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宋揚“滾”回家,看到金磨沒了,以為被沒收了,要知道老宋什麽時候聽過他的話啊。所以當老宋苦笑著告訴宋揚,幸虧聽你的賣了,要不然如何如何的時候,宋揚還有些吃驚。然後就是高興。長這麽大,老宋終於聽了他一回。
老宋的手指在村裏的醫生那裏糊弄了一下,沒有想到感染了,所以這幾次一直是去縣裏醫院換藥,好像在等著宋揚似的,宋揚一回家,老宋就說,走,跟我去縣裏換藥去。
爺倆又坐著摩托車嗚地去了縣裏。
在鄉村路上,老宋一往直前,但一到了縣裏,他見了紅綠燈就緊張,他總是記不住到底紅燈讓過還是綠燈讓過,尤其中間那個黃燈更讓他想不透,遇到人多了,他就跟人家一起往前走,遇到路口沒有人,他就得問宋揚:“能過不能過。”宋揚就給他唱:“紅燈停,綠燈行,遇到黃燈等一等。”
換過藥後,老宋騎車往城東去,宋揚問:“爸,還去哪?”老宋笑得很溫和,說:“去了你就知道了。”溫和得讓宋揚不適應。
路上見有賣甘蔗的,說,好久沒吃甘蔗了咱家,買根甘蔗吧,便騎了過去。老宋問:“老哥,你這甘蔗多少錢啊。”
那人說:“五塊錢一根。”
宋揚走過去:“這麽貴?便宜點。”
那人不高興了:“這還貴啊。人家都賣六塊呢。”
老宋拉開宋揚:“來一根。”
宋揚又過去了:“三塊!”
那人說:“哪能三塊呢,進都進不來。”
老宋說:“算啦算啦。”
宋揚說:“爸——!”
那人一看老宋也不吭聲了,怕這買賣做不成,趕緊說:“太少啦,再給加點。”
老宋剛開口,宋揚搶先說:“那就三塊五。”
宋揚扛著三塊五的一根的甘蔗坐到老宋的車後麵,埋怨著:“三塊錢就可以的,你怎麽也不講價。”
老宋又笑著說:“算啦算啦。”但掩飾不住對兒子剛才表現的滿意。
——老宋竟然把宋揚領到了一個算命攤子那裏!宋揚正疑惑不解著呢,算命的中年男人招呼了起來:“來來來,同誌,過來,過來。”老宋便過去了。算命那人麵目倒是和善,戴了一個劣質大眼鏡兒,鏡框和鏡片邊上都生出銅綠鏽來了,銅的鏽有頑強的生命力,看上去他的鼻梁上也長了銅鏽。綠眼鏡待老宋湊近了就把腦袋湊過去:“您……”老宋忙說:“不是我算,是給我兒子。”
“我!”宋揚驚訝得不得了。
“噢”,綠眼鏡又抬頭看著宋揚,“算命還是看相?”
“這個倒是不太懂,我就是想問問他的前途。”老宋說。
綠眼鏡說:“噢,看前途……大公子已經不上學了吧?”
“上倒是上,可是在學校裏麵不好好學習,淨搞歪七歪八的,寫作文、給報社當通訊員,您說這麽一個農村孩子,有出路麽……”老宋謙卑地對綠眼鏡說,宋揚著急想在他們話空中間插句話,卻被老宋一眼給瞪了下去。
綠眼鏡說:“噢,這樣,不好好學習,來,過來,讓我看看麵相。”宋揚不過去,老宋輕輕地踢了他一腳:“大師讓你過去沒聽見啊。”
宋揚隻好半蹲下,綠眼鏡大師湊得更近了,宋揚聞到了他一嘴的大蔥味兒,待了一小會兒他就站了起來。走到老宋身後。
綠眼鏡說:“這孩子想當作家,我看不是很合適啊,他這十幾年,少貴人相助啊……”
宋揚一聽急了,恨不能罵他:你放什麽屁呢。可又不敢,後來急中生智,掏出口袋裏上個月僅餘的十塊錢生活費,在老宋背後對綠眼鏡大師晃一晃,大師一看見那十塊錢眼睛裏頓時放出光彩來,宋揚的前途也隨著轉折了:“不過呢,這孩子走這條路也不是肯定沒出路……”
他見老宋正疑惑著呢,便硬著頭皮編下去:“從麵相上來看,他做其它事兒也許會有可能一時順利,寫作什麽的可能受挫一時,但是,從長遠來看,他注定是個文人,你不知道……”
老宋低下頭去,問:“什麽?”
“你家大公子是文曲星下凡啊。”綠眼鏡一本正經地小聲說,卻又故意讓宋揚聽到。
宋揚在一旁聽得啼笑皆非,這就是十塊錢的力量啊。
老宋開始時的一臉憂慮,卻在大師的三寸不爛之舌的說動下,也笑開了,心花怒放,信心百倍。他仿佛看到了他文弱兒子的光明前途。
走的時候,老宋給了他三十塊錢,宋揚一個勁地心疼,但他還是偷偷地再塞給他十塊錢。
心情極好的老宋說:“老兒!今天不回去吃了,我帶你下館子!”
叫了幾個菜,又叫了幾瓶啤酒,爺倆就吃喝了起來,這倒是讓宋揚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老宋和母親帶他來煙台市裏麵玩的情形。那時候宋揚和他的媽媽都暈車,他們下了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哇哇哇地吐得一塌糊塗,吐得老宋身上到處都是,但那並不影響老宋的情緒,他就扛著宋揚,拉著宋揚媽,雄赳赳地迎著城市的太陽走,雖然不知道往哪去……
後來的情形宋揚都不記太清了,隱約記得他們走累了的時候在路邊一個小攤上吃了一頓味道鮮美的混飩,並在回家時抱回了一大包的蠶豆,那是他們全家唯一的一次旅遊,時間在在80年代初期。老宋剛剛得誌、也是他這前半生中僅有的輝煌。
宋揚把這些講給老宋聽,此時的老宋,已喝了好幾盅白酒了,情緒飽滿而又高漲,他便就勢給宋揚講他的年輕,講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曾做過的作家夢,他說在一次鄉作文比賽中,他的一篇寫地雷戰的《“鐵西瓜”大顯神威》得了個第一名,後來還被收到一本作文選裏麵去了,好家夥,那可是大事啊,幾乎全鄉的人都知道老宋家出了個秀才,出了個作家……他說他也曾想過上高中,可是因為當時上高中要被推薦等這樣和那樣的原因沒上成。後來他就進了建築隊,一步一步地幹了起來,當他覺得自己可以獨撐一個攤的時候就從隊裏回來了,回家做了一個土包工頭,有個叫孫四的‘王八羔子’接了自己的位子,如今混得人模狗樣的,打著朋友的名義把他給騙了。
“他媽的”,老宋憤憤地罵道:“有朝一日我不能讓他好過,等著瞧吧!”
宋揚也憤憤地說:“惡人自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說完就感覺爺倆像同一戰線上的同誌了。
老宋對宋揚說:“你呢,有能耐一定得出去啊,你要到城裏去。城裏麵好啊。”
宋揚心裏對城市是一心的向往,他將來自然要努力奔向那裏,但是他卻問老宋:“你說城裏麵怎麽好了?”
老宋說:“媽的,這還用說,城裏麵就是好。我相信你能去。”
宋揚也是這麽覺得,城裏就是好。什麽都好。
後來老宋又說:“我先頭說那話不是沒有根據的,你看今天算命的也說了。還有,你不知道,你爺的墳頭上長出了一棵樹苗!”
“長出樹苗怎麽了?”宋揚問,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就是說你小子有福了,要出息了,古時候誰家墳頭上長樹苗了,就說家裏麵要出舉人了。不過我就是不知道你倒是要從哪個歪門斜道上‘中舉’,你小子要考上大學,我討飯也供你去上!”
宋揚深受感動,老宋平時那麽凶巴巴,到關鍵時刻自己其實還是得指望他啊。宋揚便給老宋分析自己的情況,例如自己發表了多少篇作品了,有哪幾篇是在全國性報刊發的,哪些是在全國性大賽裏獲獎的,還有,他還在寫一個校園長篇小說《飄去飛來》,要是寫成了能掙一兩萬,要是改編成電視劇能掙一二十萬,而且出了後找工作肯定沒有問題了。然後他還給老宋說現在他跟外麵的哪些人有聯係,認識了多少個朋友,有多少個老師在幫助他等等,說得頭頭是道,一本正經地,像個成人。
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爺倆兒第一次促膝長談,宋揚也不知不覺地喝了許多啤酒,老宋更是一盅接盅地喝,邊喝邊聊,邊聊邊喝,還討論爭辯。
最後,老宋和宋揚的酒喝得差不多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老宋沒想到成天焉了巴幾的宋揚心裏麵竟然有這麽多的想法,另外聽他這麽一說那麽一比劃,覺得宋揚給自己設計的文學道路倒不是率性衝動之舉,在學習實在沒有什麽大希望的情況反而有一定的可行性,倒也值得試一把,便默認了,並口頭支持了一下;宋揚喝了酒很激動,他說:“爸,你放心吧,我老大不小了,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我不能肯定自己將來一定會成名成家,但是我想我這麽做將來肯定不會後悔。我這樣才是不浪費我的高中三年。”
回的時候,宋揚擔心老宋,畢竟他的手指受傷了,而且那一瓶“棲霞白洋河”他喝了三分之二。宋揚說:“要不我來開?”
老宋說:“怎麽,信不過我?我告訴你吧,像咱們這種性格的人,心情好了喝多少都不會醉到腦子的,我清醒著呢,我慢點開就是了。”停頓一下,他跨上車,又說:“你還嫩呢。”
騎上了車,老宋又回頭接著對宋揚說:“別以為你爸真的迷信,我隻是對你沒有太大把握,想找個人說道說道,這三十塊錢還是值的。”
然後,緩緩地開起車來,回家去。
宋揚在心裏麵糾正道:“是四十!”
他感覺頭有些昏,便把頭頂到老宋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