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之所以能“報仇雪恨”,實在得緣於東漢後期的兩次“黨錮之禍”。
自從漢和帝重用鄭眾以來,東漢宦官的權勢便日益加重,因而《後漢書》上說:“中官用權,自眾始焉。”隨後,繼之而起的有江京、李閏柄政。順帝時,孫程、王康等19人因誅殺外戚閻顯有功,同時封侯,更使宦官聲勢大增。及至梁商、梁冀父子掌權,20年間威勢無人匹敵,使外戚勢力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一時間,所謂的滿朝權貴,俱是梁家的走狗和奴才。然而,單超、徐璜、具瑗、左、唐衡五個宦官,竟能幫助漢桓帝一朝鏟除梁氏勢力,因功同日封侯,世稱為“五侯”。後來,唐朝詩人韓翊的《寒食》詩說: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由此可以想見五侯權勢之過人及其生活之奢華。舊史稱,這時大小太監“手握王爵,口含天憲”,一個個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致使“中外服從,上下屏氣”。民間歌謠則描繪為:“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兩墮”。也正是在此前後,一部分正派官僚和在野的憂國之士,與專權的宦官集團展開了不屈不撓的鬥爭。
在當時,反對宦官專權的力量,以部分開明官僚為主體,外加一些在洛陽的太學生和地方上的郡國生徒。這些人眼見得外戚、宦官的腐朽統治,弄得東漢民窮財盡、天怒人怨,在深重的社會危機麵前,他們一方麵為東漢政權的前途焦心如焚、泣血而憂,企望通過改革政治,維係搖搖欲墜的漢家江山;另一方麵,由於官場腐敗,權門請托,賄賂成風,外戚的黨羽,宦官之爪牙,控製了自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行政機構,堵塞了部分人的政治出路,使大批正直的知識分子無法以“經明行修”的資格,通過察舉、征辟進入仕途,這自然引起了他們強烈的不滿。在當時,專權的外戚或宦官也往往結納一部分官僚士大夫作羽翼,而殘酷打擊那些敢於和自己作對者,正所謂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由於開明官僚和學生們以封建綱常衛道者自居,以清流自命,而視那些宦官及其黨羽為濁流,在輿論上猛烈抨擊,當時社會上把這股品評人物、裁量時政的風氣稱為“清議”。
開明官僚和青年知識分子結合在一起,出現在反對宦官專權鬥爭的前線,當然不是要推翻現政權,隻不過是要求改變政治暴虐黑暗的現狀而已。但是,這時的東漢政權已瀕臨沒落之際,它既恐懼農民的起義反抗,也拒絕任何改良的建議,就象一個垂危的病人,往往看見了醫生也當作是魔鬼。因此,曆史決定了士大夫們的抗爭,留下的隻能是一些血肉狼藉的記錄。在這場殘酷的鬥爭中,士大夫、知識分子們擔當了一種曆史悲劇的角色。尤其是那些尚未出仕的知識分子,他們往往分化為兩種類型。一種是隱遁山林,以不合作的態度表示消極的抗議。這些沉默的對抗者,麵對黑暗的社會,雖然也懷戀劉漢江山,但對前途卻悲觀絕望,他們既無力挽大廈之將傾,又絕不願同濁流為朋作伍,便隻能獨善其身,退歸田園。桓靈之時,外戚、宦官昂首闊步走進廟堂,士大夫們則垂頭喪氣逃向山林。這些有教養的知識分子,“兼善天下”的出路已被阻絕,就隻好“毀裂冠帶,避禍深山”,成為一代“隱士”。他們身在林泉,或躬自耕稼,非力不食;或苦身修節,隱居講學,自以為與世無涉,與人無爭,借以逃避這個罪惡的世界,就如同要逃出地獄一樣。在他們看來,自己畢竟飽讀聖賢之書,儒家先師孔夫子曾教導過,要“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因此,他們寧願餓死深山窮穀,也恥與外戚、宦官為伍;他們雖無勇氣謀反叛逆,起為“盜賊”,也絕不肯降誌屈身,去侍候那些皇帝的親戚與奴才。對劉漢政權,他們是表裏矛盾、愛恨交加,其結果便隻能眼看著昏君亂臣在那兒禍國殃民,而自己卻奈何不得,隻好發幾聲歎息,瞑目夢想堯舜之君能重現於世。另一種則是積極抗爭,他們追隨開明官僚,在組織上、宣傳上狠狠打擊宦官勢力,並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
至於那些正直官僚,如果能以清高自守,敢於打擊宦官及其爪牙,便會名噪一時,受到朝野的普遍敬重。自漢和帝即位後,先有袁安、任隗反對竇氏,繼之有周章、楊震、李固、張綱、杜喬、李雲等對外戚、宦官專權的猛烈攻擊,桓帝時則有楊秉、周景、李膺、陳蕃、王暢、黃浮、翟超等人的積極抗爭。一時間,天下名士,互相標榜,有所謂“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等雅號。被稱為“天下楷模”的李膺,因敢於誅殺張讓之弟而名聲大振,士大夫如果能得到他的接待,往往被看作是莫大的光榮,稱之為“登龍門”,立時會身價百倍。
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河內有一位追隨宦官的張成,竟也為虎作倀,橫行不法。一次,大約他從宮中宦官那兒得到了消息,便向他的狐朋狗友們大肆炫耀,詭稱自己“善說風角”,能推斷未來,並已算出不久朝廷將要頒布大赦令。那班人表示不信,他便幹脆把兒子叫到跟前說:“你出去隨便殺個人吧!反正馬上就要大赦了,也用不著償命的。”他兒子遵命行凶。案發後,河南尹李膺令手下吏卒嚴加追捕,很快把張成的兒子逮捕入獄。這時,朝廷果然頒布了大赦令,張成的兒子內心大喜,以為馬上就要逃脫法律的製裁了。可李膺十分仇視宦官集團,盡管赦令已經公布了,他仍按律將張成的兒子處以死刑,為無辜受害者償命。
這樣,宦官們認為有機可乘了。張讓等人乘機報複,唆使張成的徒弟牢修出麵,給皇帝上書,誣告李膺和太學生及郡國生徒們結黨營私,朋比為奸,又“誹訕朝廷,疑亂風俗”。然後,張讓又和一幫大小太監,在皇帝麵前添油加醋。結果,漢桓帝下詔全國,大捕“黨人”,同李膺一起被捕入獄者,竟達200多人。對於在逃者,又派人四處追捕,一時間,弄得京城內外,人心惶惶。張讓他們原想置李膺於死地,後來,外戚竇武和尚書霍等人上書桓帝,極力為“黨人”辨誣,李膺才得以幸免,被罷官還鄉,禁錮終身。那些所謂的李膺同黨,凡名字登記在案的,或殺頭或流放,輕者全部斥歸田裏,禁錮終身,不得作官,這就是第一次“黨錮之禍”。
這些“黨人”雖然遭到了殘酷打擊,卻並未屈服。相反,他們因無端受到迫害而獲得了社會輿論的廣泛同情與支持,也使他們的名聲越來越大。“黨人”範滂被斥歸田裏,離開洛陽時,汝南、南陽一帶士大夫紛紛來迎接他,車馬多達幾千輛,可見黨人聲望之高。當然,首次“黨錮之禍”,主要是由於外戚集團與官僚文人集團聯合起來,共同對付宦官集團,官僚文人集團才得以沒有被完全擊垮。到第二次“黨錮之禍”時,情形就有些不同了。
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十二月,漢桓帝病死,12歲的漢靈帝即位,由竇太後臨朝聽政。當年,竇太後之所以能被桓帝立為皇後,陳蕃曾起了很大作用。所以,靈帝一即位,陳蕃自然受到重用。他和竇太後的父親大將軍竇武共同輔政,重新啟用了被禁錮的李膺等人,官僚文人集團和外戚集團便更緊密地聯合起來,圖謀共同對付宦官集團。建寧元年(公元168年)春,陳蕃極力主張鏟除宦官集團,殺掉曹節、蘇康、管霸等親信太監。然而,竇太後卻凡事離不開曹節等人,隻是礙於陳蕃的情麵,在五月殺了蘇康和管霸。當陳蕃再次請求殺掉曹節時,竇太後猶豫再三,下不了決心,事情便拖了下來。
到了八月,竇武抓了太監長樂尚書鄭颯,獄中審訊時,鄭颯在供詞裏牽連到了中常侍曹節、王甫、張讓等大太監。竇武決定趁此機會,一舉將曹節等掌權太監除掉。九月,他命人寫好奏章,向太後報告。奏章呈上去後,他就離宮回家休息去了。這時,管奏章的太監把竇武的奏章送給了大太監長樂五官史朱,朱偷偷拆開奏章,看了一遍,又驚又怒,破口大罵:“太監有罪的當然可以殺頭。他媽的,我們這些人有什麽罪,怎麽也要把我們全家抄斬呢?”於是,他在宮中大喊大叫:“陳蕃和竇武想造反!他們給太後上奏章,要廢掉皇上!”連夜把身強力壯的心腹太監召集了17個,一起喝血酒盟誓,表示一定要殺了竇武等人。
曹節聽到消息後,連忙報告漢靈帝:“陛下,外麵鬧哄哄的,像是出事了。請陛下快快到德陽殿上去吧!”同時,他又讓靈帝拔出寶劍,帶著一夥武裝太監,氣勢洶洶地出了寢宮。然後,他下令緊閉宮門,把傳令用的印信符節都收攏起來。接著,他把尚書屬官叫了來,用刀逼著,讓他們起草命令,任命王甫為黃門令,讓王甫帶人到獄中救出鄭颯。回來後,又把竇太後劫持軟禁了起來,從她手裏搶走了太後的玉璽。武裝太監們守住了南宮大門,又關門阻斷了南北宮之間的複道。準備就緒後,鄭颯就帶著兵丁,手捧聖旨去逮捕竇武。竇武拒捕,和他侄子竇紹跑到步兵營,召集北軍校士幾千人,在洛陽都亭集合。竇武下令說:“皇宮裏的太監們造反了,士兵弟兄們能努力殺賊者,都有封侯重賞!”王甫聽說竇武起兵反抗,也召集了虎賁、羽林卒1000餘人,屯兵在朱雀掖門。
第二天黎明,兩軍對陣。王甫假傳皇帝命令,對竇武這邊士兵大喊:“竇武造反了,你們都是保衛皇上的禁衛親軍,怎麽也跟著竇武一塊造反呢?誰先投降過來,定有重賞!”這些禁衛軍平素就怕太監,一聽這話,就有不少人跑到太監那一麵去了。到吃早飯時,竇武手下的士兵全跑光了。竇武見大勢已去,和竇紹等人撥馬就跑,王甫領兵窮追不舍。很快,竇武等人被圍了起來,眼見無處可逃,竇武、竇紹隻好拔劍自殺。王甫砍下他們的腦袋,掛在洛陽都亭上示眾。接著,竇武的宗屬賓客全都被抓起來殺掉了,和竇武有瓜葛的“黨人”,也一律滅族。竇太後則被送到南宮雲台,幽禁了起來。
在王甫逮捕竇武時,陳蕃才得到消息。他帶領手下吏卒和他的學生共80多人,手持刀劍衝進承明門,迅速攻到尚書門。陳蕃揮手對尚書台值班官員大喊:“大將軍忠心為國,太監要作亂,為什麽反而說竇武造反呢?”迎頭恰好碰上王甫,王甫聽到這話,馬上叫道:“先帝剛剛駕崩,還未下葬。竇武有什麽功勞,竟然兄弟父子都被封為列侯?竇家那夥人在這個時候還縱樂飲宴,私取宮人,又貪贓受賄,身為朝廷大臣,如此胡作非為,這不是作亂是什麽?你是朝廷重臣,怎麽也追隨亂黨?”便讓手下士兵逮捕陳蕃。陳蕃這時已經70多歲了,但他還是拔出寶劍,指著王甫的鼻子大罵,聲色俱厲,白髯飄拂,嚇得王甫的士兵都不敢靠近。最後,王甫派了許多士兵,密密麻麻地把陳蕃他們包圍了幾十層,才抓住了陳蕃,當天就送到北寺獄中殺害了。陳蕃的家屬、學生、下級有許多人遭到株連,有官職的一律被罷官禁錮了起來。
第二年,大宦官侯覽的母親死了,侯覽回到山陽防東(今山東金鄉縣西北)老家,為他老媽修了高大的墳塚,超過了當時的製度規定。侯覽又倚仗權勢,殘害百姓,強奪民女,侵占民田民宅。這一切,激起了山陽督郵張儉的義憤,他不畏強暴,上書告發了侯覽及其家人的罪行,請求皇上誅殺侯覽。隨後,張儉自己帶人刨了侯覽母親的大塚,沒收了侯家非法占有的全部資財。侯覽對張儉恨入骨髓,便誣告張儉與同郡24人結盟,“共為部黨,圖危社稷。”漢靈帝看了侯覽的奏章,即刻下令逮捕張儉。宦官曹節、王甫、張讓等又乘機請求重新逮捕李膺、範滂等人。於是,全國再次展開了迫害“黨人”的運動,各地被誣告為“黨人”而遭殺頭、流放、貶官、監禁的達六七百人,老死在監獄中的有100多人。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六月,竇太後因遭軟禁,鬱悶成疾而死。七月,有人在朱雀闕上寫了反對宦官的標語,標語寫道:“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了竇太後,侯覽又濫殺黨人,朝廷公卿大臣白吃幹飯,竟沒有一個敢於忠言者!”宦官們被標語激怒了,再次瘋狂地搜捕“黨人”,僅太學生就被逮捕了1000多人。熹平五年(公元176年),永昌太守曹鸞上書請求赦免“黨人”,宦官集團認為這是“黨人”死灰複燃,決定斬草除根。他們不問青紅皂白,首先把曹鸞活活打死,然後下令州郡,嚴查“黨人”父子兄弟及門生故吏,務必要把他們全部免官禁錮,這就是第二次“黨錮之禍”。
在第二次“黨錮之禍”中,李膺等官僚文人集團的核心人物大多被害死,獨有陳卻毫發未損。這裏麵有一個緣故。在靈帝剛上台後,張讓的老爹死了。張讓把他父親歸葬老家潁川,一郡有頭有臉的人都前來吊唁,但卻沒有一位名士光臨。正在張讓感到臉上無光的時候,同郡許縣(今河南許昌東)大名士陳卻單獨前來吊唁,使張讓萬分感激。因此,搜捕黨人時,雖然牽連到了陳,張讓卻多次為陳開脫。由這一件事上,我們便可想象得出,張讓在“黨錮之禍”中起了怎樣的作用,他的影響力有多大!
兩次“黨錮之禍”後,官僚文人集團被徹底打垮,宦官們更加得勢了。官僚文人集團對宦官專權的積極抗爭,雖然以失敗告終,但他們卻用文字、語言和鮮血向全社會作了宣告——政治改良已經徹底絕望,東漢政權的崩潰命運已不可逆轉。因此,“黨錮之禍”可說是黃巾農民大起義的一個前兆信號,是東漢政權走到終點的一塊路碑,是曆史對東漢政權的一個無情的死刑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