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變化。從睡夢裏醒來我都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存在有時會讓人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一次,有人對我講,人在世界某種角度講就像蚊子,就那麽處在某個時間段落,其存在這樣,其死亡也如此。當然,蚊子不算什麽,有時打死它可能就一巴掌。在我的記憶中我每年都要打死不少蚊子。有的被打死的蚊子看上去血淋淋的,麵對這樣的蚊子,我感覺打死它活該,似乎屬於十惡不赦,但有的打死後似乎什麽都沒有,這樣我隱隱中似乎倒有點內疚,覺得有點傷及無辜。經曆過戰爭的人都知道在那樣的環境傷及無辜似乎很正常,這似乎正是槍子不長眼睛。我現在幾乎都不再想從前那些事了,這中間原因很簡單,就是某些時候想這些已經沒用,甚至有點像蚊子在飛,在空費勁。如今我已是西安城的老戶,我即使閉上眼睛任人將我拉到哪裏,我都不可能丟,不像我爺當年,讓那麽多人為他操心,最後搞得一家人都遠離故土找他。
記得母親後來也不再說什麽,仿佛這種不說構成的便是無聲,是水,也是湖,是一切在這裏構成的浸泡,並形成很多東西在這裏慢慢化掉又化不掉的情景。人小的時候似乎很大程度就同渾身長滿觸角的蟲,那麽生活在大地,那麽形成一種深入和發現,並形成一種與世界的沒有分離感,類似怎麽都是存在的情景。我現在已經老了。有一段日子我常常聽父親對母親這麽說,有時他這樣說也有點類似自言自語。我想很多東西和水接觸可能都這樣,都這麽隻是說說罷了。人沒有翅膀,人又一直都想讓自己有翅膀,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內心。但人老了之後可能便不這麽想,也不這麽認為了。在我的記憶中,大姨夫最後也是這樣,他最後似乎常常就喜歡那麽蹲在什麽地方,那麽抽煙,那麽看著地麵,那麽很是單純地曬著太陽。我感到他離我很近,又似乎很遠。那麽,人走到這一步很美妙,美妙就在它給人的時光感,給人的某種和各種透徹。
戰爭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有一天我這樣想,看著一隻鳥落到樹上,然後又飛走,又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時間和時間構成的各種背離中,我們仿佛能看到的隻是一些畫麵和場景,是由此形成的存在有無。戰爭有時就是一種氣味,應該講當年最早聞到這個味道的人不少,有人說這種氣味實際上便是這樣的一種存在混合,是腐敗、腐朽,由浮華和幹燥形成的。有點像火藥,也有點像沼氣。用另外一種說法,它猶如到了需要清除垃圾的時候了。垃圾場的情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一種混雜,一種凸顯和刺眼,讓人從此經過都想及時躲開。但孩子喜歡這樣的地方,仿佛隻有在這裏他們才能找到他們喜歡和需要的,而且這樣的地方大人不去,因而更像鳥兒到了麥田和麥垛,並在那裏盡情享受著他們的快樂,他們的尋找。
井勿幕那天是拿著一封信到我家的。信有時就是信息、信號,就是人和人形成的一種勾連。井勿幕就是一個傳遞信息與編織網絡的人。有網絡就有秘密,就有迷霧和謎團,就有由此形成的另一種氣息,並那麽形成彌漫和擴散,形成一種流動,並那麽構成一種力量,形成一種存在的聚合。孩子是不懂這點的,但大人懂,大人知道要發生什麽,但表麵又似乎顯得無形,顯得僅僅是人和人的正常交往。我這麽在想著很遠,想著當年,想著那個時光下的人。從某種角度它是夢裏又是夢外,似乎這中間所隔的便是一道紗簾。戰爭在很多時候不可避免,在很多時候要流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點沒有誰不清楚,但有時它又不是某個人能夠阻止的。我喜歡沒事時想這些,我感到人在時間的長河中其實就猶如煙塵,猶如草葉上的蟲子,某些時候它們都在我們所說的某些景象裏,又似乎有些景象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我們都在一種悲涼中,又在一種默默中。歲月永遠是讓我們看不清的東西,正是這種看不清構成了縈繞、遺忘及懸浮。
我喜歡這裏還是那兒,城市有時就如同語境的呈現,而語境有時則是變化的,變化才讓我們有了更多不同。現在我哥老了,我大姐也老了,他們可以說都已經古稀,都已經在方方麵麵有了人們所講的顫巍,有了我們能夠感到的某種存在久遠。這讓我想起一句話,沒有什麽能擋住時間的侵蝕,別說人就是山體也這樣,也被風化,被構成各種情形的演化,最後讓我們認識又不認識,讓我們不敢再有任何奢求。
從這點講,人在世界就是各種情形的變奏,最後達到無語,達到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又都像從前的從前。記得父親年老之後還經常讀報,從那兒看國際國內的形勢變化,但我哥現在不這樣了,仿佛他已經不再關注這些,而去了另一個存在段落,這就是那麽活著,那麽隨生命而生命的感覺。戰爭會改變人,不同的戰爭對人的改變不同。一天我哥就對我說,現在我什麽都不管了。其實,說這話有時也需要一種勇氣,但有時也無須,一切都那麽擺在那兒,就像呈現的呈現,就像灰土、灰塵,就像器物,又像四季本身的變化和輪回。
我現在其實也已經不再想什麽,似乎感覺一切都是夢,某些時候這麽處在夢裏似乎更舒服,更像樂章最輕柔的部分,仿佛就是變化,就是很輕很輕的霧氣,就是光線,就是迷離,就像一扇門那麽開著。生與死都已經無關緊要,都已僅僅是存在方式的不同。記得在很久以前我覺得探尋本身便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似乎就同考古,就同另一時間中在玩,在感受著我們所說的曾經,但當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的這種探尋變成了被探尋的東西和對象時,我覺得世界其實原本就這麽有趣味。我們喜歡什麽,有時喜歡便是趣味,便是光澤,便是變化的景象。有時我們說經曆,其實真正經曆的便是各種死亡,便是死亡帶給我們的存在映襯,並在這種不同的存在映襯中讓我們重新感受新的事物景象。
在有些人眼中我現在已經變得很懶,這種懶仿佛就是我似乎什麽時候都不動,那麽每天都像塊石頭。石頭構成的是山體和山色,是各種變化之中的另一參照,並由此讓各種動在那裏圍繞,在那裏就像四周都是蟲子。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存在氛圍、氣象和景象,並那麽形成我們所說的潮流、生活。我的這種改變也類似隨著其節奏的不同在變化,在感受某種存在的低沉、輕快、回旋及糾葛,然後讓其舒展,甚至最後讓其飄落與凋零。
存在有時就是我們吞噬著什麽,同時又被吞噬,從而構成各種事物和生命景象。從某種角度講人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向遠處去,去構成了時間的,同時也構成了空間的。仿佛空間的我們就是鳥,就是事物森林的存在者,而在時間中我們就像水中魚,鳥和魚是我們人類的兩種存在向往,某方麵講一個構成的是主動,一個構成的是被動;一個構成的是明麗和明亮,一個構成的是黑與暗,是時間層麵的另一境況。或許用另一種說法,就是人都在學習變化。