近小皇孫。當時朱常洛無寵,連累由校母子竟常常得不到充足的宮祿供給,諸多勢利的太監亦仰仗鄭貴妃之勢,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但是李進忠卻始終盡心盡力侍奉這母子二人,使他們深受感動。他又重操兒時“舊業”,常常帶著小主人騎馬溜狗、嬉戲玩耍,與其建立了深厚的主仆之情。
光陰似箭,轉眼之間朱由校由皇孫變成了皇太孫、由皇太孫變成了皇長子,又由皇長子變成了皇帝。他即位之後,對哺育自己成人的客氏又封又賞,李進忠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他不僅被賜還了原姓,還被賜了一個美名——“忠賢”。好長一段時間裏,那個曾叫作李進忠的太監都喜不自禁,他慶幸自己當年走對了路、選對了主人。他覺得自己獲得了新生,因為李進忠的戲已經唱完了——集市受辱、變姓自閹的往事已隔世般遙遠,而魏忠賢的戲即將開演了。他為自己的新生感到歡欣鼓舞。
沒有人會想到魏忠賢的第一出戲就是殺掉了他的兄弟兼情敵——魏朝。熹宗即位不久的一天晚上,客氏在乾清宮中照往常一樣把這個自己帶大的孩子哄睡著了之後,便坐在暖閣裏等候魏忠賢。誰知魏忠賢沒到之前,卻先碰到了舊情人魏朝。本來魏朝經王安一番訓導之後已決定同客氏一刀兩斷,可這會兒路過暖閣時看裏麵隻有客氏一人,又見她媚態不減當日,就忍不住動了舊情,上前想擁之入懷。二人拉拉扯扯之際,魏忠賢趕到了,他一見這場麵便怒火中燒,立刻投入戰鬥,同魏朝爭抱客氏。三個人吵鬧不休,驚醒了小皇帝。熹宗對這二男一女的故事早已知曉,但覺二魏都曾盡力於己,此事不好定奪。想來想去,他認為還是該讓客氏自己拿主意,於是就對客氏說:“客奶媽心裏更喜歡誰一些隻管告訴我,我來替你作主,“客氏表示願意和魏忠賢相好。於是熹宗就命令魏朝以後不準再有“插足”行為。魏朝雖然滿懷怨氣,也無可奈何,隻能稱是而退。這事情本來就此可以解決了,可是無論是熹宗、客氏還是魏朝本人都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那個低聲下氣、甘居人下的李進忠早已銷聲匿跡了;他們麵對的已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魏忠賢。魏忠賢不願就此善罷甘休,他竟然假擬了聖旨,將魏朝發配鳳陽守護皇家祖墳,接著又派殺手追到鳳陽,將這個曾經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施以援手的兄弟勒死了。
更沒有人會想到魏忠賢的第二出戲是殺掉自己的恩人王安。王安本曆神、光二朝,德高望重,移宮一案中,又是功不可沒,因此深受熹宗尊敬、信賴。最初王安遇魏忠賢甚厚,甚至在朝臣彈劾客、魏時,還設法救過他的命,但後來逐漸發現此人並非良善之輩。到了魏忠賢日益驕橫,竟至假擬聖旨、妄侵帝權的時候,王安便開始教育他、斥責他,最終竟奏請皇上懲治他,這令魏忠賢大為生氣。本來魏忠賢還念及王安為人忠厚且有恩於己,隻想奪了他的權算了,並不想殺他。那客氏卻牢記王安昔日對自己的指斥,不停地在魏忠賢耳邊風點火,說:“不要想什麽忠厚之人就不會害人。你不殺人、人便殺你。我們今日雖然受寵,但比起當日西李仍有天地之別。那西李都是因王安而敗,何況你我身為奴仆之人呢?你如果不除掉王安,日後必定後悔!”魏忠賢深以為然,於是二人開始網羅王安罪名。恰好這個時候熹宗任命王安掌管司禮監,王安謙讓再三,辭不赴命。魏忠賢揪住這件事情大做文章,他唆使一些家夥議論王安居功身傲、目無帝王、抗旨不遵;又令客氏在熹宗麵前極盡捏造之能,說王安的壞話。眼看這些努力沒有預期的收效,魏忠賢便重演故伎,矯旨將王安削職充軍,然後借刀殺人,將其交至西李故侍劉朝的手中。劉朝怨恨王安壞了主子的大事,因此對王安百般刁難折磨。他不給王安食物,想將其餓死解恨,誰知王安拾取草籽充饑,堅持了三天還沒有死。魏忠賢得報大怒,就放出惡狗,將這個兢兢業業服侍了王室30餘年的老太監活活咬死了。
除掉了王安,簡直像搬掉了一塊壓在自己心上的大石頭,從此魏忠賢在宮中便肆無忌憚了。他早已不滿意自己的地位與頭銜,此刻就開始專心致誌為自己營職。在宮中混了這麽多年,他自然知道要害部門所在,因此他一直都夢想著要進入司禮監。本來明朝舊製,必須是文書房出身的太監才能進入司禮監,而文書房的太監,個個須善舞文弄墨,否則,又怎能幫助皇上“批朱”呢?可是魏忠賢一字不識,卻憑著客氏在皇上跟前的幾番胡言亂語,終於得任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真不知他“秉筆”之時,會是何等模樣。
魏忠賢既然已大權在握,又與客氏、熹宗的關係特殊,宮中一些見風使舵之徒便紛紛投奔這位皇上的“奶爸”;魏忠賢也就此開始在宮中羅織羽翼。他不僅將自己的親信李文貞、塗文輔等太監中的知識分子安置在司禮監做秉筆太監以彌補自己沒文化的缺陷,還起用了“紅丸案”要犯崔文升和“移宮案”案犯西李手下,使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俯首貼耳。連職務本來在魏忠賢之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也不得不“識大體”而甘做魏老大的鷹犬。至此,魏忠賢在大內之中一呼百應,儼然已是一等權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